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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舊志中的方言詞匯考察及價值初探
——以“松江府卷”“松江縣卷”為例

2023-01-16 10:30褚半農
上海地方志 2022年4期
關鍵詞:吳語松江志書

褚半農

方言中的語音、詞匯及語法研究是三個重要和平行的組成部分,也都是獨立的研究課題。1982年,復旦大學許寶華、游汝杰二位教授在第一次吳語研究學術會議上發表了《方志所見上海方言初探》,論文對涉及上海(包括歷史上原不在上海區域的嘉定、崇明等地)的53種地方志中的方言做過分析,其中對語音記錄認為“方志所錄方言材料往往是十分蕪雜的,并不全都可信可用”,還舉了不少語音例句①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研究所吳語研究室編:《吳語論叢》,上海教育出版社1988年,第190頁。。對方言語法的研究,地方舊志中缺少充足的資料支持。本文選擇記載的方言詞匯為研究入口,首先因為方言詞匯是方言研究三大主要內容之一,另外幾百年前使用的方言歷史詞匯在方志中有大量記載,幾乎涉及所有詞類,而在其他文獻中卻少見記載。更重要的是,很多詞匯在幾百年中流傳有序,至今還在松江府原住民中使用。

一、“松江府卷”“松江縣卷”涉及方言記載概況

基于三個原因,本文將“上海府縣舊志叢書”中的“松江府卷”“松江縣卷”為剖析對象。一是唐天寶十年(751年)置的華亭縣,為上海地區最早的縣級行政機構;元至元十四年(1277年)置華亭府,翌年改稱松江府,轄華亭縣,縣治與府治同在松江鎮(今松江區松江鎮)。二是原華亭縣、松江府轄區范圍大體為今上海吳淞江以南、黃浦江以西地區,即今上海的大部分地區。這方土地上孕育的包括方言在內的地域文化,自然有其相同、相關、相連和相繼的關系。三是元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從松江府華亭縣析置的上??h(亦即今大上海的前身),其方言同松江府建立后的權威松江方言關系密切,有淵源關系,也是如今上海話的最大來源。

“松江府卷”“松江縣卷”(以下簡稱“兩卷”)共收入正德《松江府志》等6部府志、縣志,其中明志2部,清志4部?!皟删怼敝锌晒┭芯康姆窖圆牧峡煞秩N情況:①內容明確是方言材料,但志書中未獨立標出“方言”目的共有4部,它們是正德《松江府志》(1512年)、正德《華亭縣志》(1521年)、康熙《松江府志》(1663年)和《婁縣志》(1788年)。②方言材料在志書中獨立標出“方言”目的有2部:嘉慶《松江府志》(1817年)和《婁縣續志》(1879年)。這兩類內容是考察、研究方言詞匯的主體材料。③方言詞匯散記在“風俗”“土(物)產”等卷目中,甚至出現在古詩古文中,這包括“兩卷”中全部6部志書,也是前兩種主體材料以外的其他材料,但方言詞匯資料豐富程度要超過前兩種資料。方言主體資料在志書分布情況:

(一)4部志書記有方言材料,但卷下未獨立標目。

這些志書記載內容明確是方言,但都安排在卷下其他目,如正德《松江府志》卷四的卷目是“風俗”,最后第二自然段全部記述方言內容:“方言語音皆與蘇(州)、嘉(興)同,間亦小異”等,而后列舉方言詞匯。這4部志書的特點是,雖然未獨立標設“方言”目,但志書撰稿時間全都早于標設“方言”目的嘉慶《松江府志》和《婁縣續志》。最早記錄方言材料的正德《松江府志》,距今有505年,只是記載方言內容的字數較少,詞匯也少。字數最多的是康熙《松江府志》,約750字(連標點。下同)。

(二)2部志書中的方言內容,卷下獨立標目。

它們是嘉慶《松江府志》(1817年)和《婁縣續志》(1879年)。第一部獨立標示“方言”目的嘉慶《松江府志》,在卷五“疆域志”中另設“風俗、方言”二目?!秺淇h續志》也在卷三“疆域志”下設“方言”目。一般來說,獨立標目的志書涉及方言內容較多,提供的詞匯也較多,嘉慶《松江府志》《婁縣續志》就分別記載到了75個和59個方言詞匯。

志書名稱 所收詞匯 志書出處/詞匯數多謝、不耐煩、獃、笨、墨■、耳邊風、不快、孛相、蘇頭、手記、翦柳、霍閃、澤、黃六、能亨、嘎、磊立享、images/BZ_51_1489_550_1565_590.png、汏、渧、 、《婁縣續志》(1879年)氽、渻腳踏不著地、口天(吳)、脫熟、作橫、洋、滴蘇、滑撻、抱佛腳、射角、作撻、驀路人、黑漆皮燈籠、當家、吺卷三/59、庹、蓬鬆、欹、菱斜、揵、唧嘈、鉎、 、 、襤 、敁敠、尷尬、images/BZ_51_1583_739_1668_783.png、儱 、、唉、璺、潑 、掭、 、圿

表1、表2中6部志書收錄方言詞匯的特點,一是收詞標準不明確、不統一,且所收詞匯數量偏少,最早的正德《松江府志》僅收方言詞匯17個。二是后志抄錄前志,正德《華亭縣志》中的方言材料,全部抄錄自正德《松江府志》。一百五十多年后的康熙《松江府志》也僅收方言詞匯19個,還有與前兩部志書重復的詞匯。以正德《松江府志》所收詞匯為例,在表1后面3部志書中重復數是:儂3次、罷休4次、忒煞3次、潑賴3次、些3次、箇裹2次、寧馨2次、鱟1次、薄相1次等①《松江府卷》一,第66頁。以下注釋,凡涉及“上海府縣舊志叢書”,有的僅注明松江府卷、松江縣卷、上??h卷等。。三是所收詞匯偏于溯源,康熙《松江府志》嘉慶《松江府志》的理由是“今就其有所本者并記之?!雹凇端山怼匪?,第118頁;《松江府卷》六,第196頁。(即能從典籍中找出語源的才收錄)。后來的民國《上??h志》修纂者更是認為:“言文一致之字不可勝數,至通俗語言見于經史百家者,亦搜之不盡,茲故不具錄?!雹邸渡虾?h卷》四,第2288頁。因為“言文一致之字不可勝數”,而“茲故不具錄”。這也是其他地方舊志收錄詞匯偏少的一個重要原因。

表1 4部未立方言目志書所收方言詞匯

表2 2部立方言目志書所收詞匯

二、方言詞匯散見于各卷之考察

這類內容屬方言研究主體材料之外的其他材料,每部志書中都有,尤以“風俗”“物(土)產”卷(目)中為多。所記載到當時行用的方言詞匯,又都同農業生產、農村生活、鄉間習俗密切相關,無一不滲透著強烈的農耕社會特色和滬地、蘇南地域特色,如鐵搭、米花、赤米、寒豆(蠶豆)和落酥(茄子)等。

(一)記錄在引文中。

方志中收錄的著文都是文言寫成,一般認為里面不會有方言資料,其實不然。因很多內容都同農耕社會直接相關,故有的引文中使用了較多的方言詞匯,代表性引文有唐代的《耒耜經》、明代的《告鄉里文》和清代的《木棉譜》。

唐代詩人陸龜蒙的《耒耜經》,是中國有史以來獨一無二的、專門論述農具的古農書經典著作,全文六百多字,共記述農具四種,其中對被譽為我國犁耕史上里程碑的唐代曲轅犁記述得最準確、最詳細。正德《松江府志》卷之四④《松江府卷》一,第63頁。、崇禎《松江府志》卷七、康熙《松江府志》卷五和嘉慶《松江府志》卷五都引用了關于犁的詞匯,其中方言詞匯共有12個+1個,即12個是犁的部件,既有熟悉的如犁底、犁轅、犁梢、軛(頭)等名稱,也有現在無法確定的犁镵、壓镵、策額等詞匯。還有1個是“墢”(讀滬語音“拔”),指耕地時犁頭翻起的大塊泥。

明神宗庚戌年(1610年),松江府境內水災,低田淹沒,水勢退去后禾苗壞爛。因父喪在家守制的徐光啟寫下了《告鄉里文》,告訴鄉里農民如何搶種稻秧以自我救災。短短400多字中有9個方言詞匯,如拋荒、間、稻科(現寫作“棵”)、捩、稍(現寫作“梢”)葉、做肚、車水、做黃梅、餓殺等,其中拋荒、做肚各用兩次。①崇禎《松江府志》,《松江府卷》二,第152頁。410年前的詞匯,至今還是松江府原住民的常用詞。

褚華的《木棉譜》成書于清嘉慶年間,這是一部記述上海地區棉紡織發展歷史的專著,全書內容豐富,敘述翔實,對研究上海地區乃至中國棉紡織業的歷史具有很高的資料價值。全文約九千字。文中不但詳述了選擇棉種、播種、施肥、鋤草、套種、捉花的整套栽培技術,還記述了棉花去籽等初加工,到彈花紡織、上漿、染色、印花的整套工藝過程。嘉慶《上??h志》(1814年)最早引用《木棉譜》,三年后的嘉慶《松江府志》引用了同樣多的《木棉譜》文字(或許轉抄自嘉慶《上??h志》)。引文中記錄到當年行用的方言詞語至少有45個,如花鈴子、僵囊、翻稻、大墢、豆餅、生泥、疊地花、脫花等,重復使用的有花(棉花)35次、生泥5次、花衣5次、捉花4次、條子2次等②《松江府卷》六,第202—204頁。。

(二)記載最多的物產、其他農具等名稱,是方言詞匯的重要補充。

因物產名中不少都是學名或是通用名,方言信息并不豐富,如植物中的香稻、茼蒿、萵苣等。志書中也記載到菘菜、白菜、冬旺菜、箭桿菜、油菜等,看似簡單的名稱,但相互之間的關系表述不清,無法確認,這當是又一個研究課題,這些詞匯一般不列入本文考察范圍,而只將具有地方特色的俗(土)名、記述清楚且流傳至今的詞匯作為考察對象,并以記載詞匯較多的正德《松江府志》、崇禎《松江府志》、嘉慶《松江府志》、《松江府續志》為例。

正德《松江府志》卷五“土產”中的方言詞匯有:(米)赤、寒豆、小寒豆、赤米、鹽(菜)、落酥、酥瓜、生瓜、錦荔枝、水紅菱、鶯哥青、餛飩菱、野菱、雞頭、地栗、天花粉、夏枯草、淘、哺雞竹、燕竹、箬竹、作油、蟹斷、蒲鞋、蘆席等20多個③《松江府卷》一,第67—77頁。。

崇禎《松江府志》卷六“物產”卷中記載到了不少當年行用方言詞匯,如:秈稻、赤米、小寒、寒豆、花(棉花)、得法、三伏、淀(染料)、生瓜、密筩(瓜)、錦荔枝、小白菜、塌棵菜、落酥、蕈、石榴(若榴)、水紅菱、鸚哥青、餛飩菱、野菱、雞頭、時里白等④《松江府卷》二,第150—168頁。。卷七“風俗”中也有一批詞匯:米花、放鷂子、冬舂、赤豆粥、和(摻和)、粥凝、長工、忙工、伴工、鐵搭、水車、牛車、絲網、斷(籪)、橫簾、滬、倒黃梅、新婦、絨線、顧繡、前頭等⑤《松江府卷》二,第175—183頁。。其中“牛車”不是指乘坐用的牛拉之車,而是由牛拉動、用以灌溉的牛車,它還有個名字:牛打車。

嘉慶《松江府志》(1817年)卷五有:鐵搭、籪、鱟、獨腳霜等。⑥《松江府卷》六,第190—195頁。卷六有:赤米、寒豆、小寒豆、赤豆、茅柴赤、米赤豆、草頭、落酥、水紅菱、鸚哥青、餛飩菱、野菱、蜜筩瓜、錦荔支(枝)、紅花草、哺雞竹等,另外還有澆花布、蒲鞋、顧繡。⑦《松江府卷》六,第198—201頁。

(三)詩歌中記錄到的方言詞匯。

“兩卷”中比較典型的是明呂克孝《田家月令十二首》(康熙《松江府志》、《松江府志抄》、嘉慶《松江府志》引用)。呂是今閔行區七寶鎮人,曾與徐光啟同年中舉,被譽為“松郡兩解元”。他的《田家月令十二首》,每月一首,抒寫的是松江府農家日常生活,反映的是本地農家生活常態,詩中有方言詞匯,如:孛婁、舊年、耘稗、分龍雨、推車、一截齊、扳罾、繞場、晏眠①康熙《松江府志》,《松江府卷》四,第118頁。。崇禎《松江府志》卷六引用“先輩管時敏”的《看鴨》詩②《松江府卷》二,第150—168頁。,詩題就是個方言詞匯,詞義不是“參觀”“觀看”,而是“放鴨”。

(四)其他。

除了風俗、物(土)產等卷中會比較集中記錄到方言詞匯外,其他卷中也會有方言詞匯出現,如以卷為單位采集,這類詞匯不算多,但如將叢書中所有卷的都采集起來,數量可觀了,重要的是這些詞匯流傳至今,很多尚未進入詞典。

乾隆《華亭縣志》卷三“海塘·壩式”、《華亭縣續志殘稿》“海塘志·界址”中多次出現“坦坡”一詞,如“潮浪沖激,隨起隨卸,故有玲瓏之名,即坦坡水壩也”③乾隆《華亭縣志》,《松江縣卷》中,第585頁。?!巴庠O攔水壩,其護塘外石坦坡,一百有五丈,則光緒九年增也(外有漁船停泊)”④《華亭縣續志殘稿》,《松江縣卷》下,第1498頁。?!疤蛊隆笔侵钙露容^平緩的斜坡,至今是常用詞。從《華亭縣續志殘稿》“外有漁船停泊”一句,更能看出斜坡之“坦”(因為坡度‘坦’,才方便漁民上岸下船)?!睹髑鍏钦Z詞典》《漢語方言大詞典》都無此詞條?!秺淇h續志》卷二“建置·倉庾”中“河沿上小屋一所,計二楹,一披租人居住”的記載⑤《松江縣卷》下,第1260頁。,“披”也是個方言詞匯,又稱“披屋”,是一種簡易建筑:“斜傍在墻壁上、無屋脊、一個屋面的房子”⑥褚半農:《莘莊方言》,學林出版社2013年,第138頁。。同卷另有普濟堂收養50歲以上“老民”的記載,并全文載錄“普濟堂章程”10條,涉及的方言詞匯有:狼籍、發飯、鹽菜、剃頭、余多、床柴、布襖、逐日、報銷、薪水、茶房等⑦《松江縣卷》下,第1259頁。。其中“床柴”,既是一種物品名稱,也反映了一種習俗,當年農村中是用稻柴鋪墊在床上,代替棉絮的。這個習俗延續到1950年代。

三、方言詞匯主要類型

“兩卷”中的這些方言詞匯,或與地方社會經濟、地理環境相關,或與耕作習慣、鄉村習俗相關,按其內容大致涉及方言讀音、名物、氣象、稱呼四個方面。

(一)讀音類詞匯

方志所載錄的方言詞匯很多附有該詞的方言讀音,用反切、“讀若”等方法描寫語音,雖不夠精確,但畢竟為后人留下了記錄。這些注音材料,是認識、了解明清上海方言語音特征及其歷史演變的重要線索。正德《松江府志》卷四中記錄的17個方言詞匯,其中10個詞匯的讀音都有說明或注釋,而今天仍是這個讀音的詞匯有虹音鱟、?。ㄒ舨┫?、箇(格)里、忒(去聲)煞、大音惰等。正德《松江府志》卷之二十一“古跡”記載到“黃耳寺”,但當地只有“黃泥寺”而沒有聽到過“黃耳寺”:“今冢在城南二里余,旁有普寧黃耳村守之,俗訛為黃泥寺,然不聞所謂黃耳村也”⑧《松江府卷》一,第348頁。?!包S耳”和“黃泥”有沒有關系呢?有,原來“土人呼耳如泥音也”⑨《婁縣志》,《松江縣卷》上,第376頁。。因為這個讀音,“黃泥村”就是“黃耳村”。府志中另有“城山”記載,但后人“未見”“未之聞”,這是因“繩”與“城”同音引出的:“或說干山后一支北引曰繩山,俗傳天馬山韁繩也。吳俗繩與城同音,疑城山或因此而誤也”①《松江府卷》一,第21頁。。這些詞匯讀音至今保存在松江府原住民中。

(二)名物類詞匯

主要是作物、農具、農活等的方言名稱,數量很多,如崇禎《松江府志》卷之六“物產”中有:秈稻、赤米、小寒、寒豆、花(棉花)、淀(染料)、生瓜、密筩(瓜)、錦荔枝、小白菜、塌棵菜、落酥、蕈、石榴(若榴)、水紅菱、鸚哥青、餛飩菱、野菱、雞頭等②《松江府卷》二,第150—168頁。。

嘉慶《松江府志》卷六“疆域志·物產”引用《木棉譜》達3000多字,其中大部分是作物、農具、農活類詞匯,如花、花盤、花鈴子、僵囊、早花、晚花、霜黃花、來年、翻稻、放水、墢、白田、豆餅、生泥、疊地花、風潮翻種、草裹花、脫花、捉花、前捉后白、花萁、萁、捉落花、子、花衣、熟花衣、條子、漿、刷紗、漿紗、小布、扣布、稀布、飛花布、斜文(布)、正文(布);十許日、還性等③《松江府卷》六,第202—204頁。,其中農具類詞匯有:桁、軋車、皮弦、經車等,十許日、還性等屬其他類的。

《松江府續志》卷五“疆域志·風俗”中有:鐵搭、蒲草、肋、做頭通、耘、攩、膏壅、紅花草、草子、罱泥、豬踐(塮)、豆餅、車水、堂肚、斫(捉)稻、三眼、癟谷、白穗、一鋪、稻床、礱糠、篩、大熟、小熟、脫花、領脫花、捉落花、投子、阿片、火油燈④《松江府卷》九,第131—139頁。;卷五“疆域志·物產”中有:落帚、甘稞、榖(樹)、蟑螂花、蛇卵子、穿穿活、田雞、錠子、手車、腳車、糟缽頭、黃牙菜、哺雞竹、鞭筍、燕筍、白眼(樹)、白蒲棗、生瓜、飯瓜、紅花草、天花粉、蝦蟆葉、黃花郎、車片(魚)等,另有一、三日頭、長發、臨期、坼等屬其他類詞匯⑤《松江府卷》九,第140—148頁。,從記載得知,我們平時稱鴉片為“阿片”,原來清代時就是這樣的。

(三)氣象類詞匯

正德《松江府志》卷之四中收錄了入梅、入時、黃梅雨、三時、中時5個氣象類詞匯,⑥《松江府卷》一,第64頁。之后有4部府志(崇禎《松江府志》、康熙《松江府志》、《松江府志抄》和嘉慶《松江府志》)和2部縣志(正德《華亭縣志》、《婁縣續志》)都收有此氣象類方言詞匯。幾部志書記載不同之處有兩點,崇禎《松江府志》、康熙《松江府志》將“時”寫作[黑茲],后一部府志還注明“[黑茲]音時”。二是三時稱呼,有稱頭時、二時、三時的,也有稱頭時、中時、末時的。

氣象中現在強調冬至節氣,因為冬至后入“九”,將進入一年中最寒冷季節,而夏至后則入“時”。從“一九”到“九九”時長共81天,從“頭時”“二時”到“三時”結束,前后卻只有15天。對“時”,至少有一熟語和兩條俗語在松江府原住民中流傳至今,分別是“除夏起時”“時里著個洞,等于下膏壅”和“頭時花、二時豆,三時種赤豆”(同治《上??h志》卷一中也記此俗語)。俗語是說夏至第二天(即“除夏”)“入時”。俗語一是說,這個階段里,給作物鋤地(即“著個洞”)好比是施肥(即“下膏壅”),俗語二是說這個階段某些作物最佳種植時間?!渡虾^r諺》收集有“時”“三時”等農諺,但對什么叫“時”也未作出解釋⑦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員會編:《上海農諺》,中華書局1961年10月。?!睹髑鍏钦Z詞典》對“時”的釋義是“指夏至日后的半個月。又指其中每個時”⑧石汝杰、宮田一郎主編:《明清吳語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05年1月,第549頁。?!稘h語方言大詞典》“時”條第1個義項是:“〈名〉節氣名稱 。江淮官話?!边€用了江蘇鹽城例句:“夏至交時,小滿交梅?!雹嵩S寶華、宮田一郎主編:《漢語方言大辭典》,中華書局2020年,第四卷,第2318頁?!皶r”算不算節氣似可商榷。其實“時”也是吳語,相比之下,上海舊志及其他吳語文獻中對“時”的記載不僅書證多,也要詳細得多,更可以入詞典。

“兩卷”記載,早在五百十幾年前的明正德《松江府志》中就有“時”的記載了。在20世紀城鎮化之前,這些方言詞匯一直在原松江府農村流傳,并指導農耕。

(四)稱呼類方言詞匯

稱呼中記錄了幾個人稱代詞,正德《松江府志》、正德《華亭縣志》中的“謂人曰渠”“自稱曰儂”①《松江府卷》一,第66頁;《松江縣卷》上,第113頁。??滴酢端山尽分械摹皟z,我也”“我儂二字合謂我也”②《松江府卷》四,第119頁。?!秺淇h志》記載有“稱我曰儂”“爾儂二字合謂曰汝也……我儂二字合謂我也”③《松江縣卷》,第278頁。。按照《明清吳語詞典》釋義,“自稱曰儂”“稱我曰儂”,記錄的是古吳語詞,“儂”的發音當同“奴”④石汝杰、宮田一郎主編:《明清吳語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05年,第458頁。。而“我儂”即是我,松江府原住民仍是這樣用法,正如《婁縣志》所言“我儂二字合謂我也”。在表1“4部未立目志書所收詞匯”和表2“2部立目志書所收詞匯”中的稱呼類詞語有:嬸、妗、娘子、老娘、師娘、婆娘、公公(祖輩)、爺爺(父輩)、公婆、阿伯、官人、丈人、太太、娘娘、小姐、寶寶、小郎、老將、門徒等。既有同現在詞義相同的詞匯,如“老娘”“公公”等,也有不同的,如“妗”“爺爺(父輩)”等⑤對舊志中人稱記載,語言學家石汝杰教授發來微信認為:“有價值,但是不能輕信。蘇南的一些地方志,抄舊籍,說‘儂’是我。但是到明清時代還有這樣的方言嗎?非??梢??!变浺詡淇?。。

四、價值初探

“兩卷”中方言原始材料,反映了明清時代上海方言源頭地區概貌。所記載的方言詞匯,可彌補詞典收錄方言詞匯的不足,在探討方言歷時演變、方言地理分布等研究方面都具有重要價值,乃至可推動漢語方言史研究進程。

(一)為研究上海方言源頭、變化、發展歷史提供依據。

上海地區曾先后由嘉興府、蘇州府管轄,元至元十四年(1277年)置華亭府,翌年改稱松江府后開始由松江府管轄,上海方言同行政區劃變化密切相關,其演變過程在歷代地方志上的明確記載,是從以“嘉興”為重、以“蘇州”為重,轉為以“松江(華亭)”為重的。

“兩卷”中最早記載在正德《松江府志》、正德《華亭縣志》中“府城視上海為輕,視嘉興為重”⑥《松江府卷》一,第66頁;《松江縣卷》上,第115頁。,到康熙《松江府志》是“府城視上海為輕,視姑蘇為重”,⑦《松江府卷》四,第118頁。和嘉慶《松江府志》“府城視上海為輕,視蘇州為重”⑧《松江府卷》六,第196頁。。再看《上??h志》中的依次記載,方言語音明確是“視華亭為重”⑨《上??h卷》一,第109頁?!胺窖哉Z音較郡城為重”⑩《上??h卷》一,第389頁?!胺窖酝菂且?,而視府城稍重”?《上??h卷》二,第842頁?!胺窖哉Z音,視華亭為重”?《上??h卷》三,第1409頁?!耙员疽胤窖远?,音較華婁為重,較南川為輕”?《上??h卷》五,第3592頁。。

從這些地方志記載來看,上海話的較早源頭是宋元時代使用于華亭縣的土話。上??h城同松江府城,東西相距50多公里,但那時縣城里的方言發音,是“視華亭為重”即以松江為重,是跟松江方言走的。這些記載表明,松江方言是上海方言的根,或者說,上海方言的源頭是松江方言。正如2005年版的《上海通志·方言》卷中所總結的:“現代上海話的直接源頭是元明時代通行于松江府上??h一帶的方言,與毗連的松江、嘉興等地方言有特別密切的歷史淵源關系”①上海通志編纂委員會編:《上海通志》第四十卷,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5年,第5620頁。。

(二)將舊志中的方言詞匯與明清、民國文獻互證,有助于正確訓釋疑難詞匯,并抉發一批古詞古義。

志書載錄的大量歷史詞匯,幾乎包括所有詞類,這是一種根植于農耕社會地域的方言材料,且“所載錄的詞匯和其他語言現象大多沿用于現代”②許寶華、游汝杰:《方志所見上海方言初探》,載《吳語論叢》(第一次吳語研究學術會議紀要),上海教育出版社1988年,第184頁。,在方言研究的某些領域,這些資料獨具優勢。以《松江府續志》中的“三眼”為例,卷五“疆域志·風俗”中連續出現2次,但《明清吳語詞典》《漢語方言大詞典》中都不設詞條。其實這是描述水稻生長過程的常用詞,是農耕社會稻作文化的語言記錄,在舊志叢書其他縣卷和叢書外文獻中也屢見書證,篇幅關系,僅舉2例:

1.自夏初而不雨……(水稻)無水以浸其根,終為空殼。三眼俱全,而無潤以滋其長,終結無收③(明)吳履震撰:《五茸志逸》,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員會編,1963年內部印刷本卷1,第22頁。。

2.四月天公好蒔秧,五月里拔成三眼新做肚,六七月份稻穗秀齊稻花香④《一粒谷》,《中國民間文學集成上海卷·上??h分卷》內部印刷本,第381頁。。

兩個例句可證明,“三眼”一詞自明代流傳至今。

“三眼”的釋義是:水稻葉鞘和葉片相接處會有一淡色細橫線,似眉毛,民間稱其為“眼晴”。水稻一生共會長出三只“眼晴”,當第三張葉子從葉鞘長出時,第三只“眼晴”同時出現,此即“三眼”,表示將要秀穗了?!遁非f方言》還配有“拔三眼”彩照(卷首第12頁)。由此還可拈出有關的方言詞匯,依其先后程序為“拔三眼”“做肚”“(做)堂肚”,全都有書證:

“拔三眼”即為長出了“三眼”;“做肚”“(做)堂肚”的詞義均為“水稻孕穗”,但也可用在麥子、蘆粟、高粱等孕穗上。接著還有如“癟谷”“白穗”等方言詞匯:

癟谷指稻穗上谷粒是空癟的;白穗,整個稻穗呈白色狀,即死了的稻穗。以上詞匯除了《漢語方言大詞典》中有“做肚”(用的金華例子)、“癟谷”詞條外⑤許寶華、宮田一郎主編:《漢語方言大詞典》,中華書局2020年,第八卷,第4826頁;第十卷,第6231頁。,其他也全無,《明清吳語詞典》中全部闕如。

(三)為詞典詞條設置提供依據,也為編修方言辭書助力。

嘉慶《松江府志》介紹棉花引用《木棉譜》中幾十個方言詞匯,在“兩卷”其他志書中都有,只是收錄數量不同而已。1949年以后的上海農耕環境,除了施用化肥、部分機械化外,種植方法等全都同清代志書中的記載,所用詞匯自然也照單全收,且現在還保存在六七十歲以上的農村人群中。以45個詞語為例,進入《明清吳語詞典》的僅12個(包括釋義錯的),占26.67%。另有以下32個方言詞語未進入詞典:僵囊、早花、晚花、霜黃花、來年、翻稻、放水、墢、豆餅、生泥、疊地花、十許日、翻種、草裹花、挜、捉花、前捉后白、花萁、萁、子、桁、還性、花衣、熟花衣、條子、皮弦、漿紗、扣布、稀布、飛花布、斜文、正文等?!睹髑鍏钦Z詞典》有“捉落花”卻漏了“捉花”詞條,而“捉花”是主詞條,有了捉花,才有捉落花、捉野花、前捉后白等詞匯。

《明清吳語詞典》設餓殺鬼、餓殺坯、餓殺胚3個詞條,卻沒有主詞條“餓殺”。應該是有了“餓殺”這個主詞條,添加后綴,才可能有“餓殺鬼、餓殺坯、餓殺胚”這些新詞的。而徐光啟寫于庚戌年(1610年)的《告鄉里文》用到的9個方言詞匯中就有“餓殺”。上文提到的“坦坡”“看鴨”等都可補入詞典。

(四)有助于發現方言詞典中的些許問題,為增補義項等提供例證。

崇禎《松江府志》卷之七“風俗”記載捕魚工具中有“編竹斷港,曰斷”⑥《松江府卷》二,第178頁。。其中“斷”字涉及方言名物和讀音。查《明清吳語詞典》有“斷”詞條,釋義“分離,分隔開來”與此“斷”字不合①石汝杰、宮田一郎主編:《明清吳語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05年,第160頁。。正德《松江府志》卷之五中有“漁者緯蕭承其流而障之,曰蟹斷”記載②《松江府卷》一,第76頁。,從中可知道“斷”就是“蟹斷”,一種秋天時捕捉河蟹的器具。而“斷”在嘉慶《松江府志》卷五“疆域五”中就記載為“籪”了:“編竹斷港俗謂之籪”③《松江府卷》六,第191頁。。指代落實了,“斷”字讀音也好辦了,因為“蟹籪”的“籪”在方言中不是讀作滬語音“段(d?24)”而是讀作“鍛(t?44)”的。至于寫成“斷”也有其道理,可用滬(吳)語詞“斷磨”來說明,這個“斷”就是讀作“鍛(t?44)”的。舊時農村常用的石磨,磨爿上紋槽淺后,需請匠人用鏨子鑿深,這叫“斷磨”。明馮夢龍曾收集有《磨子》民歌,里面就有“斷一斷”石磨的唱詞④馮夢龍編:《明清民歌時調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215頁。。這個語境下的“斷”字其他舊志中也有,如萬歷《上??h志》卷之一:“編竹斷港曰斷”。⑤《上??h卷》一,第193頁。乾隆《上??h志》卷之一:“編竹斷港俗謂之斷”。⑥《上??h卷》一,第386頁。內容雖然是后志抄前志,但足以說明,將“籪”寫成“斷”當年是通例。

《漢語方言大詞典》“斷”字條有22個義項,也無此義項⑦許寶華、宮田一郎主編:《漢語方言大詞典》,中華書局2020年,第8卷,第5052頁。?!睹髑鍏钦Z詞典》上有“蟹籪”條:“插在河流中截斷水流的竹柵欄,用以捕捉魚蟹,或防止養殖的魚蟹逃跑的設置?!雹嗍杲?、宮田一郎主編,上海辭書出版社2005年,第160頁。沒有涉及“斷(籪)”的釋義?!稘h語方言大詞典》卻將“蟹籪”錯列為動詞⑨許寶華、宮田一郎主編:《漢語方言大詞典》,中華書局2020年,第8卷,第6507頁。。舊志和其他文獻有足夠的方言書證,可給“斷”字條增補義項,或在“蟹籪”條后補充說明:“籪,舊時也寫作斷”。

崇禎《松江府志》中《看鴨》詩題這個方言詞匯,《明清吳語詞典》中也無此詞條?!稘h語方言大詞典》將“看鴨”歸入“看”的義項①“〈動〉飼養;豢養”中。⑩許寶華、宮田一郎主編:《漢語方言大詞典》,中華書局2020年,第6卷,第3687頁。釋義有瑕疵。過去養鴨人經常會將一群群鴨子趕到河中、田里放養。1970年代的上海農村,特別是五六月三夏時,每年還能看到浙江鴨農過來放鴨,讓它們吃田里的蚯蚓及昆蟲,這個過程才叫看鴨?!翱带啞钡脑~義是“放鴨”。如果鴨已趕回家,關在棚子里飼養,是不能稱看鴨的。況且還有個“看鴨船”的詞匯,是指專門用來放鴨的小船,請看例句:“予聞水鄉多養鴨取利,成群百數,有小船如葉,人看之名看鴨船?!?錢學倫:《古今說部叢書·語新》卷上,上海文藝出版社1991年,第19頁。連清末上海灘社會小說中也有:“那船乃是鄉間孵坊中的看鴨船,向不渡人……”?海上漱石生:《海上繁華夢》續集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5月,第2270頁。而《看鴨》詩第一二句“一群花鴨東湖上,朝散春波晚自來”?《松江府卷》二,第166頁,說的也是在河中放鴨子。何況其他文獻中還有同類方言詞匯“看?!薄翱囱颉钡?,詞義分別是“放?!薄胺叛颉?。

開發利用地方志資源,對“上海府縣舊志叢書”中方言詞匯材料之收集、匯編、整理,是漢語方言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是漢語方言學、中國語言學史,民俗學研究的有力輔助,更是豐富上海地方文化內涵、加深上海地方文化底蘊、建設上海文化軟實力的另一個抓手和切入點,可作為研究上海方言發展史、地方文化史、經濟發展史的有力輔助??傊?,地方舊志中的方言材料是一個資料寶庫,但研究領域基本還屬處女地,是個研究新空間和學術新課題。發掘方志資料,推進方言研究,任重而道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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