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北民俗中的游牧民族文化元素

孟萬春

(延安大學 文學院,陜西 延安 716000)

秦以前,陜北長期屬于北方少數民族活動區域,畜牧業是其主要的生產方式。秦漢時期,農耕文明在這一地區有所開發,到了南北朝時期,游牧民族又大量遷入。游牧民族與農耕民族長期雜居過程中,農耕文化雖然得到了一定的發展,但當地居民仍未脫離游牧習慣。西夏時,元昊曾說陜北是“衣皮毛,事畜牧,蕃性所使”。(1)參見史念?！妒纺詈Ｈ返?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703頁。這種半農半牧的生產方式,直接影響了陜北人的飲食生活習慣。

一、陜北地區獨特的飲食文化

受自然環境限制,陜北地區主要種植黍子、糜子、高粱、蕎麥、小麥、玉米、豆子等農作物。陜北民歌中“蕎麥三棱麥子尖,十里鄉俗不一般”,“陽洼糜子背洼谷,那噠想起那噠哭”,“五谷里的田苗子數上高粱高,一十三省的女兒就數蘭花花好”等均是對當地農業狀況的客觀描述。(2)參見孟萬春《陜北方言與民俗文化》,《延安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3期。因此,陜北飲食主要與這些農作物有關,如:炒米、炒面、熬洋芋、熬白菜、攤黃、煎餅、油饃饃、羔角角、麻湯飯、錢錢飯、羊羔肉、拼三鮮、饸饹、驢肉蓋面,不一而足。下面舉幾種有地域特色的傳統風味小吃。

錢錢飯。錢錢飯是指把黑豆壓成古錢狀,加小米熬成的稀飯。壓黑豆錢錢時,頭一天晚上用溫水將黑豆浸泡上,第二天早上拿到風地里曬一曬,再拿到石碾子上壓成一個一個猶如古代錢幣一樣的薄斗片,就可以用來熬錢錢稀飯了。熬錢錢稀飯時,將半碗錢錢和一碗小米一起放進鍋里的開水里,再將飯鍋燒開上兩三滾,然后將火停下來,將鍋口蓋嚴實,讓稀飯在鍋中冷卻一會兒,這大半鍋錢錢飯就熬好了。

煎餅。煎餅是一種非常精細的小吃。整個煎餅吃食由兩部分組成:一部分是煎餅,一部分是蘸料。將蕎麥糝子在清水中浸泡兩三個小時,然后將泡軟了的糝子裝進一個白布袋子中,不斷加水揉搓與擠壓,如此可以將濃濃的面漿擠成面汁狀。再將面汁舀出一小勺,慢慢地潑進一個燒好的鐵鍋中涮,這樣一張薄薄的煎餅就做好了。調制煎餅蘸料時,將預先燒好的一勺子開水放涼,然后在里面放一些蒜泥、姜面和腌過酸菜的酸菜湯,蘸料就大致調好了。吃的時候,將一張張煎餅卷成一個個的小卷里面包上菜,然后順手在小碗中蘸一下調料。這樣的煎餅,具備了堅、軟、涼、酸、香、酥等特點。

搟雜面。其主要原料是豌豆,先將五六升豌豆在石磨上磨成一種半大不小的豌豆瓣,然后再把五六升小麥拌在一起,放到大鍋或大盆中,加上一兩碗涼水泡上一晚上,第二天拿到太陽底下稍微曬一曬,再重新放在石磨上磨成精細的面粉,就可以搟成雜面了。搟雜面時要添加一種特殊的原料——沙蒿。沙蒿是長在陜北沙漠中的一種特有植物,陜北民歌里有“瞭不見那林林,瞭不見那人,我淚圪蛋蛋拋在哎呀沙蒿林”。沙蒿能結出一種米粒般大小的沙蒿籽,將它放在石磨上壓成粉摻在雜面中,搟出來的雜面就可以像紙那樣薄。

圪饦。圪饦是一種用蕎麥面做的面食,常配以羊湯。陜北民歌中有一句十分有名的歌詞:“蕎麥圪饦羊腥湯,死死活活相跟上?！备柙~本是表現兩個相愛的人生死相依,同時也用了比興的手法,一方面是說蕎麥圪饦一旦離開了羊湯,馬上就索然無味了;另一方面則是由于蕎麥圪饦好吃難消化,而羊肉有養胃的功效,兩者互相匹配,蕎麥圪饦只要澆上一勺羊肉湯,吃完腸胃就舒服了。

饸饹。陜北人在很多重要場合都要吃饸饹,如:紅白喜事、娃娃滿月、房子合龍、過壽等都要用它待客。饸饹分為白面饸饹和蕎面饸饹。饸饹的鹵湯一般是大塊連骨羊肉,介乎臊子面鹵湯和手抓羊肉之間。元朝王禎《農書》記載,蕎麥,北方諸郡多種,治去皮殼,磨而為面,攤作煎餅,配蒜而食,或作湯餅,謂之河漏。(3)參見陳旭霞《元曲與民俗》(上),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0頁。明朝李時珍《本草綱目》記載,蕎麥或作湯餅,謂之河漏,以供常食。(4)參見李時珍《本草綱目》,福建科學技術出版社2020年版,第192頁。清代高潤生《爾雅谷名考》記載,饸饹系以水和面為團,用木機壓榨而成,其木機俗稱饸饹床子。(5)參見高潤生《爾雅谷名考·笠園古農家叢書·甲部》,民國四年(1915)鉛印本,第30-31頁。這些文獻記載說明,元代北方已有饸饹飲食,而且與現在的做法相同。

拼三鮮。三鮮指豬肉、羊肉、雞肉,拼三鮮最重要的一個特點就是一鍋燴。水燒開后,依次放進新鮮的豬、羊、雞肉片,再加入丸子、片粉、炸洋芋片、木耳、黃花、海帶、韭黃、蔥花、芫荽、菠菜等,最后以姜末、胡椒、鹽、醬油、香油等調味,即可舀在碗中盡情享受。

陜北人的飲食習慣除了受自然環境和農耕文化的影響之外,也深受游牧民族的飲食習慣影響。

二、陜北飲食習慣中的游牧民族風俗

傳統的農耕文化由于生產力發達,有可靠的食物來源,飲食穩定考究;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食物來源比較單一且很不穩定,所以飲食習慣與中原地區有很大差別,多畜牦牛、馬、驢、羊,以供其食。(6)參見劉昫《舊唐書·黨項羌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290頁。陜北人民在飲食習慣上深受北方少數民族的影響,與匈奴人、契丹人、黨項羌人一樣喜歡吃畜肉,除了吃豬肉、牛肉外,還喜歡吃關中人很少吃的驢肉,對羊肉更是情有獨鐘。燴羊雜碎粉湯、燉羊肉、啃羊蹄、烤全羊、羊肉饸饹等等都是陜北人最為鐘情的食物。有的直接保留了北方少數民族的吃法,如烤全羊、手抓羊肉、大骨頭、全羊宴等。

陜北地區北靠內蒙古,西鄰寧夏,幅員遼闊,水草豐茂,自古就是黃土高原上的一個天然的好牧場。特別是三邊地區的牧草中,有一種俗稱百里香的地椒草,香飄百里,羊最愛吃它,而羊吃了它以后,羊肉的味道就特別好吃。羊羔肉這道小吃就出在三邊一帶。羊羔肉烹制很簡單,選取小羊羔一只,宰殺后備用,等花椒、地椒、大蒜、蔥絲、醬油等調味品在清油鍋中爆出香味后,再將切好的羊肉放入鍋中爆炒至半熟,加油水燉少許時間后,盛進碗中放到蒸籠里蒸一蒸,開籠后加一些香菜就可以食用了。羊羔肉肉嫩味美、湯釅爽口,一般只是接待貴賓時才吃。這種吃法與蒙古族人的“羊背子”吃法相同。

陜北的食物烹飪不像中原地區講究精細,主要是簡單粗放式的熬煮為主。除了前面提到的拼三鮮之外,還有陜北大燴菜,即把白菜、洋芋、粉條、肉丸子等燴在一鍋,這種以熬煮為主的吃法,與一些少數民族的“一鍋煮”的食風頗有淵源。[1]17此外,陜北的炒米、炒面、奶茶、奶酪與蒙古族飲食習慣相同。陜北人還喜歡用生蔥、大蒜、韭菜、芫荽等來調味,這與契丹、女真及其后來的滿族的飲食習慣相近。[2]64

在陜北的飲食中,還有很多蒙古語詞匯,如:“庫勒”“栲栳”等,更是原汁原味的少數民族飲食?！皫炖铡笔顷儽弊畛Ｒ姷囊环N地方小吃,多用洋芋或蘿卜絲擦成絲狀,或用鮮豆角等蔬菜切成條狀,再拌上面粉、調料,放入鍋里蒸熟就可以了。這種食物名稱,延安各地叫“洋芋擦擦”,榆林各地叫“庫勒”,晉北、晉西北叫“庫勒”或“酷累”?！翱崂邸焙汀皫炖铡憋@然都是外來詞的音譯,來源于蒙古語。此外,庫勒還有另外一種做法,即把莜麥面用溫水調好,捏成花瓣狀,放到蒸籠里蒸熟,佐以調料即可,陜北和晉西北都管它叫“栲栳”,“栲栳”也是蒙古語。

陜北小吃黃米饃饃是用黏黃米做成的,便于攜帶又耐饑。滿族人把黃米饃饃叫作黃米餑餑或豆面餑餑,但做法更細膩。滿族人春天做豆面餑餑,“將大黃米、小黃米磨成面,加上豆面蒸制而成,色金黃,粘而香”。[3]30這與陜北黃米饃饃的做法基本一樣。巴旦杏是陜北特有的一種水果,據《一統志》載,巴旦杏“出西域哈烈國,今鄜延關輔多有之”。[4]37鄜延,就是指今天的延安、富縣、洛川一帶。陜北人把油饃饃叫做“油圐圙”,它是由軟、硬兩種糜子摻和在一起,捏成中空的圓圈狀,再放入油鍋中炸熟。圐圙的意思就是圓圈,陜北人把羊圈和豬圈也稱作“羊圐圙”“豬圐圙”。圐圙,漢語拼音讀作[kūlüè],同樣來自蒙古語。在古代蒙古語中,“圐圙(kuriah)”就是指圓圈,又譯作“古列延”。14世紀波斯人拉斯特丁主編的《史集》中記載,“當某部落駐扎在某地時,便圍成一個圈子,部落首領處于圈子的中央,這就叫古列延(kuriyan)”。[5]24

古代陜北人敬畏自然,認為萬物有靈,所以把牲畜叫“牲靈”。傳統陜北人不吃貓肉、狼肉、烏鴉肉,也不吃一些被認為是不吉祥的動物的肉,如貓頭鷹、狐貍、蝙蝠、老鼠等。陜北人認為喜鵲是報喜鳥,燕子是給人報春的,這些鳥都要保護,不能傷害它們,否則就會不吉利。在陜北人的傳統觀念中,動物活過一定的年限就會得道成仙,所以多有狐仙、虎仙、鼠仙的傳說。陜北風俗中,民間歷來不吃狗肉。清明節前后,陜北人要做小吃攤黃,攤黃在制作過程中,必須用籠布把鏊子包嚴實,千萬不能讓狗看見。據研究,這些禁忌都是殷商以來一直活躍在陜北大地上的狄族、犬戎等民族信奉狗圖騰的文化遺留。[6]2

三、陜北酒文化中的少數民族遺風

陜北亦是酒文化盛行之地。飲酒是陜北人與生俱來的天性,喝酒被稱為“喝燒酒”“擺壇場”。日常生活中,孩子滿月,要喝“滿月酒”;相親訂婚,要喝“會親酒”;結婚時,新婚夫婦要喝“交杯酒”;結婚后的第三天,新婚夫婦回到娘家要喝“回門酒”;嬰兒滿月的時候,要喝“滿月酒”;給老人祝壽時,要喝“壽酒”;老人過世,在葬禮上要喝“祭酒”;窯洞箍好了,要喝“合龍酒”;開業的時候,要喝“開業酒”;送別友人的時候,要喝“壯行酒”;逢年過節,端午節喝“菖蒲酒”,重陽節喝“菊花酒”,除夕喝“年酒”,更是酒文化大放異彩之時。喝酒時配合“搖寶”“劃拳”“唱酒曲”“打點子”等娛樂技巧,更彰顯了濃郁的陜北酒文化特色。受蒙古族影響,不少地方的陜北人在喝酒時要唱酒曲,用陜北民歌的曲調即興編詞,酒曲一是為助興,二是為敬酒。唱酒曲的人要嗓子好、酒量大、口齒伶俐,因為要即興編詞,到什么山唱什么歌,見人夸人好,喝酒唱酒美,吃菜唱菜香,長幼不亂序,尊卑不亂位,男女不失禮。酒曲的曲調有信天游、爬山調、小調。酒曲的內容大致分為三類:勸酒歌、讓酒歌、斗酒歌。勸酒歌以敬酒為目的,唱歌夸贊人、恭維人,讓人高高興興地把酒喝完;讓酒歌則是被勸酒的人不會輕易就范,要委婉地推辭別人的敬酒;最有意思的是斗酒歌,兩人一問一答,失敗者心悅誠服,需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唱酒曲的過程如下:

先是請酒:“太陽出來紅又紅,茶碗桌凳光又明,主家今天辦喜事呀,打發我小子來請人?！?/p>

再是勸酒:“燒酒出自杜康手,能治百病解呀解憂愁,輪到你喝就不要推,喝它半夜也喝不醉?！?/p>

被勸酒的人要讓酒:“酒壞君子水壞路,神仙也出不了酒的夠;燒酒本是好東西呀,喝得多了傷身體?！?/p>

酒至半酣互不相讓,斗酒就開始了:“燒酒本是迷魂湯,喝得多了迷方向?！睂Ψ疆斎徊徽J同:“燒酒本是壯膽湯,武松打虎威名揚?！盵7]199

酒文化是人類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北方少數民族的酒文化,則是中華民族酒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北方少數民族多喜飲酒,與他們生活的特殊殘酷的自然環境和游牧生活習慣有著直接的聯系。北方冬天酷寒且漫長,漫漫長冬,游牧民族在幅員遼闊的古老草原上居無定所,既要遭受刺骨嚴寒的肉體痛苦,也要經受寂寞孤獨的心靈折磨;而飲酒既能使人血液循環加快,起到抵御寒冷襲擊的作用,又可以排遣心中的寂寞和苦悶,為這群生活在馬背上的民族更增添了幾分豪情和勇猛。

歷史文獻中大量記載了生活在陜北地區的歷代少數民族喜飲酒的特點,說“烏桓東胡俗能作白酒”,而鮮卑人“其語習俗與烏桓同”亦是食肉飲酪;突厥人“飲馬酪取醉,歌呼相對”;契丹族和女真族?！帮嬘娩摇?。[8]22北方游牧民族的飲酒習俗,體現出了草原人民的粗獷、坦誠、勇敢、豁達、直率的民族性格。漢代匈奴單于以酒獎勵英勇善戰者,對于爭做英雄的草原騎士來說,能得到賞賜的酒是無上光榮的事情;宋代契丹人也是以酒來獎勵軍功,獲得賜酒被契丹勇士視為最大的榮耀;到元朝,成吉思汗和忽必烈同樣對戰功卓越的勇士親自賜酒。蒙古族人民把酒看作食物的一種精華,敬酒是表示對客人的歡迎和尊敬。給客人敬酒,一次要敬3杯?？腿硕家韧?以表示對主人的感激之情和以誠相待之意。如果客人不喝酒,主人便即興唱歌相勸,直唱到客人把酒喝下為止。因此,在蒙古族有“無歌不成宴”的說法,有多少酒,就有多少歌。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客人還不喝酒,會被認為是對主人的不尊重。陜北神木、府谷、橫山等地人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喝酒要唱酒曲助興,顯然是受蒙古族酒文化的影響。

四、陜北服飾中的少數民族文化印跡

陜北出土的大量文物都反映出這一區域是中原文化和草原文化交融之地,且千百年來交流與融合始終未曾中斷。這一文化現象,也可以從陜北的民俗服飾中找到痕跡。傳統陜北人的服飾衣著很有特色,如“白褂子”“大檔褲”“長袍”“老皮襖”“羊肚子手巾”“短褂”“坎肩”“遍納鞋”“壯襖兒”“壯褲”“套褲”“氈窩子”“暖鞋”等。陜北人的衣著最典型的服飾便是“白羊肚子手巾”“老羊皮襖”,正如陜北信天游中唱的“白羊肚子手巾頭上蒙,紅布褲帶吊纓纓”那樣,陜北人身上穿的老羊皮襖、大襠褲、坎肩,頭上扎的白羊肚子手巾,肚子上裹的紅裹肚,腳上穿的氈靴等,這些傳統著裝均是由北方游牧民族服飾交融演化而來的。

陜北冬天寒冷,并且時間久,加上過去多屬游牧部落,所以陜北人冬天喜歡穿羊皮襖。山羊皮滾子、綿羊皮大衣,多由羊皮處理后直接縫制而成。有錢人家在皮襖的面子上縫上一層布,俗稱“掛面則貨”“吊面子皮襖”;還有的人用羊羔皮縫制皮襖,俗稱“羔皮筒則”,這種皮襖穿上不僅暖和,而且還很美觀。用當年生綿羊皮制作的大衣,再加上布面,稱“二道毛筒子”。陜北人穿的羊皮袍子、氈靴,戴的氈帽、氈斗篷等服飾,都是北方少數民族自古就有的?！读凶印珕枴分姓f“北國之人,鞨巾而裘”,這里的“北國之人”指的是北狄、獫狁等北方少數民族,鞨巾而裘,則是指他們穿著用獸皮制成的皮襖。(7)參見白冶鋼《列子譯注》,上海三聯書店2018年版,第188頁?！妒酚洝ば倥袀鳌分薪榻B匈奴人的服飾,是“衣其皮革,被氈裘”。(8)參見司馬遷《史記·匈奴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879頁?！杜f唐書·黨項羌傳》中提到黨項人的服飾,是“男女并衣裘褐,仍披大毯”。(9)參見劉昫《舊唐書·黨項羌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290頁。金人自滅遼侵宋后,“衣服尚如舊俗,土產無蠶桑,惟多織布,貴賤以布之粗細為別。又以化外不毛之地,非皮不可御寒,所以無論貧富皆服之?！笨梢?金人即使在掌握織布技術后,服飾原料仍以動物皮毛為主。(10)參見朱德金《金史》,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57頁。

“白羊肚子手巾”也與游牧民族習慣有關。漢代揚雄《方言》中說,“鞨巾,俗人帕頭是也,帕頭,繰頭也”;又說“自河以北趙魏之間曰繰頭”,(11)參見周斌等《揚雄著述版本薈萃》,巴蜀書社2018年版,第435頁。明確指出包頭帕的衣飾流行于黃河以北趙魏之間,包括陜北在內的廣大地區,地域上與現代漢語方言晉語區大致吻合。陜北人喜歡穿白色服飾,和屬于中原地區的關中人喜歡穿黑色衣服有明顯的差異。秦朝時,關中地區的秦人頭上戴著黑色的頭巾,所以用“黔首”指代老百姓。那么陜北人頭巾為什么是白顏色的呢?這與上古時期在陜北生活的崇尚白色的北狄有一定的關系。北狄的一支為白狄,陜北自古為白狄之地,而白狄以白色作為圣潔的象征,這種尚白的習俗深深地融化在陜北人的潛意識中,支配他們的心理前后達上千年之久。從古到今,蒙古族也一直把白色作為吉祥的象征?！鞍咨币辉~在蒙古語叫“查干”。對蒙古人來說,白色是豐收富余、純潔高貴的象征,也是幸?？鞓返南笳?所以,蒙古人的衣食住行都離不開白色。逢年過節,蒙古人民都要穿上白袍,相互問候表示喜慶,老年人也喜歡穿上白衫,象征圣潔、長壽。在吃的方面,蒙古人也偏愛白色。蒙古人最喜歡吃“查干依德根”,是一種白色的奶制品;招待貴賓吃羊肉,要選宰白毛羊。蒙古人住的蒙古包也是白色的,住的村莊也常常用“查干”命名,如“巴彥查干”,就是富饒吉祥的地方。蒙古人結婚的時候,新郎必須騎著白馬去迎接新娘;對親友、客人初次見面時,都有呈上白色的哈達,以示友好。冰雪消融、萬象更新的初春一月,蒙古人叫它為“査干薩日”,意為白色月份。蒙古人在人名、地名上也喜歡用“白”字,諸如,査干夫,直譯為“白小子”,意譯為“吉祥娃娃”。[9]135

腰帶原是北方少數民族地區所用的一種服飾,魏晉南北朝時期傳入中原,受到漢族人民的喜愛,它的前身叫鉤絡帶?！稘h書·匈奴傳》中有“黃金犀毗”,據顏師古注,犀毗即“胡帶之鉤”“鮮卑郭絡帶,瑞獸名也,東胡好服之”。(12)參見周汛,高春明《中國古代服飾風俗》,陜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6頁?！稇饑摺ぺw策》也記載了趙武靈王“賜周紹胡服衣冠,具帶,黃金師比”,由此可知,自趙武靈王推行胡服騎射,就開始大量引進北方少數民族所習用的革帶。(13)參見霍然《先秦美學思潮》,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53頁。到宋代,契丹男子的服飾“上身穿長袍,下身穿套褲,著時將褲腿塞在靴筒內,上系帶子于腰”。[10]181可見契丹人也系腰帶。與陜北人一樣,蒙古人也喜歡系紅腰帶。蒙古族夏季一般穿長袍,身段肥大,袖子長,男女長袍下端均不開叉,多用紅綠綢緞作腰帶。

此外,胡服的窄袖、綁腳、褲褶、大襠褲、坎肩等被陜北人吸收,陜北人也從匈奴人、鮮卑人、羌人那里學會了處理皮革,制作毛毯、氈靴、氈帽等。從府谷縣出土的大量戰國時期的文物可以看到,戰國時期的陜北人已有佩戴耳飾、戒指、帶鉤、腰牌的習俗。[11]64

五、陜北人生活習性中的戎狄遺風

陜北人民長期與游牧民族人民生活在一起,相互學習、互通有無,時間久了也就習俗相通了。北方少數民族有剃頭發的習慣,契丹男子發式,按本族習俗,多作髡發。髡發也稱髡首,意即剃發,即保留一部分,剪去一部分。烏桓、鮮卑等少數民族都有髡發的習俗。按《后漢書·烏桓鮮卑列傳》的記載,烏桓本東胡,以髡頭為輕便。鮮卑亦為東胡分支,其言語習俗與烏桓同,惟婚姻先髡頭。(14)參見呂思勉《中國民族史》,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91頁。契丹為東胡后裔,所以完全繼承了髡頭的習俗。而漢族人秉承“身體發膚受之于父母”的觀念,所以古代漢族人不剃發。但是陜北人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就受到了少數民族影響,已有剃發的習俗。

纏足是中國封建社會特有的一種陋習,它的出現是中國傳統封建禮教和世俗審美偏見的綜合反映,千百年來中國女性深受其害。從歷史記載看,纏足的習俗起源于五代,宋代以后,纏足之風日盛,在中國社會流傳了近千年之久,直到近代才被終止。陜西關中屬于農耕地區,因此這些地方的婦女多纏足,婦女不拋頭露面,嚴格遵循綱常禮教。陜北地區屬于游牧文化和農耕文化的過渡區,所以深受夷狄文化的熏染,由于少數民族婦女普遍不纏足,加上陜北婦女大多數是生產的主力軍,所以對纏足和出門的限制較小,平日生活里禮教約束也相對較少一些。

陜北人不追求穿戴奢華,“沒面皮裘,四季常穿不肯丟,沙葛不需求,褐衫耐久留,褲腿寬而厚,破爛亦將就,氈片遮體被褥全沒有,因此上把綾羅綢緞一筆勾”。[12]138陜北人這種自由豪放、不拘小節的氣質,不得不說是深受北方少數民族的影響,身上多少會有黨項人、羌人、蒙古族人的做派。[7]27當然,在歷史長河中,北方少數民族同樣受到陜北漢族人民的影響,匈奴人的結發,鮮卑人的索發,羌人的披發,以及古代少數民族服飾左衽的消失,他們逐漸與農耕文化熏陶下的漢族人民習性相同,顯然也是同化的結果。

今天的陜北民俗文化,之所以形式多樣且內涵豐富,正是中國傳統農耕文化與北方游牧民族文化相互交融、兼容并蓄的結果。從當今陜北人的生活習性中,我們依然能看到游牧民族淳樸、慷慨、豪爽、豁達的情懷。陜北民俗文化的民族多元性,體現了陜北地區的民族融合歷史,同時也印證了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我國各族人民密切來往、相互依存、休戚與共,形成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演進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