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論朱英誕詩歌之諧*

2023-03-03 09:47王澤龍溫琳舒
關鍵詞:詩人詩歌

王澤龍, 溫琳舒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諧,在文學中一直存在?;厮葜袊糯C文學研究,從文體看,詩、詞、曲、文、賦及小說均有涉及;從作家看,莊子、陶淵明、杜甫、蘇軾、黃庭堅、楊萬里等名家多受關注。相對于收獲頗豐的古代諧文學研究,目前學界以“諧”為切入角度,對現當代文學作品尤其是詩歌所作的研究成果屈指可數。京派代表性詩人朱英誕的詩歌具有鮮明的諧詩特征。通讀朱英誕的詩,其亦莊亦諧的詩風,靈性澄明的詩心,智性詼諧的詩語,交織成了詩歌的諧之特質,其詩作呈現與主流詩壇相異的美學風貌。置身古典現代交匯點上的朱英誕,始終秉持“以古為新”“中西互涉”的姿態,對中外詩學持有兼收并蓄的態度,探究朱英誕如何為新詩發展開拓新形式,為諧詩注入時代新質,皆是新詩發展與建構過程中具有創新意義的話題。

作為美學概念,劉勰指出諧之言,“辭淺會俗,皆悅笑也……意在微諷”[1]130。劉勰定義的“諧”是一種淺白通俗,具有愉悅心靈或微言諷諫功能的言語。從《文心雕龍·諧隱》“列傳滑稽”“魏晉滑稽”[1]131可知,劉勰將“諧”與“滑稽”關聯。有關“滑稽”,司馬貞《索隱》引姚察語“滑稽猶俳諧也”[2]3892,而古時的“俳諧”大致與現今“詼諧”“諧謔”同義[3]1477。至現代,朱光潛在《詩論》中定義“諧趣”為:“一種最原始的普遍的美感活動?!薄耙杂螒驊B度,把人事和物態的丑拙鄙陋和乖訛當作一種有趣的意象去欣賞?!盵4]25他將“諧”與“趣”“笑”相聯系,常用“諧”代指“諧趣”“諧笑”。與車爾尼雪夫斯基將“幽默”劃分為“悲哀的幽默”以及“愉快的或者天真的幽默”[5]96類似,朱光潛將“諧”劃分為“悲劇的詼諧”與“喜劇的詼諧”。聞一多道:“就諧趣講,也有幽默、詼諧、諷刺、謔弄等類別?!盵6]228他們均在現代美學意義上探討“諧”,將其與“幽默”加以聯系??疾臁爸C”作為美學概念的古今演變,詩人或文論家在談到與之相關的理解時,都自然而然地提及了“滑稽”“詼諧”“諧謔”“幽默”“諧趣”“諧笑”等彼此相關卻有細微差別的詞語,而其均可被“諧”的概念所統攝,可知“諧”的外延更廣闊?!爸C”往往伴有輕松愉快的氣氛,依賴趣味性的語言,配合水到渠成的理性思考,時有教諭意義,產生“笑”的結果。因諧而生的笑,既有趣味的笑、會心的笑,亦有帶淚的笑、超越的笑。因此,可用“諧”的概念概括朱英誕詩歌中“引人發笑的特質”,我們將其詩中具備引人發笑特質的詩歌,謂為“諧詩”。

一 諧詩的風格類型

朱光潛先生在《詩論》中談道:“‘對于命運開頑笑’是一種遁逃,也是一種征服,偏于遁逃者,以滑稽玩世,偏于征服者以豁達超世?!彼麑ⅰ盎磉_者的詼諧”稱為“悲劇的詼諧”,將“滑稽者的詼諧”稱為“喜劇的詼諧”[4]26-27。朱光潛還分別列舉陶淵明和杜甫、劉伶和金圣嘆的詩闡釋兩種詼諧。朱英誕具備詼諧特質的詩歌,便充分體現了“悲”“喜”雙重意蘊。然而,悲劇或喜劇不是生命常態,朱英誕詩中還有一類無謂悲喜的詩歌,這類詩歌的詩思隨意流轉,詩語節制隱晦,體現出一種理識融入的智性的詼諧。

(一)寓莊于諧:喜劇的詼諧

“喜劇的詼諧”是“滑稽者的詼諧”,滑稽者擅于玩世,常在喜劇中看見人事的乖訛,以詼諧取樂。朱英誕自稱為樂觀主義者,曾道:“我并不想以愉快來交換嚴肅?!盵7]423詩人具備一顆頑童的心以及發現事物獨特趣味的慧眼,以詩為戲、愉己悅人。然而,他亦表示:“我要倡議恢復具備雅正規范的古老的抒情詩的常規?!盵8]374在朱英誕眼中,詩歌的雅正與詼諧不可偏廢。他曾為楊萬里作傳,指出楊萬里有類幽默而“不笑”的詩,如《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薄白x之久很覺平實無奇,別無笑逐顏開的必要。而它是大方的、自然地寫萬象之一角,如此而已?!盵9]395詩人認為,慧心聰敏的“笑”是誠齋體的分內,而中正闊大、自然真淳的境界亦是誠齋詩的題中之義??赏浦?朱英誕認可寓莊于諧,平淡雅致的諧詩。

朱英誕對詩歌莊諧相愜的認可,與其對真實自然,平淡充實詩歌特質的推崇相伴而生。在他看來,詩歌要想引人會心之笑,必源自詩人內心真情實感的流露,詩人只有勉強懂得了真實生活以及真實的詩,并試圖使生活與詩融合在一起,才能創作出“中國的真詩”[8]227。除了主張詩歌抒寫真實自然的情感,朱英誕作詩亦多取材自然,在他看來,“詩是文字做成的,但文字也要聽從自然的運命;這也就是難求的歸趣”[7]446。在他眼中,詩即自然,詩歌創作應順應自然規律,而自然物的復雜多變與互相關聯之中本就蘊含了趣味性因子,詩歌的諧,根植于詩人與日常事物真誠自然的“對話”以及對自然物存在狀態與物物關系的會心體悟與深刻洞察。此外,朱英誕“贊成寫日常生活的詩”[8]374。在他眼中:“誠齋不單是善笑的詩人,就在寫自己的私生活的詩中,他的品格真正稱得起‘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盵9]357他從誠齋詩中領悟到,“新詩應該是在形式上是簡單完全,在內容上是別有天地,可以說是具有無限的容許”[9]234??梢?在朱英誕看來,好詩往往在平淡詩形下潛藏充實內容,因其自然大方、平淡充實的詩歌特質,給人帶來會心會意之笑。

當朱英誕的樂觀心態、趣眼觀物的詩思傾向與寓莊于諧的詩學理念融入詩歌創作時,其部分詩作典型地體現出朱光潛所謂“喜劇的詼諧”的特征。朱詩“喜諧”的內容主要表現為詩人在自然日常事物中隨處采擷的生活意趣,如:“摘兩片枯葉嬌黃/作那海盜的船/編一個柳條鮮綠/作它的救生圈”(《兒歌[一]》)。此詩讀來詼諧不失雅致,枯葉與柳條,生活中再平凡不過的自然物,也能經由詩人童心童趣的點染,跳脫出日常邏輯,出人意表,諧味盎然地躍然紙上。此外,朱詩中的“喜諧”,還有一種特殊表現形式,即純粹的字詞游戲。朱光潛曾談道:“有一種純粹的文字游戲,著重點既不像諧在譏嘲人生世相的缺陷,又不像隱在事物中間的巧妙的湊合,而在文字本身聲音的滑稽的排列,似應自成一類?!盵4]42朱詩中亦不乏純粹的游戲之作。如《新綠了江南岸》中,“花解語‘石不能言’/是鴨頭綠/是綠頭鴨/還是綠鴨頭呢”,文字游戲帶來的滑稽之趣躍然紙上。此外,排比、重疊、回文、趁韻等技法,均被詩人納入其文字游戲的常用手段之中。

(二)詩之茶性:悲劇的詼諧

“悲劇的詼諧”是“豁達者的詼諧”,豁達者長于超世,常在悲劇中參透人生世相,苦中作樂,尋求超脫。朱英誕談及人生:“人生不一定是悲劇(黑格爾說是悲劇),但誰又能說它必是喜劇呢?都屬‘不必’?!盵8]286在他眼中,人生不是大悲大喜的悲劇或喜劇,而是一部喜憂參半的悲喜劇。朱英誕的一生絕非平坦,除了疾病纏身的肉體之痛,還有沉重駁雜的心靈之痛。戰前的朱英誕,常面臨心理坐標江南與地理位置北平的割裂,苦于游子身份的無依與精神故園的重構:戰火紛飛的年代,古國傳統文化遭遇西方現代文明擠壓,戰爭與和平的矛盾,傳統與現代的割裂,鄉土和都市的錯位一同襲來。難言的危機塑造了詩人的邊緣心態,置身時代漩渦的詩人不愿舉旗高歌,而是退卻到高高的小樓中獨品寂寞,成為世事旁觀者。

楊誠齋曾以茶喻詩,以為怡如甘茶,乃知真味。[8]128朱英誕受其感染,亦將具備“茶性”的詩歌奉為好詩。他尊崇陶淵明,指出:“我們可以不信奉老莊哲學,但陶詩則怡如茶然……這應該是雅俗共賞的。古今中外,殆無人不樂于接受者是他的詩情,包括著他的哲理?!盵7]348何謂詩歌“茶性”?茶香初品滋味平淡,無甚驚艷,似不比酒香濃郁醇厚、鋒芒畢露,然而細品卻清香四溢,有回甘之味。朱英誕眼中具備“茶性”的詩歌,往往不給人情感上的極端刺激,而是平和淡然、潤物無聲地扣人心弦。正如他對誠齋詩的評價:“看似隨意寫來,實則難能可貴,詩寫得深至至,絕非亂喊‘啊啊……’強賦愁情者所能企及的!”[9]365朱英誕還談及:“中國也有這種話:‘歡愉難工,愁苦易好?!嬲钠胶褪怯上矏偫锷鰜?不是由哀愁里生出來的,悲劇也有可喜性?!盵7]28他認為,詩人在詩歌創作時,絕不能放任悲觀消極的情緒宣泄泛濫,一首好詩,往往能夠帶給人平和愉悅的感受,即使是悲劇,換個角度審視,亦能轉化悲哀,成為一場“小喜劇”。

因此,動蕩漂泊的人生體驗融入朱英誕詩歌創作,并未給朱詩蒙上哀傷的冷霧,其詩作即便在書寫苦悶、疾病、戰爭等內容時,也不會被悲傷苦痛的情緒淹沒。面對孤獨,朱英誕戲謔道:“形與影兩個孤獨的散步者/一走入這小園便無所不談?!?《愛情的聯系》)面對病痛,詩人詼諧道:“小病是春天來自夢中/輕輕的溫柔的一吻?!?《小病[二]》)詩人擅長以輕松詼諧之語,苦中作樂,轉化悲哀,詩作總體上洋溢著平和適然、通脫自在的豁達情緒。正如弗洛伊德所言:“幽默不是屈從的,它是反叛的。它不僅表示了自我的勝利,而且表示了快樂原則的勝利?!盵10]143朱詩中的“悲諧”,表現出詩人“世界以痛吻我,我報之以歌”的生之力量。

(三)理識融入:智性的詼諧

“智性的詼諧”是“智慧者的詼諧”,智慧者長于思考,常在玄想中獲得頓悟,于是詼諧以言理,詩歌因此理趣相愜,不至流于空泛的說教。朱英誕曾談道:“由哲學走向文學是一條正道,由文學向哲理走乃是逆行的船?!盵9]157在他看來,新詩的詩情是首要的,但在詩意表達上需要有理性的思索。他在為楊萬里所作的傳記中談道:“笑,非詩之背景,笑的詩之背景是頭腦,是思致,是機智?!盵9]406朱英誕雖贊成詩歌書寫日常生活、抒發個人情感,但他亦坦言“也許詩本質上是智慧的”,“我并不以為詩不容許抒情,但我要說我們的時代所經歷大概與以往有所不同了,詩仿佛本質上是需要智慧的支柱”[8]283??梢?在對新詩本質的認識上,朱英誕走的仍是卞之琳、廢名等人走過的“主智化”之路。

需明確,朱英誕并不想在詩中宣傳某種固定的“理”,生活在動蕩的20世紀,詩歌之于朱英誕的意義便體現出來。他曾提起,“我本沒有野心,所以享有極其充分的自由”[7]218。他以自由超脫的無功利心態投入創作,詩歌對他而言,是生活之娛樂和精神休養生息的途徑。朱英誕不屑于傳達某些特定理念,詩中多數是他不成形的思考,貌似真理的洞見、荒誕不經的玄思和異想天開的奇想。而詩人秉持游戲心態,通過想象與聯想建構的詩思,大都具有晦澀而難以捉摸的特點,讀者唯有放下思維定勢,跟隨詩行中的意象與節奏展開想象,才能領悟到詩人對日常生活、自然風物的書寫中傳達的思理內容與奇妙感受。朱英誕以慧心靈性的眼光,凝視、沉思、洞察世事中蘊含的哲理,哲理內容經由玲瓏詩心點化,化為詼諧幽默、智性閃爍的詩歌語言。如《日出》中:“而那燈呢,/卻是一個夢噩/一團漆黑,呆若木雞?!睙?夜晚為光,白日為影,朱英誕形容白天的燈“呆若木雞”,反?;拿鑼懻{節了日常書寫的平淡,趣味性地傳達對事物雙面性的辨證看法,透露出詩人幽默智慧的生活哲學。

在朱詩諧的風格中,喜諧與智諧的呈現均依賴于詩人的理智,似乎易于混淆??疾熘煊⒄Q諧詩觀念,可發現二者與詩人提到的人生中的兩種快樂相關:“一種是生命的快樂,從身心自然發出;一種是經過苦惱,甚至于虎口余生才有的、渴望著的快樂”[7]334。在朱英誕看來,前者彈指即現,“你常會發覺某一件事物、一盞燈、一個茶杯、一片敗葉……突然異常和諧美麗起來,在一個猝然不定的時刻里?!盵7]334詩人在日常生活中受到觸動,于瞬間感受到一種自然而然的快樂,在這種快樂情緒之下催生的詩歌,往往洋溢著輕松愉快的喜諧風格,能夠傳達一種自然之樂趣。而后一種快樂則得之不易,與哲理思辨的關聯性更強,呈現這種快樂的詩歌,大都需要詩人的深刻思考與精心營構,“瓴甓木石,一一從平地筑起”,要辛勤地從苦中提煉,“此美好出艱難”是也。[7]334此類詩歌閃爍著智性的靈光,具備智諧之風,旨在營造一種思辨之理趣。以詩思的難易程度來區分,智諧相較喜諧往往更難達成。然而要清楚的是,兩種詩風的生成過程并非迥然不同,正如朱英誕強調的:“兩者之間有矛盾,亦有錯綜復雜的交叉點,后者也有一頃刻會獲得涌現,碧澗清潭,翻成麗矚,或于過望的歡喜!”[7]334喜諧風格的呈現,亦離不開詩人詩藝的精雕細琢,往往需要精心錘煉的智諧之風,也可能生成于詩人靈感迸發、提筆揮毫的瞬間。

二 諧詩的思想旨趣

詩風的形成有賴于詩人所秉持的詩學觀念,而詩學觀念的生成與建構則源自詩人思想文化結構等內在深層次原因。潛藏在朱詩之諧背后的,是詩人對待生活的達觀心態,是其傾向趣眼觀物,擅長轉化悲哀,衷于理性思考的善諧能力,而這項能力的獲得,必然與詩人的生活經歷及內在精神世界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疾熘煊⒄Q人生經歷與思想結構,可提煉出詩人身上具備的赤子、隱士、智者三重精神特質,與之對應,朱英誕詩之諧的思想旨趣主要指向赤子的真淳童趣、隱者的閑散逸趣以及智者的玄思理趣三種趣味。

(一)赤子的真淳童趣

《孟子·離婁下》道:“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盵11]207“赤子之心”指嬰孩般天真純潔的內心,此話強調“赤子之心”對“大人”的成就作用。[12]146所謂“童趣”,指的是人類童年時代那種天真的自然狀態。秉持純正赤子之心進行的文學創作,往往具備一種熱情天真、生動活潑、清新素樸的童趣美。詩歌中,童趣與諧相互融通,童趣可作為諧的表現方式出現。有研究者認為,“誠齋體的核心是童心童趣”[13]。朱英誕亦發現,在楊萬里詩歌中兒童素材大量入詩:“誠齋發現了兒童生活的美——‘閑看兒童捉柳花’;他澆花,澆灑蕉葉,‘兒童誤認兩聲來!’這是何等的有情趣!”[9]390在童年趣味記憶與誠齋童趣書寫的相互感染下,朱英誕認可表現童趣對于詩歌詼諧的意義。另外,“諧”常用于緩解緊張氣氛和解脫悲哀困境,而童趣亦有此功效。當成年人在世事中浮沉,飽受人生動蕩,深感失望悲憤之時,往往將目光投向兒童。與成人陰暗冷寂的生活“背陰面”相對,兒童的世界溫暖光明,可謂人生的“向陽面”。當朱英誕在世俗生活中感到心力交瘁時,便會走向自然、走向田野,拂拭蒙塵的童心,感受童真時代的真淳趣味,卸下疲憊、滌蕩身心、振奮精神,感受生活的情趣與愉悅。

然而,真淳童心不代表直白淺陋,好奇天真與瘋癲癡傻不同,靈性童趣與滑稽逗樂相異。朱英誕曾在《新詩講稿》中評價初期白話詩中所謂具有“童趣”的詩作:“那時候的詩的體裁雖然自由,但是一點沒有力量,詩站立不穩,其原因乃在詩人的藝術的拙笨?!盵9]16他亦談到劉大白的一些詩是一種“傻子的天真”,因為“兒童也不會這樣說話的”,“未能如道家是兒童的成熟,或成熟的童心,真可惜也”[9]17。朱英誕意識到,詩人要想表現成熟而富有靈性的童心,要有熟稔靈活的詩歌藝術手法作支撐,要有洗盡鉛華返璞歸真的道家思維作底子。他所強調的童心,不是指復歸兒童的稚氣思維,而是在更高層次上對兒童心性的升華,是成人智慧與兒童思維的交織。因此,詩歌中童趣的表達,需要詩人具備圓融通達的人生智慧。

與兒童思維相通,朱英誕擅用感物的興寄方式。所謂興寄,可理解為“起興”與“寄托”,指詩人以具體物象表達內心的思致與情感?!案形锒d寄”即感物而發,詩歌創作的動機直接來源于外在自然物象,與之相對的是“緣事而興寄”。朱英誕作詩往往感物而興,當受困于瑣屑人事的詩人走入自然時,目之所及是柔若銀緞的山谷、靜泛幽藍的河流,耳之所聞是蟋蟀的孑然長鳴、樹葉的簌簌作響,詩人在自然中,感知力得以增強,重新擁有了兒童般的真淳童心與清澈眼光,具體表現為其詩歌以感物為創作動機的興發特點。此為朱詩之“興”。再來探討其“寄”。朱英誕常于山水自然或日常物事中興發感慨,繼而借用比喻傳情達意,而朱詩比喻手法的運用有一顯著特色,即善用想象,常將外物想象為有知覺、有情感的。心理學家皮亞杰指出:“兒童時期的泛靈論乃是把事物視為有生命的和有意向的東西的一種傾向?!盵14]46朱英誕常秉持一種兒童般的思維方式,將人類與山水草木、飛禽走獸等審美對象均視作平等的生靈,通過賦予無生命物以生命等方式,建構出如兒童眼中般萬物平等、充滿靈性趣味的自然世界?!吧桔昀锏男∥菹裎伵?/它爬在中途就死了,/而且貼在墻的青苔上”(《山》);“蝸牛伸出頭來像一枝奇異的菌”(《暮雨》);“握牢楊柳的長鬃”(《律》);“蘋果和孕婦,多么有趣/如小巫之見大巫”(《長天小影》)。此類詩歌從童真視角出發,傳達出生趣盎然的童年體驗。日常物事、自然山水仿佛被賦予了生命情感,詩歌呈現兒童般的純真感性,讀來天真爛漫、抱樸含真。

朱英誕作詩的游戲心態亦與其童心童趣相關。朱詩常營造一種具有畫面感、顏色感的戲劇化的場景,表現出詩人孩童般純凈細膩的眼光,體現出詩人以詩為戲的童心童趣。缺失童心之人的生活是枯燥無味的,而朱英誕的生活興味十足、諧味叢生,“不信你拿那把輕薄的團扇,/試試看把它懸上紗窗當月圓”(《大街》),將團扇懸上紗窗當月亮,孩童般的游戲行為體現出詩人的生活情趣與樂觀心態。失卻童心之人的世界是暗淡的,而朱英誕眼中的世界如孩童眸子中的世界一般,五彩斑斕、絢爛多姿:《獨立》中,“一片雨載來春天/黃昏在大樹下徜徉/紅墻與藍天一般長”,描繪出一幅明艷動人的彩色畫面。沒有童心之人的感受是遲鈍凝滯的,而朱英誕的感知力有如孩童般靈活敏銳、細膩透徹,其詩歌注重傳達自身當下感受及感受的瞬時變化:“大街是交響曲,/水果的香霧洋溢著,/市虎的喇叭洋溢著;/新秋里落葉紛紛,/落日開始凝視/紅色和它的陰影等待/一個美麗的過客輕輕走來?!?《大街》)詩歌傳達出詩人聽覺、嗅覺、視覺多感官的細膩感受,營造出一幅生動可感、意趣橫生的早秋圖。

(二)隱者的閑散逸趣

幾十年新詩創作生涯,無論時代如何天翻地覆,朱英誕始終如同礁石般守望時代潮流的“大江東去”,甘心做“大時代的小人物”[8]539?!氨R溝橋事變”后,大批文人轉向現實書寫,朱英誕內心不屈而無可奈何,如《幽情》中:“不像這些冷清的稀星/我們有幾句語妙天下/而赤子是一個沉默者/但有聲情而無文字?!?/p>

因與時乖違而寂寞身隱的詩人,避開嘈雜的人群,轉身時,卻與自己的心靈不期而遇。他在靜觀中感受自然之靜,進而達到我心之靜,最終通過思考,冥想、放空、出神,甚至白日夢等途徑達到物我交融。在物我交融的狀態中,朱英誕領悟出萬事萬物所具有的“道”,發掘出天地萬物無言的品質,體悟動蕩時代的生存智慧,于日常世俗、自然萬物中優游自在,在萬物回聲中聽取自己的真實心聲,創作出直取自然、純凈簡潔的詩行。這種詩即自然,不事雕琢的審美趣味與禪宗“頓悟”“不立文字”等觀念相通,而順應自然,以道為詩的詩思方式又與道家哲學思想相契合。朱英誕在自然中達到了道隱、禪悟的境界,獲得了精神的自由,他的心靈與眼光變得透脫,對事物的洞察能力得到提升,看待事物的角度亦更為獨特,詩歌體現出熱心生活者獨有的智慧巧思。他享受著與自然親密無間的接觸:“惟蚯蚓伴著花香引我入夢,/讓我把頭伸入星空?!?《天際》)自然物在他眼中變得極富情致趣味:“你,野花啊,使我快樂,/秋天的風葉使我輕爽?!?《致紫菊》)就連飛舞的蚊蟲,在他眼中也呈現別樣的風致與趣味,“你靜靜地看那花間的聚蚊/飛舞,當一座玲瓏的小塔”(《清晨》)?!凹椅萦肋h停泊,如一只破船,/但我依舊要感謝它,/它把我載到早上五點鐘。/烏鴉,早安!魔鳥,早安!”(《旭日的光輝》)可以發現,詩人的情緒是變動的,時有苦澀孤獨的意緒,然而總體上其心態是樂觀自洽的。

儒釋道三家思想是中國文化的三大精神殿堂,供人們在不同時候適應不同需要隨時出入,以調適身心,活得從容。與傳統文人相似,朱英誕深層思想結構中亦糅合了三家思想。在人格自覺與世情的尖銳沖突下,那明知不可為而執意為之的儒家精神,便由于主體心靈的疲憊轉化為一種略帶諧謔自嘲,然總體上灑脫放曠、自在隨俗的生活態度。朱英誕數十年如一日在新詩園地筆耕不輟,始終甘愿“大隱隱于市”,且后來不再公開發表作品。政治時局、文學風尚及出版環境的改變,自是直接的外部原因;而從詩人自身來講,朱英誕長期濡染的倡導隨緣自適,尋求解脫歸隱的禪悅情趣,于自然中隨性優游的道家氣質,強調浩然正氣與清曠胸襟的儒家道德人格追求,與傾向于表現個體自我的現代主義詩學等,都匯合成一種思想底片,潛移默化地促使詩人形成了一種理性內斂、樂觀平和、閑散自得的文化性格,詩歌亦呈現出一種隱者獨有的閑散逸趣。

(三)智者的玄思理趣

朱英誕在傳記中指出,楊萬里的詩作無不富有情趣,常體現出一種“悲觀的樂觀主義”[9]374。誠齋心境豁達,朱英誕亦不可謂不通脫。波折叢生的詩路歷程,本應使人感到悲觀頹喪,然而朱英誕卻自述道:“人們說我是一個不可救藥的悲觀主義者,他說錯了。如果容許我自己來自斷,我或者是一個不夠資格的謹慎的樂觀主義者……我并不想以愉快來交換嚴肅?!盵7]423相似的社會現實處境與樂觀豁達、通脫靈活的智者思維,使得朱英誕與誠齋詩產生心理共鳴,因此易于接受其詩歌理趣的影響。

朱英誕多以寫景造境來說理,其筆下之“景”,是現代人文之景與自然山水之景的水乳交融,意在傳達對新世界、新氣象、新景觀的感受與思考,表現詩人所認為的現實與心靈之真。朱英誕通過對自然物的細致體察,生發出知性體悟,進而將自身獨特的情感體驗與智性思考融入詩歌的感性觀照和形象描寫中,其詩歌諧味與理識往往呈現一種水乳交融的共生共存關系,洋溢著生動鮮活、趣味盎然的智性美。平實自然的日常筆觸,窮理盡性的詩意流轉,是朱英誕詩歌理趣的突出特點。

蘇東坡云:“人間無正味,美好出艱難?!敝煸娭械睦?不是玄奧高深,強邏輯性,具有說教性與書卷氣的學理、理論,而是融理入諧,重直覺性,具備生命力與生活氣息的道理、哲理。其詩歌詼諧幽默的理趣傳達,往往使人感到一種“繁華落盡見真淳”的平實自然。與這種詩歌特質相對應,朱詩多取材日常生活與自然物事。一方面,朱英誕認可誠齋詩中濃厚的“人間煙火”氣息,他指出:“在山水清音里‘憂心懆懆’,正是‘人間煙火’,沒有它,詩人欲作詩是無能為役的?!盵9]374朱詩多書寫具有“人間煙火”的日常生活,于飲食起居、燈昏鏡曉、街頭巷陌、春花秋月中,呈現自身對人生、歷史、宇宙的思考。朱詩活潑平實,意趣知性共生,暗含了詩人在漫漫人生中氣定神閑、苦中作樂的生活智慧與幽默精神。另一方面,朱詩常以“自然”構筑理識詩歌之橋梁。朱英誕繼承唐宋山水詩及宋詩自然理趣傳統,在道家哲學思想、禪宗修行觀念以及古典詩歌“自然”詩學浸潤下,以自然為鄉、以山水為詩,于變化多端、異彩紛呈的自然界中體悟眾生平等、活潑可愛的生命之美。進而,詩人將于自然中領悟到的禪思逸趣與思理內容化而為詩,傳達出一種由心生發的幽默情調。除了對傳統的繼承,對自然理趣的偏愛亦關涉朱英誕所秉持的京派文人的文化心理。他們厭棄現代文明對城市的侵擾,復返鄉野,秉持靜默凝視的姿態觀望世間百態,往往陷入對藝術、自然與生命的沉思。誠如廢名所言:“自然好比是人生的鏡,中國詩人常把人生的意思寄之于風景?!盵15]沈從文同樣凝神靜觀,其筆下山水花草、飛鳥蟲魚皆融入特殊情趣,形成獨具匠心而富有文學性的象征性意象。他說:“對于一切自然景物,到我單獨默會它們本身的存在和宇宙微妙關系時,也無一不感覺到生命的莊嚴?!盵16]120面對個人與宇宙、時間與空間、有限與無限等命題,以朱英誕為代表的京派文人,隱于自然,不焦不躁,摒棄世俗雜念,擁持自洽心境。他們篤信唯有保持對心靈與藝術純而不雜的追求,方能抵達自由無拘的精神世界。

朱英誕從誠齋詩中領會到,“理”“心”“性”三者相依而共通,“窮理盡性”既是向外“格物”的功夫,又是向內“盡性”的過程。心物不分、內外一致,在創作過程中,詩人由對外物的體察走向內心的精微,又返歸到外物的普泛存在中?!袄怼背蔀閹椭煊⒄Q深入自我內心的階梯,然而心境開朗豁達的詩人并不為理所生發的情緒而感到困擾,他能從中靈活轉出,自由遨游于山水自然、日常物事之中,全身心地體察物態人情,讓詩歌呈現一種情景交融、景理相愜、理趣渾融的審美特質。其詩作中,有生命體悟與“諧”的交織:“行色匆匆的蟻啊/以為這大地是一個球儀”(《行避蟲蟻》),借由螞蟻的認知狹窄,傳達出對人蟻無異,人之狹隘短暫的生命認識。又如《地圖》中“我向天空聽取/一片賣花聲/它充滿了宇宙/又各自幽獨”的趣味性書寫,傳達出詩人對于人之孤獨處境的哲理化思考。也有時間之思與“諧”的渾融,“日月像馬兒銜枚疾走,/不奪下關山決不罷休?!?《江南》)其運用比喻、夸張等修辭,將日月交替比作疾走的馬兒,表現出時間的稍縱即逝。還有對自然物屬性的思索與“諧”的結合,“大海是天之陰影”(《流水》);“據西游的人說,大地是水的翻身”(《一枝》)。其想象飛馳,奇趣橫生的詩行里,傳達出詩人對事物存在狀態及事物間關系的理解。

三 諧詩的藝術表現

清人曾道:“修辭為要,辭佳而意在其中?!盵9]79朱英誕亦談道:“形式仿佛是一件衣裳,變形的落葉。很好。詩不能是赤裸裸的真,真不是美,美才是真?!盵7]166可知在朱英誕眼中,若無形式,詩不成詩??疾熘煊⒄Q創作諧詩的形式與技法,邏輯技巧、語篇巧構、修辭手法及對話形式均在朱詩“諧”之達成中充當重要角色。

(一)諧詩的詩思方式

考察詩歌之所以“諧”的內在機制,理應對“笑”的產生原理加以探討,而從心理分析角度研究笑之產生的“乖訛-消解”論是當下最有說服力的理論,它由“乖訛論”演化而來?!肮杂炚摗睆娬{笑的產生必然伴隨著事實與認知的不協調??档轮赋?“笑是一種從緊張的期待突然轉化為虛無的感情?!盵17]180換言之,笑是一種緊張的期待突然落空后的反應。然而,期待的落空為何產生“笑”的結果?出于對該問題的探索,“乖訛-消解”論應運而生。多數學者認為,“帶有解訛過程的幽默趣味性更強,研究價值也更高”[18]。孫紹振指出:“大量的笑,并不僅僅產生于期待的落空,而是產生于邏輯落空之瞬間想象的填充?!盵19]笑可謂失落與頓悟的統一、落空與落實的會合。邏輯的落空產生于看似荒謬的“歪理”,而這種“歪理”一定程度上“歪得有理”,存在其內在合理之處,因此能夠使人頓悟,心理失衡得以平衡,會心之笑由此而生。

“乖訛-消解”論揭示了諧與思維的關系——諧的思維方式往往是反邏輯的。魏慶之在《詩人玉屑》中引蘇軾語:“詩以奇趣為宗,反常合道為趣?!狈闯:系?就是從文章作法來看,仿佛有違常理、常情、常規,而從藝術創新來看,卻合乎情理之中,由此生發奇趣。法國象征主義者亦主張詩性體悟需要與之相契合的表達方式,他們反感浪漫主義作家單純聽從內心沖動行事的表達方式,認為其降低了表達難度和詩歌審美內蘊。馬拉美曾言:“直陳其事,這就等于取消了詩歌四分之三的趣味?!薄霸谠姼柚袘撚肋h存在著難解之謎,文學的目的在于召喚事物?!盵20]42朱英誕吸納中國傳統詩學及法國象征主義詩學營養,擅用間接曲折、隨物婉轉的表達方式傳情達意,除了在詩語上追求陌生化,他還常通過“悖謬”“語篇巧構”等形式技法營造陌生化效果,成功賦予了詩歌詼諧之味。

“悖謬”,就是在表達某一意義時,故意采用違反常識與邏輯的表達方式,以求產生一種詼諧風趣、委婉曲折、內蘊豐富的藝術效果。朱詩常運用悖謬手法,使詩歌徘徊于感性體驗與理性經驗、生活真實與藝術真實并存的悖謬情境之中,增添了詩歌的矛盾性與詼諧特質。如“雞鳴的啼聲蠱惑日出”(《靜夜》),清晨日出后,公雞體內的激素因光線變化而受到影響,從而打鳴。此處卻顛倒日常邏輯,寫日出是因受到了雞鳴蠱惑,使書寫平淡無奇日常生活的詩歌變得新奇有趣。又如,“擾亂了我也顛倒了白晝,/多么討厭!但是啊多么美!/多么可愛!把我的午夢破碎,你”(《喚醒者》)?!坝憛挕薄懊馈薄翱蓯邸钡让苄栽~匯出現在詩人對同一事物的評價中?!跋灎T是一朵寒冷的九月的花”(《九月》)亦是如此,蠟燭本該給人以熾熱溫暖的感受,然而詩中卻打破常識,將其與“寒冷”關聯,體現出詩人內心的孤獨冷寂。此類詩歌往往給人一種荒唐悖謬之感,反映出詩人復雜矛盾的心緒,表達其心靈的真實,適合讀者反復咀嚼,體味其中的獨特意趣。

“語篇巧構”是典型諧詩的常用技巧,一般包括制造懸念、渲染、反轉、突變幾個環節。[21]16朱英誕亦常通過對語篇的巧妙設計,使詩作產生變化多端、一波三折的詼諧之味。如《夢中啼笑》運用波折變化的篇章設計,側面描繪了孩童在睡夢時憨態可掬的神情變化。詩作開頭:“你并不知道這個人是誰/卻給與一個笑靨/像睡蓮/夢是你的海/小小的玩具一樣的海呀?!痹O置懸念:孩童因誰而笑?大概是熟客?激發了讀者對“來訪者”的好奇。接下來是渲染:“每一秒鐘到另一秒鐘/你劃過那沉重的音韻/沉重的,但是溫柔的?!崩^續描繪孩童睡夢時的安穩神態,為反轉埋下伏筆?!叭欢阌X出這不是那個人嗎/于是乎你哭泣了/風浪平息了/我撿起珠貝來”,孩童平靜的睡夢之“?!逼鹆恕帮L浪”,在“海灘”上留下了由淚水化成的美麗“珠貝”。此處運用反轉,事物突然變化,朝不同方向發展,在這首詩中表現為嬰孩由微笑到哭泣的神態變化,原來“來訪者”并非熟客,此處解除了讀者的好奇,打破了其心理預期,產生了突變的藝術效果。與懸念、渲染和反轉不同,突變并不以文字等有形形式出現,而是存在于讀者意識之中。需留意,語篇巧構的四環節中,懸念可以隱匿,渲染時或省略,但反轉與突變不可缺失,唯此方能使讀者產生一種意料之外的頓悟之“笑”。如《窺園》中,“去捉蝴蝶吧/夏天風吹到天的盡頭/誰經過我的窗前/一朵落花的一閃”。開篇寫詩人于窗前凝視,渴望捉到蝴蝶的童心意趣,“一朵落花的一閃”實為隱匿性的懸念設置。接下來,轉折出現:“蝴蝶抱怨著:/我往返了多少次啊/你卻全然不曉/而知道了又不認承/于是我來告別/將側身于萬里以外來?!痹瓉砟壳暗摹奥浠ā本褪窃娙诵男哪钅畹暮?讀者在恍然大悟的同時,亦對詩人的“熟視無睹”和蝴蝶略帶微詞的可愛“埋怨”,生發出會心的微笑。

(二)諧味的詩歌語言

朱英誕主張“新詩散文化”,對新詩語言進行革命。其詩歌語言往往以口語化的句子為主導,采用疑問、反問、對話等形式,營造一種日?;?、生活化的氛圍。其一,以短語或口語入詩,使得詩歌整體上呈現日常生活的樣態,帶來親切感與趣味性。如《戲魚》:“來看這些游動的魚,臨水,/貪用慈悲的眉目,十分美,/像看主人的活潑的孩子,/‘我的孩子,噓!’”其二,朱詩吸收口語鮮活生動特質的同時,也注重規避其淺俗直露的缺點。短小精悍的詩歌中呈現的并非瑣碎冗雜的口語,而是洗練簡雅的口語,詩作呈現一種俗中見雅、雅俗結合的風貌。如《云樹》:“云彩有著奇異的重翼了/餐霞人,你的足步從不酩酊?!睂⒃浦爸赜啊碧釤挒椤爸匾怼?“腳步”表述為“足步”,“喝醉”轉化為“酩酊”,“看霞人”提煉為“餐霞人”,詩歌語言雖為口語,然俗中見雅、莊諧相愜、淡而有味。

出于對詩語新鮮趣味的追求,一方面,在詞匯選用上,朱英誕往往采用超常的詞匯搭配原則。其詩作大量采用具象詞與抽象詞的嵌合,一是將邏輯語義本不能相互修飾限定的詞語相互搭配,這并非為了給讀者造成閱讀障礙,而是致力于使詩作呈現一種奇麗色彩,增添語言的諧味,如“這太肉感的雪”(《春雪》);“蝴蝶如一匹落葉”(《蝴蝶》)。二是無生命或動植物詞語與人化詞語的搭配。朱英誕常采用人化自然的方式,讓原本無知無覺的自然物具有人的動作與情緒,如“我隱隱地聽見了/天空和大地在拍手”(《河邊柳》),自然萬象因有了人的動作與情態而栩栩如生,充滿情趣。另一方面,為突破詩歌語言平鋪直敘導致的俗直淺白和平淡無味,朱英誕常將詩歌語序顛倒,使描寫日常事物的語言具備一種陌生化效果。如:“這孩子,女,也在大了起來中”(《鄭風詩跋》)。打亂語序,使詩歌語言經得起咀嚼推敲,詩味濃厚、趣味綿長。

與上述反邏輯手法相通,朱詩還常采用以丑為美的修辭。丑與美,并非完全對立,而能相互轉化。藝術表現上的“形殘”(即“丑”),因其給人一種滑稽怪誕、神秘怪麗之感,更能豐富藝術作品的內涵,帶來“神全”(即“美”)的效果。朱英誕繼承了莊子、禪宗美學及法國象征主義詩歌中“以丑為美”的藝術傳統,將其巧妙運用于詩作中。如“趁這牧場離了大海遠/讓我來劃這眼前的劫灰/和那高原的積肉成霞”(《苦吟》),用“肉”的大量積聚形容霞光萬丈;“一條魚和香餌輕輕地一吻/潑刺的極速滑入水底”(《無題》),將象征死亡的“魚之咬餌”比作“親吻”。朱英誕深諳“以丑為美”手法的精髓,借此在詩作中營造出一種怪誕滑稽的怪麗鬼趣,增添了詩歌的詼諧趣味與審美內蘊。

上文提到,朱詩常運用比喻修辭,體現出詩人的童心意趣。朱詩比喻手法的運用還有一突出特點,即采用“遠取譬”的方式,將喻體與本體間的相似處盡量拉小,而將二者的不同處盡可能地拉大。與“近取譬”多取形似不同,“遠取譬”多取神似,取形似者長此以往易于雷同,取神似者舍其形表而求其內同,其創造空間與詩歌意蘊更為廣闊。朱詩擅用遠取譬,是詩歌視角新鮮獨特,詩歌內容不落窠臼,詩歌意蘊諧味橫生的關鍵。如“看得見魚游泳到底,/啊,這青色的胖子”(《水葬》),將魚比作青色的胖子,奇異的形容令人忍俊不禁,奇異之趣躍然紙上?!拔逸p拈一支煙柔若雞雛”(《謝人贈煙卷》),將香煙比作與之并不相似的雞雛,顯示出詩人縱情馳騁、漫無邊際的詩思過程,詩作亦因此頗有諧味,引人遐思。

(三)智性詼諧的對話

角色化、戲劇化的對話是朱英誕向西方戲劇學習后運用得較成熟的詩歌表現方式。對于詩歌戲劇化,朱英誕認為,詩歌所營造的戲劇化場景不應太過浮夸以致虛假做作。他在評價何其芳戲劇化的短歌時談道:“‘笑聲雜著杯盤響,歡樂使你們發狂了又拔劍相向?!@是詩人到銀幕里去,電影有時或者還有的可看,然而在詩里演戲我覺得沒有意思。不如詩人朱湘的《小聚》:‘我們圍在紅炭盆旁’‘賓客無人不夸獎廚娘!’‘人怎不爭著先嘗?’這也有些戲劇式的成分在里面,然是人生如戲耳?!盵9]153這可理解為,詩歌可以適度地書寫戲劇的人生,但不能因為過于戲劇化的描繪失卻了生活的真實,詩歌的戲劇化要以真實的生活經驗與人生智慧作為底色。因此,朱詩中的對話在營造戲劇情境的同時,亦充溢著詩人對“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的智性思考,詩作因此充盈人生哲學的詼諧趣味。

縱觀朱詩,主要有四種對話形式,分別是:對自己說話、對他人說話、相互說話、與天地自然說話。它們均能創設一種互動式的情境,使詩歌具備一種場景化氛圍。而充滿揶揄或洋溢智性的對話,往往能夠創設出詼諧幽默的藝術效果?!渡⒉健分?詩人“對自己說話”:“我奇異我不是一座巖石!/它坐落在水中央而把那些流水/那么淘氣的玩弄/它還有心抵御著時間!”作為渺小短暫的人類,朱英誕驚異于巖石“生命”的靜默永恒。在對自然物的注視中,詩人深化了對生之短暫與虛無縹緲的認識?!顿u花女》中,詩人“進入”詩作中“對他人說話”,“賣花女/你叫賣是什么花……也賣那手的撫愛嗎/也賣那水的滋味嗎/也賣陽光和泥土嗎/也賣你風的靈魂嗎”。與賣花女的對話傳達出詩人的思理認識:一個事物出現在你面前,其實是帶著它的過去、現在和未來一同到來的,就像花不僅僅代表花之屬性本身,它曾經歷過手的愛撫,品嘗過水的滋味,沐浴過陽光,植根于泥土。人又何嘗不是在生之行旅上一邊行走,一邊采擷,最終使生命豐富充盈,這便是生命的意義?!冻侵兄{》則是朱詩中“相互說話”的例證,“流浪者風塵滿面。/你從哪里來呢?/地獄里,道旁之子說:/走的是哪一條道呢?/經過人間?!睂υ挵岛娙藢ι睦斫?生如苦旅,生命沒有終途,唯有途中,死亡才是終點。詩人借對話營造出戲劇感十足的詩歌情境,詩作雖表達對生命的“沉重”體悟,卻能帶給人新鮮別致的智趣感受?!犊輼洹分?詩人描繪了自己“與天地自然說話”的情境:“小小的蚍蜉,/你將怎樣喚醒這夢幻的化身?/要把它動搖一下,/也不能。/你生存在死亡的手上的小昆蟲,/為什么年年盼春風?”即便是朝生暮死的小蟲,也祈愿春風的到來,有著撼動大樹這種“不自量力”的愿望。小蟲暗喻詩人自身,他于自然中認識到了生命的存在形式,在自嘆卑微的同時,卻并未局限于對個體生命的自嗟自憐中,而是努力尋求超脫之法,認識到再微不足道的生命都自成其世界。

朱英誕的創作浸潤于中國古典詩畫傳統,詩人以聰敏靈性的慧心,選取古典雅致、意趣橫生的意象化入詩行。朱詩中,花鳥魚蟲、煙波浩渺、林寒澗肅、水流花謝、煙嵐云岫,古典詩歌中的自然風物不勝枚舉。在繼承發揚古典詩畫意境的同時,朱詩之諧的獨特性更體現在詩人擅于將中國傳統意境與西方戲劇化情境融合,將中國古典詩歌的含蓄蘊藉與現代派詩歌的口語親切融合,塑造出具備靈性智性與詼諧趣味、古典意蘊與現代意旨相交織的新智慧詩。朱詩以智性幽默的戲劇化情境拓展了詩歌的綜合性、包容性,增強了藝術表現力。糅合古典意境與西方戲劇化情境,是朱英誕在詩歌探索過程中尋得的治愈新詩稀薄詩意的獨特路徑。

朱英誕的一生,絕非幸運的一生,病痛、鄉愁、戰火、冷遇,歷經生活艱難苦楚的詩人,卻懂得如何化沉重為輕盈,其詩作并未彌漫著劍拔弩張的緊張與壓抑,反倒縈繞著平和淡然、幽默詼諧的智性光芒。這一獨特文學現象,在探究朱英誕詩歌之諧的過程中得到了解釋。赤子、隱士、智者三重精神向度,使詩人具備了童心未泯的靈性之眼,由觀到悟到達的通脫之心,善于融理于諧的智慧之思,奠定了朱詩之諧的思想底色,其詩歌因此呈現一種樂觀平和、灑脫自在、智性飛揚的精神氣質。諧,作為朱英誕詩歌的重要特質,是有力量的,朱詩之諧,給人一種能夠“使人覺得一生并不只如一部呆板的機器之無味乃能立定腳跟好好的活下去”[7]2的生之愉悅與生之力量。朱英誕諧詩理論與詩歌創作,體現出詩人在吸收古今中外詩歌養分基礎上的詩學創新、詩思建構與詩藝錘煉,其探索為現代詩壇貢獻了一批有較高價值的文人詩歌,也為新詩發展提供了可資借鑒的寶貴啟示。

猜你喜歡
詩人詩歌
新銳詩人
遇見一名詩人
詩歌不除外
“新”“舊”互鑒,詩歌才能復蘇并繁榮
詩歌是光
曬娃還要看詩人
我理解的好詩人
詩人貓
詩歌島·八面來風
詩歌論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