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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琴事綜考

2023-03-04 03:18楊豐盛南通大學藝術學院江蘇南通226000
關鍵詞:柳氏陳寅恪筆者

楊豐盛 (南通大學 藝術學院,江蘇 南通 226000)

一、問題的緣起

2018年筆者赴蘇州常熟對虞山派古琴進行田野工作,期間數次都路過柳如是墳塋。從起初的不經意,到后來常熟的好友們有意識無意識地提及柳如是,筆者對這位“青樓女子”產生了一些興趣與好奇。如果說古代娼妓都具備音樂技藝,那么,柳如是是否也具備?她活動于江南琴事活動盛地,是不是也會演奏琴樂呢?如果會演奏琴樂,她又是跟誰學的琴呢?她為什么學習琴?帶著這一系列的問題,筆者查閱了中國古代音樂史和琴史,發現柳如是并未被寫入音樂史中,只是由于那時忙于學位論文的寫作,對柳如是的興趣和好奇心就被擱淺了一段時間。

2020年的春節,一部《西南聯大》的紀錄片,讓筆者重拾興趣與好奇。紀錄片詳細描述了陳寅恪的生平,陳寅恪八十余萬字《柳如是別傳》(《錢柳因緣詩釋證稿》)讓筆者又回想到兩年前關于柳如是的問題。后來的研讀,也印證了筆者之前的種種猜想。

2020年12月,在浙江寧波大學音樂系舉辦的“三江音樂學博士論壇”沙龍活動中,華中師范大學音樂學院陳永教授發言的《對“隱冊”的中國近代音樂家研究范式的求證》①該論題后發表于哈爾濱音樂學院學報《北方音樂》2022年第2期。一題對筆者頗有影響。盡管作者的視角針對中國近代音樂家的“隱而不顯”,中國古代音樂家也同樣面對這樣的窘境。筆者翻閱音樂史,發現柳如是在音樂史處于“失冊”,比起“隱冊”②隱冊中的音樂家是指在音樂史中有出現字眼,但是沒有詳細的陳述。中的音樂家,她更得不到關注與重視。那么,柳如是為什么被其“失”?筆者認為這應該主要受中國傳統“正統”史學標準的影響,正義與道德歷來被視為中國史學的優良傳統。柳如是乃一名妓,這一身份勢必使其被后人所唾棄所不恥?!读缡莿e傳》的問世,是陳寅恪對世人對其身份踐踏的回應。他在書中“緣起”部分已明義,陳氏賞其才學,甚至還“往往窺見其孤懷遺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己者焉?!标愂弦匀宋闹髁x的敏銳視角,透過柳如是的外表,去闡釋其內在蘊含的英雄主義氣魄。柳如是被過去迂腐者所詬詆,甚至在今天,大致上也是被列入艷麗行列之中?!疤煜屡d亡,匹‘婦’有責”的贊揚卻很少被人熟知。陳寅恪認為柳如是的愛國主義精神乃吾民族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其應該尤為珍惜并予以發揚,此乃華夏文化之幸。

柳如是“超世俗,輕生死”,努力追求自己個人的幸福。在國危難之際,她又全然不顧自己個人的幸福,勸說錢謙益殉明,以保全錢氏的氣節。后來又勸說錢謙益進行復明運動,雖然以失敗為告終,但是她的獨立精神更勝于當時很多飽讀詩書的文人士大夫們。如果按照“據德以衡史”的標準,那么柳如是應該也算是有分量的一位。當然,“據德以衡史”并非是史學之標桿范式,一味“據德以衡史”會造成歷史原真性的喪失。正如饒宗頤所說:“史家之尚論史事,貴能據德以衡史,絕不可徇史以遷德?!笨偠灾?,歷史人物德行與操守,其實并非將道德占據以往的傳統觀念之上,而是要尊重歷史人物的自身人格,這一點尤為重要。陳寅恪對柳如是的喜愛,并非出自個人的喜愛,而是發自于對國家和民族的熱愛,希望她的這種精神能夠被中國民族所銘記,而不是被有選擇性地“遺忘”。

其實,柳如是的妓女身份是封建社會的產物,她本人并不喜歡這個身份,她常以男裝出游,錢謙益稱之為“柳儒士”。評價歷史人物,應該知人論世,既要注重歷史人物的生存環境,也要注意其德行與操守。同時還要肯定其堅持的人格與尊嚴,切勿夸大歷史給予她的“烙印”。歷史中的古人即便是有過錯,若能改正,仍然是可以諒宥的,錢謙益就是一例。陳寅恪律己甚嚴,但卻不過度苛求古人,致力追求歷史真相,還其獨立人格之精神,這是主旨所在。

中國古代音樂史以史學的“正統”觀對中國音樂史具有不可磨滅的功績與影響。但是在肯定的同時,應該再給予一些理性層面上的思考,以人本主義的視角去加以關注,以真以實還原歷史上的真面貌。

本文對柳如是琴人身份的考證其實就是匡正“失冊”,實證“失冊”,讓柳如是回歸中國古代音樂史,給予她一份應有的琴人身份與尊重。

筆者發現絕大多數著述在介紹柳如是生平時往往都忽視了柳氏的琴人身份。如:

顧苓《河東君傳》:

河東君柳如是,名是,一字蘼蕪,本名愛,柳其寓姓也?!葬?,賦詩輒工,尤長近體七言。做書得虞、褚法。[1]

陳寅恪《柳如是別傳》:

河東君及其同時名姝,多善吟詠,工書畫。[2]

羅智豐《論柳如是詩詞中的反傳統意識》:

柳如是是明末清初一位風格獨具的女詩人。江蘇吳江人,本名楊愛,后改姓柳,名隱,再改名是,號河東君,又號蘼蕪君,因讀辛棄疾“我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看我應如是”。[3]

梁乙真《清代婦女文學史》:

工詩能書,豐姿奕奕,格調高絕,曾漫游吳越間,詞翰傾一時。[4]

李月影《柳如是詩文研究》:

她精通音律,能歌善舞。又工于書法,銀鉤鐵畫。[5]

徐寧《柳如是及其詩詞研究》:

柳如是作為明末名妓,……她十多歲就以詩詞書畫而知名。[6]

類似的文字還有很多。從以上材料來看,柳如是的琴人身份未被關注。另外,在專門記載琴人文獻中也未發現對柳如是琴事活動的信息,如清末民初周慶云《琴史續》(1919)、查阜西《歷代琴人傳》(1965)以及許健《琴史新編》(2012)都未將柳氏入冊。筆者又查閱了中國古代音樂史以及區域音樂史以及相關著作,也并未發現有“柳如是”的相關條目。

一些“妓女”研究專論也未提及柳氏的琴人身份,只是提及了其藝術才能,未具體化、細化。如修君、鑒今《中國樂妓史》[7]和武舟《中國妓女生活史》[8]僅將柳如是身份定位為“歌妓”,比較籠統。表明柳如是是琴人身份的有易存國《中國古琴藝術》[9]和戴微《明代女性琴人史料之考訂與若干問題研究》[10],但二者均未列舉相關文獻以支撐其琴人身份證明一說。因此,本文將補證柳如是的琴人身份。

二、從柳如是的成長說起

(一)相府妾身

柳如是名是,復字如是,號我聞居士、河東君,出生于浙江嘉興,家世背景不見載集,故無從考證,今無人知曉,直至于周府為妾時,方才有相關史料記載。錢肇鼇《質直談耳·柳如之軼事》:

主人常抱置膝上,教以文藝 ,以是為群妾忌。[11]

可見,柳如是在周府生活時,還跟隨周道登學習文藝,這里的“文藝”可能也包括琴樂的學習。

另外,最初柳如是就被賣入青樓,然后入相府。當時江南一帶盛行“瘦馬”①瘦馬:人販子低價收買貧家女子,傳習歌舞、琴棋書畫之技藝,然后再高價賣給達官顯貴人家作妾。這就如同販馬者養瘦馬為肥,得善價,故稱這些女子為“瘦馬”。,柳如是很有可能被青樓買斷,然后經老鴇傳授琴棋書畫等技藝,高價賣給相府,以此印證柳氏懂琴是說得通的。

(二)吳江盛澤妓事

柳如是被逐出相府后,復移居于吳江盛澤歸家院,為歸家院徐佛弟子。鈕琇《觚賸·河東君》:

先是,我邑盛澤歸家院,有名妓徐佛,能琴,善畫蘭草,雖僻居湖市,而四方才流,履滿其室?!鹚m。其弟子曰楊愛,色美于徐,琦談雅什,亦復過之。[1]47

徐佛能琴,柳氏既是其弟子,徐佛可能會傳授其琴藝。雖無表述其學琴細節,但是在吳江盛澤想出名,琴是不可或缺的雅器。

三、柳如是的“朋友圈”

要佐證的柳如是的琴人身份,她的交友圈值得關注,她的琴藝或多或少受這些友人的傳授與影響。筆者根據現有史料將人物示出。

(一)宋徵輿

宋徵輿是幾社名士之一,以年少美材著稱。宋氏與柳氏二人年齡相當,互生情愫,是柳氏最先交好的士子。后來宋氏迫于其母嫌棄柳如是出身貧賤而向其提出分手。錢肇鼇《質直談耳·柳如之軼事》:

轅文徐應之曰:“姑避其鋒?!比缰笈?,曰:“他人為此言,無足怪。君不應爾。我與君自此絕矣!”持刀斫琴,七弦俱斷。轅文駭愕出。[11]21

柳如是用斷琴的方式與宋轅文絕交,可知七弦琴平日里應是此二人把玩的樂器,由此可推測柳如是善彈奏琴樂。

(二)程嘉燧

程嘉燧(1565—1643),明代詩人,字孟陽,號松圓,人稱松圓老人、偈庵居士、偈庵道人。晚年皈依佛教,釋名海能,善書畫,通曉音律,徽州休寧縣(今安徽黃山)人,后僑居嘉定,刻為《嘉定四先生集》,有《浪淘集》。程孟陽與柳如是乃忘年交,柳如是曾與程氏一同交流嘉定,期間必定互相切磋文藝,“李暮賀老并同彈絲吹竹無昏晨”及“白頭當場自理曲,向月吹簫教玉人”。他有《八月夜過魯生題扇》:

秋月當門秋水深,岸花寂歷野蟲吟。

西窗舊事人誰在,溪雨酲風夜罷琴。[2]168

(三)宋鈺

宋鈺(1576—1632),明代詩人,字比玉,號荔支子,浪道人、國子仙,福建莆田人。宋鈺善琴,程松圓曾詩云:“墊巾樓中宋比玉對雪鼓琴,余戲作圖便面漫題?!彼吴暸c江南名士程松圓、錢謙益、柳如是、李流芳等友善,曾在李流芳作《山雨樓試墨圖》。程嘉燧在《耦耕堂集》自序云:“宋比玉庚午四月,攜琴書至拂水,比玉適偕,錢受之屬宋作八分書耦耕堂自為之記……”[2]160

(四)陳子龍

陳子龍(1608—1647),松江華亭(今上海松江區)人,原名介,字人中,后更字臥子,號軼符,晚年尊號大樽,明末文學家、詩人,幾社六子之一,崇禎十年(1637)進士,時任兵科給事中。清兵攻陷南京后,其在松江一帶起兵,開展抗清活動。永歷元年(1647)在蘇州乘間投水殉國,得年40歲,乾隆朝謚“忠?!?。陳子龍與柳如是有一段交往的經歷,對柳如是影響甚大。陳子龍是明末的文人,關于他彈琴的文獻罕見,筆者只能從他的詩句中發現其琴事活動。陳忠裕全集壹肆平露堂集《春日酬舒章言懷之作》五律二首之一云:

積雨迷時令,不知春已深。君懷當綺艷,吾意怯登臨。自短風云氣,猶憐花草心。何堪看淑景,辛苦獨鳴琴。[2]249

陳寅恪認為此五律是為柳如是而作。詩中感時心觸,獨自彈琴。陳、柳二人關系甚密,日??隙〞乃嚽写?,以增添生活的雅趣,應時、應景、應情、應人。

(五)夏氏子弟

夏允彝(1596—1645),字彝仲,號瑗工,浙江嘉善人,舉萬歷年戌年孝廉,才學淵博,幾社領導人之一,在當時享有很高的聲譽。父親夏時正對允彝教育十分嚴格,這也直接影響了夏允彝對自己兒女的教育。夏允彝與陳子龍、柳如是私交甚好,其子夏完淳師從陳子龍。

夏完淳(1631—1647),別名復,字存古,號小隱、靈首,直南隸松江府華亭縣人,明末愛國詩人。少有才名。后參加抗清活動敗后,寧死不降,以身殉國,得年17歲。從完淳的詩詞中,筆者發現完淳能琴。他在《滿庭芳·寓怨》有云:

此夜西宮弦管,魂夢中仿佛車音。

驚坐起,孤燈殘月,愁坐倚瑤琴。[12]

另外,完淳樂府體古詩歌《長歌》中云:

佳肴旨酒不能餐,瑤琴一曲風中彈。

風急弦絕摧心肝,月明星稀斗闌干。[13]

夏淑吉(1618—?),字美南,號荊隱、龍隱、義融,工詞賦,善琴奕,著有《龍隱逸草》。夏允彝很重視對子女的教育,其子女都能琴,允彝或許也能琴。

(六)錢謙益

錢謙益(1582—1664),生于江南常熟城中坊橋東故地,字受之,一字牧齋,號尚湖、蒙叟、絳云老人、敬他老人、沒口居士、虞山老民,聚沙居士,最后自號東澗遺老,天下知與不知都皆稱之為“虞山先生”。錢謙益是跨越明清兩代的文人,以詩、文、史著名,其詩歌創作對于明末清初詩風的轉變影響重大。筆者目前未能查詢到直接能證明錢牧齋能琴的史實。如果以晚明琴壇琴人的標準,牧齋可能算不上會操琴。

(1)牧齋自晚明至清,在政治、文學、史學、詩學、佛學方面都有一定的歷史定位,但明代琴壇如此鼎盛卻未聞牧齋能琴之聲名。

克里斯莊嚴地為自己準備了一個皈依的儀式,在荒野的木板上刻下了他所有想得到的詞句,宣告自己正式成為自然的居民?;囊暗淖杂膳c人類的自由,荒野的文明與人類的文明,可以不那么對立,不那么沖撞,荒野的自由統攝人類的自由,荒野的文明統攝人類的文明。

(2)牧齋交游廣闊,東林黨人、公安派人、竟陵派人、云間方外,似乎也未聞友朋詩文提及牧齋能琴一事。

(3)牧齋著述甚豐,有《初學集》《有學集》《苦海集》《投筆集》等,有論及琴者少之又少,皆言他人而非己,且所論非深。如《初學集》中《小筑詩十章為鄒孟陽作》:“床橫清琴,鄰奏暮笛?!庇帧跋嗳缗f賦青琴在”。又《文中書啟入直武英上命伺臣校正御屏輿圖兼改定琴譜》:“譜葉虞弦動四方?!痹儆帧肚偈鰯ⅰ罚骸坝嗖恢?,乃因《琴述》而知印持,且知印持于身后,如當吾世而再得一印持也?!薄队袑W集》:“枝撐蟹舍傍滄浪,摒擋漁莊聽欸乃?!辈贿^此處“欸乃”應該是單純的搖櫓聲,非琴曲《欸乃》。

(4)牧齋詩常見以棋局論時勢,以其愛棋之故?!冻鯇W集》中《棋譜新局序》:“余不能棋而好觀棋,又好觀國手之棋?!睈燮鍏s不能棋,此或許是牧齋自謙之詞。如以此比對牧齋是否能琴?則牧齋或不能琴,否則以其詩文之盛,于琴事應不致少見至此。

(5)牧齋藏書甚豐,自稱身貧而書云,藏書具錄于《絳云樓書目》中,該書目有關琴者唯《臞仙琴阮補》又名《琴阮啟蒙》。是書為《神奇秘譜》作者朱權所著,書已毀于大火而不存,然書中琴阮應是阮咸而非七弦琴。以牧齋愛書,如能操琴善琴,藏書應有琴書。

(6)陳寅恪《柳如是別傳》有這樣的一則史料:

水跡云蹤少滯留,拖煙抹雨一歸舟。雖無桃葉迎雙漿,(自注:“婦囑買婢不得?!保┣∮刑m花載兩頭。古錦裹將唐百衲,(自注:“買得張老頌琴,蓋唐斫也?!保┬袑m拾得宋羅?。(自注:“宋景靈宮以七夕設摩羅?。今市上猶鬻之”)孺人稚子相勞苦,一握歡聲萬事休。[2]1020

如是囑咐牧齋買婢,其未能完成使命,買婢不得,非不得也,乃不敢也,故買唐琴送柳氏。唐琴乃琴中之最佳,由此來看,牧齋不但知琴,還懂琴。另外,常熟乃虞山派一脈發源地,嚴天池提倡“清微淡遠”的琴韻之風在江南一帶影響頗深,同時期的牧齋應有所知。以明末琴壇風尚、虞山琴風之盛,牧齋或能操一二曲,但此皆為臆測,不宜作想當然耳。從上述幾點推知,錢牧齋可能不會操琴,但是不排除他知琴、懂琴。柳如是能操琴,然終非錢牧齋。有一點可以肯定,柳如是能琴,終得牧齋賞識。

(七)董小宛

董白(1624—1651),字小宛、青蓮,秦淮八艷之一,能琴,在錢謙益的幫助下脫樂籍從良。今南通如皋水明樓內的古琴,就是她當年演奏的琴器。

(八)幾社名士

柳如是復回吳江盛澤之地,淪為青樓橫塘女。在與陳子龍同居于南園期間,她與幾社諸多名流有交往。陳氏更是“教之作詩寫字”,于是乎“格調高絕,詞翰傾時”。此二人熱戀期間參與宴游唱和無不成雙成對,自然柳氏也就成為幾社之女社員之一。通過參加幾社的雅集活動,柳如是的交友圈有所擴大。經幾社名士們的文藝之熏習,柳如是琴學修養應熟于此時也。名士們在“水母佳盛,賓友翕集,聲伎雜進”中把玩“詩酒談燕之樂”,鳴琴也是社團雅集的重要活動。正如陳眉公在《小窗幽記》中所說:“香令人幽,酒令人遠,茶令人爽,琴令人寂,棋令人閑,……書史令人博,金石鼎令人古?!盵14]成立幾社,目的在于開拓通達胸襟,以正視為人、為學、為政治。琴可謂文人們的必備品。陳寅恪在《柳如是別傳》中寫道:“河東君所與往來之名士中,李存我尤以工書著稱。河東君之書法,當受存我之影響無疑?!盵2]90柳如是參加幾社活動,目前雖未發現有文獻記載她學琴相關事宜,但是她的琴學應是授習于幾社名士們。

四、柳如是詩箋中的“自證”

陳寅恪“以詩證史”開創了歷史與古典文學的新視角,是近代新史學研究之濫觴。①“以詩證史”最先由黃宗羲提倡,只可惜其未進行實踐運用。這種研究方法有助于對考證史實的真偽。以柳如是的詩詞為線索,亦可證實柳如是的琴人身份。

在閱讀柳氏詩詞時,筆者發現其有意無意在詩詞歌賦中有“樂器”的器物意象。樂器是抒發其情感的工具。(詳見表1)

表1.

柳氏是十分精通音律的,陳寅恪多次在《柳如是別傳》中提及柳氏具備度曲的能力。從她的詩句中可以看出,她對樂器的屬性特征表現的易發的敏感,借用不同的樂器以表達情感。筆者發現柳氏詩中還有古琴意象。(詳見表2)

表2.

由表1、表2可知柳如是能琴?!队锡埦骡帧分械摹皬椙俦P石間”,準確無誤描述自己彈琴時候的狀態和彈奏的地點。柳氏于山林間,用琴樂洗凈心中被染上的塵埃,超乎于物外,恰與“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耦合?!巴右魄龠抵穹俊?,琴童所取之琴必然是為前來客居竹房的柳如是而備。

“東野如聞處女琴”,“處女琴”為琴曲曲名?!豆沤駱蜂洝份d:“魯處女見女貞木而作歌”,亦謂“女貞木歌”或“處女吟”。宋代郭茂倩《樂府詩集》載:“菁菁茂木,隱獨榮兮。變化垂枝,含蕤英兮。修身養志,建令名兮。厥道不同,善惡并兮。屈身身獨,去微清兮。懷忠見疑,何貪生兮?!盵15]

“隔水何人厞別鶴”,“別鶴”乃指琴曲“別鶴操”。漢代蔡邕《琴操》:“別鶴操,商陵牧子所作也。牧子娶妻五年無子,父母欲為改娶。其妻聞之,中夜悲嘯。牧子感之,而作此曲?!庇靡员磉_感情的堅貞純潔。

“瑤琴盤石上,冷冷清商彈”,將盤石當作琴桌、琴臺,彈奏古琴《清商曲》。此為柳如是琴人身份實證也。

五、其他佐證資料

牛龍菲曾說:“研究樂史,可以樂聲、樂譜、樂器、樂典、樂像、樂俗六項樂史資料相互叢證,并主要以樂典訓詁、樂器考證、樂像觀摩為主要研究領域并旁及參考當代原始民族之‘樂俗’?!雹俟P者于2021年11月4日在線上旁聽西北師范大學音樂學院的“青年教師學術能力提升研討會”,主講人:牛龍菲(隴菲)。對柳如是的琴人身份考證,筆者還發現其他的幾則材料以輔佐本文的論題。

柳如是善書畫,陳寅恪在《柳如是別傳》中說:“河東君之書法,復非牧齋所能及?!卞X謙益《有美一百韻》稱柳氏“詩哦應口答,書讀等身便。緗帙攻文選,綈囊貫史編”。柳氏的書畫真跡流傳甚少,目前僅有館藏于美國弗利爾美術館藏《河東君仿古真跡》冊頁,此冊被學界多認為是柳如是所作仿古小冊。全冊共八開,多為隱居園林小景,用筆稚嫩逸,可知為女子手筆,畫品雖簡,但詩意濃。后世題跋者多敬重其勸錢牧齋以身殉國之舉,書畫蓋其人余事也。小冊第九頁描繪一女子在雅間中演奏琴樂,與大自然形成一氣之中。

明·柳隱 仿古冊② 柳如是:《河東君仿古真跡》,冊頁 紙本 設色 17.7×20.6cm,圖片來自手機APP“珍寶館”。

畫左上角眉目有題詩云:

涼散碧梧影,橫琴每夕昏。

靜涵千澗水,坐送隔溪云。

仙樂鈞天夢,秋聲落雁群。

綺寮風細細,香沁藕絲裙。

畫中的女子可能就是柳氏自己,家國破碎使她心思幽幽,每日在夕陽下演奏琴樂來尋求內心世界的一些清凈。

另外,筆者還發現鄒斯漪在《柳如是詩小引》中的一則史料:

“玉佩來美人,朱弦彈綠綺”,不足為其和麗也?!盵16]

“綠綺”指的就是古琴,“美人就是柳如是其人?!编u氏認為柳氏是能琴的。

另外,還有一些關于柳如是題材的通俗讀物中也記錄中其有琴樂演奏,明確表示柳如是能琴這一事實。從史學考證的角度來說,這些文字“站不住腳”,但這反映了一個問題:在這些作者的意識中,柳如是能琴或許是一個約定俗成的事實。柳如是琴人身份或許“確有其事”。

余 論

柳如是是明末清初的女性琴人這一說是成立的。古琴,是文人階層修身養性的必修之器,其在道德的傳播與接受中獲得了話語權的同時還榮譽加身。而琴人在這樣的樂教中首先就是教化自我??梢哉f柳如是超越了生命貴賤榮辱,接受古琴洗禮,踏出畫地自限的人生。青樓女子與閨閣女子教育相異,前者的教育是顯于才情色藝,后者是隱于內的禮節修為。由此,從柳如是的角度來看,她是由“才”轉向后來的“德”,然“德”則由“琴”修。

柳如是在琴史、藝術史上應該有其該有的席位。在中國禮樂文化中“男尊女卑”的倫理觀念下,女性藝術被抹殺了。③像李清照、管道升此類的貴族女性稍微好一些。在論等級制的中國古代社會中,女性藝術家無論將她們的演藝提升到怎樣的高度,其藝術都不會被記載,更別說是流傳了。柳如是“再生”,乃陳寅恪之功。柳如是也算得上是音樂家,其從事音樂活動中必然受禮樂文化的熏陶,琴成了她闡釋道德的工具。陳寅恪對柳氏評價極高,乃“民族獨立之精神”,為之“感泣不能自已”。這樣有氣節的女性琴人,今人不能忽視、忽略,更不能“主動的遺忘”。

本文的主旨在于考證柳如是琴人身份,考證之余,想以柳如是之例,讓處在失冊、隱冊中的音樂家回到應有的席位中,給予其合理性以應有的承認與尊重,讓他們不再成為音樂史上的 “失蹤者”。通過柳如是這一案例,筆者期待會有更多“失冊”以及“隱冊”音樂家被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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