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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煙士披里純”到“靈感”
——漢語語境中“inspiration”的譯介與變異

2023-03-30 17:40黃云霞賀昌盛
文藝理論研究 2023年6期

黃云霞 賀昌盛

西學東漸之初,由于中國傳統文化中缺乏能夠與西學概念恰相對應的語詞,有很多外來概念就只能以“音譯”的方式被吸納進入了漢語之中。但這只是在域外概念尚未能得到明確界定之時的一種策略,多數概念實際在逐步獲得了相對清晰的內涵與外延的界定之后,“音譯”語詞就會被漢語新名詞所取代,成為漢語中的“外來新詞”。

王國維認為,“新學語”的輸入正意味著對“新思想”的接納。進一步說,漢語中某個“新語詞”的誕生也往往意味著某一新領域的拓展或某種新的學術路向的開啟。當然,“外來新詞”能夠在漢語語境中獲得較為普遍的認同,是需要歷經“辨析”才得以實現的;基于不同文化語境的影響,“辨析”的過程中又同時可能伴隨著各式的偏移、衍生、泛化或窄化等“變異”的情形。由此而“生成”出來的“新詞”,雖然以其相對明晰的意指取代了“音譯語詞”的模糊與含混,卻也很可能與原有語詞的蘊涵發生某種(細微卻關鍵的)偏差。追溯一個外來語詞在進入漢語語境的過程中的語義演化流脈,并非為了訂正“詞義”;在更高的層面上,也許正可以尋找出“新思想/新學術”之所以呈現“當下”境況的“最初”的緣由。以此而論,重新梳理“inspiration”這一概念從“煙士披里純”到定名為“靈感”的演進軌跡,也許能發掘出審美活動、藝術創造及文學批評等諸多方面的新的啟發。

一、“煙士披里純”的音譯與辨析

以“煙士披里純”對譯“inspiration”,一說最早是始于嚴復(丘家珍61),此說待考。較為確鑿的證據始見于梁啟超在其東渡日本時所作的筆記《自由書》中所載《煙士披里純INSPIRATION》一文,此文曾刊行于《清議報》1901 年(光緒二十七年十月)第99 冊,列“本館論說”欄。大意是說,人的內心總會有諸般隱秘,這些隱秘又總會借助四肢五官透露出來;而這類自然顯現中,有一種特殊的現象值得特別關注?!拔魅骞泝侯D曰:‘世界莫大于人,人莫大于心?!徳?!言乎。而此心必有突如其來,莫之為而為,莫之致而致者,若是者,我自忘其為我,無以名之,名之曰‘煙士披里純’(INSPIRATION)?!疅熓颗锛儭?,發于思想感情最高潮之一剎那頃,而千古之英雄、豪杰、孝子、烈婦、忠臣、義士以至熱心之宗教家、美術家、探險家,所以能為驚天地泣鬼神之事業,皆起于此一剎那頃,為此‘煙士披里純’之所鼓動。故此一剎那間不識不知之所成就,有遠過于數十年矜心作意以為之者?!保簡⒊?296)馮自由曾明確指出,梁氏此文實為日人德富蘇峰文章的改譯?!霸谛脸竽辏駠笆荒辏┣锒g,蘇峰有一短文刊于《國民新聞》,題曰Inspiration。一月后橫濱《清議報》之《飲冰室自由書》即譯成漢文,題曰‘煙士披里純’。全文意義與國民新聞相同。略謂煙士披里純一語之英文意義,在漢文字典上無一適當之名詞足以表明之,只可譯音云云。[……]考Inspiration字,應作靈感或感動、鼓舞等解,胡適在留美札記上謂任公所譯‘煙士披里純’,應譯為‘神來’,胡殆不知任公之材料是由蘇峰間接得來也?!保T自由803)這里所記述的胡適之譯“神來”,應為1915 年9 月17 日《送梅覲莊往哈佛大學詩》中的自注。胡適譯為“神來”,其實也早見于日譯。據王曉平考證,“inspiration”最早的音譯(インスピレーション)始于外山正一(《日本繪畫的將來》,1890 年),后多有沿用。也有另譯為“感動”(冷冷亭主人《小說總論》,1886 年)、“神來”(坪內逍遙《以讀法為樂趣之趣意》,1893 年)、“瞬間之冥契”(北村透谷《內部生命論》,1893 年)等,1917 年佐佐政一始譯其為“靈感”(《修辭法講話》)。(王曉平370—371)

對于“inspiration”這個外來概念,兼具東西方文化雙重身份的愛爾蘭裔日籍學人小泉八云(Lafcadio Hearn, 1850—1904)的解釋也許值得參考。小泉八云于1896—1904 年在東京帝國大學講授西洋文學,其在《文學論》的系列講座中曾談道:“在古英語里,沒有別的替代‘精神的’(spiritual)或者‘超自然的’(supernatural)的字——這兩個字,不是英語而是拉丁文——那現代宗教上所稱的前知,神圣,靈怪等各事象,古代盎格魯撒克遜人完全用鬼怪(ghost)一字來表示?!保ㄐ∪嗽?66)“詩人或小說家,如果不能不時地給讀者以些少的神秘的興味,決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大作家或思想家。[……]沒有神秘性的靈感之人,不能寫一點——即使是一頁的歷史或一頁的演說使之有生氣?!保ㄐ∪嗽?70)小泉八云旅居日本之時,也正是日本浪漫派文學初步勃興的時代。如果說“spiritual”這種具有“精靈/神旨”等意味的拉丁文語詞在英語中已經發生了轉義,即從“神賦于身”轉向了“內在精神”的自我洞察、發掘與呈現,那么,“inspiration”所本有的柏拉圖意義上的“(由外部)被動注入”也已經轉變成“(從內部)主動吸納”了。日本學人直接以“インスピレーション”音譯源自英語的“inspiration”,所取的正是“主動吸納”之義。德富蘇峰論述“inspiration”就帶有明顯的愛默生式的自然泛神論的色彩;蘇峰之所謂“inspiration”意在借助對“人”作為自然生命所本有的內在驅動力的激發,以“至誠”(genuineness)通達“神明”,以“神明”的“啟示”(inspire)來實現對生命自身的超越,其呈現方式即是文學。與之相呼應,北村透谷以“瞬間之冥契”來對應“inspiration”,神林恒道分析認為:“透谷的理解遠遠超過了德福蘇峰籠統的理論。透谷說:‘Inspiration 并非宇宙的精神、神的精神,它是人類對精神內部富有生命的東西的一種感應。我們感覺得到它就如同感覺得到電流一般。沒有這個感應就不是純粹的理想家?!@個感應是人類對內部生命的再構建。用再構建的‘生命之眼’觀察的時候,會發現‘造化萬物無不是極致的’。透谷的這個理論讓人不覺想起德國浪漫派提出的‘創造性自我’,即‘天才論’?!保ㄉ窳趾愕?23)

這里其實已經隱含了一個難以解決的問題:雖然同樣突出的是生命力的激發,但蘇峰所強調的與外在自然的“交感”(Correspondences),同透谷所謂的對于內在生命的“感應”(telepathy)實際是有著差別的:一者以“自然”為本,一者以“意志”為本。正是這種“感”之“來源”的差別,形成了對于“inspiration”在理解上的不同取向。梁啟超之所以“改譯”了蘇峰的原文,其實恰恰可能就出于這種“源頭”上的“兩難”。

梁氏對于“inspiration”的解釋有較為明顯的“心力”與“三界惟心”佛學思想相互調和的意味。他一方面認為:“‘煙士披里純’之來也如風,人不能捕之;其生也如云,人不能攫之。雖然,有可以得之之道一焉:曰至誠而已矣?!币浴爸琳\/本心”可以達于“inspiration”之境,實現對(外在的)“至上之道”的“感知/接納”,循此路向則“人人可得”。另一方面,他又以李廣、馬丁·路德、玄奘、哥倫布、俄耳甫斯、摩西、盧梭等為例證,突出特殊個體自身對其(內在的)“心力/意志力”的認知和開掘,所看重的實為“天才獨具”。梁氏強調:“世之歷史家、議論家往往曰:英雄籠絡人。而其所謂籠絡者,[……]蓋必有所謂‘煙士披里純’者。其接于人也,如電氣之觸物,如磁石之引鐵,有欲離而不能離者焉?!保簡⒊?2296—2297)這里的“籠絡”功能即帶有接受“天才式”人物的“召喚”以聚集更為廣泛的能量的意味。由此,就不難理解梁氏“改譯”蘇峰之文與他所嘗試實現的“新民”理想之間的潛在關系了。梁氏之意實不在辨析“inspiration”究意為何義,或者說,其源于“外/內”和“眾有/獨具”與否都不重要;他所關注的只是這種現象所能激發的特定功能與效果。

盡管梁氏的理解有其含混矛盾之處,但梁氏以“煙士披里純”這種頗具“望文生感”意味的方式“音譯”了“inspiration”這一概念,畢竟為漢語語詞乃至新的學理與思想的開拓提供了一種全新的思路。除了胡適的借用外,早在1903 年11 月柳亞子發表于《江蘇》第八期的《讀〈史界兔塵錄〉感賦》即有“一點煙士披里純,愿為同胞流血矣”的詩句。新文學初期李金發等人的象征詩實驗,胡山源等彌灑社成員的詩歌創作等,都曾強調“煙士披里純”的獨創性。1927 年1 月刊于《甲寅周刊》(一卷四十二號)的徐志摩與章士釗的通信中仍有“煙士披里純”譯語的沿用。而諸多論述中取自柏拉圖、亞里士多德、荷馬、歌德、羅丹、朗費羅、柯勒律治、霍布斯、普希金、托爾斯泰等的大量描述性的例證,也表明此一音譯外來語匯已經被國人所廣泛接受。應當說,在積極接納域外思想,以及重新激活傳統文化資源等諸多方面,“煙士披里純”的譯介也確實打開了一種新的視野。

二、“靈感”的初步界定:“中國化”的詮釋

推究“inspiration”的來源,一般都會追溯到柏拉圖。在古希臘語中,作為詞根的“”兼有“神人共在”的意味,既包含了“神向人吹氣”之意,也包含了“人吸入神氣”的活動。人們普遍認可的譯“”為英語“inspiration”是出自本杰明·喬伊特所譯注的《柏拉圖著作集》,該英譯本首版于1871 年。(喬伊特108)需要說明的是,在“in-spir”的詞綴加詞根的英語組合中,所刻意突出的其實是“吸入”,“吹氣/注入”的意味實際上已經被淡化了。換言之,“人”的“吸入”變得至關重要,至于吸入的“氣息”源自何處似乎已無須追究了;“氣息”可以來自神靈,也可以取自自然、生命、欲望乃至理性和知識。英語的“inspiration”在淡化“神意”的同時,也拓展了“感知”對象的范圍。

在漢語語境中,“煙士披里純”究為何意,眾多學人也曾進行過反復的辨析。以“神通、靈感、感悟”對譯“inspiration”早見于1915 年謝洪賚等編輯的《袖珍英漢辭林》。新文化運動之初,在眾多作家和批評家筆下,“煙士披里純”的音譯和“靈感”的漢譯基本是混用的。1922 年郝祥維編《百科新辭典(文藝之部)》的初步界定是:“煙士披里純(inspiration):有譯作‘神來’‘靈感’的,是說那給與人底精神的一種靈妙的而不能用普通的理論來批判的不可思議的力?!保ê孪榫S119)雖有此說,但“靈感”概念在1920 年代的漢語語境中尚未成為一個專門的文藝理論批評術語,反倒集中見于各式的宗教類書刊之中。比如《觀音靈感錄》《念佛靈感》《蓮池靈感》《心靈感通錄》《靈感的圣經》《佛學(半月刊)》《弘化月刊》《弘法社刊》《護生報》《佛教居士林》《圣心報》,等等。不過,即使在宗教問題的討論中,人們對“靈感”的認知也已經不再單純局限于“神靈體驗”之類的玄學描述了。著名神學家誠質怡就曾解釋說,靈感問題,“可由兩方面來討論,一是主觀的經驗,一是客觀的研究。從主觀方面來說,靈感是個人與上帝交往之中,所發生的一種神秘經驗。這個經驗,雖不容易解釋,然而卻是實在的。[……]再由客觀方面來說,靈感不外乎一種心理作用,可以分析研究的。大概一個人的天性,與他自幼所處的環境,所受的教育,對于他的宗教經驗,有莫大的影響。[……]只從客觀方面來研究,靈感問題,似乎不難解決。不過所研究的,仍是學理,不是經驗。若只從主觀方面來講,又未免蹈于偏僻固執,不過仍有真實的價值存在。故二者須兼,無待判斷輕重”(誠質怡261)。也有人結合中國文化傳統將其解釋為:“盈天地間皆氣也,即盈天地間皆靈也。人也物也,神也鬼也,以至一草一木,一塵一滴,無不各含一氣,即無不各具一靈。有靈自有感,有感自有應。感應起而變幻莫測,其所感應,遂至不可思議,實則皆此一靈所感而已。余故名之曰靈感,而靈感實由于志誠。志誠所至,天人乃通,而靈感之效始著。故初名之曰天人通,即以天人通為靈感注解可也。夫天人本自相通,以志誠不足,遂不能感應耳?!保ā鹅`感淺說》5)以“靈感”對譯“煙士披里純”雖然仍保留了“神/靈”的意味,卻與英語對古希臘拉丁語的轉義更加接近。

鑒于新文學早期創造社、新月社、彌灑社及象征派等詩人作家們在創作中耽迷于乞求“煙士披里純”降臨現象的普遍流行,有關“靈感”問題的討論也開始引起了文藝批評家們的關注和探究。自1920 年代末期以降,“靈感”在宗教與文藝之間的劃界就已經出現了。比如吳念慈等編寫的《新術語辭典》中即解釋認為:“靈感(Inspiration):‘靈感’在(1)宗教中,是謂神的智慧進入于人心;(2)在文學中,作家底知性、情緒、想像、思索上受了一種特別的感應而引入于一種不可言狀的境地,這種心理狀態就稱為‘靈感’?!保▍悄畲?017)初版于1930 年的《巖波哲學小辭典》直接譯“inspiration”為“神來”,又稱靈感,特指創作中的一種內在的契機,在無意識狀態下內心忽然產生的無可名狀的美的形象。大體有藝術家自身的神秘描述、浪漫派美學家的哲學詮釋,以及心理學上的類比和科學上的邏輯解讀等四種解釋。(728)《國語辭典》也有界定:“煙士披利純(inspiration),①謂藝術創作過程中,突然涌現之靈感。②一種超越的啟發力、感動力,猶宗教家所謂啟示?!保ā秶Z辭典》4064)進入1930 年代以后,“inspiration”的“煙士披里純”音譯開始逐步被“靈感”所取代,并且正式成為文藝批評的一個專門術語。比如:

靈感(Inspiration):靈的感覺,蘊藏在內心的一種虛無縹緲的,看不見的感情。(戴叔清編,《文學術語辭典》166)①

Inspiration(靈感):或作煙士披里純,乃音譯。由人的直感而來的,普通理性所不能判斷的,靈妙的感興。例如詩人或藝術家制作偉大的作品時,從人類以上的偉大精神所得到一種神來之奧,謂之靈感。(章克標等編譯,《開明文學辭典(上)》343)

煙士披里純(inspiration)一辭,即為中文“靈感”之音譯。是含有覺悟、啟示、神通、鼓勵,和思想中的一種動人奇力等的這幾種混合的意義。例如有一作家,某時突有所覺,于是即似有一種“力”之發生,而鼓勵其將此所覺,要求其成為一種創作力的表現之意。至于此種力的何由而生,此則隨人而異。有者由于環境的刺激,有者由于往事的回憶。不過既有此種力之發生,則在其心理上,即有一種強烈表現以為快的要求。而這種要求的表現力,今普通即稱做為煙士披里純。(《煙士披里純》,《申報月刊·新辭源》103)②

inspiration,即靈感的意思。再明白點說,是對某事物的一種突發的感興。(《煙士披里純》,《新生周刊·新術語》407)

靈感(Inspiration),在心理上無意識地突然突然勃興的神妙之力。如在創作上,有時忽有所覺,即鼓動創作的興致與思想,就是靈感的作用。(李鼎聲編,《現代語辭典》719)

一個被確定為文藝批評專門術語的外來概念,總是需要在漢語語境中尋找到其得以生根的土壤的。作為一種現象,“靈感”很容易讓人聯想起中國古代陸機、劉勰、皎然、司空圖和袁枚等曾經描述過的某種狀態,“靈感”也因此自然地與“興會、神思、靈機、妙悟”等中國傳統文論中所使用過的語匯發生對應式的關聯。比如:1928 年,曾樸在《讀張鳳用各體詩譯外國詩的實驗》一文中認為譯詩的五個任務之一是“神韻要得”:“神韻是詩的唯一精神,是件神秘不可捉摸的東西,決不能在文辭的浮面上可以尋覓得到的,是詩人內心里滲漏出來的香味;在外國叫煙士披里純(L’inspiration),我國叫做神韻或神致,都是這個東西?!保ú》?)彭竹之認為:“我們若受了外界的感觸,不能不令人動乎于心,而使心中不能自已的起一種強有力的反應。[……]這種剎那間的悲喜憂憤的變幻,在文學上謂之‘靈感’。[……][隨園]所說的‘興到’,亦即所謂‘靈感’?!保ㄅ碇裰?—4)傅庚生有言:“‘凝于神’就是敲開了靈感之門,敲門的方法是要平時‘儲寶’而屆時‘馴致’?!保ǜ蹈?4)“或說‘心’,或說‘意’,或說‘神’‘氣’‘天機’‘興趣’,而實際都指著我們現在所命為‘靈感’的一詞?!保ǜ蹈?8)也有人辨析認為,“靈感一詞,系自外文譯來者;我國文學用語謂之‘興’。如‘詩興大發’,即靈感降臨之意。[……]靈感與穎悟,同源而異物。[……]世間事物,只不畏難,皆可攫取。雖靈感與穎悟為不可捉摸之物,艱苦中亦可獲得之?!保ㄒ蒿w2)“煙士披里純(inspiration)[……]照我的意思,這一個難譯的字,若是譯作了‘興會’,而揚棄了他的神秘性,他的價值就不能否認了。[……]興會是文學修養上的一個產兒,沒有文學修養的人,是不會有興會的?!保ń饾M成65)

尋求外來譯語與漢語自有語匯的對接,最為切實的效果就是能夠祛除外來語匯的“陌生/神秘”的面紗。但這樣的一種直接對接,也容易造成對外來語匯其本有語義的偏移和誤讀。所以,盡管“靈感”的定譯取代了相對含混的“煙士披里純”,卻同時也剔除了“inspiration”所自有的“天賦/獨創”的可能性。當然,從另一方面來講,傳統漢語的諸多理論概念,實際上大都是以純然感性的描述性方式呈現出來的,這也為“靈感”與其他語匯的類比提供了相當開闊的空間;而以“靈感”為中心所匯聚起來的一系列“語簇”,在維特根斯坦所說的“家族相似性”(Family Resemblance)的意義上,也能夠拓展出某種全新的理論命題。如金受申所言:“Inspiration,本意是吸氣。[……]在心理學上所說的‘無意識’‘前意識’‘意識’,據日本文學家廚川白村認為就是‘生命的內容’。我以為人有了這種生命的內容。才能對一切事物景色、人生組織,隨時感覺煙士披里純的來到。善于利用它的,便能憑藉象征的,有暗示性的語言文字,傳播了出來,使一般讀者欣賞,使一般讀者同感。[……]煙士披里純可以假定就是中國文學上所謂‘靈感’。[……]《文心雕龍》所謂‘神思’‘隱秀’,嚴滄浪所謂‘妙悟’,王漁洋所謂‘神韻’,都和靈感意義相近,但不能完全切合。[……]一個作家頭腦中蘊蓄了無限的印象和觀念,一遇外界刺激,便能令煙士披里純在目前盤繞。倘能隨時抓住,寫下來,如更文學修養有素,就能成很好的文學作品。所謂外界刺激,就是由極單純的直覺[……],到簡單的感覺,發現景物事態的特征,加以聯想,便有煙士披里純發現。[……]一種美感的興起,常在直覺感覺之間?!保ń鹗苌?1)

三、“靈感”的開掘:從“心理”機制到“現實”積累

王云五曾考訂,“靈感”一詞本就出自漢語:“靈感:不可思議之感應?!稄堈f詩》詔書明日下,靈感應時通?!保ㄍ踉莆?1)師穆也認為:“靈感原是從外部攝取的,養氣是從大氣吸入的;這個字,inspiration,和這個字底字根inspire,原是物的,并不是自己存在的,獨立高聳的。[……]但是,‘煙絲——’什么的音譯,靈感的字面,卻不可捉摸,不可究詰。弄得煙霧變譎,神經錯亂了?!保◣熌?4)“有從生活的感受底存在,而有詩的感發底產生。[……]靈感是這樣的條件之下的對生活的適度的刺激的靈魂底震動,精神底燃燒,人類同有的熱情與藝術必具的組織力的噴涌。[……]靈感是人底詩情詩景的一種美麗的醒覺?!保◣熌?7)“靈感”比“煙士披里純”確實要明晰得多,但“靈感”到底是“人人可得”還是“天才獨具”?在早期的界定中仍舊語焉不詳。1930 年代中期以后的探索,實際就是為了解決這一問題??傮w上可以概括為兩條線索:一是朱光潛等人從心理學層面為“靈感”的發生提供了相對可靠的心理機制的理論依據;二是現代文學對于“文學與社會”關系的強化,最終徹底消解了“靈感”所自有的神秘的“靈光”。

朱光潛認為,靈感主要有兩個基本特征:一是突如其來,二是不由自主。究其原因,“靈感大半是由于在潛意識中所蘊釀成的東西猛然涌現于意識”(朱光潛13)?!办`感和這種潛意識的活動是屬于一類的。所不同者,在‘人格的交替’中潛意識完全把意識遮蔽起,在靈感中潛意識所蘊釀成的意象涌現于意識中,而意識仍舊存在。[……]不過因為缺乏理性的節制,潛意識的想像也往往比較錯亂無章。所以潛意識所蘊釀成的須經過意識的潤飾,才能成為完美的作品。[……]創作受情感的影響大半都在潛意識中?!保ㄖ旃鉂?4—15)“發明和創造在潛意識中都早已有預備。[……]意識作用弛懈時,潛意識中的意象最易涌現?!保ㄖ旃鉂?5)“招致靈感的方法的目的不同,有時是在振起精神,但是大部分是要造成夢境?!保ㄖ旃鉂?7)“意象的旁推,這也有時起于潛意識的蘊釀。詩人和藝術家尋求靈感,往往不在自己‘本行’的范圍之內而走到別種藝術范圍里去。他在別種藝術范圍之中得到一種意象,讓它在潛意識中蘊釀一番,然后再用自己的特別的藝術把它翻譯出來?!保ㄖ旃鉂?7)③朱光潛從弗洛伊德的觀點出發肯定地認為,“靈感”絕非神秘,它不過是“人”自身的“所思/所感”在潛意識中不斷蓄積,且在意識的理性管制處于放松狀態之時“爆發式”地奔涌而出的結果。

林祝敔則進一步從審美經驗的角度對“靈感”的生成作出了深入的剖析。他認為:“關于‘靈感’這一名字,古往今來各個不同。吾國有稱之曰‘心感’‘性’‘心齋’‘神思’‘感應’等名稱。西洋除了inspiration,更有許多幾乎是同義的字,如imagination, fancy, vision, empathy, fantasy,participation, phantasy, meditation, philosophizing,pathetic fallacy等等?!保ㄗ?3)“靈感是想像的結果,想像的對立物是幻想,所以靈感的對立物是由幻想所產生出來的直感?!保ㄗ?3)“快感,假使有空間與時間的發展,更發生另外一種感覺,曰美感(aesthetic feeling)。[……]凡有空間的發展,叫擴充的快感;凡有時間的發展,叫永續的快感。這兩者快感構成了美感?!保ㄗ?4)擴充完滿的快感生成創造的想象(Creative imagination),永續的快感產生聯想的想象(Associative imagination)?!办`感出想像,想像即美感?!保ㄗ?4)“靈感的活動是一個極難解決的問題,因為它幾乎屬于潛意識的范圍?!保ㄗ?7)林祝敔認為,“靈感”的獲得無外于歷經“印象→模仿(體會)→想像→理解→推理→意念→自覺選擇”七個步驟,最終達至“神與物游”的“契合(correspondence)”之境——于剎那之間抓住永恒。靈感既有心理學層面的被動性,也有地域、個性、時間等方面的差異性?!办`感的藝術心理學(即美學)之一,由心理學和社會學的各條件造成?!保ㄗ?0)楊蔭瀏譯介的哈定(Rosamond E.M.Harding)的觀點對此也作了拓展?!芭c一種所愛好的研究相關的種種觀念,似乎獲得了一種品質,這種品質連結這些觀念,成為一種興趣。所以,當思想者進入于與這題目相關的心境之時,無論在任何方面,凡與它相關的一切有關觀念,便會有集合籠來的傾向;或者無論如何,便會成為足資利用。在另一方面,這種心境,有擔任一個篩子的任務的傾向,它阻止夾雜觀念之進入,只讓有關的觀念進來。[……]興趣的多端,足以加增這些與本題有關的額外觀念——邊緣觀念——的豐富,因此,足以加增思想的新的與創造的結合的可能?!保ü?9)

基于心理學在20 世紀前期的世界性的廣泛影響,朱光潛等人對“靈感”的心理生成機制的解釋獲得了學界多數人的首肯,以此為依據的有關“靈感”的重新界定也開始廣為流行。比如:“靈感,如果玄學地把它看作神秘,那么就永遠沒法弄它明白。靈感是興致集中的焦點,情緒波動的高潮,就是整個神經在外力的挑逗下極度的緊張,就是創造力達到最終點的一霎那?!保ㄌK魯支4)“靈感的形成,或者是由于長期不自覺的準備,或者是由于長期有意識的準備,或者是一種驟然的直覺作用,或者與有意識的工作同時并進,所謂創作也不過如此。靈感只是我們的智力的一種最敏捷的組織,時常靈感的表現比它的材料要高明得多,以致我們認為創作就是天才的表現,是天賦的,是神秘的。其實創作的各種步驟,我們都可以在精神生活中觀察得到?!保ń瓠傆?3)“藝術不過是人生的再現。[……]事實上并沒有什么‘忽然’,你生活中或想象中的種種事物,早已盤踞在你心頭,脹得你發痛,你非把它們寫出來不可。[……]靈感是有的,即是你構思和創作時那種心凝神聚的境界。但先得有創作的東西,有能夠創作的技能?!保惥慈?8)“一個作者對于現實生活中的一人一物或一個場景,激起了他最敏銳的最激動的感覺,于是,由著這一剎那的心靈上的敏感,所引起的情緒的顫動,聯想的想像,我們就可以叫它做‘靈感’。所以‘靈感’是人類精神作用的最高升華,和極其微妙的情感沖動?!保铉?2)如此等等。隨著對“靈感”問題理解的逐步明晰和深入,批評家們的意見似乎已基本達成同一;詩人作家們的創作也不再單純祈求于“靈感”的偶然閃現與捕捉,轉而開始從生活與創作的積累中去攫取“靈感”?!办`感”的意味至此,已經由最初的“異態”被徹底地轉換成了一種“常態”。

“靈感”既為“常態”,則“靈感”的來源也就再無神秘可言了。以“寫實”取向為根基的現代文學特別強調的就是現實社會的生活經驗是文學創作的唯一源泉,“靈感”的緣由自然也不會例外?!八囆g不能超現實,與社會有著有機的聯系,并不是藝術家孤獨的個人的‘靈感’的產物!她必然地是有根于社會而且終于只有跟著社會才能得著發展的?!保ú苋迳?8)“真正藝術之具有永久性,就是她的作者能在他們所在的社會環境所創造出的氛圍氣圈中汲其‘靈感’的緣故。[……]所謂‘天才’,就是因為他對于社會的‘體驗’有著迥異于常人的敏感。廚川白村謂文藝上的天才,是飛躍突進的‘精神冒險者’?!保ú苋迳?0)“必須通過現實的生活經驗,以高度的熱情,謹慎底吸取和鑒別印象,這種積儲才是靈感。[……]不息的勞作,正是獲取靈感的唯一法則?!保ɡ钏匦?6)“古人也曾說過:‘九分汗下,一分神來’。所謂的‘神’就是現代語的靈感了。一分神原是九分汗換來的?!保?06)“靈感(思想之特殊形式)是必須從不倦的學習中淘洗出來的,而靈感的培養也是一個長期的生長過程?!保?07)“‘求創造的靈魂’,萬萬不可與‘創作的沖動’混為一談。后者是主觀自我盲目的期待,前者是‘格物致知’的實踐與批判。靈感是什么呢?也就是現實在呼喚,現實永遠是在呼喚的,人類求創造的靈魂的回答?!保?08)

1940 年代中期,胡仲持主持編寫的《文藝辭典》已經將“靈感”直接界定為:“靈感(inspiration),藝術家在創作之際,似乎常有一種靈妙的不可思議的力量作用于其間,這就是所謂靈感。有人說藝術品純是靈感的產物,這種說法顯然希圖掩飾藝術的階級性,實在是不確當的?!保ā段乃囖o典》 239)他還進一步指出,“inspiration”最初確有“神的影響”的意味,近于姚鼐所說的“神味”。但隨著歷史的演進,這一概念已經被賦予了全新的含義?!俺Q缘?,熟能生巧。一切的勞動者在不斷的工作中間,只要把著一貫的興味,一到熟練的時候,往往生出巧來。這巧就是‘靈感’。粗略一想似乎所關的只不過是個人的一霎時的興會,無足重輕的。其實,人類文化全面的進步,就得歸因于從平凡的勞動所產生的多種多樣的靈感的推廣和發展?!保ê俪?)

不難看出,“靈感”之含義從“不期而至”到“厚積薄發”,最終完成了其內涵與外延的確認。這一過程既徹底消解了“inspiration”最初的“神/靈”的神秘意味,同時也基本抹平了“靈感”與中國傳統文論中“感興/興會/韻致/妙悟”等之間的界限。有關“靈感”的理論闡發不再糾纏于最初“煙士披里純”式的含混,“靈感”的心理生成機制和現實生活來源開始以某種“定論”的方式構建起了其理論描述的兩種最為基本的知識模型,并直接為諸種審美活動、藝術創造及文藝批評等提供著相對可靠的知識依據。不過,在事實上,“知識模型”的建構往往并不意味著問題的最終解決。甚至相反,“知識”的“固化”常常更容易限制和阻礙理論探究的深度開掘與廣度拓展。僅以“靈感”(inspiration)為例,古典學向路的對于“直觀”理念的重新考究、康德式“天才論”中“自由超越”的深層意味、現象學層面的“祛蔽/顯現”,以及詮釋學的“意義生成”等問題,其實都有可能以“靈感”(inspiration)概念為切入口,衍生出諸多更為廣闊的理論視域,這也許才是突破理論束縛的正途。

對于“靈感”(inspiration)概念的知識性考掘,一方面是為了相對清晰地描述出漢語概念的“知識流脈”,另一方面更是為文藝理論的系統化建構奠定更為堅實的知識基石。類似的概念實際上還有很多,比如:“evolution”之于進化或天演、“Idea”之于觀念或意象、“ideology”之于意德沃洛基或意識形態、“liberty”之于自由或群己權界、“telephone”之于德律風或電話、“humor”之于幽默或語妙、“bourgeois”之于布爾喬亞或資產階級,等等。陳寅恪先生所說的“凡解釋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在當下的語境中,或許確實需要引起重新的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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