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痛悼念敬愛的朱照宣先生
——銘刻在我心中的點點回憶

金 和

2022 年12 月29 日突然收到朱照宣先生辭世的消息，簡直不能相信。幾天前還在“周三會議群”里看到他和張瑞云先生在家中吃蛋糕的照片，怎么這樣快就離去了呢？由不信到事實，令人悲痛不已。力學界又失去了一位品德高尚，有真才實學的力學大家、大才子。他的離去，真是力學界的一大損失。痛定思痛，腦海里浮現出與他相處歲月中的點點滴滴。

我是1958 年北京大學數力系固體力學專業畢業的學生，在校期間，朱先生從未教過我，所以不大熟悉。直到1978 年我調到中國力學學會，才知道朱先生曾是第一屆常務理事。第二屆（1982—1986 年）理事會被選為副秘書長，而且是當時學會新創辦的刊物《力學與實踐》(1979 年)的副主編。這本刊物具有力學方面高級科普性質，內容要求通俗易懂，欄目設置新穎多樣……自創刊伊始，就倍受廣大力學界、科技界和大專院校學生們的歡迎。朱先生為辦好這本期刊付出了很多心血。1986 年，朱先生又被選為“力學名詞審定工作委員會”的副主任委員，而我被指派為聯系這個委員會的工作人員，因此開會時常常見面。

力學名詞審定工作委員會第二屆于2000 年換屆。朱照宣先生擔任主任委員，我有幸成為該委員會的正式成員，成了他手下的一個兵。當時力學名詞審定工作委員會下達的任務是在第一屆出版的《力學名詞》(中英對照，內含2637 條)的基礎上，再擴大增加新詞條并加中文釋義，因此難度增加了很多。朱先生對詞條的釋義非常嚴謹，每一條都仔細斟酌，因此進度很慢。朱先生的態度是寧慢勿濫！

朱先生決定開小會以便深入討論，于是規定了每周三上午為約定工作時間。為此，我和朱先生每周都可以見面。又因我負責開會議室的門，所以上班前我即到達等待。朱先生由家中（住中關園）步行至力學所，來得很早。于是，我與他閑聊的機會多了起來。閑談的內容很廣泛，很隨意。在這晨聊過程中，于我這個胸無點墨的人而言，增長了很多知識，受益匪淺。

有一次我問朱先生：“‘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這兩句是出自哪首詩？”朱先生立即說：“這是北宋真宗趙恒的《勸學詩》也稱《勸學篇》的句子?！薄啊簿硬挥眉芨咛?，書中自有黃金屋?！⑵弈逕o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彪S即將全文全部背了出來，并說：“這是宋真宗親自所作，誥示天下，讓大家讀書。這是因為趙匡胤‘陳橋兵變’取得的大宋，也正因此，他的后代害怕武官勢力過大，所以改變國策，啟用文人當政，抑制武官。但當時五代戰亂頻繁，沒人愛讀書。宋真宗就親自作了這首詩，號召人們讀書，走仕官之路。實際上，還是要維護皇權的統治……” 他的娓娓講述，至今回憶起來還歷歷在目。

又有一次求教：“‘腹有詩書氣自華’出自何處？”朱先生有如囊中取物，信手拈來告知：“這是蘇軾蘇東坡《和董傳留別》中的一句，前句是‘粗繒大布裹生涯，腹有詩書氣自華。厭伴老儒烹瓠葉，強隨舉子踏槐花’?！辈⒄f：“董傳曾是蘇軾的一名書童，本人貧窮，但酷愛讀書，故深得蘇軾喜歡，兩人成為朋友。是贊譽董傳的，全詩的精華就在這句，指知識可以提升人的精神境界?！?/p>

我在市場上買了一個菩提子手串，在一次晨聊中就問朱先生是否見過菩提子？朱先生立即哈哈大笑說：“你上當了！菩提樹并不會結堅硬的果實。市面上所說的菩提子手串，都是棕櫚樹科的一些果實和果仁所做的，不過‘約定成俗’的原則，就都叫菩提子了?！本o接著問我：“你知道這首詩嗎？‘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佛性常清靜，何處惹塵?！?？”接著他講述了這是唐代禪宗六祖慧能法師所做的偈子，是佛教四大皆空的最高境界，因高于神秀法師的偈子，而獲得五世禪宗弘忍的贊賞和信任，從而得禪宗第六祖的傳位，是佛教高僧之一。繼而又講了禪宗與佛教的關系；“菩提”一詞是梵文的音譯，意思是覺悟，是智慧；又講據傳佛祖釋迦牟尼曾在菩提樹下靜坐七七四十九天而成佛等等。最后才告訴我，菩提樹是屬?？崎艠鋵俚闹参?，插條而活，果實亦是球形或略扁，很小，且是漿果類，可以藥用，不可把玩做出手串和項珠串……使我聽得如癡如迷。

在請教朱先生詞匯“大家”含意的時候，由此而得知有“曠世奇才”稱謂的趙元任先生。趙先生知識淵博，會七國外語，并會講三十三種地方方言，是中國現代語言之父，亦是音樂家。他曾在清華大學任教(數學、英語、哲學)，后期亦曾被北京大學聘任為名譽教授。雖然是語言之父，但他對物理、數學、哲學、音樂等都游刃有余，是學術通才，唯獨不喜歡做官。朱先生且告訴我，趙先生是《教我如何不想他》名歌的作曲者。朱先生還親自背誦了趙元任先生近百字以“Shi”的四聲，且是不同的漢字組成的文言文名篇《施氏食獅史》（繞口令，可惜原件未找到），亦讓我讀，果然厲害，讓具體人物實例，生動地說明能成為“大家”稱謂的生動內涵，至今難忘！

對“時間”概念的探討。朱先生在力學名詞審定工作委員會曾說過：“時間是最難定義的詞！”在一次晨聊中我無意中說起，一星期等于七天，這應是時間的含意，因此而引出了解了許多。他說：“在清朝末年將一‘周’改為一‘星期’是很科學的，反映了中國人的智慧?！彪S后滔滔講出了原因：早在中國古代，夏商周時期，天文學家由于觀察月球盈虧，周期是七天，且周而復始，反復輪回，因而以日、月及五大行星（火、水、木、金、土）次序排列稱七曜日。日曜日是星期天，月曜日是星期一，火曜日是星期二……以此類推，土曜日是星期六。因此“星期”是內含七個星座(目前，日本仍用曜日稱謂）。

關于歐拉公式 。這是數學最簡潔和最美的公式，被稱為宇宙第一公式，這是我輩人盡皆知的。但是朱先生進一步告之其深層次的哲學內涵：e—自然對象，是以歐拉（Euler）首字母命名的，代表了大自然；π—圓周率，代表了無限；i—虛數，代表想象；1—數字1，代表起點；0—代表終點；=—等號，代表統一。以簡單的數字符號把五個最基礎最常用的常數連接起來，建構了這個等式，暗示著大自然充滿無限想象，但最終回歸于零（終點），這就是歐拉公式最美之處。歐拉公式包含了如此深奧的宇宙原理，這些哲學內涵是我以前不知道的。

總之，和朱先生聊天，使我感到事事皆學問。他的知識面太廣闊了，凡事都從根源講起。平等謙和的對話，從未使我感到高高在上，凌駕于人的鄙視和壓力，而是在輕松愉快的聊天中，使我獲得知識，令人難忘！

鄭哲敏先生生前也常來。因鄭先生辦公室與我們會議室同層且鄰近，他上班也來得很早，路過我們房間時，常常進來坐一會。他也愿意和朱先生談天說地地交談，遇到他無重要會議或事務時，還主動過來參加我們的會議。他說：“到這里來，我是來充充電的?！?/p>

李佩先生的中關村大講堂因她年事已高，亦停辦了，后改為在力學所開小規模座談會，會議定在周三上午。在會議開始前，李佩先生也到我們這里坐坐聊天，然后各自開會。朱先生非常敬重李佩先生，就主動將我們的名詞審定會改在下午。上午時間，我們全體成員去參加李先生的會議。一方面是增長知識，另一方面也為了支持李先生。我們幾人成為李先生后期成立的“錢學森科學和教育思想研究會”的首批成員。

朱先生對科學上的前沿動向非常敏銳。20 世紀80 年代初，突變、非線性動力學席卷全球時，他就感覺到其中的基本概念如混沌、奇怪吸引子等很重要。于是他翻譯了長文《非線性力學中的奇怪吸引子和渾沌》，而且還及時寫了《渾沌講義》，并在《大百科全書·力學卷》寫了詞條，而且認為應該用“渾”而非“混”的用詞含義。后來在《大百科全書·力學卷》中，以約定成俗的原則，采用了“混沌”。

非線性問題在20 世紀80 年代成為研究的熱門課題。當時北京大學于1986 年5 月由趙凱華、朱照宣、黃永念首先成立非線性科學研究中心。同時在這一時期，朱先生參加了錢學森主持的系統科學討論班（俗稱香山會議）。他在該討論班上被邀請做過一些專題報告，受到錢學森先生的賞識和器重。但他對復雜系統、巨系統及頂層設計等也有他個人獨立的見解。

又如有段時期，量子力學的進展和應用風靡全國時，似乎我們已經進入了量子時代。朱先生則請北京大學物理系的趙凱華教授給我們講解量子力學的基本知識，從量子糾纏到量子科學的運用原理、特性和應用范圍及難度等等做了全面的介紹。使我們頓悟，清醒地認識到了其發展遠未達到當時媒體所吹噓的程度。從不跟風、實事求是、冷靜思考是朱先生深入骨髓的一種好品質。

朱先生的大筆記本曾給我們看過。如在做《力學與實踐》主編期間，對所審查的稿件都做有記錄，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記錄了他的人生軌跡，每件事都記錄在案。這是多么好的習慣，清秀工整的小楷字體，字如其人，沉著冷靜，善于自控，辦事認真負責，謙虛謹慎的性格貫穿始終。這樣的筆記本有幾十本兒，或許有上百本兒之多，它們都是寶貴的財富。

朱先生淡泊名利，經常將給他的審稿費捐出來交給我，用于開會時的臨時開支（如購買茶葉、咖啡等）。他牙不好，從不要求特殊照顧，而是和大家吃力學所食堂供應的盒飯（從5 元一盒到后來漲到20 元一盒），從無怨言。食堂的蔬菜常常是整根的翻炒，朱先生就自備了一只剪刀，剪短后食用。他生活異常儉樸，住中關園時，步行來所，后搬家離所里較遠，就乘公共汽車往來。由健步直到拄著拐杖，后有老伴兒張先生陪同相隨出席會議。

他深愛這個小集體，我們也更敬重他，熱愛他，牽掛他，總希望有朝一日，他還能回到我們這個小集體，聽他滿腹經綸的知識，循循善誘的教誨。和他聊天，是一種享受，是增長知識的源泉，如今卻化成永久的懷念！他是給我答疑解惑的良師，也是和藹可親、可敬的兄長。是我這一生中遇到的學識淵博、才華橫溢、學貫中西、文理兼達，且品德高尚、甘于奉獻的真正的力學界的大家!

朱照宣先生安息吧！千古永垂！您的音容笑貌，多年的教誨將永遠銘刻在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