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江戶時代游廓中的儒家等級秩序

吳利萍

內容摘要：江戶時代浮世草子作家井原西鶴的小說主人公多為庶民，寫實地展現江戶時代蕓蕓眾生的人生百態。西鶴的代表作之一《好色一代男》作為一部好色物，自然少不了主人公游戲花叢的情節，有關游廓的描寫不在少數。游廓是江戶幕府官方承認的娛樂場所，云集了社會各階層的人物。游廓的世界可以說是江戶時代整個大社會的縮影，反映出以朱子學為官學的江戶社會中，庶民階層受到儒家思想影響的情況。文章選取井原西鶴的好色物《好色一代男》中有關游廓的內容，分析了游廓這個小世界中從游廓的整體構建、到游女再到客人中包含的儒家等級秩序。一窺庶民接受儒家思想情況的一角，展現儒家思想對江戶日本社會的強大滲透力。

關鍵詞：《好色一代男》 游廓 等級秩序 儒家思想

井原西鶴的好色物《好色一代男》開創了浮世草子這一小說題材，在日本文學史上具有重要意義。浮世草子取材于真實的社會生活，真實再現了江戶時代庶民階層的生活面貌。西鶴還是俳諧師時就善于取材于現實人物和社會生活，表現出人文主義的傾向，之后的浮世草子中的寫實性則更為突出。因此，文學界多將西鶴的作品作為研究江戶時代歷史的可靠材料?？梢?，西鶴的作品對于研究江戶時代的庶民生活方面有著極高的參考價值。

一.江戶時代的等級秩序

有關等級秩序這一問題的探討向來都是學界的熱點。儒家思想的等級秩序觀念起源于先秦時期混亂的社會狀態。為了重建和諧有序的社會秩序，注重等級秩序的儒家思想應運而生，在中國封建統治之中發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這一點也被德川家康看中。日本對于身份等級的看重由來已久，在長久的歷史發展中，身份等級制度逐漸成為一種社會秩序被確定了下來。自儒家思想傳入日本，更是賦予了身份等級理論上的合理性。德川家康建立江戶幕府，社會逐漸趨于安定。為進一步保證幕府的封建統治，江戶幕府制定了一整套規則規范著整個社會秩序。從意識形態層面來說，朱子學作為官方意識形態影響著整個江戶社會。從整體到個體，從社會結構到個人行為都受到以朱子學為首的儒家文化的影響。

（一）儒家等級秩序

儒家學派誕生于“禮樂崩壞”時期?？鬃俞槍Υ呵飼r期統治秩序被破壞的情況，提出了維護等級秩序的“正名思想”?？鬃诱J為為了有一個秩序良好的社會，最重要的事情是實行他所說的正名?？鬃釉唬骸懊徽圆豁?，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①?！熬?、臣臣、父父、子子”②。孟子也曾言：“無父無君，是禽獸也”③，都體現了他們對于正名的看中。這種觀念被一以貫之，到了漢朝，董仲舒更是以“陽尊陰卑”的理論進一步規定了那男男女女的家庭等級、社會等級，以此維護家族、國家的秩序。后來逐漸衍生出三綱五常學說，使中國儒學在維護封建等級秩序上達到了新的頂峰，此時儒家思想成為一個具有完善結構的封閉式的系統。

從春秋時期開始，儒學禮教思想中的等級秩序的觀念不斷發展，等級秩序成為了儒家思想一大代表性特征。宋朝時期，朱熹認為“尊卑大小，截然不可犯”“上下相攘相奪，便是不義不和”④。也體現了儒家思想對于等級秩序的看中，并且在維護中國封建統治之中發揮了極大的作用。隨著儒家思想傳入日本，在社會的逐漸發展之中，于江戶時代達到鼎盛。德川家康正是看到儒家思想的等級秩序觀念在封建統治中發揮的作用，于是大力提倡朱子學。從朱子家訓加禮中可以看出，朱子特別強調在平凡細碎的日常生活中，逐漸培養人性成長與秩序形成的根基強調上下尊卑，長幼有序，對家庭秩序、社會秩序的維系有所助益。儒家經典、朱子家訓加禮等的江戶時代極力推崇的讀物，爛熟于武士階層之后，其中的思想也逐漸傳入民間，在一般庶民家庭中潛移默化形成等級秩序觀念的作用也大有可觀。

（二）儒家等級秩序在江戶社會的體現

江戶社會把儒家思想作為封建統治工具的作用發揮到了極致。

整體來看，幕府以朱子學為依據制定的士農工商等級制度，嚴格地將人們劃分為四個階層，各階層嚴守界限，不得逾矩，其森嚴程度猶如銅墻鐵壁，身份世襲，各階層之間幾乎不會出現跨越身份等級的情況。武士作為社會的統治階層享有最高的地位和權利，可以隨意處置除武士之外的庶民即農工商階層。被統治階層中，農民階層人口數量最多，是支撐江戶時代武士生活的主要人群，社會地位僅次于武士。工商階層又叫町人，主要從事商業和手工業，只有對經濟的支配權，社會地位不高。除此之外，沒有被列入四民等級之中的“賤民”真正處于社會最底層，主要是一些戴罪之人等而產生的一個世襲群體，毫無社會地位可言。這便是整體上的等級秩序體現，奠定了江戶社會秩序的基礎。

具體來看，各個階層內部也存在不少秩序體現?！懊總€日本人都是最初在家庭中學習等級制的習慣，然后再將其所學到的這種習慣運用到經濟生活以及政治等廣大領域”?？梢?，日本人的等級秩序觀念深入人心，不僅是大的社會等級劃分，各階層內部也一切遵照等級秩序運行，井然有序。最初發端于武士階層的“主從關系”可以說是上與下的秩序的體現。江戶時代形成世俗社會最基本的人際關系的主仆、親子、兄弟、朋友之中最應該重視的倫理意識就是“義理”，特別是在武士群體之中，義理成為了規范武士思想行為的基本倫理?！傲x理”作為一種規范自身行為，不逾矩的倫理，起到在對他關系中維持身份秩序作用。

二.游廓中的等級秩序體現

武士作為四民之首，在和平時期失去了作戰的職責。因此，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武士們開始走向社交娛樂場所，注重享樂。游廓作為當時有名的社交場所兼娛樂場所，成為了富商、武士們經常光顧的地方。游廓，是江戶時代的妓院，游廓的群集地被稱為游里。游廓中以性交易為生計的女子叫游女。江戶幕府成立游廓之前，江戶幕府統治下的人民受朱子學和其他儒家道德倫理逐漸教化，以性交易為生的女性就是傷風敗俗，為世人所不齒。但是，出于保障武士權益等原因，幕府無法取締游女這一職業。于是幕府將游女集中到固定的場所從事性交易，是為游廓。游廓分為正規和不正規兩種。筆者本文中僅以江戶幕府官方許可的游廓為研究對象。雖然江戶幕府公開成立游廓，其中以江戶的吉原、京都的島原和大坂的新町最具代表性。但是在以朱子學為官學的江戶時代，人民大眾深受朱子的倫理綱常所束縛。

（一）從游廓的整體建構來看

以江戶吉原為例，吉原的游廓由三部分組成。

第一部分妓樓，妓樓里住著游女、游女管理員、見習游女和游女的侍女等人；第二部分揚屋和茶屋，揚屋是太夫等高級妓女接客的場所，茶屋則供客人小食、休息；第三部分則是游廓的管理所。游廓中的所有人和物都由管理所負責。其中，第二部分中的揚屋自然是高級妓女的接客場所，而低級妓女便沒有這種待遇，已經體現出等級差異，等級不同，接客的場所規制也有所差別。第三部分的妓樓在游廓中最能看出等級的差異。妓樓是游女和侍女等人居住兼休息的樓閣，妓樓的外觀建造和內部的布置陳設都和游女的等級相呼應。高級妓女的妓樓外觀華貴，內部陳設也有所講究。相反，低級妓女的待客之地就相對簡陋，游女本身也沒有華麗的服飾。雖說在吉原游廓建立之前，游女等級只有太夫和端女郎兩種，妓樓也尚未有明確的等級之分。到了舊吉原成立之后，游女等級增加了格子女郎和局女郎，也相應產生了格子見世（見世：店鋪之意）和局見世，可見妓樓在此時已經出現了等級差別。到了寬文（1661-1672）時期，游女等級出現了散茶女郎，元祿時期取消了局女郎，出現了梅茶女郎，至此，妓樓形成了四個等級。第一等：太夫格子見世；第二等：散茶見世；第三等：梅茶見世；第四等：切見世。到了寬政（1789-1800）時期以后，妓樓等級增加到五個。不同等級的妓樓的房屋規制也有所區別，游女的等級越低，妓樓的整體面積越小，內部結構越簡單，陳設越不講究。

卷一第五節，“世之介與瀨平一面等待人少了，一面往西側中部向外突出的帶有橫木格窗標志的一家妓院走去。那里糊在隔窗上的印著龍田川紅葉圖案的紙已七零八落了，室內煙霧繚繞，連放煙頭的煙灰缸都沒有。就是在這家破敗的妓院里，卻有一位溫柔女子……”⑤

從“七零八落”、“破敗”的描述可見，這位游女的品級不高，妓樓外觀和內部陳設都很簡陋。同時“她的老板在這里是最窮的……若把島原的那些花魁們穿舊的衣服拿來給這里的女人穿上，他們也會變得更吸引人”更是將整個游廓與京都島原進行對比，凸顯了上等游廓和下等游廓環境、游女服飾等方面的差異。

卷五第五節，“此地有錢有勢的年輕人，也去大阪的新町結交稱心的女郎，有的也攢足了零錢，在京都的島原上花光，這都是值得的”。⑥

此處直接說明在新町和島原這樣級別的游廓消遣是值得的。結合當時吉原，新町和島原被稱為三大代表性游廓，可見其上等游廓的地位。

除了同一游廓中的妓樓存在等級差別之外，不同的游廓也存在高級和低級的區別。

（二）從游女本身來看

1.游女的等級秩序

前面已經提到，妓樓的規制依照游女本身的品級而定，在同一等級的游廓之中的游女也存在身份制度。江戶時代的各個時期，甚至是各個地方對于游女的等級分類也存在一定的差異。這里以江戶的吉原為例。明歷大火之前的舊吉原開設初期，游女只有“太夫”和“端女郎”兩個上下等級，到了寬永年間（1624-1643），增加了“格子女郎”、“局女郎”和“切見世女郎”三個等級。此時的游女等級從上到下依次是：“太夫”→“格子”→“局”→“端”→“切見世”，由此形成了江戶時代大多游廓沿用的游女等級稱呼。明歷大火之后的寬文年間，隨著江戶散茶的出現，以及侍茶女進入游廓賣身，新吉原的游女等級的稱呼相應一定的發生了變化，變成了“太夫”→“格子”→“散茶”→“梅茶”→“切見世”。除此之外，年代和地方差異的原因，游女的等級劃分有所區別。

卷三的第五節，世之介在北國一邊遠之地的妓院?！斑@里的妓女并沒有什么‘格子女郎和‘局女郎之類的等級分別”。⑦

可見，其他地方的游女存在等級差別。

卷四第六節，“但是世之介卻遭到了太鼓女郎的拒絕，懊惱不已，心想，看來在這地方光有錢也沒用，我無論如何不能就此認輸??！”⑧

“太鼓女郎”是后來妓女的等級之一，等級在“太夫”、“天神”、“鹿戀女郎”之下，等級不算太高。從世之介的出乎意料的反應來看，側面證明了等級越低的游女，自主選擇權不高，游女被認為應當遵循各等級的權利和義務。

卷五第五節，“但實際上也沒有幾個妓女，而且還要按‘天神、‘小天神這樣的高級別來收取嫖資”“去看一看太夫那身穿著睡衣身姿，哪怕只是一次，也是值得的。他們不吭穿褪色了帶紅絹里子的、臟兮兮的貼身裙，也不可能把頭枕在臟枕頭上。兩者的差別可是太大了”。⑨

此處同樣佐證不同等級的游女的薪資有所差別，等級之間的穿著用度也千差萬別。卷六第二節描寫了一群“色道”行家對各大游廓的太夫品頭論足，從一番評判中，可見太夫的身段婀娜和舉止不俗。江戶時代各大游廓的太夫就是一等游女，被稱為花魁，說明一等游女和其他游女的與眾不同之處。

2.高級游女的等級秩序

另外，游女的另一層等級區分體現在“男尊女卑”之中。江戶整個社會的大趨勢是儒家等級觀念下的男尊女卑。但是，進入游廓中的游女，這里還是以公娼中的高級妓女為對象進行分析。游廓中的游女解放天性，不受傳統禮教的束縛，消費者即使再有錢，最終成功與否主動權掌握在游女手中，可謂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高地位。

江戶時代將女性禁錮在“愛”、“社交”和“家”這三種小世界中。首先，江戶社會嚴格按照儒家倫理綱常、三從四德教育女性，讓他們成為家庭女性。直到現在，在日本，女性婚后回歸家庭也屢見不鮮。女性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出嫁從夫，終生被束縛在家庭的大小事務之中。女性通常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接觸學問，只接受如何做一名合格妻子的家庭教育。女性一切遵照朱子學對于女子的要求成長起來，這在當時的江戶社會是普遍現象。在這樣的環境之下，江戶特別是元祿時期的女性，在接受傳統禮教的束縛和尋求內心的欲望這兩種矛盾之中，很容易走向悲劇的結局。與之相反，江戶時代的游女于遵從三綱五常，遵從禮教的社會所不容，淪為游女的人一般被視作奴隸，十分卑賤。游廓作為關押游女身體的牢籠，對于游女來說就是火坑。但是，家庭女性被束縛在家庭中失去自我，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奴隸，家庭就是另一種牢籠。與之相反，在進入游廓之后，雖然在大的社會環境之下為人所不齒，但是在游廓這個小社會之中，高級游女可以說處在了上層階級，游女是游廓世界的主宰，作為客人的男人在大社會中有金錢有地位，但在游廓的世界則處于次要地位，由游女操控。游女拋卻男尊女卑的固有觀念，施展個性，可以說是某種意義上的解放。實現了男尊女卑等級的逆轉，凌駕于男人之上。

在《一代男》中也不乏這樣的描述。首先其中最多的是描述世之介在游女處吃了閉門羹。世之介就算是有萬貫家財，也無法得到自己傾慕已久的女子（卷六第七四十八歲，卷七第一四十九歲）。

卷四第六節，世之介在京都島原狎妓，精通色道的善吉和他一同前往，善吉成功憑借高超的彈奏技藝獲得太夫石州的青睞，而有萬貫家財的世之介“卻遭到了太鼓女郎的拒絕，懊惱不已，心想，看來在這地方光有錢也沒用，我無論如何不能就此認輸??！”⑩

表明游女是游廓的主動方，而世之介作為客人，處于被動方，體現游女在游廓中的地位不低，擁有再多金錢最終也要聽從游女首肯與否。

卷六第七節，太夫野秋同時周旋在世之介和傳七這兩個男人之間，并且游刃有余。這在現實社會世俗禮教中教養起來的女子中是不可能出現的情況，顯然是在游廓的世界中，太夫居于主動方，客人世之介和傳七居于被動方的緣故，作為男人的兩人也被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間。與現實社會男子玩弄操縱女子截然相反。

卷七第一節，高橋太夫傾心于世之介，便絕不赴他人之約。體現了女子的傲骨，也表現了現實社會中家庭女性所沒有的拒絕男性的權利。代表游女在游客中的主動地位。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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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釋

①參見：論語·子路.

②參見：論語·顏淵.

③參見：孟子·滕文公下.

④參見：朱子語類 卷六十八.

⑤⑥⑦⑧⑨⑩井原西鶴.浮世草子[M].王向遠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6：12，78， 43，64，77-78，64.

（作者單位：哈爾濱師范大學東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