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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林嫂的“藍夾襖”為何不見了

2023-10-15 15:36葛浩
語文教學與研究(教研天地) 2023年9期
關鍵詞:人文情懷寡婦祥林嫂

葛浩

摘要:小說《祝?!穼ο榱稚┑难b束描寫別具一格。人物前兩次出場,著裝近乎雷同,而最后一次登場,裝束則是徹底缺失??此剖韬?,其實別有深意。兩次重復描寫人物裝束,首先是彰顯祥林嫂寡婦的身份,因為它是人物命運跌宕起伏的最基本推動元素。其次是提醒讀者注意此身份背后的社會輿論環境,思考其所折射的魯鎮社會意識形態,引導讀者去體會其含蘊深廣的社會思想內容。而死亡前祥林嫂裝束的缺失,讓人看到了作者的溫情與大愛?!八{夾襖”從“重復出現”到最后“缺失”,既可見一代文學大家在小說謀篇布局上獨具的匠心,又彰顯了作為時代“先覺者”的魯迅博大的人文情懷。

關鍵詞:祥林嫂 人物裝束 寡婦 社會意識 人文情懷

《祝?!肥囚斞傅慕浀湫≌f,作為其中女主的祥林嫂,無疑是中國現代文學長廊里一個熠熠生輝的人物形象。魯迅對其精心刻畫,用一個社會底層女性被毀滅的悲劇,揭示了那個社會時時刻刻都在毀滅人的殘酷現實。

作為文學大家的魯迅,在小說中向來重視人物裝束在表現人物性格和命運方面的作用?!豆枢l》中的閏土,少年時“頭戴一頂小氈帽,頸上套一個明晃晃的銀項圈”,中年閏土“頭上是一頂破氈帽,身上只一件極薄的棉衣”。氈帽的變化,銀項圈的消失,映射出生活于社會底層的閏土悲苦的一生?!犊滓壹骸分械目滓壹?,長衫是其靈魂標簽。破爛的長衫不離身,讓人見識到了沒落文人的固執、寒酸與四體不勤。長衫最后被一件破夾襖取代,不僅揭示了孔乙己當時的生存困境,也暗示了其最終走向死亡結局的命運。衣著細微的變化,表現了人物命運的變化起伏。

但是,《祝?!穼ο榱稚┑难b束描寫卻是別具一格。人物前兩次出場均有裝束描寫,初到魯鎮“頭上扎著白頭繩,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再到魯鎮,“仍然頭上扎著白頭繩,烏裙,藍夾祆,月白背心”。文字基本相同,整體畫像,粗筆勾勒。生命即將隕滅時的祥林嫂,魯迅對她的裝束卻一字不提,她的“烏裙,藍夾祆,月白背心”不見了!對人物著裝兩次描寫近乎雷同無變化,而到最后是徹底缺失。這是魯迅的疏忽,還是暗藏什么玄機呢?

我們先來說說祥林嫂這身裝束的獨特之處。丈夫去世,按照封建禮教的要求,作為“未亡人”的祥林嫂要為丈夫守孝,所以扎白頭繩是自然的??伤囊轮鵀楹问菫跎?、藍色和月白色?

“烏”“藍”“白”在色彩上屬于冷色系列,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往往和悲傷、痛苦、凄涼相聯系,尤其是白色和烏色,更是象征著兇兆和死亡,喪禮上披麻戴孝(穿白色孝服)和戴黑色袖章就是這個道理。而且,在封建社會里女性隨著年齡的不同,衣服著裝的顏色也有講究。李漁《閑情偶寄》中記載:“記予兒時所見,女子之少者,尚銀紅、桃紅,稍長者尚月白。未幾而銀紅桃紅皆變大紅,月白變藍,再變則大紅大紫,藍變石青?!盵1]祥林嫂初次出場年齡在二十六七歲,在農村已是大齡女青年,加之又喪夫,因此,“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符合她的年齡和身份特點。從這個角度說,這身打扮是她寡婦身份的標簽。那么又有一個問題,為何兩次著裝沒有一絲變動,這沒有新意的重復是否有深層的意義?

寡婦,在封建禮教社會里就是一個不祥的存在?!吨腥A全國風俗志》云:“寡婦俗稱孤矜,又稱鬼婆,人咸目為不祥人,以為其夫主之魂魄,常隨婦身,又娶之者,必受其祟,故輒棄置不顧,無人再娶?!盵2]在魯鎮人眼中,祥林嫂是個寡婦,她是克夫之人和不潔之人。李永琴老師認為:“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不但是寡婦身份的象征,還是社會意識符號在祥林嫂身上的自然投射,更是輿論環境強加給祥林嫂的烙印,有約定俗成的文化意蘊?!盵3]這說法有一定的道理。

重復意味著強調。筆者認為合理的解釋就是,兩次重復描寫人物裝束,一是彰顯祥林嫂寡婦的身份。因為寡婦身份是小說整個故事展開的由頭和抓手,也是人物命運跌宕起伏的最基本推動元素。二是提醒讀者注意寡婦身份背后的社會輿論環境,思考其所折射的魯鎮社會意識形態,引導讀者去體會其含蘊深廣的社會思想內容。

《祝?!吩谇楣潣嫵缮?,體現了魯迅小說一貫采用的敘事模式——“看”與“被看”的模式。這種敘事模式,展示的是人們生存的普遍社會模式,人是社會的人,誰人不是“看”與“被看”?魯迅作為社會問題的思索者獨具慧眼,對那個黑暗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看得比常人清醒。在《娜拉走后怎樣》一文中他曾說過:“群眾,——尤其是中國的,——永遠是戲劇的看客。犧牲上場,如果顯得慷慨,他們就看了悲壯??;如果顯得觳棘,他們就看了滑稽劇。北京的羊肉鋪前常有幾個人張著嘴看剝羊,仿佛頗愉快,人的犧牲能給予他們的益處,也不過如此?!薄翱础迸c“被看”是二元對立的關系,“看客”和“被看者”是這個關系中的兩極。在一系列啟蒙小說中,魯迅極力刻畫這個關系中的一對矛盾體,通過“被看者”被看客“鑒賞”的情景來燭照那個時代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反映社會的黑暗與沉疴,揭示民族愚昧麻木的精神狀態。

魯迅善于刻畫“被看者”形象,很注重“被看者”的裝束,因為它具有巨大的能量效應。這種類似京劇臉譜的“標簽性”裝束,從一個角度表明了人物的身份和性格?!皻置薄笔情c土的標簽,“長衫”是孔乙己的標簽,而“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則是祥林嫂著裝標配,是她作為寡婦的標簽,這身著裝暗示著她永遠逃脫不了身上的原罪:她是寡婦。

祥林嫂在丈夫祥林死后逃到魯鎮打工,成為魯鎮人眼中的“被看者”。第一次到魯鎮,就如同舞臺戲劇人物的出場,她站在眾人的目光之下。映入眾人眼簾的,首先是她的穿著——“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地地道道寡婦身份的標簽。魯迅何以如此刻意交代?在魯鎮這個深受封建禮教熏染的地方,在深受“政權、族權、夫權、神權”影響的農村環境里,人們關注的自然不是她的年輕和活力,而是作為一個外鄉陌生人的身份。她這個寡婦做得合格與否?會給魯鎮帶來什么?人們不自覺地思量著,就像盯著鐵籠里的動物一樣盯著祥林嫂。這里,“看客”和“被看者”的關系初步確立,預示著即將上演一場“看”與“被看”的人間悲劇。

祥林嫂出場的裝束,除了暗示其身份,也在勾連人物背后的故事。祥林嫂的故事由“臺前”和“幕后”兩部分組成?!芭_前”的故事發生在魯鎮,而“幕后”的故事主要是通過衛老婆的口說出,交代祥林嫂來魯鎮之前和被搶走之后發生的事情。祥林死了,祥林嫂無法左右自己以后的命運,按照族權的要求,她的一切歸屬夫家。強勢的婆婆強迫其改嫁,她逃到魯鎮打工。婆婆帶人把她強搶回去,像賣牲口一樣把她買到山里給兒子換回豐厚的聘金。這些事件的發生,都圍繞著祥林嫂是寡婦這一事實展開。寡婦的身份,對其本人而言也是一道枷鎖?!昂门患薅颉钡挠^念在她心中根深蒂固,在被婆婆強行改嫁賣到山里的時候,她頭撞香案,做出了出乎意料的拼死反抗。

祥林嫂的首次裝束,很像戲曲演出角色出場時的定場詩,初步交代了人物身份性格,也為后文故事的發展做了恰當的提示和鋪墊。它勾連了“故事”背后的“故事”,使衛老婆子口中祥林嫂的故事和魯鎮人眼中祥林嫂的故事產生有機聯系,組成了祥林嫂完整的人生,在小說敘事上又產生了虛實相生的效果。

第二次到魯鎮,祥林嫂再次亮相時,又一次穿著“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也許這是另外一套衣服,也許生活困苦她只有這一套衣服,也許她為了節儉多年就穿這一套衣服,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還是這身著裝所揭示的相同身份——寡婦。第二次的裝束是個標志,二次守寡,是祥林嫂命運發生巨變的轉折點。對祥林嫂來說,一個悲劇才剛剛結束,一個新的悲劇又要開始了。

丈夫因病去世,孩子阿毛不幸被狼叼走,大伯收屋子將她逼到走投無路的境地。連死了兩任丈夫,她越發遭到眾人的厭棄。四叔說她敗壞風俗,不干不凈,不允許祭祀時沾手。在這個唯一能提供她生活來源的魯四老爺家里,她沒有獲得一點慰藉。在周圍人眼中,阿毛的故事成了人們滿足獵奇和病態心理的良藥。額頭上的疤痕,是她抗爭族權與堅守禮教婦道的痕跡,卻也成為嫁了二夫的恥辱標記。面對柳媽等眾人的嘲笑,她百口莫辯。寡婦有罪,嫁了二夫的祥林嫂更是罪上有罪,她始終是人們眼中一個可供消遣的“精神玩物”。但這一點還不至于讓她死去,她本來只有活著的凄涼,但柳媽告訴她死后要被閻羅王鋸開分給兩個男人這件事,讓她突然間體驗到了死后的恐怖。她身上的原罪,不僅讓她活著的時候受盡人間的嘲諷侮辱,在死后也要接受神明的懲罰。祥林嫂去捐門檻,妄想通過花錢的方式洗脫原罪,但她不明白原罪永遠是原罪,是洗不去的,最終只能走上死亡的絕路。

這就是魯迅的深刻,他不動聲色連續兩次讓祥林嫂以寡婦的身份示眾,在“看”與“被看”之中呈現了當時荒誕社會一幅幅血淋淋的吃人情景。兩次寡婦裝束一樣,人物身份也一樣,但所指向的人物遭遇不同、結局不同。表面看是裝束沒變,背后卻是人物命運深切刻骨的巨變,小說的人物著裝,既關聯著主人公的命運,又讓人看到了投射其中的社會意識形態,有著不同凡響的表現張力。而且,兩次寡婦裝束,對應故事發展的兩個不同階段,使之各自獨立完整,又形成清晰可見的前后邏輯鏈條。

那么,對于瀕臨死亡的祥林嫂,魯迅為何對她的著裝不著一字,是無意的疏忽嗎?

在魯迅小說“看”與“被看”的“示眾”圖景中,看客大致分為兩種類型。一類是不覺悟的民眾。比如《示眾》《藥》《阿Q正傳》《祝?!返刃≌f中的看客。另一類的看客很獨特,那就是小說中的“我”。這個“我”是故事的敘述者與參與者,更是事件的旁觀者?!拔摇笨偸抢_和故事中其他人的距離,以“我”的眼睛去打量社會、靜觀人生?!犊滓壹骸分械摹拔摇崩溲叟杂^魯鎮人對孔乙己的態度,以一個酒店小伙計的視野展現那個世界的冷漠和殘酷。而更多情況下,魯迅小說中的“我”是那個時代的“先覺者”形象,這個人物身上明顯具有魯迅本人的影子。

在《故鄉》《祝?!分?,“我”是一個接受啟蒙思想的知識分子?;氐焦枢l,“我”在“看著”養大自己的這方土地,“看著”故鄉里人們彼此之間糾纏的故事。這種旁觀不是事不關己的冷漠,卻是一種思想啟蒙者的人文觀照。在《故鄉》結尾,“我”望著侄兒宏兒,思考著希望有無的問題。在《祝?!防?,我“看著”魯四老爺、長工各色人等的表演,這里的一切讓“我”感到壓抑,“我”與這僵化封閉的魯鎮格格不入,于是我決計要離開。主人公祥林嫂必然也會引起我的關注,小說提到“我”決計要走的深層原因:“一想到昨天遇見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這樣“我的故事”和“祥林嫂的故事”就巧妙地聯系了起來,就出現了小說開頭“我”與祥林嫂相遇的場面,她走進了“我”的視線,成了“我”直面注視的對象。

啟蒙者如何去“看”當時社會底層不覺悟的民眾?“魯迅在考察、處理‘先覺者’(知識分子)與‘群眾’(人民)關系問題時,獲得了一個比較建全的心理角度——既無俯視的自傲,也無仰視的自卑,始終堅持著一個現代知識分子的獨立與平等,自尊與自知,該愛則大愛,該憎則大憎,絕無半點顧及?!盵4]因此,魯迅小說中“我”的形象,沒有高高在上的道德優越,沒有矯揉造作的虛情假意,有的只是真誠平等的人文關懷。

因為獨立,所以是拉開距離的靜觀;因為平等,所以平視對象的苦難;因為關懷,所以內心涌動的是熱流?!拔摇焙拖榱稚┑囊娒?,小說如是寫道——

我這回在魯鎮所見的人們中,改變之大,可以說無過于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頭發,即今已經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

祥林嫂生命的最后,花白的頭發變成全白,神情已由悲哀變得麻木,眼神幾近呆滯,魯迅運用特寫鏡頭,把一個即將走到生命盡頭的農村女性悲苦形象呈現在我們的面前。在一百多字的肖像描述中,看似悲涼的文字背后流淌著作者滾燙的情感,彰顯著魯迅的人文情懷。這里沒有出現裝束描寫,為什么?筆者認為不需要了。祥林嫂是社會底層受壓迫不覺悟的民眾之一,對已經走到死亡邊緣的她,做為“先覺者”的“我”關注的,自然應該是她的生存狀態和生命狀態,而不是她的寡婦身份。祥林嫂那身標志性的寡婦裝,自然會淡出在魯迅的視野之外,而最能體現人物命運狀態的神態神情變化就被清晰聚焦在眼前。

還有,祥林嫂的這身裝束,此時應該是破爛、骯臟不堪了。從刻畫人物方面考慮,一身破爛不堪的衣服,除了說明她很貧窮以外,在表現人物精神、生命狀態方面,和人物的面部神情相比要遜色很多。因此在魯迅的筆下,我們看到了人物的頭發、臉色和眼睛的變化,而沒有裝束的交代。另外,祥林嫂的生命即將結束,個人的故事也將完結,寡婦裝束也失去了其在敘事上的作用,此時再描繪她的寡婦裝束會有旁逸斜出之嫌,所以祥林嫂的“藍夾襖”消失也是在情理之中。

祥林嫂不是所謂的“窮死的”,她是被魯鎮人集體無意識逼死的,是被那個時代“困死的”?!八{夾襖”裝束兩次出現提示了人物身份、昭示了悲劇的根源,而它最后的缺失,讓人看到了作者的溫情與大愛?!八{夾襖”從“重復出現”到最后“缺失”,既可見一代文學大家在小說謀篇布局上獨具的匠心,又彰顯了作為時代“先覺者”的魯迅博大的人文情懷。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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