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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退休人員遷移模式與健康狀況關系研究

2023-10-26 08:51杜雨濃
西藏民族大學學報 2023年4期
關鍵詞:健康狀況受訪者西藏

周 悅,杜雨濃

(江南大學法學院社會學系 江蘇無錫 214122)

中央第七次西藏工作座談會上,習近平總書記充分肯定廣大黨員、干部在雪域高原的奉獻犧牲,要求各方面的政策支持,解決好他們的后顧之憂。強調要關心愛護西藏干部職工,不斷提高他們的健康水平。目前,西藏地區的人口預期壽命(72.19)仍然低于全國平均水平(77.3),西藏60歲以上老人的自評健康比例(24.53%)低于全國水平(43.82%)[1],長壽且健康的目標還未實現。長期在西藏工作的干部職工,退休后面臨疾病和衰老的雙重困境,異地養老成為西藏退休居民改善健康狀況的主要方式。西藏異地養老遷移群體涵蓋區內外不同籍貫、各個民族的干部職工,遷出地具有聚集性。

西藏退休人員遷移后是否實現了解決健康問題的目標?從老年群體整體而言,衰老作為不可逆過程必然帶來越來越多的身體疾病,退休遷移后仍然存在衰老的問題。從高原氣候與健康的關系來看,“易地治療”的確是緩解急慢性高原病的主要方式,但一些引起身體性狀改變的癥狀難以逆轉。為了解西藏退休人員的健康狀況,需要對該群體進行健康調查,從身體狀況、主觀感受和社會適應三個方面進行綜合評價。并結合該群體的遷移過程,對退休、遷移、健康三個要素之間關系進行基本判斷,形成有針對性的西藏退休遷移人員健康水平提升建議。

一、遷移與健康關系的研究探討

我國的人口遷移研究中,“遷移”一般是指離開戶籍所在地6 個月以上、跨越縣市的空間轉移。在本研究中,西藏退休人員遷移后有長期定居的意愿,將遷入地作為定居地,以跨省的長距離遷移為主,屬于典型的遷移人口。

遷移和健康狀況聯系緊密,遷移與健康研究的經典結論認為健康是遷移的前提,身體好的人更有可能發生遷移。遷移與健康研究興起于20世紀90年代,通過研究不同患病群體,研究者發現移民的健康程度高于本地居民,形成“健康移民假說”[2]。在流動人口的“健康選擇機制”中,健康被視為個體進行遷移的前提[3]。隨著遷移歷程研究的增加,研究者認為流動遷移人口也存在后發健康風險,因時間增加產生流動人口的健康優勢衰減[4],并且面臨社會適應、心理健康、醫療衛生資源等方面的困境[5][6]。此外,最新研究認為長距離遷移①對健康存在促進作用,原因是長距離遷移者會通過降低適應性風險和增加健康生產資本提升個體健康水平[7]。對于遷移后定居的群體而言,其遷移經歷和遷移類型會對健康造成不同影響[8]。

當遷移和健康研究轉向老年流動遷移人口時,健康移民假說略顯單薄。從遷移決策而言,老年人口遷移意愿受到經濟、健康、舒適和歸屬等需求驅動,遷移能力則受到生理、經濟與社會基礎等因素影響[9]。從類型而言,老年遷移人口主要分為勞動遷移者、失能遷移者、健康退休遷移者和家庭供養遷移者,其中健康退休遷移者經濟地位較高,戶籍地和居住地都主要在城鎮,失能遷移者以高齡老人為主,健康家庭供養遷移者以女性低齡老人為主[10]??梢钥闯?,老年遷移人口根據類型差異,其遷移前后的健康狀況存在明顯不同,其中失能遷移者由于健康狀態較差,需要和照料者共住,仍然會成為容易發生遷移的群體。從遷移結果來看,老年人口遷移對個體身心健康、社會融入以及區域的經濟社會發展均會產生顯著影響[11]。除了身體健康以外,老年流動遷移人口的社會適應問題較為突出[12][13]。

本文研究的西藏退休遷移人員既包括健康退休遷移者,也包括患病需要治療或照顧的退休人員,因享有退休待遇具有一定的經濟基礎,遷入地以城市為主,城—城遷移較為普遍。從年齡劃分而言,西藏退休遷移人員因退休年齡前移,退休時男性低于60歲、女性低于55歲的情況較為常見,考慮到西藏人口預期壽命低于全國平均水平,本文仍將退休人員作為老年遷移人口進行研究。這些退休遷移人員已經退出勞動力市場,長期定居在遷入地。遷移群體健康水平存在差異,但以追求健康作為遷移驅動力具有共性[14]。西藏退休人員進入平原地區生活能夠一定程度上緩解高原高寒氣候對身體造成的影響,但因離開常住地且沒有返鄉,定居生活仍有諸多不便。那么,遷移后的西藏退休人員健康現狀如何?遷居內地能否滿足西藏退休人員的健康需求?

為了回應上述問題,研究團隊于2022年8月至10月在陜西、四川、重慶等地進行觀察和走訪,通過實地訪問和電話調查西藏退休遷移人員,共收集有效問卷302份。問卷調查對象的選取標準是:(1)在藏工作10 年以上,不包括援藏干部、短期工作后內調等人員;(2)在藏工作地點包含西藏自治區全域和處于青藏高原的其他區外單位;(3)本人或家屬能夠有效交流溝通;(4)具備一定的認知和行為能力;(5)知情并同意參與本研究。課題組成員進行問卷調查時,根據受訪者意愿進行訪談,一些拒絕填寫問卷的受訪者接受了訪談,共收集訪談資料306 份。其中因身體健康狀況欠佳,尤其是語言表達和聽力的障礙的高齡老人,由照料者(主要為子女)代為回答?;加袊乐丶膊〉耐诵萑藛T及家屬,由于照料負擔較重,沒有參與問卷調查。

二、西藏退休遷移人員特征和遷移模式

西藏和平解放后社會經濟建設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在“全國支援西藏”的號召下,許多從未到過西藏的人開始扎根于西藏。在此之前,人們對于進入高原地區的身體變化還沒有如此具體的認識。20 世紀80 年代左右,迎來了首批入藏人員的退休高峰,個體退休前完成建設西藏的使命,退休后有迫切的醫療和康養需求。

(一)西藏退休遷移人員的群體特征

西藏退休人員的遷移路徑大致可以概括為“從內地進入西藏工作——退休后離開西藏定居”。原籍在內地的干部職工退休后遷移意愿最為強烈。

從空間維度上來看,退休人員的籍貫成為其是否選擇跨省遷移的重要原因。根據現有研究,以藏族為代表的世代定居者退休后會選擇候鳥式養老,在西藏氣候寒冷的冬季到內地暫??;以漢族為代表的外省籍貫遷入者,退休后會選擇遷出西藏回到內地定居,包括本人在西藏出生的退休人員。在本研究的退休遷移人員中,漢族占據了絕大多數(96.7%),藏族占1.6%,其他少數民族占1.7%。同時,因跨省遷入人員家庭團聚需要,夫妻雙方會選擇共同定居西藏或共同離開西藏,主要為女性跟隨男性配偶遷入西藏;或夫妻雙方都在藏工作的,會根據退休時間先后離開西藏。本調研中性別分布均衡,男性53%,女性47%??紤]到電話訪問中男性和女性受訪者的接納程度存在差異,問卷呈現的性別比與實際情況略有出入。

從時間維度上來看,調查對象年齡跨度較大,從40 歲至90 歲,受訪者最早1930 年出生,最年輕的則為80 后。人數最多是1960-1969 年出生人員(41%),原因在于:一是在60年代生人在80年代進入工作崗位,正是中央第一次西藏工作座談會后入藏工作的高峰期,座談會強調西藏經濟發展、援藏工作全面展開,政策扶持力度較大;二是20世紀60年代的退休人員許多是第一代進藏人員的子女,他們延續了父母建設西藏的選擇;三是這些退人員年齡在54-63 歲,從年齡上剛步入老年,處于退休遷移初期,身體狀況良好,生活質量較高。

值得注意的是,根據“父母在藏工作經歷”數據,接近半數的受訪者為“藏二代”(表1)。41.7%的人父母有過在藏工作/生活經歷,7.5%的人父親一方有其中在藏工作/生活的經歷。其中半數的“藏二代”在西藏出生,半數是在內地出生后再隨父母遷入西藏。其余父母均沒有在藏工作經歷(50.2%)的退休遷移人員,主要來自川渝地區(70.9%),比較符合川渝地區作為西藏遷入人口主要來源省份的特點。

表1:西藏退休遷移人員父母在藏工作比例

(二)“離藏不回鄉”的遷移模式

西藏和平解放后,一些軍人和隨軍家屬定居西藏。隨后大批響應國家號召的區外人員進入西藏工作。這些早期進藏人員之前從未有進藏經歷,家庭成員也基本沒有進藏經歷。早期進藏工作人員承受了高原缺氧及高寒氣候對身體的影響,以及需要適應因交通不便、人口密度低造成的物資匱乏。到80 年代,這批人已經陸續到達退休年齡,一些身體狀況較差的干部職工急需良好的醫療條件治療疾病。此外,大部分干部職工期待能夠回到內地養老,實現家庭團聚,減輕高原環境造成的身體損害。

此時受到單位行政區劃的限制,跨省發放養老金、安置住房等難以實現,離退休人員有別于內調人員,異地安置工作困難重重。1981 年,西藏自治區人民政府向國務院遞交了《關于西藏干部、工人離休、退休、退職工作中有關問題的請示報告》。1982 年,中央組織部召開了西藏第二次內調工作會議,確定“西藏離休退休人員回內地安置是內調工作的一部分”,并表示“這批離休退休人員特別是一些老干部,長期在高山缺氧地區艱苦奮斗,辛勤工作,體質普遍較差,患有各種高山性疾病,一般都要求安置到醫療、交通等條件較方便的城鎮,予以適當照顧?!盵15]離退休人員回內地安置的相關辦法提上日程,安置人數最多的省份為四川、河南、山東、甘肅、陜西。1995 年,西藏退休職工回內地安置工作轉入“正?;?、制度化”[16],大規模安置退休人員工作告一段落,內地各省份開始常態化接收安置西藏退休人員。

“回原籍”和“去省會”成為兩種主要的呼聲?!盎卦币馕吨氐綇那吧畹募亦l,和父母親屬團聚。因流動人口政策限制,20 世紀80 年代的離退休人員回內地安置,主要是指回原籍、去往配偶或子女所在地,一般不予安排在省會城市、直轄市②?;卦陌才排c當時的人口流動政策沒有本質沖突,對于身體狀況良好的退休人員而言是較好的選擇。在藏工作人員在職期間由于交通不便、流動程序復雜,一年以上甚至多年才能見到父母親屬,這種團聚的需求在退休后得以滿足?!叭ナ钡穆曇舾嚓P注醫療需求,重疾或較為嚴重的高原慢性病,很難回到家鄉進行治療。此外,伴隨城鄉二元結構的形成,城市和鄉村的生活水平差距越來越大。進藏工作的干部職工,原籍大多在鄉鎮和農村,搬至城市尤其是省會城市的意愿越來越強烈。

由于戶籍制度的松動,“去省會”的退休人員越來越多,形成了“離藏不回鄉”的遷移模式。本次調研中48.3%的退休人員定居在省會,其次是地級市(28.4%)、縣城(15.4%)。這些地級市多位于省會周邊,由于交通便利、生活成本較低,成為僅次于省會城市的優質定居地。遷移后退休人員居住質量整體提升,定居房屋最初以單位/雇主房為主,現在逐步轉變為以商品房為主。由于遷移定居多為在藏工作人員退休前進行的長期規劃,一般會較早安排好定居房屋,甚至休假時已經入住。退休人員生活質量提升主要體現在醫療服務條件、公共交通、綠化環境方面,能夠滿足退休人員回內地治療、康養的需求。許多西藏單位規劃建設安置社區,便于退休人員集中居住,保留原有社會網絡。

隨著退休遷移者社區的形成,“離藏不回鄉”的遷移模式逐步穩定。典型表現為即使單位的安置房越來越少,退休人員也愿意花更高的價格購買商品房定居。原因是退休人員雖然離開西藏定居,極少返回西藏,但對“在藏工作經歷”具備較強的認同感,有著濃厚的西藏情結。例如西藏退休人員居住最為密集的四川成都:生活習慣與西藏相似,能夠降低因遷移產生的生活適應問題;生活便利,退休人員聚居數量較多時,通常會有各級辦事處駐扎,便于協調安置、醫療和生活問題;社會網絡的延續,形成以在藏退休同事、在藏退休親屬為核心的人際關系網絡,降低退休遷移后產生的孤獨感。

因此,“離藏不回鄉”的遷移模式在現實需求和政策支持的交疊中形成,較少受到遷移成本的影響。也就是說,商品房購買價格高于安置社區房屋,但由于遷移需求強烈,個人愿意承受遷移成本的提升。遷入地不可比擬的生活質量和醫療條件,以及退休遷移者的所屬群體——有在藏工作經歷的同事、親屬,使得退休遷移成為在藏工作者生命歷程的一部分。

三、西藏退休人員的健康現狀

根據退休人員的遷移選擇可以看出,健康對于遷移的影響呈復合型。與以往研究中認定的“健康是遷移的前提”有所不同,對于西藏退休人員而言,當遭遇健康問題時,排除困難離藏治療和康養更為迫切。由于跨省遷移養老的動機和健康初始條件不同,遷移后的退休人員健康狀況差異較大,遷移后不一定能夠順利擺脫疾病壓力,解決健康問題。退休人員對遷移后健康狀況的敘述呈現兩極分化。

(一)健康現狀分化與內部差異性

通過遷移實現更有質量的老年生活,是原籍在內地的高原高寒地區退休人員的理想選擇。不過,事實和預期不完全一致,生活在內地的退休人員對遷移后的健康狀況產生矛盾心理,形成了退休圈中退休遷移“三年適應期”的說法。即認為退休后從西藏遷回內地的前三年,許多人因身體和心理不能適應,反而導致健康狀況惡化。訪談中發現,退休人員對遷移后的生活變化評價形成了不同層次。在健康狀況變化層面,多數人認為和退休前相比自己的健康狀況變差(58.6%),這些人既包括退休、遷移和衰老共同作用下,身心狀況明顯下降的人員,也包括受到遷移產生的身心壓力影響,產生健康問題累積的人員。然而,部分健康狀況較好的受訪者,則明確表示遷出西藏后健康狀況變好(23.2%),這些受訪者主要處于退休后跨省遷移的初期,在搬入內地生活后,高原慢性病的癥狀得以緩解,生活條件得到改善,較為適應遷移后的生活狀態。

在遷移選擇過程中,西藏退休人員形成了兩種類型:一方面是身體狀況更好的退休人員更容易進行遷移,容易適應遷移產生的環境變化,可以承擔因跨省搬家產生的身心壓力。另一方面,一些已經身患疾病、健康風險較高的退休人員,由于受限于西藏的醫療條件、高原高寒氣候,需要回到內地進行疾病治療、康復療養。

這種健康狀況分化的產生,體現了西藏退休遷移人員群體內部的差異性:

首先,遷移至內地后居住質量整體提升,但社會融入有限。退休人員遷移至內地后,生活狀況雖然存在差異,但大多數人都認為居住質量整體得到了提升。具體而言,衣食住行更為便利,有良好的醫療資源,更多的娛樂選擇。在基本需求層面,遷移至內地后,氣候和海拔的影響已經消除。住房狀況也從以單位周轉房轉向商業小區,居住面積和條件均有改善。且由于選擇的居住地點多為城市,相應的配套設施完善,客觀上提供了高質量的居住環境。其中川渝地區作為西藏流入人口的主要來源地,極大影響了西藏城鎮的飲食習慣和生活習慣,一直作為西藏退休人員遷出的首選定居地。

居住質量的提升背后,是退休人員在遷入地的邊緣化。例如,成都、重慶等地雖然聚集了一批西藏退休人員③,與兩市的人口相比仍然是極小的一部分??陀^條件的提升和主觀的失落感相交融,讓退休人員既能夠維持原有的熟人社會網絡,與同樣定居本地的同事、朋友和親屬往來,但以有在藏工作經歷的群體為主,他們仍然是城市中的陌生人。這種遷移導致的社會生活壓力,后續也會帶來其他的麻煩,在退休人員需要照護時,原有的社會網絡和本地資源都難以發揮良好效果。

其次,受訪者退休時健康狀況差異較大,部分存在健康狀況惡化風險??紤]到我國退休政策對于高原高寒地區、特殊崗位提前退休的支持,以及西藏“64 號文件”中提前退休制度的具體化,西藏退休人員的退休年齡處于50至60歲之間。在內地定居的退休人員,他們的退休時間跨越了四十年。

因此,西藏退休人員遷移后的健康狀況變化,受到年齡、遷移、退休前健康狀況等因素的綜合影響。許多受訪者對提前退休選擇的描述,都提及“身體不能承受”,有改善健康狀況的需求。然而遷移后,退休遷移者不同程度感受到了身體變化的階段性,在身體衰老和社會適應共同作用的高壓期之后,部分人員已建立起新的生活方式,也有不少成員進入漫長老年患病期,或直面健康惡化的后果。

退休遷移人員感受到的健康狀況變化,是在衰老的基礎上感受到的變化,遷移很可能導致這種變化的加速。遷移與適應需要較高的成本,既包括花費的時間、金錢、精力,也包括人際關系的中斷與重建,新生活環境的適應等。對于不同健康狀況的退休人員而言,身體衰老加上遷移適應的成本,會產生不同的結果。經過變動期進入穩定期之后,退休人員的健康水平仍然存在轉變風險。

最后,跨省異地安置工作難以包攬解決所有問題。西藏退休人員的異地安置一直是比較艱難的工作,在中央西藏工作會議精神的指導下,中央各部門的工作批示中,不同行政區劃之間需要進行具體的政策銜接。隨著流動遷移現象的普遍化,跨省遷移的門檻有所松動,不同地域對退休人員的生活福利仍然建立在戶籍的基礎上,受到退休前所在單位的制約。這種地域壁壘很難完全消除,只能在協商的基礎上不斷完善。對于跨省遷移后的退休人員,必然面臨區域間政策的調適過程,例如社保異地結算的難題,只能折中采用定點醫院診療、委托報銷等方式緩解。此外,隨著西藏社會經濟發展,退休人員待遇提升,養老需求從疾病治療、家庭團聚擴展至整體生活質量的提升,身體、心理和社會適應的全面健康,對西藏退休人員異地安置提出了新的挑戰。

(二)異鄉人與健康問題累積

西藏退休遷移人員無論健康狀況如何,隨著遷移時間的增長,最終都要面臨健康問題的累積。受訪者表達了對年齡增長和衰老的無奈,隨著身體衰弱,活動范圍受到越來越多的限制,原本有限的生活圈子最后退縮至家庭住宅之中。同時,受訪者對遷入地的認同主要來自于社群和生活習慣,這兩種因素與遷出地西藏聯系更為緊密。鮮少有人融入本地人的生活圈子,更多的是長期將自己視為“異鄉人”,承受自己無法完全融入的處境。

西藏退休人員遷移后的健康問題累積來自于兩個方面,一是他們退休前身體狀況已經低于全國平均水平。二是作為退休移民,無法避免遷移造成的健康代價。根據西藏全區老年人的自評健康狀況和預期壽命數據,西藏老人自評健康狀況低于全國平均水平④[17],西藏人口預期壽命低于全國人口預期壽命⑤。在藏正式工作干部職工雖然大多生活在城鎮,健康狀況在區內相對較好,但仍低于全國老年人的平均水平。[18]本研究的調查數據也呈現上述特征,近半數(45.4%)的受訪者認為自己的健康狀況一般,健康狀況較好的占28.8%,較差的為25.8%。(表2)此外,退休人員多患有兩種以上的慢性病。從身體感受而言,大多數退休人員深受疼痛的困擾(77.8%),只有少數受訪者表示身體完全沒有疼痛(22.2%)。

表2:退休人員健康自評狀況

四、西藏退休人員遷移行為與健康狀況

(一)退休、遷移與健康的關聯

西藏退休遷移人員面臨的問題受到退休、遷移與健康的多重影響。由于早期的高原慢性病影響,容易讓人忽略退休遷移后產生的新的健康風險。退休與遷移分別從社會角色和社會地位層面、空間變動和社會適應層面對健康狀況產生不同層次的影響。退休和遷移對健康的影響主要為社會因素,退休遷移者需要面對社會角色改變和社會地位降低的現實,以及作為移民在遷入生活的邊緣狀態。

退休使個體褪去了職業角色,且由于收入降低、社會資本減少導致社會地位降低,剩余的社會角色主要為社群角色和家庭角色。社群角色與職業角色息息相關,遷移后的退休人員主要與有西藏工作經歷的群體往來,如在藏工作同事。家庭角色對于從內地進藏工作的干部職工而言相對單一。由于在藏工作期間分離式家庭較為普遍,即由于工作需要,父母和子女之間、夫妻之間無法在同一地點居住。其退休后的家庭角色主要在夫妻之間,如果面臨離異或喪偶,基本處于獨居狀態。分離式家庭狀態在“離藏不回鄉”的養老遷移中加劇。在綜合因素的影響下,退休人員選擇了生活較為便利、容易異地安置的地區生活。對于部分退休人員而言,由于是“藏二代”,自己的父母也在成都等地定居,形成“同城不同住”的居住格局。然而多數退休遷移人員與子女難以實現親子兩代同城居住,[19]屬于典型的“空巢老人”,與家鄉直系親屬外的親緣關系也更為疏遠。

訪談中很多人認為成都等地已經是熟悉的地方,不存在適應過程。實際上,受訪者提及的“適應”主要是指“習慣遷入地生活”,遠未達到社會適應的標準。主要表現為退休遷移人員對各西藏辦事處的依賴程度較高,感到自己無法完全應對遷入地的生活差異,甚至如果和辦事處來往減少,則大大降低對遷入地的歸屬感。退休遷移人員也很少將自己視為本地人,對于了解本地社會規范的主動性較弱,社會參與較少。

(二)遷移定居后的健康狀況變化

退休遷移人員的健康狀況改善主要存在于遷移初期,多數受訪者認為遷移的確能夠減輕身體負擔。將遷移時長、遷移地點選擇[20]納入分析后,可以看出西藏退休遷移人員健康狀況形成演變規律。

遷移初期許多受訪者感到身體狀況好轉,原因在于因“易地治療”減輕了慢性高原病的癥狀,且遷入地提供了更高的生活質量。隨著上述因素的邊際效益遞減,作為移民感受到越來越多的生活壓力,作為老年人感受到身體的衰老?!暗礁咴院缶褪茄獕荷吡?,然后心臟也不好,這胃也不好。然后調到成都來以后慢慢治療胃病就好了?!钡?,“我們住的這個地方到醫院、到菜市場都不太方便?!雹逕o人照料、就醫難和難以融入本地人,成為遷移中后期面臨的主要問題,一些企業效益不佳的退休職工還因退休收入較低,產生相對剝奪感。此外,遷移初期的改善并不完全具有普遍性,一些退休人員遷移后也存在身體狀況惡化的現象。

隨著遷移時間的增加,移民生活帶來的負擔也逐漸顯現。從社會網絡而言,這些退休老人由于已經退出勞動力市場,不再具備發展廣泛社會網絡的機遇,與本地人很難發展新的社會網絡,生活圈子逐漸縮小。從居住格局而言,獨居老人的數量逐漸上升,很多人在適應的過程中就開始遭遇衰老和疾病,還未理順的生活增添了更多的困難。小到衣食住行中的買菜購物,再到身體狀況惡化后的照料問題、就醫問題,均難以依賴政策包攬。伴隨著生活方式轉型,通過購買產品服務,一些生活難題在市場中得以解決。但退休遷移人員的精神慰藉仍未找到更好的替代方案。

因此,與剛遷入內地的退休人員不同,患有疾病、年齡高于65 歲的退休遷移人員面臨諸多生活困境,其中最為突出的就是照護問題。對于身患重疾、需要手術的老人而言,難以依賴子女照料,只能由醫院護工、家政人員、保姆代替進行長期護理。多數退休人員處于慢性病、疼痛的狀態中,具有一定的生活自理能力,主要依賴配偶進行照料。

西藏異地遷移退休人員的照護問題產生主要與以下幾方面相關:一是異地遷移老人的社會適應問題。退休遷移人員的社會適應大約為10 年左右,有的人還未適應遷入地就已經面臨病痛。由于對遷入地缺少深入了解、信息來源單一、社會支持有限,造成了諸多生活不便。二是家庭結構轉型引發的照料方式轉變。家庭結構的變化是指家庭成員中子女的數量減少,并且隨著老人壽命增長,子女的照顧負擔增加。導致一些退休人員不是在養老,而是在照護夫妻雙方的四位老人。此外,家庭成員流動遷移降低了同城居住的可能性,長期照護難以得到滿足。三是老年子女照料老年父母存在照護風險。隨著退休人員壽命的增加,退休人員的子女也已經退休。當老年父母需要照料時,退休子女以老年父母為中心,形成老年子女照料老年父母的基本模式。相對于雇傭照護人員,子女照料滿足了家庭團聚的精神需求,但增加了兩代人的照護風險,即在同樣面臨衰老的狀況下,老年子女的照料問題仍然沒有得到解決。

(三)遷移定居后的被動健康行為

相對于其他地區,高原地區工作人員有更多的急慢性高原病患病經歷,科學防治疾病、降低患病和死亡風險受到更多重視。這種對健康風險的重視經歷了漫長的培育過程。從個體角度而言,許多受訪者在早期進藏工作時,對海拔和氣候對身體的影響并不敏感。隨著年齡的增長,身體的早期輕微癥狀更加嚴重,開始影響正常生活,通過自我覺察和醫療診斷增強了健康意識。由于高原急慢性病是常見疾病,受訪者周圍的同事、朋友和親屬也具有較多的患病經驗,豐富了社群之間的健康信息互通。此外,親友罹患重大疾病對受訪者的打擊較大,作為生命歷程中的重大事件增強了健康預防意識。健康知識主要來自患病后醫生的診斷和囑咐,以及所屬群體的健康觀念。這導致健康意識的形成有一定滯后性,許多退休遷移人員在患病治療后,才真正全面了解自己的健康狀況,形成穩定的健康行為。

然而,許多退休遷移人員的健康意識并未完全轉化為健康行動,仍然以被動健康行為為主。被動健康是指在未產生健康問題時沒有采取預防行為,主要通過發病后的治療維持健康。缺少疾病預防行為,極大增加了后續的健康風險,尤其是因生活方式引起的疾病患病率增加,大大提升了退休人員的治療成本,降低了退休生活質量。

最為典型的被動健康行為是較少參與體檢。60.2%受訪者目前能夠主動獲取健康知識,但僅有半數的受訪者過去一年進行了體檢,其中還包括因病產生的疾病檢查。隨著年齡的增長拒絕主動體檢的比例還在增加。退休人員不愿參加體檢的原因包括:(1)現代社會家庭資源的分配向子代傾斜,退休人員將個人以縮減個人花費支持子女和孫輩,在健康方面的投入僅限于疾病治療;(2)技術主導的體檢流水線,難以提升退休人員對自身健康狀況的全面了解,加上體檢花費不斷增長,降低了對體檢的認可度;(3)體檢增加了退休人員的健康壓力,由于衰老必然伴隨著健康指標的變化,一些指標很難達到標準狀態,預示著患病風險的增加,導致退休人員對體檢的回避;(4)許多退休人員將患病檢查和體檢等同,認為沒有必要反復檢查身體,既入院檢查可以替代全面體檢。

從受訪者的治療狀況來看,他們具備一定的健康素養,能夠在身體不適時主動選擇就醫,較少采用自我治療的方式,較少使用保健品代替醫療。主要選擇綜合醫院進行治療,以西醫治療為主、中醫治療為輔,并通過針灸按摩等方式緩解身體疼痛。由于就醫受到定點醫院的限制,許多退休遷移人員的就醫距離較長,缺少照料者的人員很難獨自就醫。一部分人選擇輕癥在社區醫院治療、其他疾病治療后報銷的方式,大部分人則有推遲就醫、未按時回訪的傾向,存在延誤治療的風險。此外,越來越多的退休人員具有保健品、保健服務的消費習慣。其中11.6%的受訪者確認自己遭遇了保健品消費欺詐,主要是虛假保健品,但很少主動維權。

因此,遷移至內地的西藏退休人員雖然健康狀況差異較大,但對健康問題的應對方式有相似之處??傮w呈現對健康預防投入降低,忽視或排斥體檢,患病后則將精力和資金主要投入至健康領域,呈現體檢投入較低、治療成本高、保健品消費風險高的特點。

五、結論和研究展望

西藏退休人員跨省異地養老,是在個體需求的基礎上,結合異地安置政策,最終形成個人自由選擇、遷入地接納、西藏駐各地辦事處協助的退休遷移模式。該遷移模式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內地干部職工高原慢性病癥狀,提供了多樣化的養老地點選擇,從親友團聚、健康壓力緩解、居住條件改善等方面,提升了西藏退休人員的生活質量。

根據本研究的分析結果,西藏退休人員遷移與健康狀況的關系,既包含良好健康狀況形成的遷移能力,也包含因治療需求、高原高寒氣候造成身體壓力形成的遷移推力。從遷移階段來看,西藏退休遷移人員的健康狀況初期改善明顯,中后期受到退休、遷移和衰老的共同作用,健康問題逐漸累積。由于跨省遷移屬于長距遷移,更需要形成較為穩定的生活狀態,相較于短距離遷移,更有利于健康水平提升。

西藏退休人員的異地安置解決了退休職工最迫切的需求:進入平原地區養老,滿足醫療需求,提升生活質量。西藏退休人員健康水平的提升,今后需要在長壽的基礎上追求生命質量,在經濟收入的基礎上追求精神滿足。從身體健康向身體、心理和社會適應的全面健康轉向,從物質生活向精神生活的轉向。在未來的研究中,針對西藏異地養老現狀,有以下幾個問題仍需進行深入研究,以便完善現有的異地安置政策:一是西藏異地遷移退休人員的社會適應問題,二是遷移后社會公共服務供給的跨區域協同問題,三是跨省入藏工作和就業人員全生命周期的健康水平提升。

[注 釋]

①相對于跨縣遷移,跨市遷移和跨省遷移稱為長距離遷移。

②僅在夫妻雙方原籍、配偶和子女居住地都在省會城市、直轄市時,退休后才可安排在省會城市、直轄市。

③以成都辦事處為例,截至2021 年,成辦共有退休安置人員7042。此外,川渝地區散居2萬左右的西藏退休人員。

④西藏人口普查的自評健康數據顯示,西藏健康與基本健康的老年人比例為73.05%,低于全國的83.15%。

⑤第七次人口普查顯示,西藏的人口預期壽命已經提升至71.1,與全國人口預期壽命77.8相比仍存在差距。

⑥訪談編號1029,時間2022年8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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