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間“擬像”與意識流“景觀”

2023-12-25 12:38王吉
當代作家評論 2023年6期
關鍵詞:畢飛宇人間

《歡迎來到人間》是作家畢飛宇新近發表的一部長篇小說。(1)小說圍繞著醫生傅睿和第一醫院泌尿外科的一場危機展開——“接連出現了六例死亡,全部來自腎移植”,整個科室“籠罩著缺氧的、窒息的氣息”。(2)在第七位患者田菲因搶救無效死亡后,作為主刀醫生的傅睿陷入了巨大的心理焦慮和精神壓力之中。

畢飛宇將作品主題放在“拯救”上,(3)包括對病人的拯救和醫生的自我拯救。當這兩種愿望無法達成時,“拯救”心理便被代償性地投射在身邊的同事、康復的患者乃至水泥雕像上。正如柯蒂斯(James M.Curtis)所言:“科學理論的有效性大部分依靠它們預設現象的能力,因而當異常的情況發生時,危機也就發生了?!?sup>(4)在傅?!盁o微不至的記憶”里,手術的進程是完美的,醫院的治療水準“已經接近世界最高水平”,因此患者術后死亡所帶來的不僅是“心碎”,也是一種對現實的“失控感”?!笆Э亍獓L試拯救—再度失控”成為小說中不斷重復的敘事語法。具有隱喻性和象征性的“人間”,成為這一循環賴以依附的空間框架。

在畢飛宇筆下,“人間”是一個多層嵌套的結構。意識流書寫的空間經驗,讓“人間”兼具清晰的細節真實和模糊的認知疆界。與其說是“人間”,毋寧說是由現代媒體(傅睿的新聞特寫)、人工記憶(培訓中心的探頭)、商業資本(公司運營的農家樂)等眾多元素所塑造的“人間”的“擬仿物”。在批判消費社會時,鮑德里亞(Jean Baudrillard)試圖提醒讀者,具有普遍價值意義的“真實”也許并不存在?!皵M仿物本身,即為真實?!?sup>(5)借由鮑德里亞的視角,我們重新審視小說中高度商業化、似像非像的“農家院”,傅睿母親由“字正腔圓的普通話”所說出的市儈之語,富豪們綜藝游戲一樣的“婚禮”,以及傅睿對水泥纏繞的哥白尼雕像的“預診”等,我們不禁要追問,“擬真”的“人間”是否已經取代了“實存”的“人間”?抑或是真實的“人間”在后工業時代原本就是缺席的?透過作品,我們不難發現,高度“擬像化”的場景侵襲著人們對社會歷史的認知方式,而這樣的侵襲,在意識流敘事所縫合的想象和現實中被不斷放大,《歡迎來到人間》也因之帶有了后現代書寫的特質。

一、人間的“擬像”與逼真的“幻覺”

“傅睿,歡迎來到人間”是王敏鹿初次與傅睿相親時發出的感嘆。傅睿干凈剔透、如玻璃器皿般的目光,以及“安穩”“毫無喧囂”的性格,在敏鹿看來是不屬于人間的,因此“她會小心,她會輕放”。(6)然而,隨著敘事的展開,人間并未被推向“毫無喧囂”的對立面,而是隨時間場景的位移呈現出多元的樣態,彼此映射。當傅睿前往老趙家時,司機“小伙子在不停地說話,這才是人間應有的樣子”。(7)但是,這樣的人間與老趙患病后依靠想象力臥游世界所經歷的人間不同,與小蔡被和尚騙去了錢財后追出咖啡廳所看到的“一片紅塵”也不一樣。居伊·德波(Guy Debord)曾指出,當現代城市成為“巨大的景觀的積聚”,人的感覺被粉碎成了離散的片段,個體只能“部分地看到現實展開在其自身的普通統一性中”。(8)所謂真實,“已經是一種選擇、一種剪輯、一種取景的結果了”。(9)換言之,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既在場又不在場”的人間。

這樣的“人間”,在小說中“既像農家院,也不像農家院”的農家樂旅游項目里獲得了極致的表達。傅睿和郭棟兩家周末到郊縣的農家樂體會“老地主的日子”。鄉村和自然的細節經過專業化的處理被打包出售,雞鴨豬羊、瓜果蔬菜,乃至阡陌勞作、舂米篩糠,鄉野的景觀與體驗都成為可以“價格面議”的商品。文中一連串的“價格面議”和農家院主人口中的“培訓”“合格證”時刻在提醒讀者,這里的一切都被消費社會特有的方式規定著、塑造著。即使是堂屋里山墻上各種農具所營造的“鄉野和農耕的氣氛”,也離不開現代射燈“分門別類地強調”。鄉村被抽空了原有的意義,成為一個由扁擔、草鞋、蓑衣、斗笠等諸多符號所組成的“擬像”。對來自城市的敏鹿和東君們而言,真實的“鄉野”并不存在,他們所習慣的是對“鄉野”的想象——“詩意地棲居”。因此當他們真正走入田野時,才頓悟“風景只能、必須在遠方”?!皵M像”觀看者也成為建構者,維系著“擬像”的合法性基礎。

在《象征交換與死亡》中,鮑德里亞繼承了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的空間批判理論,將文藝復興以來的歷史劃分為三個階段對應著“擬像”(simulacra,又譯為“仿像”)的三個等級:文藝復興至工業革命前的“仿造”(counterfeit)模式,“依賴的是價值的自然規律”;主導著工業時代的“生產”(production)模式,“依賴的是價值的商品規律”;(10)和對應著由符號和代碼支配的后工業時代的“擬像”模式,“表現”(representation)已然先在于并且決定著“真實”。我們此時游離在生產階段和擬像階段的邊緣。一方面享受著工業復制品所營造的幻覺,另一方面也承受著急劇膨脹的文化符號生產所帶來的暈眩,因為符號本身承載的所指、意義和確定性也在被不斷消解。

當絕對“現實”的擬像獲得持續性在場,擬像便獲得了比“現實”更“真實”的形態。消費社會借由媒體施加“深層情境控制”,人們進入了“符號價值的幻境”,所消費的只是“一種被消費的意象”,(11)而不再是消費品的理性用途和實用價值。一如小說中銀行副行長郭鼎榮苦練的“獨門暗器”——點鈔,最終只是供領導視覺消費的“奇觀”和他自己晉升的籌碼而已。

觀自在會館的婚宴將虛幻的“人間”推向極致。所謂婚宴是胡海為情人小蔡準備的“一個游戲一臺綜藝”。但是這個虛擬的景觀在細節處理上非常專業:婚宴奢華而隆重,“墻面上掛著一幅巨大而嶄新的‘紅雙喜,到處都是氣球與彩帶”。(12)敘事者也直接指明了餐具和座椅的身份符號價值:“可以肅穆,可以高貴,同時還很可能權威”的座椅,讓參與者成了“高端人士”。

這樣一個由商業和欲望符號所堆砌的景觀,是典型的“人工制品”,是對人間場景的擬仿。同時,它又身處“丘陵的深處”“竹海的深處”,“人跡罕至、猶如世外”,在空間維度上強化著與真實人間的對立,一如鮑德里亞筆下的迪士尼樂園。擬仿之物內在的否定維度暗示著只有外部的人間才擁有真實性的持續在場(présence permanente),否則只是“關于情欲的、心靈的、身體的再循環機構”。(13)但是小說卻以平靜得近乎冷峻的敘事告訴讀者,外部的“人間”也并非“真實”的存在。郭棟在傅睿夫婦面前,與東君經營著夫唱婦隨的婚姻形式,實際上與安荃也保持著半公開的情人關系??梢?,即使是在會館外部的“人間”,符合大眾心理和社會秩序的婚禮,也未擺脫“超級現實”(hyperreality)的仿真維度。所謂的“人間”,不過是現代城市人生活在現實的“美學”幻象。

與之相反的是農家院的經營者,他們“依照公司的文案負責操作、負責解讀、負責宣傳”那道熱火烹油的菜肴——“天上人間”,身兼老板、服務員、演員、“大清的順民”,卻又有條不紊。將表面的經歷與細節專業化,以富足的視覺景觀和“無深度的表面生活”,彌合著擬像帶來的碎片化的感官經驗。

二、媒體、人工記憶和被剪輯的“人間”

“人間”擬像的形成離不開大眾傳媒文化和媒介信息技術的推動。麥克盧漢將媒介看作人的感知能力的延伸和拓展,但是同時也提醒我們“媒介即訊息”。鮑德里亞將其引入了對符號的功能性批判中:“剪輯、切割、質問、煽動、勒令的中介方式本身在調節意指過程?!?sup>(14)現代媒介在為溝通提供種種便利的同時,也為參與主體的互動、信息的傳遞設置了種種障礙。急劇膨脹的符號再生產與單向度信息的堆疊,最終會導致信息流通過程中的“增熵”并引發“內爆”。

《歡迎來到人間》對報紙、網絡和電視等媒介的書寫,展現了后工業場景下信息技術的控制模式和生產模式。傅睿的形象,作為一個符號被不斷賦值、編碼、解碼、轉譯、剪輯?!案殿J嵌嗝吹卦谝馊饲啊?,他活在他人的目光中。然而在受符碼支配的擬像社會,凝視已不復存在,經驗和感覺被“粉碎成連續的片段,粉碎成刺激”。作為醫生的傅睿、作為兒子的傅睿、作為丈夫的傅睿、作為“偶實”的傅睿,不斷被加工、被“戲劇化”、被消費。當傅睿的新聞特寫被報紙刊載出來時,他的父親老傅是失望的,因為他希望傅?!耙运臉I務——理論突破,或臨床上的創新——走向傳媒與公眾”。但是網絡“象牙塔”里病友老趙、老胡、老黃的“會師”最終促成了這篇“好人好事”式的新聞。信息“創造了傳播”并“生產了意義”,卻也消融了意義本身和部分社會性?!皞髅叫畔⑴c事件的‘現實毫無關系?!?sup>(15)

耐人尋味的是傅睿母親聞蘭在看到報道時的反應。這位“走不進這孩子的內心去”的母親,“第一次知道她的兒子是這么做醫生的”。此處畢飛宇用一連串的疑問句準確而到位地敘述出聞蘭的心理活動:“聞蘭也是第一次知道他的兒子是這樣生活的。他的日子還過不過了?他的覺還睡不睡了?”(16)此處形成了兩組對比,一個是聞蘭對兒子的心疼與傅睿父親對兒子前途的憂心,另一個則是聞蘭對傅睿的陌生感和直系血親原本應有的親密感。作為母親,也不得不倚重現代“溝通消息的設施”來了解自己的兒子。

現代社會里“熟悉的陌生人”這一命題,在此前的農家樂家庭聚會時,畢飛宇已經埋設了伏筆。面對“人間”的郭棟,“天天和郭棟泡在一塊兒”的傅睿,也無法想起這位同學兼室友“讀博士的模樣”。在醫院里,郭棟被傳奇化,成為“草莽英雄”“一路殺出來的好漢”,一身的肌肉和大嗓門都化成了力量和欲望的符號。誠然,郭棟這一角色,作為傅睿心理敘事的實體化參照,總體著墨不多。二人的對立,也不像同樣描寫醫學界生態的社會派小說《白色巨塔》中,里見修二和財前五郎的沖突那樣激烈。(17)

被現代媒體技術所塑造的傅睿,不僅令自己的母親感到陌生,也讓他自己感到陌生。為了表彰凌晨五點在走廊拖地的傅睿,培訓中心播放了探頭拍下的剪輯錄像。探頭作為一種人工的記憶,以“貪大、僵死、客觀”的風格,記錄下了失眠的傅睿扭曲變形又“鬼祟和丑陋”的形象——“顴骨全頂出來了,是貪婪與下流并重的面相”。傅睿和其他學員坐在臺下,“一遍又一遍地看自己”,看自己“恍惚、不堪、下流、鬼頭鬼腦、神態卑劣”的樣子。然而,對培訓中心的主任而言,傅?,F實中的形象并不重要,甚至拖地的行為也不重要,畢竟“基層干部都不這么干了”。探頭所記錄下的“夜游”,經過剪接,被“搬演”到屏幕上,成為供學員在禮堂里集體觀看的視覺“奇觀”,屬于傅睿和勞動本身的符號價值已經被剝離出來。

畢飛宇賦予了這種“剝離”一個實體化的、血淋淋的比喻——被手術刀切下的傅睿的臉皮。徒留下傅睿本人發出無聲的吶喊:“這才是我呀!”中心主任將自我宣傳包裹在對傅睿的“謳歌”和自我“檢討”中,生產和消費符號的衍生價值的流程自然且嫻熟:“他的口吻與行腔和第一醫院雷書記很像,和傅睿的父親很像,應該是傳承有序的?!?sup>(18)后文中傅睿父母接受電視臺采訪的情節,觀照了這里鋪墊下的一筆。面對電視臺關于傅睿的采訪,老傅理性與情感兼備地介紹了第一醫院的歷史、現狀和未來,又在主持人和攝像都以為他要談到傅睿時戛然而止。被抽空了一切內容與意義的談話,與傅睿所聽到的講話一樣,是政治話語的廉價復制品,也參與形構著這一維度的人間擬像的“元語言”。

三、歷史的內爆:“拯救”哥白尼

在荒誕語境中,把對歷史的“建構”和“解構”與個人的現實感受相連接,構成“歷史錯位”,是畢飛宇歷史類小說寫作的一個特點。(19)《歡迎來到人間》也表現了消費社會對本真歷史的平面化消解,既包括個體生命對歷史激情的戲仿,對歷史場景的虛幻參與,也包括現代工業對歷史意義的侵蝕。如果“大寫的歷史”已然漫漶了其固有的邊界,那么對歷史抱有使命感的知識精英,比如傅睿,則必然陷入精神層面的迷茫。

小說中有一處頗具象征意味的特寫:傅睿的父親一向以第一醫院歷史的創造者和見證者自居,他坐在書房中,望著書架上一大堆明代歷史書的書脊,“像遠去的大明帝國的背影”。然而,這些書“大多是地攤貨”。老傅本人并未受過任何史學教育,只是在當了領導后,希望從明史中獲得靈感,因此癡迷于在地攤上購買史書——“符合自己知識結構的就是好書”,“地攤書的特點就在這里,越讀越讓人自信”。(20)汗牛充棟的“史書”所營造的滄桑感成了絕妙的反諷。當知識層面的“媚俗”已經深入日常生活中,粗制濫造的印刷品成為消費大眾維持身份地位和自我矯情的符號。這樣的符碼,正如鮑德里亞所言,并不具有傳統意義上傳播知識和思想的功能,“它不為你們服務,它測試你們”。主體性思考與研究能力的缺位,讓老傅變成了印刷工業的隸屬——存儲的元件。真正的歷史早已悄然退場。

相比于老傅對歷史的虛幻參與,患者老趙的“靜坐”和“神游”則更像是在掏空歷史和文化的內核。老趙在手術之后癡迷于“靈魂出竅一般”的神游,從最初將自己幻想成波音777飛機周游世界,到后來在同事的輔導下,聯系呼吸吐納,用意念建構起屬于自己的“莫高窟”。老趙讓自己的精神盤旋游蕩,“出生入死”,頗有一點宗炳“澄懷觀道,臥以游之”的味道。然而,他神游的基礎卻是他遍布全國各地甚至是海外的房產?!袄馅w所有的房產——也就是他所有的洞窟……他們是趙家窟?!崩馅w視通萬里的想象只是個人欲望的投射,意識流中種種奇觀的合法性基礎,仍然是消費品所建構的物質身份和社會秩序。對生的渴望,讓老趙在得到傅睿的保證之后,迷戀下跪,迷戀上“由舒適和被動性所證明出來的快慰”。(21)他的歡愉、虔誠、懺悔,仍然是物質生活操縱下的感官游戲,是“符號令人產生的安全感”。

對歷史尚抱有一絲虔敬的傅睿,則在符號制造的現實中產生了眩暈。傅睿在“介于荒蕪和現代”的草地上遇到了一群被遺棄的雕塑。夜晚的黑暗讓傅睿誤以為有人在小聚談話。這群雕塑原本在圖書館前陳列,后因施工需要而被“棄置”?!耙驗闂壷玫碾S意性……他們不再肅正,也不再莊重”,他們是可以量產的“水泥的復制品”,(22)“錢越多…個頭越大”。傅?!巴ㄟ^想象”和“有關想象的追加想象”重建他們與歷史的聯結。面對部分身軀被水泥覆蓋的哥白尼,傅睿做出了“急救”的決定。因為在歷史上,“哥白尼是一個醫生”,“這是一個醫生對另一個醫生的使命”。凝固變硬的水泥甚至讓傅睿想到了郭棟——“這樣的硬度也許只有郭棟才能夠對付了”。

哥白尼揭破了地心說對事實的遮蔽,他的雕像也同樣“沒有緊閉他的嘴巴”。但是此時,他的鼻子、嘴巴都被水泥遮住了,不能呼吸了。于是,剛經歷了患者因肺栓塞而死亡的傅睿,停止了在路燈下“入殮”獨角仙,將自己的關切全部投射到了雕塑身上。也正是因為這種“高度敏感”,在郭鼎榮砸斷雕像頸部時,他才會“失神”“面色驟變”“表情煎熬”。

傅睿的精神困頓一直持續到他發現“嘔吐即凈化”。對小蔡的拯救,成為他對“死去”的哥白尼雕塑的承諾。畢飛宇為傅睿安排了兩次嘔吐。觀自在會館的鬧劇之后,傅睿坐在郭鼎榮的車上,第一次嘔吐是“沒有內容”的,盡管“他渴望借助于剛才靈魂出竅把他身體的內部全吐出去”。直至他來到球場,在酒后的幻象中喝下小蔡“送來”的水,才“一口氣吐了五次半”。傅睿的嘔吐,“不是他的身體想吐,是他產生了吐的愿望”,病患的死亡、助手的墮落以及“骯臟的餐具、骯臟的靠背”,都給他的精神帶來了壓迫和污染。他對小蔡的喊叫更像是對自己的勸告:“吐,把自己吐干凈了,重新做人?!?/p>

列維-斯特勞斯曾根據對待人肉的態度將社會文化分成兩類——通過食用吸收、轉化某種力量或消弭危險;另一種則是通過嘔吐“將危險性的人物排斥出社會體之外”。(23)施特勞斯以希臘文émein(嘔吐)為詞根,將其命名為吐人肉風俗(anthropemia)。我們自己的社會屬于這一類:一種“嘔吐、排出、驅逐”的現代文化。有了“全新的臨床方案”——嘔吐,傅睿開始企劃對小蔡靈魂的拯救。在他看來,汽車下高速時的離心力,就像滾筒洗衣機一樣,可以把“污漬”甩出去,“重組每個人的靈魂”,但也最終導致了車禍。事實上,面對缺位的主體性以及失真的“人間”,身處其中的個體不過是宏大符號系統中“活的粒子”。傅睿的帕薩特最終因球網纏住輪胎而失去方向,他自己的人生也滑向了進一步的“失控”。

“失控”在身體層面的一個表征就是傅睿的“睡眠”。小說中傅睿的出場是“假寐”的狀態——“到底是在打瞌睡還是假寐,沒有人知道”,睡眠的權力掌控在傅睿自己的手里。然而,隨著職業危機和精神危機的惡化,傅睿逐漸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傅睿對自己的睡眠并沒有確鑿的把握”。(24)參加郭鼎榮在觀自在會館安排的晚宴前,他為自己因“不合適”的睡眠而錯過客人感到懊惱。在宿舍里,蚊蟲的叮咬將他凌亂的思緒放大,最終導致徹夜未眠。在小說的結尾,傅睿甚至接受了人工的催眠。

結 ???語

《歡迎來到人間》以敏鹿的一場夢做結,畢飛宇延續了他在《一九七五年的春節》里所表現出的對“冰”的偏愛——“冰凍是好事,它能將世界串聯起來,因為冰,世界將四通八達”。(25)在敏鹿的夢里,兒子面團滑過冰面,滑向北岸,冰的連通作用再次被提起——“冰不只是寒冷,冰也是通途”。在各種關系都已失控的情境下,畢飛宇還是為希望留下一席之地。在小說的結尾,我們看到,傅睿并未擺脫職業和精神的雙重危機。換言之,主人公的行動沒有改變人物的性格與特征,敘事也沒有在一系列的矛盾、沖突之后完成“拯救”——達到現代性美學意義上的“悲劇性高潮”。擬像化的世界,讓沒有明顯目標的個體成為社會系統中“活的粒子”,成為沒有空間與向度的城市里,“意義荒漠與符號萬花筒”中的一員。(26)

傅睿的困惑、猶疑、延宕,以及面對拯救對象小蔡時的手足無措,也許會讓我們想到魯迅《祝?!分械摹拔摇?。面對祥林嫂的發問,“我”自覺“什么躊躇,什么計畫,都擋不住三句問”,最終匆匆逃離。(27)昔日懷有啟蒙理想的知識群體面對鄉土中國時的“失語”,在畢飛宇筆下擁有了后現代的版本??释刃〔痰母殿?,無力化解尷尬,也無法完成有效的對話,只能以沉默應對小蔡簡單又直白的詢問,無助地重復著“離開他”“你墮落了”。失語的原因來自失控的“溝通”,來自現實中的種種“錯位”。事實上,傅睿對患者老趙的“夜診”,郭鼎榮對自己過失的“補救”,傅睿母親對兒媳開的“玩笑”,無一不充滿了交流障礙和信息錯配造成的誤解。交往理性(communicative rationality)的缺位已然動搖了道德共識和社會關系的基礎,個體生命自我的異化也不可避免。從傅睿試圖為小羊叫救護車,到他希望找郭棟幫助“搶救”哥白尼,再到他希望借助汽車“拯救”小蔡,我們能夠看到一條從心靈閉鎖和自我認知偏誤到自我異化的心理轍跡。

小說中城市意識的表達和對城市人精神生活的書寫,也許難以被放置在傳統的現實主義審美框架下加以評價,因為作者并未試圖超越現實的種種矛盾,去追問社會歷史的本質或探究個人命運和情感的深度,而是將城市的細部、個體經驗和心理幻象縫合在一起,超越對現實的模仿,呈現出日常淺表之下精神世界的困頓與畸變。有趣的是,在符號生產急速膨脹的消費社會,當現實在“擬像”中被重新編碼甚至抽空意義之時,由意識流敘事所呈現出的曖昧不明的“人間”幻象,與鮑德里亞筆下后工業社會的“流質性”特征形成了內在的同構。從這一點來看,《歡迎來到人間》為文本修辭和觀念表達在現實中的落地扎根,提供了一種新的范式。

〔本文系江蘇省卓越博士后計劃(2022ZB606)、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面上項目(2022M712317)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王吉,博士,蘇州大學文學院在站博士后。

(責任編輯 ???薛 ???冰)

注釋:

(1)《歡迎來到人間》首發于《收獲》2023年第3期,單行本由人民文學出版社于2023年7月出版,本文所引該作皆出自畢飛宇:《歡迎來到人間》,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3,只注明頁碼。

(2)畢飛宇:《歡迎來到人間》,第7頁。

(3)丁帆:《在拯救與自我救贖中徘徊的白衣騎士——畢飛宇長篇小說〈歡迎來到人間〉讀札》,《揚子江文學評論》2023年第4期。

(4)〔美〕詹姆斯·M.柯蒂斯:《現代主義美學關聯域中的空間形式》,周憲主編:《現代小說中的空間形式》,第72頁,秦林芳編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

(5)〔法〕尚·布希亞:《擬仿物與擬像》,第14頁,洪凌譯,臺北,時報文化,1998。

(6)(7)(12)畢飛宇:《歡迎來到人間》,第39、226、292-293頁。

(8)〔法〕居伊·德波:《景觀社會》,第3頁,張新木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7。

(9)(10)〔法〕讓·波德里亞:《象征交換與死亡》,第82、62頁,車槿山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

(11)〔法〕讓·鮑德里亞:《消費社會》,第14頁,劉成富、全志鋼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8。

(13)〔法〕尚·布希亞:《擬仿物與擬像》,第37頁,洪凌譯,臺北,時報文化,1998。

(14)(15)〔法〕讓·波德里亞:《象征交換與死亡》,第84、84頁,車槿山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

(16)畢飛宇:《歡迎來到人間》,第163頁。

(17)〔日〕山崎豊子:《白色巨塔》,東京,新潮社,1965。

(18)(20)畢飛宇:《歡迎來到人間》,第218、48頁。

(19)見吳義勤:《感性的形而上主義者》,《當代作家評論》2000年第6期。

(21)〔法〕讓·鮑德里亞:《消費社會》,第14頁,劉成富、全志鋼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8。

(22)(24)畢飛宇:《歡迎來到人間》,第253、147頁。

(23)〔法〕列維-斯特勞斯:《憂郁的熱帶》,第505-506頁,王志明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

(25)畢飛宇:《一九七五年的春節》,《小說月報》2011年第5期。

(26)〔法〕尚·布希亞:《擬仿物與擬像》,第5頁,洪凌譯,臺北,時報文化,1998。

(27)魯迅:《祝?!?,《魯迅全集》第2卷,第7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猜你喜歡
畢飛宇人間
春暖人間
人間四月天
人間第一情
人間
畢飛宇:
誰是誰的眼
誰是誰的眼
牙齒是檢驗真理的第二標準
畢飛宇《推拿》中的盲人形象
我們是一條船上的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