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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回響》中的詩性隱喻構建

2023-12-25 14:17林雪皎
當代作家評論 2023年6期
關鍵詞:回響詩性隱喻

《回響》是作家東西的第四部長篇小說,與之前廣受關注的《耳光響亮》《后悔錄》《篡改的命》等作品一樣,以跌宕起伏的情節和人物復雜的內心世界引起了讀者對于現代都市人精神困境的關注。作為中國當代文壇備受矚目的作家之一,東西以《回響》這部作品再次書寫了極具深度的愛恨苦痛?!度嗣裎膶W》在刊發《回響》的卷首語中稱其是“一部可以無限延展的長篇小說”,這也正是評論界迅速從其倫理主題、敘事結構、審美意蘊等多角度進行深入探討的根本原因。作品中人物的生命光影以隱喻的方式映射進精神空間,以具象的人物命運探尋深邃的心理世界,從而形成雙域“回響”,實現了作家東西至明至暗的書寫目標。這種跨域映射的方式,也成就了《回響》這部作品寬廣深厚的詩性表達。

喬治·萊考夫和馬克·約翰遜在《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中指出:“人類思維的過程在很大程度上是隱喻性的”,而“隱喻的本質就是通過另一種事物來理解和體驗當前的事物”。(1)這種通過隱喻認知世界的方式,除了可以用來分析人類的日常語言之外,還可以用來分析極具詩性的文學語言。日常語言中的隱喻性隨著被廣泛應用,已經逐步失去了新意,從而具有了常規性。雖然文學語言和日常語言并沒有明確的界限,但是文學語言中的詩性隱喻較常規隱喻更具創造性。這些陌生化的表達是作者的詩性思辨,在小說中具有語篇性,在遠大于詞、句的范疇內,依靠讀者的創造性閱讀完成對詩性隱喻的動態識解。正如徐健所述,詩性隱喻“是智力維度、感覺維度、感情維度和想象維度的多角度投射,是文本與環境、語境、時代、讀者的想象空間共同作用的結果,是動態的,是變化的”。(2)聚焦《回響》這部作品中的詩性隱喻,通過對其構建方式進行解析,我們可以發現《回響》中的詩性隱喻并不局限于詩性的文學語言中,即在基礎隱喻上延展出來的新奇隱喻之外,還表現在語篇范圍內的敘事結構、人物形象構建和主題構建等范疇內的詩性隱喻上。這些具有篇章性特征的詩性隱喻構建實現了對閾限的突破和義域的跨越。

一、語言詩性隱喻的新奇性構建

文學語言是非常規的原型語言表述,用極具創造性的想象空間來觀照日常之“可見”。因此,小說中的文學語言是典型的詩性語言,其話語的表達力通常會超過一般的語言學意義。在這種美學語境中,詩性隱喻也成為作者和讀者之間溝通的媒介。讀者可以通過發現、理解和闡釋小說中的詩性隱喻來品讀作者在作品中表達的思想和情感。小說語言中的詩性隱喻,是作者運用獨特的創造力,通過語言展開的新奇性表達,以小說語篇為基礎,構建心理空間,整合概念映射。

《回響》這部作品題目本身就是對隱喻的實體化再現。它原意是指聲音的回旋激蕩,從一方發出,經過傳播,又折回的現象,其實質意在“反響”,即真實地再現了從源域到目標域的跨域進程?!盎仨憽痹凇痘仨憽分兄苯颖憩F為主人公“(冉)咚咚”名字中疊字的使用上。如此直接的再現是作者給出的最清晰的指引,提示讀者對《回響》中多層次的雙域跨越映射予以關注,有意識地開啟對小說主題的追尋。

作為《回響》中案件的受害人,夏冰清是被徐山川包養的情婦。她隱瞞父母,稱自己在北京工作,實則在出租屋里偷生。她對自己身份的認知,是頗具深意的新奇性隱喻表達。夏冰清對吳文超說,“她就是一只鼴鼠,又名‘見光死”。(3)她覺得徐山川有時是“她的魔鬼”,有時是“她的上帝”,“面對他一個人,他是她的敵人,但面對全世界他們又是伴侶。她進不能進,退不能退,像一只掉進坑里再也爬不出來的小動物,卻每時每刻都在爬”。(4)夏冰清對自己“第三者”身份和徐山川的“金主”身份的隱喻是耐人尋味的。她的自我認知是蜷縮在坑穴里的小動物,每時每刻都在為了生存而掙扎,但一旦走出藏身之所,必然要面對被獵殺的風險。正是因為她掙扎著想正大光明地和徐山川步入婚姻,才致使自己成為案件的被害人。她以鼴鼠的宿命映射了自己無力逃脫的第三者的陰暗處境和悲慘結局。她對徐山川的身份認知也是極具詩性的矛盾體——魔鬼和上帝、敵人和伴侶。這兩對相互對立的形象,充分揭示了徐山川在夏冰清生活中是極具矛盾的存在,他們似乎是天平的兩端,恰好使夏冰清所處的位置得到了暫時的平衡。但正是這種平衡也制約了夏冰清身份的轉變,使她陷入了無法逃脫的僵局。一旦她想打破這種平衡,帶給她的也只有死路一條。因此,夏冰清早已借助身份的詩性隱喻為案件揭示了現實真相。

《回響》中最具語篇性的詩性隱喻則是關于“坑”的系列映射。這部作品的開篇以“大坑”作為第一章的標題。表面上看,大坑指的是“西江大坑段”——浮尸的地點。隨即刑警冉咚咚將該案命名為“大坑案”,也很符合辦案警員命名的習慣。一般情況下,大坑具有“太大會填不平”,“巨大的坑口,深不見底”(5)的特征。顧名思義,大坑意味著困境,也意味著深淵。根據東西對大坑的界定,讀者不難發現,在小說語篇內,有一系列以大坑為源域的詩性隱喻。首先,案件是“大坑”。案件以殘尸的浮現為開端,偵破案件的過程冗長而繁雜,只有步步深入,不斷發掘案情中千絲萬縷的聯系,才能將深藏的真相揭開。但無論辦案民警怎么努力,即使偵破了案件,還是無法還原客觀真實。因此,對客觀真實的追尋就成為人們無法逃脫的深淵。其次,生活是“大坑”。冉咚咚在辦案過程中發現了她的丈夫慕達夫在酒店的開房記錄,便陷入了對丈夫是否出軌的真相探尋中。兩人的生活貌似幸福平靜,其實早已危機四伏。她對丈夫、對婚姻忠誠度的懷疑使她陷入了猜測的深淵。慕達夫無法解釋他為什么開房,也無力證明他是否曾出軌于作家貝貞。冉咚咚抓住丈夫的過錯不肯原諒的原因,是為了掩蓋她自己對同事精神出軌的秘密,為離婚找到正當的理由。生活中眾多的意難平匯聚成坑,而沉重的真相似乎也深不見底。再次,人性是“大坑”。由于冉咚咚辦案過程中發現了丈夫的開房記錄,使所有人都變成了案件的關聯人員。從受害者夏冰清到加害她的徐山川、徐海濤、吳文超、沈小迎、劉青、易春陽,從案件負責人冉咚咚到她的關聯人慕達夫、洪安格、貝貞,似乎所有人都表現出了心口不一的特征。他們因為無法正視自己人性中的“丑”,而刻意對丑陋的現實真相進行隱藏。他們對于物質或者精神的所有訴求都是人所無法克制的本能欲望。這些非理性的欲望成為人無法逃脫的困境,而真實的人性卻被陷在坑底,深不可見。最后,創傷是“大坑”?!痘仨憽分械娜宋?,內心世界都與他們所表現出來的形象有很大的差距。幾乎每個人的創傷經歷都使他們有意識地隱藏真實的內心世界。多數人的創傷一直蟄伏于記憶的深處,一旦外在環境刺激到創傷,則會對創傷主體形成遠超過刺激本身的沖擊力。這些創傷造成人物的心理扭曲和精神困局,使他們深陷其中,無法逃脫??梢?,東西將“大坑”作為源域,以前景化的方式置于小說開篇,又在整個小說的語篇范圍內,以新奇的詩性語言,將隱含在情節和主題層面的目標域進行動態對位,在感覺維度和感情維度的深層結構內,構建了具有系統性的“坑”隱喻,疊合映射,使作品的主題得以展現。

二、雙線結構的對位投射

Turner認為隱喻是人類的一種思維方式。在文學中,這種方式不但可以體現在文學語言上,而且還可以體現在兩個故事之間的投射上。因此,他認為“寓言是人類的一種基本認知能力”,(6)即一個作品可以映射到另一個作品上。隱喻也從具體的語言層面擴展到了文學的語篇層面。Turner的這一詩性隱喻的整體性觀點,可以用來觀照東西的《回響》。

《回響》是一部形似偵探小說的現實主義小說。從表象上看,偵探小說都是解析錯綜復雜的案情,以犀利冷靜的理性邏輯推理,發現和案件相關的蛛絲馬跡,找出案件的關聯人,直至追蹤到罪犯,還原案件的始末,破解遮人耳目的假象,使真相大白于天下。說《回響》形似偵探小說,是因為作品以殘缺的女尸開篇,刑警冉咚咚一直在盡職地調查案件的真相,步步緊追案件的利害關系人。她對案件的調查并非一帆風順,而是一波三折,真正的殺人犯易春陽也因為患有精神疾病而有了脫罪的可能。但是冉咚咚始終鍥而不舍,最終突破了沈小迎,才使案件的始作俑者徐山川的罪行被揭穿出來。被害人、辦案人、人物關系鏈、沖突的利益關系等因素都是偵探小說必不可少的素材。但盡管《回響》具備了這些特征,卻仍然無法歸入偵探小說或者推理小說的范疇,其原因主要在于這些推理敘事只占了不足作品二分之一的篇幅,而另一半的敘事,則是關注了與冉咚咚這個關鍵人物相關的家庭生活。作為刑警的冉咚咚,雖然工作敬業,但在作品中她并沒有始終以作為刑警的形象出現。她同時還是因為酒店的開房記錄而懷疑丈夫出軌的妻子,她偏執狂般地對丈夫進行追查,只是為了給她的精神出軌找到一個合理借口。作品中這一半的敘事是對日常生活故事的完整再現。它從一對普通夫妻的婚姻視角,洞察了現實生活中婚姻關系的時代特征。兩個故事的敘事并無實質性的關聯,案件的偵破也沒有加進辦案民警所受到的威脅或誘惑,冉咚咚的家人也和案件沒有任何關聯。因此,兩部分的敘事看似是獨立的。在作品中作為東西代言人的冉咚咚使這兩個故事建立起映照關系的原因,是她對人的內心世界的關注,無論案件或是生活,人內心世界中的愛與恨、困境和解脫才是她探尋的真相。她在生活中的創傷經驗為她對案件關聯人的推測提供了依據,同時,案件關聯人的心理困境也為她對婚姻關系的探尋提供了可能的思路??梢?,人物的心理創傷和對精神世界的追尋成為東西利用案件揭示社會生活的利器,也成就了兩個故事語篇之間的隱喻映射。案件和生活的雙向映射,也在作品的結構上實現了源域和目標域相互轉換的完美動態結構?!痘仨憽分须p線并進的敘事進程,盡顯語篇結構的隱喻特征,是東西對現實生活進行深度哲思的詩性表征。

此外,案件和生活的結構對位在章節上表現為奇數章寫案件,偶數章寫現實生活。案件的敘事重邏輯,推理、預測等方式使案件一直置于理性的控制之下。雖然冉咚咚作為案件負責人,承擔了警局給予的破案壓力,但她表現出的偏執并沒有使案件走入誤區。其原因除了案件本身并不懸疑復雜之外,還因為她對于關聯人內心世界的關注是她在感性中能夠保持理性的顯現。夏冰清、吳文超,甚至冉咚咚本人,與各自父母的關系是他們成長中的創傷,成為他們在情感上的共通點。即使冉咚咚的最終目的在于偵破案件,梳理出案件的線性發展過程,給有罪的人定罪,可是她對案件關聯人精神世界的探索拓寬了人的心靈空間?!痘仨憽分袑τ诂F實生活的敘事,也并沒有如典型的現實主義小說般寫盡現實生活的全貌,沒有社會歷史的沖突,沒有人物關系的復雜矛盾,也沒有立體地展現社會生活,而是平面化地展示出人物的猶豫、壓抑、懷疑、逃避等多種情緒的交叉與糾結。所有人的冷漠、不安、脆弱交融在一起,相互成為鏡像,映出現代社會中人普遍存在的病態心理。奇數章的案件刻畫了生命的脆弱,揭示了對人性的批判。偶數章刻畫了心靈的陰暗,深化了對倫理的反思。兩條敘事線索貌似各自為政,卻又相互交映,正是因為兩者實現了在內心世界中的艱巨統一,即在內心情感的空間范圍內,使案件和生活這兩個擁有相同元素的框架結構形成鏡像,完成了詩性隱喻的構建。正如東西自己所評價的那樣:“奇數章專寫案件,偶數章專寫感情,最后一章兩線合并,一條線的情節跌宕起伏,另一條線的情節近乎靜止,但兩條線上的人物都內心翻滾,相互纏繞形成‘回響?!?sup>(7)這種一一對應的敘事結構以單一敘事無法企及的高度實現了新形式的詩性隱喻。

三、人物具象與心理和情感的映射

隱喻中源域和目標域的跨域映射,可以把無形的抽象之物用與其有相似性的已知存在進行描摹或是表述。文學語篇中的詩性隱喻和日常語言中的常規隱喻最大的區別,就在于詩性隱喻的表述力常常會超出常規隱喻的語言學意義,以更具象的方式給讀者展現抽象的情感或是思想境界。

東西在《后記》中說:“奇事于我已無太多吸引力,而對心靈的探尋卻依然讓我著迷?!?sup>(8)《回響》中東西對人物內心維度的關注遠多于他對現實社會的描寫。案件的發生并非離奇事件,甚至人物身份關系也極為世俗化。如此單向度的設置很難構建出立體化的人物形象。尤其當東西的眼光又要聚焦于更為抽象化的心靈和情感時,就應有更為具象的描摹才能實現人物塑造的目標。但東西卻沒有加重對人物描寫的筆墨,相反,他卻以文學世界中較為知名的人物具象作為映射手段,構建的詩性隱喻實現了人物間的情感映射與交互。正如東西自述在寫作過程中重讀了四大名著,是將這些作品的精神內核對《回響》的內在理念做了標注,并用最后一章的名字“疚愛”來闡釋作品的基本主題,構建四大名著和《回響》在思想內核上的詩性隱喻一樣,東西用諸多名著名篇中具有確定形象的人物對《回響》中的人物心理進行了獨特的隱喻映射。

東西認為:“研究文學作品即研究人性?!?sup>(9)當冉咚咚在案件的偵破旋渦中掙扎的時候,她三次閱讀杜魯門·卡波特的非虛構小說《冷血》。東西以克拉特一家的被害對案件進行隱喻,引導她“對兇手因四十多美元而大開殺戒產生聯想”。(10)通過已有的案件描寫和分析,使她對卜之蘭買房的一萬元和劉青從吳文超手中拿到的錢中去向不明的一萬元建立起聯系。在案件陷入僵局的時候,她的思緒也無法平息,“表面波瀾不驚,但有一股力量還在不停地拍打著腦壁,仿佛隨時會掀起巨浪”。(11)她期待思緒放空的狀態,就閃現出《阿甘正傳》中不斷飄蕩的羽毛,而這根看似寧靜的羽毛,卻每次都在阿甘的喋喋不休中出現。因此,這根飄蕩中的羽毛就是她混亂思緒的詩性隱喻。吳文超和夏冰清做關于愛情的討論,但他這個沒談過戀愛的外行根本不懂愛情,所以他對夏冰清的感情只能用文學作品進行映射性標注,如《安娜·卡列尼娜》《紅與黑》《包法利夫人》。而夏冰清的情感世界也被她自己映射成“德·雷納爾夫人、安娜·卡列尼娜、愛瑪·盧歐”。(12)冉咚咚的丈夫慕達夫,“在博士圈以狂出名”,因為他敢“用魯迅小說的思想來批評沈從文小說的不足”。(13)他非常佩服的人是郁達夫,甚至實質上用郁達夫來隱喻他自己的品格:“身上有一種驚人的坦誠”。(14)正是依托這種文人的隱喻,使得慕達夫的心靈世界具有了空間感。慕達夫談論他對冉咚咚的愛時,極力地想“找一部夫妻愛到白發蒼蒼的小說來舉例”,(15)他嘗試著用《紅樓夢》中的寶黛、卡夫卡小說《判決》里的格奧爾格、《霍亂時期的愛情》里的弗洛倫蒂和愛費爾米娜、《泰坦尼克號》里的杰克和露絲的愛情進行隱喻。而他和冉咚咚結婚的真正原因,卻是像極了電影《楚門的世界》里的楚門,婚姻對他而言是在精神上逃離他的原始生活的一種方式,所以他“留長發,抽煙,喝酒,故意說臟話,偏要找女警察結婚”。(16)他以茨威格的《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來隱喻對他單相思的女碩士生,卻以所謂的坦誠引起了女碩士更多的愛戀。冉咚咚以西班牙超現實主義畫家薩爾瓦多·達利來隱喻吳文超的人性特質——“他喜歡做出格的事情,并狂熱地渴望他做的事情能引起別人的注意”。(17)她還用達·芬奇的《圣母與圣嬰》來隱喻吳文超和他母親黃秋瑩的關系。

由此可見,東西對《回響》中人物的內心世界或者情感關系的刻畫,并沒有從人物自身的行動出發,而幾乎都是以文學世界中堪稱典型的具象人物為本體進行的隱喻映射。以激活已知人物的形象為出發點的隱喻構建,強化了《回響》中人物形象的定位,使得讀者通過發掘這些隱喻映射塑造的人物存在的意義空間,對人物的性格特質和情感張力進行深度闡釋。

四、有限與無限的跨域統一

常規隱喻通常存在于詞或句的層面里,通過對本體、方位、結構的識解完成認知。詩性隱喻是在日常隱喻的基礎上形成的,因為“詩性思維使用了日常思維的機制,但對日常思維進行了延伸、展開和組合”。(18)因此,詩性隱喻在文學作品中更能在語篇范圍內表達復雜概念或進行語篇意義的整體構建?!痘仨憽返闹黝}之一,是對人類精神世界的探尋這一文學的終極命題,東西通過一系列的詩性隱喻構建了有限向無限的映射。

首先,這一映射存在于審案和審己的詩性隱喻中?!痘仨憽方柚桨竿评淼耐庖?,對各個人物進行探心之實。隨著環環相扣的案情逐步揭開,對人心由淺表入內里的剖析也層層遞進。雖然以女性第三者作為被害人的案件在現實生活中并不罕見,但它仍然無法代表現實社會中的典型矛盾沖突。作為具有偶然性的個案,辦案民警通過對“大坑案”的偵破也追蹤到了社會各階層的人物,比如:富商、個體業者、打工人、農民工、教師、作家等。他們雖非完整的社會眾生相,但仍然起到了群像的作用。雖然案件的偵破小有曲折,但探案過程也并無離奇的情節出現,反倒是辦案過程中對嫌疑人和關聯人的心理探尋頗費周章。被害人夏冰清的父母對她的操控、吳文超的父母對他的厭棄、冉咚咚的父親與鄰居的曖昧關系,都是造成他們心靈創傷的根源所在。作品在對他們原生家庭和個人情感的敘述中,可以發現人們似乎無一例外地遭受過心理創傷。這種幼年或者童年時期的創傷經驗對人的精神世界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人總是會被這些創傷造成的潛在的無意識支配。這不僅是個體創傷在心理狀態中的反應,也是創傷情結在人的精神世界中的回響。這就實現了由案件中的個體向關聯人所代表的群像的隱喻映射。

其次,這一映射存在于法理向倫理的詩性隱喻中。對案件的偵破,其關鍵在于定罪。從推定有罪到證實犯罪,應該緊緊圍繞嫌疑人的行動展開。在這一過程中,辦案民警即使對嫌疑人的犯罪動機和犯罪心理有所關注,也是為定罪后的量刑而做出努力,對嫌疑人是否有罪并不產生影響。冉咚咚把案件的關聯人、她和她自己的關聯人都一并置于愛的圣壇上,接受靈魂的拷問。她對罪的探尋,沒有停留在法理的層面上,她把討論映射到了道德倫理這一更大的層面。違法的罪行幾乎全部是反倫理的,但那些不違法卻有違倫理的行為,如情愛、疚愛、疚恨……這些情感在罪的映射下進入讀者的視野。東西正是用這種由罪到愛的隱喻映射構建,迫使在新方式下生活的人對因愛而連結的精神之罪進行重審。

再次,這一映射存在于自我向他者的詩性隱喻中?!痘仨憽分械娜竭诉?,是案件和情感兩個故事的聯結點。她對案件的鍥而不舍,是她的工作職責;她對情感的探尋,是她的生活中心。案件中人物的情感和心理創傷是她最為關注的切入點,這種對內心和情感世界的審視實際上是她對自我探尋的方法。她想求證的是內心所遭受的壓抑、創傷,甚至精神疾病是否為外部世界的非理性在人內心引起的回響。她對自我的關注也映射到她對存在于她的關系網中的他者身上。她由自我向他者的投射,是以理性的方式把自我的非理性對他者世界形成的影響的探尋。自我的非理性促發了自我困境,和他者的精神困境一起,共同構成了困擾公眾的社會情感問題。這種由己及人的矛盾書寫,是以詩性隱喻對人性進行的深沉凝視。

最后,這一映射存在于殘缺向完整的詩性隱喻中?!痘仨憽分械摹按罂影浮?,就是以斷臂的女尸浮現開始的。在案件的關聯人逐漸明晰后,斷臂的緣由也得以顯現。這是殘缺在作品中的表象。而人物因內心的創傷和矛盾所表現出來的偏執、多疑、負疚、猜忌、貪欲……則都是人非理性的失控表現,是精神世界殘缺的表象。這些非理性完整地構建了現代社會中人的真實生存狀態。幾乎沒有人能夠經得起人性的拷問。以現實生活的困境對人性的殘缺或是不完美進行映射,是極具詩性的生命隱喻。心理創傷和精神病象,都是具有普遍性的真實存在,看似荒誕,實為人性無法逃離的桎梏。

個案對社會現實的映射、法理對倫理的映射、自我向他者的映射,以及殘缺向完整的映射都是由個體向普遍的隱喻映射,這種詩性構建在作品中實現了有限向無限的跨域統一。

結 ???語

東西在《回響》中用一種獨特的寫作路徑,將形似偵探小說的故事作為具有“元故事”特征的敘事起點,以辦案警員的現實生活故事作為映射,對所有關聯人的內心世界進行深層次的探究。作品中的人物所體現出的精神內核,并非源于描寫,而是以不同藝術形式中的人物具象經對位映射而體現出來的。同時,東西在《回響》中“找到了有意思的對應關系:現實與回聲、案件與情感、行為與心靈、幻覺與真相、罪與罰、疚與愛等等”。(19)這些相互映射的因素是詩性思維下,現實在人的心靈內構筑的回聲,是物質向精神、個體向普遍、有限向無限構建的隱喻映射。這些《回響》中的詩性隱喻突破了基礎隱喻存在的詞句范圍,在整體語篇范疇內,將隱喻映射構筑在敘事結構、人物塑造、主題等層面,是一場新奇的表意實踐??梢哉f,詩性隱喻在《回響》中誘發了讀者對現實的探尋和對自我的反省,是一種生命的自覺。這些詩性隱喻使《回響》成為讀者對情感和心靈世界進行深度探尋的狂歡之所。

【作者簡介】林雪皎,蘇州大學外國語學院博士生,遼寧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

(責任編輯 ???王 ???寧)

注釋:

(1)〔美〕喬治·萊考夫、馬克·約翰遜:《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第3頁,何文忠譯,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5。

(2)徐?。骸对娦噪[喻的認知視角解讀》,《文藝評論》2014年第11期。

(3)(4)(5)東西:《回響》,第73、73、2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本文所引該書皆出自此版本,只注明頁碼。

(6)Turner Mark,The Literary Mind,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6,p. 56.本文所引內容英譯漢,如無特殊標注,皆為筆者譯。

(7)東西:《創作談:現實與回聲》,《小說選刊》2021 年第 4 期。

(8)—(11)東西:《回響》,第348、112、298、283頁。

(12)—(17)東西:《回響》,第75、45、45、113、181、72頁。

(18)Lakoff George & Turner Mark,More than Cool Reason:A Field Guide to Poetic Metaphor,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9,p.67.

(19)東西:《創作談:現實與回聲》,《小說選刊》2021 年第 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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