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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記》人格遺韻與魏晉南北朝游俠詩*

2024-01-10 01:18蘇悟森
關鍵詞:游俠市井報國

蘇悟森

(華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1400)

司馬遷首次在史書中為游俠立傳,并極力歌頌他們的美德:“其行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戹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盵1](P3685)《史記·游俠列傳》顛覆了歷來對游俠態度的懼憎傳統,挖掘出游俠在身具破壞性的同時,也擁有救人于危難的高貴品質。這種急人之困的品質,蘊含著司馬遷感慨身世遭遇的隱衷,是其理想人格的映照,故而章太炎說“史公重視游俠,其所描寫,皆虎虎有生氣”。[2](P361)司馬遷對游俠的贊美態度,以及《游俠列傳》對朱家、郭解等人事跡的書寫,促成游俠詩在魏晉南北朝的崛起與繁榮。魏晉之際,《史記》在士人群體中傳播較廣?!度龂尽肪陀涊d曹丕“史、漢、諸子百家之言,靡不畢覽”[3](P90)的閱讀經歷;曹植也在《與楊德祖書》中表明對“成一家之言”理想的向往:“若吾志未果,吾道不行,則將采庶官之實錄,辯時俗之得失,定仁義之衷,成一家之言。雖未能藏之于名山,將以傳之于同好?!盵4](P228)南北朝時期,《史記》進一步傳播,為其影響詩歌創作奠定了基礎。魏晉南北朝詩人也正是通過對前朝當代各類游俠事跡的吟詠,重現了《史記》中游俠形象的人格光輝,拓展了游俠群體的思想內蘊。

一、“生從命子游,死聞俠骨香”:嫉惡如仇的復仇游俠詩

司馬遷在《游俠列傳》中詳細描述了數位游俠嫉惡如仇的復仇事件,可見復仇往往是體現游俠重諾品質的標志與核心。受《史記》影響,魏晉南北朝詩人也多通過歌頌復仇來彰顯游俠的俠義本性,從而再現了司馬遷筆下游俠形象的人格光輝。司馬遷描述過朱家“專趨人之急,甚己之私”的心性,也描述了郭解“少時陰賊,慨不快意,身所殺甚眾”的行為,即使“及解年長”,在“折節為儉,以德報怨,厚施而薄望”的同時,也“自喜為俠益甚。既已振人之命,不矜其功,其陰賊著于心,卒發于睚眥如故云”。[1](P3868-3870)這些復仇事件所彰顯的正是游俠“為死不顧世”的美好品質,它們在魏晉南北朝的復仇游俠詩中得到了很好的繼承。

少年復仇和女性復仇是魏晉南北朝復仇游俠詩中并行不悖的兩大主題,而曹植正是這兩大主題的開創者。其《結客篇》一詩即是對少年游俠復仇勇氣的歌頌:“結客少年場,報怨洛北芒。利劍鳴手中,一擊而尸僵?!盵4](P798)少年本是意氣風發的人生階段,年少之人最容易做出驚世駭俗之舉,司馬遷在敘述郭解事跡時,即強調“少年慕其行,亦輒為報仇,不使知也”的現象,由此可知少年所獨具的沖動、朝氣本性?!督Y客篇》正是通過對少年復仇行為的吟詠,展現了游俠蓬勃凌厲的生命意氣。而曹植《精微篇》則歌詠了女性游俠的復仇事跡:“關東有賢女,自字蘇來卿。壯年報父仇,身沒垂功名。女休逢赦書,白刃幾在頸。俱上列仙籍,去死獨就生?!盵4](P493)詩歌敘述了蘇來卿壯年復仇、身死名傳以及秦女休為宗報仇、恰逢赦書的故事,展現了游俠英勇無畏、視死如歸的人格魅力。女性本是社會的弱勢群體,女性復仇的俠義行為,往往更能激起人們心中的敬畏之情。曹詩正是通過對女性俠義行為的吟詠,強調了游俠復仇給人帶來的心靈震撼。

曹詩開辟的女性復仇題材,在左延年、傅玄筆下呈現出更為豐富生動的細節。左延年《秦女休行》詳細敘述了女休復仇的全過程:

始出上西門,遙望秦氏廬。秦氏有好女,自名為女休。休年十四五,為宗行報仇。左執白楊刃,右據宛魯矛。仇家便東南,仆僵秦女休。女休西上山,上山四五里。關吏呵問女休,女休前置辭:“生為燕王婦,今為詔獄囚。平生衣參差,當今無領襦。明知殺人當死,兄言怏怏,弟言無道憂。女休堅詞為宗報仇,死不疑?!睔⑷硕际兄?徼我都巷西。丞卿羅列東向坐,女休凄凄曳梏前。兩徒夾我持刀,刀五尺馀。刀未下,膧朧擊鼓赦書下。[5](P563)

詩人通過“左執白楊刃,右據宛魯矛”的動作描寫,活脫脫地刻畫出一個英姿颯爽的女俠形象;通過“女休堅詞為宗報仇,死不疑”的慷慨陳詞,傳達了主人公誓死報仇的決心。雖然女休“殺人都市中”的復仇行為本“不軌于正義”,但最終還是得到世俗的諒解,獲得“刀未下,膧朧擊鼓赦書下”的可喜結局。全詩以生動的筆墨、戲劇化的情節,展現了女休“為死不顧世”的俠義人格。西晉傅玄《秦女休行》一詩則借左延年詩題抒寫龐氏婦復仇故事:“白日入都市,怨家如平常。匿劍藏白刃,一奮尋身僵。身首為之異處,伏尸列肆旁。肉與土合成泥,灑血濺飛梁?!盵5](P429)詩中的描寫充滿血腥,它在展現龐氏婦剛烈勇猛的同時,甚至流露出作者快意恩仇心理。詩中“一市稱烈義,觀者收淚并慨忼”以及“縣令解印綬,令我傷心不忍聽。刑部垂頭塞耳,令我吏舉不能成”的側面烘托,更加渲染了龐氏婦義薄云天的光輝人性。

少年復仇題材在魏晉南北朝游俠詩中也有著進一步發展。張華《博陵王宮俠曲·其二》即是對少年游俠傳統的復歸:

雄兒任氣俠,聲蓋少年場。借友行報怨,殺人租市旁。吳刀鳴手中,利劍嚴秋霜。腰間叉素戟,手持白頭鑲。騰超如激電,回旋如流光。奮擊當手決,交尸自縱橫。寧為殤鬼雄,義不入圜墻。生從命子游,死聞俠骨香。身沒心不懲,勇氣加四方。[5](P612)

原本曹植《結客篇》只記錄了少年“利劍鳴手中,一擊而尸僵”的精彩瞬間,而張華卻在此基礎上進行了多方延伸:既鋪陳了少年游俠的裝束,又描摹其不凡的身手,更展現出其“寧為殤鬼雄,義不入圜墻”的精神境界和“生從命子游,死聞俠骨香”的凌凌風骨。張華塑造的游俠形象,對后來的游俠詩創作影響極深,李白“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以及王維“縱死猶聞俠骨香”之句,就是脫胎于此。此外,張華《博陵王宮俠曲·其一》還在繼承傳統的同時揭露出游俠殺人的現實根源:“歲暮饑寒至,慷慨頓足吟”的貧困生活導致“收秋狹路間,一擊重千金”的殺人勾當,這里的游俠消褪了“身在法令外,縱逸常不禁”的不羈色彩,呈現出匍匐于生活腳下的無奈姿態。

南北朝時期,少年復仇主題在鮑照和吳均詩中也有所延續。鮑照《代結客少年場行》的詩題就表明對曹植《結客篇》的模擬,全詩不僅敘述了少年復仇故事,還展現了游俠平生行蹤:

驄馬金絡頭,錦帶佩吳鉤。失意杯酒間,白刃起相讎。追兵一旦至,負劍遠行游。去鄉三十載,復得還舊丘。升高臨四關,表里望皇州。九衢平若水,雙闕似云浮。扶宮羅將相,夾道列王侯。日中市朝滿,車馬若川流。擊鐘陳鼎食,方駕自相求。今我獨何為,坎懷百憂?[6](P192)

游俠的復仇行為,雖展現出急人之困、一諾千金的美好品質,但畢竟對社會穩定構成了威脅。除了亂世呼喚游俠之外,升平之世的統治階級對游俠多采取打壓政策?!妒酚洝び蝹b列傳》就記載了“景帝聞之,使使盡誅此屬”的事實,武帝也多采用充軍發配的方案削弱游俠勢力,歷代統治者對游俠的態度大同小異。面對如此嚴峻的現實,復仇游俠詩的創作也就變得十分謹慎。相比于復仇題材,魏晉南北朝詩人更愿意置游俠于邊塞,使之在殺敵報國的行為中提升自我;或置游俠于市井,使其在斗雞走狗、談笑風生的行為里,展露無傷大雅的任俠情懷。

二、“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盡忠還恩的報國游俠詩

司馬遷在《史記》中描繪的游俠具有急人之難的美好品質,但這種品質主要局限于報仇還恩的個體自覺,也具有“以武犯禁”的社會危害。因而魏晉南北朝報國游俠詩,則通過對《史記》中將軍形象的借鑒,將游俠置身于戰場,使之在民族戰爭的洗禮中實現由報恩到報國的心理轉變,從而提升了游俠形象的思想境界,也完成了對《史記》游俠人格的內涵拓展。

曹植《白馬篇》較早完成了對游俠形象的改造。詩中“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狡捷過猴猿,勇剽若豹螭”的少年游俠,在“長驅蹈匈奴,左顧凌鮮卑”的民族戰爭洗禮下,萌生出“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的愛國情懷。曹詩塑造的游俠形象,不再是睚眥必報的復仇少年,而是胸懷大義的民族英雄。屈原在《國殤》中也塑造了一群視死如歸的英雄形象,但他們是英勇無畏的戰士,不是瀟灑豪邁的游俠,曹詩將游俠與戰士合二為一,塑造出“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的瀟灑英雄形象,導引了魏晉南北朝的游俠詩走向。而這樣的英雄形象同時也是對司馬遷筆下游俠和將軍的形象合體。

魏晉南北朝出現《白馬篇》系列擬作,展現出游俠由復仇走向報國的曲折歷程。南朝袁淑《效曹子建白馬篇》講述了游俠從戎的委婉心曲:“義分明于霜,信行直如弦”的性格,使得游俠“一朝許人諾,何能坐相捐”,因此“飄節去函谷,投珮出甘泉”,也正由于經歷了戰爭的磨練,游俠逐漸蛻變成“心為四海懸”的沙場英雄。袁詩既展現了游俠的蛻變過程,又挖掘出促成蛻變的內在原因,即在于游俠一以貫之的正義本性。全詩通過對游俠正義品質的書寫,揭示出游俠群體崇高的人格內蘊。鮑照《代陳思王白馬篇》則反映了游俠從戎的復雜心理:主人公對“埋身守漢境,沈命對胡封”的邊塞生活忿忿不平,發出“丈夫設計誤,懷恨逐邊戎”的悔恨之音,然而“去來今何道,卑賤生所鐘”的現實命運逼迫他守土邊疆,以求“但令塞上兒,知我獨為雄”的心理補償。鮑詩中的游俠兒雖也投身戰場,但并無多少愛國激情,更多的是感傷自身的暗淡命運??字色暋栋遵R篇》則重現了少年游俠的沙場雄風:詩歌首先交代出“少年斗猛氣,怒發為君征”的內在原因,接著又展示了游俠“雄戟摩白日,長剛斷流星”的高超武藝和“左碎呼韓陣,右破休屠兵”的赫赫戰績??自娭猩倌暧⑿鄣臍硤髧?并非完全出于愛國之心,更多的還是彰顯勇武之氣,這從“縣官知我健,四海誰不傾”的得意神情中即可窺見一斑。沈約《白馬篇》中的游俠形象則呈現出知恩圖報的被動心理:一方面“冰生肌里冷,風起骨中寒”的邊地環境折磨得他痛苦不堪,另一方面“唯見恩義重,豈覺衣裳單”的報恩思想又迫使他勉為其難地投入戰斗,最后主人公在“本持軀命答,幸遇身名完”的驚魂甫定中慘淡地收束其邊塞生涯。其后,王僧孺《白馬篇》書寫了游俠渴望“豪氣發西山,雄風擅東國”的豪邁心志,徐悱《白馬篇》展現出上郡少年由“劍琢荊山玉,彈把隋珠丸”的紈绔子弟轉變為“占兵出細柳,轉戰向樓蘭。雄名盛李霍,壯氣勇彭韓”的常勝將軍的心路歷程。

隋朝君臣也創作了《白馬篇》同題之作。隋煬帝楊廣塑造的游俠形象不再是怒發沖冠的武夫,而是“英名欺衛霍,智策蔑平良”的智勇雙全之士;游俠從戎也不再是愛國或名利的單向驅動,而是有著“本持身許國,況復武力彰”的雙重目標。辛德源和王胄塑造的游俠形象又各具特點:辛詩著力鋪陳游俠“金羈絡赭汗,紫縷應紅塵。寶劍提三尺,雕弓韜六鈞”的華麗裝束,對于從戎之事只是一帶而過,可見其旨在追憶邊塞馳騁的瀟灑意態,而非游俠從戎的報國情懷。王詩中的少年游俠雖有“良弓控繁弱,利劍揮龍泉。披林扼雕虎,仰手接飛鳶”的不凡身手,又有“前年破沙漠,昔歲取祈連。折沖摧右校,搴旗殪左賢”的過人膽氣,但其報國行為只是“志勇期功立,寧憚微軀捐。不羨山河賞,誰希竹素傳”的心理訴求的真實反映。

除了《白馬篇》系列之外,魏晉南北朝還有很多邊塞報國游俠詩,塑造出性格各異的游俠群像。王僧達《和瑯琊王依古詩》講述了少年游俠守衛邊疆的報恩思想,何遜《學古詩》展現了“長安美少年”從戎報國的豪邁之氣。吳均更有多首詩歌,都是對游俠報國精神的反映:《雉子班》敘述了“幽并游俠子,直心亦如箭。生死報君恩,誰能孤恩眄”的重諾品質,《城上麻》展現出“少年感恩命,奉劍事西周。但令直心盡,何用返封侯”的凌凌風骨。游俠“取予然諾”的報恩行為,前提是受到對方的尊重和理解,如此他方能“為死不顧世”,借以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報國是報恩的提升,本質還是為了還報君王的知遇之恩,因此游俠報國一旦得不到君王認可,就會流露挫敗之感、苦悶之情。吳均《酬別新林》就是這種苦悶心理的反映:

仆本幽并兒,抱劍事邊陲。風亂青絲絡,霧染黃金羈。天子既無賞,公卿竟不知。去去歸去來,還傾鸚鵡杯。氣為故交絕,心為新知開。但令寸心是,何須銅雀臺。[5](P1735)

詩中的幽并健兒經歷過風里來霧里去的邊陲人生,但他們歷盡苦辛卻得不得天子公卿的欣賞和肯定,“但令寸心是,何須銅雀臺”的寬慰之語也難掩字里行間的抑郁之情。

邊塞報國的游俠形象在南朝甚至還沾染上紈绔習性。例如劉孝威《結客少年場行》:

少年本六郡,遨游遍五都。插腰銅匕首,障日錦屠蘇。鷙羽裝銀鏑,犀膠飾象弧。近發連雙兔,高彎落九烏。邊城多警急,節使滿郊衢。居延箭箙盡,疏勒井泉枯。正蒙都護接,何上憚險途。千金募惡少,一揮擒骨都。勇馀聊蹴踘,戰罷暫投壺。昔為北方將,今為南面孤。邦君行負弩,縣令且前驅。[5](P1869)

詩歌開頭極力鋪陳少年玩世不恭的游俠氣質,接著表明其遠赴邊城的報國決心,并通過蹴踘、投壺的細節捕捉表現游俠舉重若輕的無畏心理。蕭繹《紫騮馬》與之相似:“長安美少年,金絡鐵連錢。宛轉青絲鞚,照耀珊瑚鞭。依槐復依柳,躞蹀復隨前。方逐幽并去,西北共聯翩?!盵5](P2033)詩人對少年裝束著墨尤多,對從戎報國輕描淡寫,即使是暗示游俠從戎的最后兩句,傳達的也并非緊鑼密鼓的沙場氛圍,而是輕松愉悅的游戲態度。

歷史上統治者以充軍方式削弱游俠勢力的舉措,以及亂世之中游俠從戎并獲成功的先例,加速促成了魏晉南北朝游俠詩創作的轉型。魏晉南北朝詩人通過報國游俠詩的書寫,實現了對游俠形象的改造,豐富和完善了游俠群體的思想蘊含。

三、“寶劍值千金,被服麗且鮮”:任俠使氣的市井游俠詩

雖然司馬遷主要通過趨人之急、取予然諾的行為來塑造游俠的仗義,但他也不忘通過流連市井、游戲人間的行為來體現游俠的豪情,例如其筆下的劇孟就“好博,多少年之戲”。魏晉南北朝的市井游俠詩正是通過將游俠置身于市井,使之在斗雞走狗的生活中展現任俠使氣的個性,從而消解了游俠群體與生俱來的破壞性,并完成對《史記》游俠形象的深化與補充。

市井游俠詩的創作,在魏晉南北朝也呈現出欣欣向榮之態。曹植《名都篇》是較早展現游俠市井人生的作品:

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寶劍直千金,被服麗且鮮。斗雞東郊道,走馬長楸間。馳驅未能半,雙兔過我前。攬弓捷鳴鏑,長驅上南山。左挽因右發,一縱兩禽連。馀巧未及展,仰手接飛鳶。觀者咸稱善,眾工歸我妍。歸來宴平樂,美酒斗十千。膾鯉臇胎鰕,炮鱉炙熊蹯。鳴儔嘯匹侶,列坐竟長筵。連翩擊鞠壤,巧捷惟萬端。白日西南馳,光景不可攀。云散還城邑,清晨復來還。[4](P721)

詩中的京洛少年成日里過著斗雞走狗、宴會豪飲的放浪生活,任憑歲月蹉跎不改其初。這里的少年形象,與其說是急人之困的游俠,還不如說是不務正業的紈绔,只不過其舉手投足還遺留著一絲半縷的任俠氣質,借以表明對循規蹈矩之平庸人生的突破,對縱橫馳騁之英雄夢想的追尋。但這種追尋充其量不過是對游俠行為細枝末節的模仿。嗣后,阮籍在《詠懷·其五》中就追悔了這種年少無知:

平生少年時,輕薄好弦歌。西游咸陽中,趙李相經過。娛樂未終極,白日忽蹉跎。驅馬復來歸,反顧望三河。黃金百鎰盡,資用??喽?。北臨太行道,失路將如何?[7](P222)

宴樂豪飲、一擲千金的少年時期,回想起來后悔莫及,可見市井任俠生活的浮華本質。張華《輕薄題》就全面反映了“末世多輕薄,驕代好浮華”的社會風氣,詩歌結尾“念此腸中悲,涕下自滂沱。但畏執法吏,禮防且切蹉”的感慨,也隱約傳達出詩人對輕薄兒違禮犯法行為的擔憂。至此,《史記·游俠列傳》所歌詠的游俠品質已所剩無幾,市井游俠詩所呈現的游俠形象,與救人之急、不吝其趨的俠義人格相去甚遠,只留下揮灑使氣的游俠軀殼。

南北朝的市井游俠詩創作尤為繁榮。劉苞《九日侍宴樂游苑正陽堂詩》即描繪了“六郡良家子,幽并游俠兒”立乘爭飲、側騎競馳、奏琴吹簫的熱鬧場景,只有末尾“取效績無紀,感恩心自知”兩句約略涉及游俠的報恩品性。何遜《擬輕薄篇》也描寫了城東少年“走狗通西望,牽牛亙南直”的游樂生活。甚至是秉持傳統審美趣味的蕭統,也在《將進酒》中吟詠了游俠的享樂人生:“洛陽輕薄子,長安游俠兒。宜城溢渠盌,中山浮羽卮?!盵5](P1972)由此可見南朝市井游俠詩的奢靡之狀。只有王筠《俠客篇》一詩流露出些許陽剛之氣:“俠客趨名利,劍氣坐相矜。黃金涂鞘尾,白玉飾鉤膺。晨馳逸廣陌,日暮返平陵。舉鞭向趙李,與君方代興?!盵5](P2010)王詩中的俠客雖也裝飾華麗,但并非終日沉溺于歌舞美酒,而是在策馬馳騁的縱橫意氣里展現出疏闊人生。北朝游俠詩總體上透著與王詩相似的豪壯氣息。溫子昇《白鼻馬咼》一詩即描繪了少年頤指氣使的任俠景象:“少年多好事,攬髻向西都。相逢狹斜路,駐馬詣當爐?!盵5](P2220)王褒《游俠篇》也敘述了京洛豪俠“斗雞橫大道,走馬出長楸”的生活圖景。庾信《俠客行》一詩則融合南北,描摹出俠客豪縱享樂的市井畫卷:“俠客重金鑣,金鞍被桂條。細塵鄣路起,驚花亂眼飄。酒醺人半醉,汗濕馬全驕。歸鞍畏日晚,爭路上河橋?!盵8](P386)

此外,梁陳之際還興起“劉生”系列擬作,成為市井游俠詩的集中代表。蕭繹《劉生》是系列中較早的一篇:“任俠有劉生,然諾重西京。扶風好驚坐,長安恒借名。榴花聊夜飲,竹葉解朝酲。結交李都尉,遨游佳麗城?!盵5](P2034)蕭詩展現了劉生重諾傳名、飲酒遨游的瀟灑人生。其后張正見通過“金門四姓聚,繡轂五香來。塵飛瑪瑙勒,酒映硨磲杯”的描寫,補充說明劉生的豪貴身份。徐陵《劉生》另辟蹊徑,借“任俠遍京華”的劉生故事抒寫“高才被擯壓,自古共憐嗟”的不平之情,而這正好從側面說明劉生具有可貴的才情和品性。其后,江總著力表現劉生“干戈倜儻用,筆硯縱橫才”的文武雙全,江暉則精心刻畫劉生“唯當重意氣,何處有驕奢”的美好品性。甚至,陳叔寶和弘執恭還分別塑造了劉生“羞作荊卿笑,捧劍出遼東”和“縱橫方未息,因茲定武功”的報國形象。當然,報國并非“劉生”主流,大多數詩作還是對其市井人生的吟詠,但這也從側面表明“劉生”所具有的豐富包孕性。通過擬作的持續輸出,“劉生”形象儼然被塑造成梁陳文人心目中的游俠理想:身世顯赫、風流倜儻、重諾守信、文武雙全,補充和發展了史遷塑造的游俠形象。

相比于復仇主題和報國主題而言,市井游俠詩創作在六朝蔚然大宗。畢竟復仇的血腥會招致世俗和禮法的壓制,報國又需要過人的膽識和決心。因此,披著任俠使氣的外衣醉生夢死的富家少年,便成為六朝詩人的首選。六朝市井游俠詩正是通過對這幫少年的不倦吟詠,傳達出士人群體對不顧世俗、蓬勃凌厲個性的無限神往,對摧毀循規蹈矩之壓抑人生的殷切渴望。

綜上所述,司馬遷在《史記》中為游俠立傳,并深情贊美他們急人之困、一諾千金的高貴品質,對后代詩人產生了深遠影響。自曹植創作大量游俠詩以來,復仇、報國和市井成為魏晉南北朝游俠詩的三大主題。魏晉南北朝詩人通過少年復仇和女性復仇事跡的描寫,重現了《史記》中游俠形象的人格光輝;通過將游俠置身于邊塞和市井,在殺敵報國和斗雞走狗的活動中,完成對游俠破壞性的消解,為游俠群體增添了盡忠懷國、瀟灑不羈的精神品質,從而拓展了《史記》游俠形象的人格內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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