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歷與家譜（組詩）

孫大順

四月的家譜，提前回潮

雨水從深山下到宗祠

草木靜穆，野花凄迷

在干凈的時辰里騰出一尺荒地

修譜的春風，和我們一起

在打滑的山岡祭祖

家譜上的秧田緊跟池塘

池塘之上是坡地

坡地之上是深山，深山之上是蒼天

蒼天之下，姓氏的血緣

與水脈一起流淌

與萬物一起繁衍興衰

夜涼如水，月光劈開一條小路

堂屋在家譜里反光

先人回到牌位之上。灶火漸熄

木梁輕嘆，農具發亮

稻谷替低調的糧倉咳嗽

蟋蟀忙著用歌聲，清掃風俗的小院

年前，我把父親送上山岡

病逝的奶奶，再也不用挖野菜

編制命運的篾籮

不用在家譜上手搭涼棚

等待挖煤回家的父親和

他留在家譜里的砍柴，但他種下的

麥子熟了，我不知道用什么挑回家

父親，酒快記不得你了

五月麥地，十月晚稻，記得你的手溫

油菜花開過了，左邊的青菜，右邊的豆角

像他的三個兒女，長勢喜人

但仍需要農忙之外

一架沒有廠址的大板車

拉走困苦，為我們搭建命運的天梯

父親，酒快記不得你了

酒累了，酒也有淚水

傍晚之后，酒杯里的火苗換了領口與色彩

我搬來童年的小板凳

把你請進這首詩里

把大海、清風、明月、名詞、動詞、形容詞

請出來，陪你喝酒，看著你瞇著眼睛

用自釀的老酒，把清貧的日子喝出絕響

我還沒想好，用素描還是速寫的手法

為一個人畫像。但春天已準備好了

隔壁的孤寡奶奶，送來一碗雞湯

感謝你的腳力和板車，救了她的老命

遠房的二伯，送來珍貴的金黃煙絲

感謝你情急之下

用嘴吸掉他被蛇咬的毒血

十里之外，一對年輕的夫妻

說話間就要叩頭謝恩，報答你從野塘里

救起那個不小心落水的孩子

我不知道，那個蹲在田埂偷偷抽煙的人

那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只會選擇默默離開的人

木訥，寡言，與世無爭。像豌豆

喜歡留在殼里。生悶氣了，能把半個

水塘的水挑空 仿佛也把痛苦挑走的人

我的父親——是不是一個公認的好人

值得鄉親鄰里放下手上的一切

趕來送他最后一程

沒有大喜大悲，被生活白描一生

像檀樹一樣的厚實

山芋一樣自足，石板橋一樣負重

父親，我想用你省下的修辭

為你饑餓的少年，端上一碗白米飯

送上一道光，把你挖過的煤洞照亮

在你拉板車的路上，將所有的陡坡放平

父親，我知道你的心意

不需要為俗世換個名字

只要我們像露水一樣，學會原諒

瓦片干凈，雨水比農歷還慢

從年頭落到年尾，滴答的聲音

像絕句，在節氣里進出

妹妹牽著云朵

跑丟的發卡，被蝴蝶送回窗臺

妹妹像新開的豌豆花

從未離開春天的視線

我牽著閑下來的老黃牛，與農歷

一起心事重重。四月已病入膏肓

瘋長的草木，從塘埂左側

一直逃向長江的右側。我腳步沉重

沉默而感傷，擔心放學回家

再也見不到衰老的黃牛

母親在農歷里起早摸黑

把日子像南瓜一樣切成一段段

好把一個吃飯的人，變成四個干活兒的人

早上洗衣，上午鋤草

下午挖地，傍晚澆水

好讓衰敗的節令，擁有死灰復燃的能量

好讓農忙和家務，卷起豐收的褲腿

父親背著手，在農歷里走來走去

掐著動土的雙日子與好時辰，把老屋

往右邊擴大一開間，這樣就離宗祠

更近一些，仿佛我家這一脈

就能得到老祖宗更多的庇佑

從此光耀門庭

有時候，孩子們忘了跟緊太陽

喜歡跑在時間前面，回頭拉一把農歷

希望早點用喜慶的節日

洗亮田字格里的鄉村。春光明媚

更快一點抵達鄉愁的，是愛的手寫體

是用清水與風俗洗過的舊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