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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漢語區別詞的語法構成*

2024-01-17 02:08張海天
關鍵詞:單音節動賓構詞

張海天

(北京語言大學 語言學系,北京 100083)

區別詞又被稱作“屬性詞”或“非謂形容詞”,專指“小型、慢性、初級、主要、彩色、男、女、金、銀”等在句法中一般只能出現在名詞前面的詞(文章中出現的所有區別詞例詞皆引自前人研究,其中以呂叔湘、饒長溶一文中的較多)。一直以來,學界在歸并該類成分時,雖然基本認同其可以算作一類詞,但是在一些細節問題上,不同的研究者卻往往有不同的看法。

針對區別詞的詞類地位問題,朱德熙曾劃分出了三種觀點,第一種認為區別詞是是形容詞里的一類(非謂形容詞),第二種認為區別詞是名詞和形容詞以外的一個獨立的實詞詞類,第三種認為區別詞根本不是獨立的詞[1]10。第一種觀點以呂叔湘為代表,呂叔湘認為,漢語中的區別詞與形容詞大多數都可以直接修飾名詞、加“的”修飾名詞、加“的”充當判斷句的賓語,因此勉強可以劃分到一起[2]39。第二種觀點以朱德熙為代表,朱德熙認為漢語中的形容詞既可以充當定語,也可以充當謂語,名詞既可以充當主賓語,也可以充當謂語,而區別詞卻只能充當定語,因此應該獨立開來[1]20。

朱德熙和呂叔湘兩位的看法是區別詞研究的立論根基,近些年一些研究者又在他們的基礎上對區別詞做出了進一步描寫和分析,并且得出了較為新穎的結論。比如郭銳的“飾詞說”、鄧思穎的“形容詞說”以及熊仲儒的“構詞成分說”。

郭銳將區別詞劃分為“飾詞”,并且下屬“體飾詞”。所謂“飾詞”,主要指專門充任修飾語或準賓語的詞,包括區別詞、數詞、數量詞、指示詞、擬聲詞、副詞。區別詞最主要的特點是在做定語后前面還可以帶數量詞,而這是其他“飾詞”所不具備的[3]252。鄧思穎認為,區別詞才是真正的形容詞,而傳統所判定的漢語形容詞其實應該歸結為動詞,稱作“靜態動詞”。立論依據有二,一是從跨語言的角度看,漢語中的區別詞與英語中的形容詞具有更多的平行性,它們最主要的語法功能都是作定語;二是漢語中的連詞“而且”可以連接形容詞,卻不能連接區別詞,一般認為漢語中的“而且”只能連接動詞性成分,不能連接名詞性成分[4]29-30。熊仲儒則認為,區別詞不是獨立的詞,至多是沒有范疇特征的詞或者說是構詞成分,因為區別詞既不受量度范疇擴展,也不受限定范疇、數詞、量詞的擴展,其中前者是形容詞的判定依據,后者是名詞的判定標準[5]250-251。

綜上可見,先前的研究雖然都在一定程度上化解了區別詞的歸類難題,但是得出的結論卻千差萬別。區別詞是否是獨立的詞類;如果是獨立的詞類,那么應該包含哪些成分;如果不是獨立的詞類,那么應該歸并到哪一類詞的下面;區別詞是詞、構詞成分還是短語。有鑒于這些問題,將基于先前的研究,著重分析區別詞的語法構成。正是由于區別詞復雜的語法構成情況,才造成了先前研究的多極分化。

一、語法構成的困境

呂叔湘、饒長溶認為,區別詞的詞性雖然很難確定,但是以下幾個語法特點卻是值得注意的:第一,都可以直接修飾名詞,例如“小型水庫”“上好衣料”;第二,絕大多數可加“的”修飾名詞,如“小型的水庫”“上好的衣料”;第三,大多數可以加“的”用在“是”字后面,例如“這個水庫是小型的”;第四,不能充當一般性的主語和賓語;第五,不能作謂語;第六,不能在前邊加“不”或“很”。這六個特點基本涵蓋了區別詞的主要語法特征,其中前三點是積極的,和一般形容詞相同;后三點是消極的,用以和名、動、形三種詞相區分[6]81。然而,基于語料庫檢索后發現,呂叔湘、饒長溶所列舉的區別詞還具備如下幾種常見情形,它們可能是以上的幾種特點的反例:

(1)有時候可以被程度副詞修飾。

a.辦公室的沙發是簡易的,鋪著很老式的沙發巾。(2000年人民日報)

b.有的地方黨政機關造很高級的辦公樓、高級住宅。(1996年人民日報)

(2)有時候前邊可以加“不”。

a.導演和他的同伴從上千首送來的歌曲中遴選出可以入選的作品,然后用自己并不高級的小錄音機一遍一遍地聽,一遍一遍地卡……(1995年人民日報)

b.如今的管理思路恰恰是要解決“有錢不萬能?”的問題。(1997年人民日報)

(3)有時候充當一般性的主語或賓語。

a.有時候,一個腫瘤在作冰凍切片時似乎是良性或可疑良性,但到第二次仔細檢查時可能證明為惡性。(BCC語料庫)

b.一個粉光脂艷的十五年前的時裝婦人,頭發剃成男式,圍著白絲巾。(張愛玲《心經》)

(4)有時候充當謂語。

a.蔣的心跳已不規則,血壓下降,情形甚危。(李松林《晚年蔣經國》)

b.辦法也獨特,先拿臉盆把信件泡軟了,第二天一早倒到抽水馬桶里沖掉。(王旭烽《茶人三部曲》)

此外,不僅是所有的區別詞都可以直接修飾名詞,以下幾種成分也都可以直接修飾名詞,它們與區別詞的句法表現較為類似,那么是否也應該歸結為區別詞,例如:

(5)a.動賓式:存錢罐、出租車、碎紙機、擋泥板、灑水車、抽油煙機、停車泊位、卸貨碼頭、登月飛船、反法西斯宣言;

b.賓動式:紙張粉碎機、標本陳列室、網頁瀏覽器、汽車修理工、筆記本散熱器、指紋識別系統、博士生指導老師、礦產資源開發管理辦。

(5)中的例子是詞還是短語在語法學界存在爭議,按照陸志韋、朱德熙的看法其應該是短語,按照呂叔湘、陸丙甫的看法其可以分析為復合詞。前言指出,熊仲儒將區別詞分析為構詞成分,這種看法實際上拉近了兩者之間的距離,因此本文的分析不僅涉及短語,也會涉及構詞成分。

例(5b)的賓動式不僅可以整體充當區別性成分,而且其中的“賓”單拎出來也能作為區別成分,比如“這是指紋識別系統,不是人臉識別系統”,起到區分歸類作用的是“指紋”,而非“指紋識別”。呂叔湘、饒長溶還提到了合成復合詞的問題,他們認為類似于“常務委員”中的“常務”應該看作詞,而非構詞成分,因為如果“常務”是構詞成分,那么“常務委員、立式六軸半自動車床、無級調速直流快速電梯”等等應該整體視作一個詞,這從通用性上說不過去[6]84。從理論上來看,構詞成分確實不大能參與到短語的構造中去,因為短語由詞或詞組構成,一般不包含語素。然而,如果將例(5)的劃線部分都視作是詞而非構詞成分,便會違反語言的經濟性和遞歸性,因為這些成分大都具有較強的能產性,甚至稍微調整一下語序便組成了新的單位,例如:

(6)謠言制造者→制造謠言者

國寶走私犯→走私國寶犯

通貨壓縮政策→壓縮通貨政策

資格審查小組→審查資格小組

勞模表彰大會→表彰勞模大會

無獨有偶,倘若將例(5)中的劃線成分識別為短語也會產生新的麻煩,其一無法解釋為什么它們的構造形式可以為“賓動”;其二無法解釋為什么動詞前后不能出現時體成分,例如:

(7)碎紙機——*碎了紙機——*正在碎紙機

存錢罐——*存了錢罐——*正在存錢罐

(8)謠言制造者——*謠言制造了者——*謠言正在制造者

國寶走私犯——*國寶走私了犯——*國寶正在走私犯

綜上可見,區別詞的構成困境不僅僅在于其語法特點難以歸納,也在于其構成情況較為多樣。要想理清區別詞的語法構成,首要任務是使用形式化的手段,測試提取其構成成分。

二、語法構成的測試標準

測試標準可以歸結為兩條,即“的”字插入法和單向對比法?!暗摹弊植迦敕ㄉ婕暗氖菂^別詞所參與的構造層面,可以劃分為詞法層面和句法層面。單向對比法涉及的則是區別詞構成判定,可以區分為詞和語素。熊仲儒指出:“詞的內部只能包含詞與低于詞的語素,短語內部只能包含短語與低于短語的詞,兩者以詞為界?!盵5]31何元建的“回環構詞理論”則認為,句法中生成的短語結構也可以返回到構詞當中[7]88。由此可見,構詞成分、詞和短語三者本身便存在糾葛,需要使用不同測試手段來區分。

首先看“的”字插入法。呂叔湘、饒長溶發現,一般區別詞修飾名詞時,既可以帶“的”字,也可以不帶“的”字,但是有一部分區別詞修飾名詞時必須帶“的”字,一部分則必不能帶“的”字,前者如例(10)中的劃線部分,后者如例(11)中的劃線部分[6]83。

(10)不銹鋼、無煙煤、中小城市、有色金屬、無聲電影、母系社會。

(11)有益的、無益的、加倍的、成批的、心愛的、辯證的。

能否帶“的”字,在語法學界一度被認為是界定詞和短語的一條很重要的標準。被“的”字擴展后,句法結構和句法意義都不發生變化的,可以認為是整體意義等于部分意義之合,屬于短語,否則便是詞。但是,也有部分研究者認為,“的”字插入法無法區分詞和短語。呂叔湘指出,有“的”無“的”是很不相同的兩種結構,有“的”的因為可以被擴展,所以是短語,無“的”的由于不能被擴展,所以介于詞和短語之間,如果把它算在短語里邊,可以叫做“基本短語”,如果把它算在詞里邊,可以稱為“復合詞”[2]24-25。

筆者無意探討“的”字插入法是否能夠區分詞和短語,僅針對區別詞來說,有“的”字插入的結構一般情況下是短語,沒有“的”字插入的結構一般情況下是詞。這里之所以強調“的”字是插入的,是為了區分插入性的“的”與后附性的“的”。鄧盾指出,“生的肉”有兩種生成模式,一種是插入型,一種是后附型,前者具體步驟是先取“生”和“肉”組合為“生肉”,然后再取“的”字插入其中,生成“生的肉”;后者具體步驟是先取“生”和“的”合并為“生的”,然后再取“肉”,合并為“生的肉”[8]。后附性的“的”由于組合能力過強,生成范圍過廣,并非本文探討的重點。據實際語料顯示,漢語中大多數的自由語素、實詞和短語都可以與后附性“的”組合,生成“的”字短語,比如“男的、大的、學校的、人民的、吃完的、剛走的、一百年前的現在正在拉二胡的”。

使用“的”字插入法可以將“的”字參與合并的結構劃分為詞和短語。短語由詞或短語組成,詞則由詞或構詞語素構成,因此出現于短語中的區別詞應該判定為詞,出現于復合詞中的區別詞應當判定為詞或構詞語素。這一看法的立論根基是Di Sciullo和Wiliams的“詞匯完整性假設”(Lexical Integrity Hypothesis),即:詞由特征構成,特征沒有結構,因此詞內部的特征關系無法被句法操作干涉[9]49。例如英語中的green house可以解讀為“溫室”,此時green不能再受very修飾,無法變為very green house,因此整個結構是詞。依據這一觀點來看漢語的情況,則有“的”無“的”可以呈現出非常不同的句法表征,比如:

(12)a.*[很小型]機器 *[很絕密]信息 *[很慢性]疾病

b.*小型[一臺機器] *絕密[一條信息]

*慢性[一種疾病]

c.[很小型]的機器 [很絕密]的信息 [很慢性]的疾病

d.小型的[一臺機器] 絕密的[一條信息]

慢性的[一種疾病]

一些經常出現在復合詞中的區別詞,語法表現既像詞也像構詞語素,身份難以判斷,這時我們便引入單向對比法進行輔助界定。所謂單向對比,結構主義語言學家曾將其作為鑒定“剩余語素”的測試標準。陳保亞列舉了單向對比提取“蘋果”中剩余語素的步驟,例如(?代表無法找到替換項,下同)[9]9:

(13)蘋果——蘋果

? ——芒果

? ——水果

如例(13)所示,“果”可以找到音義同一性的對比材料,“蘋”找不到音義同一性的對比材料,因此“果”是成詞語素,“蘋”是剩余語素。

本文所使用的單向對比法借鑒了語素提取的精神,但是在操作對象和操作步驟上有所不同。單向對比可以用來界定詞和構詞語素,當一個成分出現于復合詞中,且該復合詞不能插入“的”字時,如何判定該成分為詞還是構詞語素,主要看其能否可以在保持原來意義的基礎上出現于其他能夠插入“的”字的結構中。例如例(14)中的“保齡、西蘭”不能出現在其他“的”字結構中,因此應該判定為構詞語素;“美洲、裁判”可以出現在其它“的”字結構中,因此可以判定為詞。

(14)保齡球——*保齡的球——保齡的?

西蘭花——*西蘭的花——西蘭的?

美洲獅——*美洲的獅——美洲的動物

裁判員——*裁判的員——裁判的職責

綜上,可以結合“的”字插入法和單向對比法,將測試步驟概括,見圖1。

圖1 語法構成的測試步驟

三、語法構成的測試流程

為便于展開下面的討論,先來介紹一下區別詞的構成情況。呂叔湘、饒長溶按照構造分類將區別詞劃分為六種,即:以名詞性、動詞性、形容詞性成分為基礎、兩個成分聯合、雜類、其他[6]81-83。其中前三種是以構成來源為標準劃分的,后三種是以語法關系和其他為標準劃分的。筆者贊同這種劃分方案,但是以上的劃分標準還可以繼續擴充。

首先,按照音節數目,區別詞可以劃分為單音節、雙音節和多音節,比如:

(15)單音節:男、女、單、雙、正、負、金、銀、公、母、單、雙;

雙音節:高級、低級、大型、小型、中式、美式、軍用、民用;

多音節:中山式、綜合性、米黃色、非對抗性、反法西斯。

其次,按照語法關系,非單音節的區別詞可以劃分為主謂、動賓、偏正、聯合四種類型,比如:

(16)主謂型:國營、私營、醫療、祖傳、自動、野生、國產、人為;

動賓型:有限、無限、有益、無益、反人類、非對抗性;

偏正型:高等、中等、陰性、陽性、萬能、解放式、半自動;

聯合型:主要、公共、中小、黑白、高低、必須、快速。

最后,按照構成來源,區別詞可以劃分為以名詞性、動詞性、形容詞性成分為基礎三種類型,比如:

(17)名詞:新式、老式、良性、惡性、單色、雙色、常務、民事;

動詞:野生、水生、特約、直屬、直轄、保安、人造、鐵制;

形容詞:天青、首要、絕密、十足、銀白、全盛、正方、長方。

(一)音節數目與區別詞的聯系

按照呂叔湘、饒長溶的看法,有無“的”字應該較難概括出規律,因此例(10)(11)中的例詞在文中皆被放入了特例中概括。例(10)(11)中既有動賓式、偏正式也有聯合式,可見能否加“的”字與結構關系無關。使用CCL語料庫分別對這些例詞進行檢索,檢索出的結果得出,例(10)中的區別詞大都可以出現于有“的”字插入的環境中,例(11)中的區別詞也大都可以出現于無“的”字插入的環境中,例如:

(18)a.(不銹鋼)具有耐蝕和不銹的特性。多用來制造化工機件、耐熱的機械零件、餐具等。

b. 海外領土喪盡,殖民地的結果只是殖入了許多有色的外國人。

c. 而他們母系的血統則大多來自遼東、安徽和云南,那是吳三桂駐軍的主要地方。

(19)a. 送孩子去野營或給自己買一件心愛物,也許與你們低收入不那么相稱,但卻提高了你生活的情趣和意義。

b. 每個人的體內都生存著數十萬億的微生物,它們絕大多數是人體必需的有益菌。

c. 不應把辯證法從社會歷史中剝離出來作為德國古典哲學的遺產。

對比例(10)(11)(18)(19)可以看出,例(10)中的單位不可以插入“的”字,但是換到例(18)中修飾多音節成分時,卻可以插入“的”字;例(11)中的單位必須插入“的”字,但是換到例(19)中修飾單音節成分時,則必不可插入“的”字,也即有無“的”字與音節數目有較大關系。

不僅如此,繼續考察例(15)中的例子,還可以觀察到更為平行的現象,例如(?表示只有對比強調時合法):

(20)男鞋:*男的鞋——男拖鞋?男的拖鞋——男式鞋、男式的鞋

雄鹿:*雄的鹿——雄麋鹿?雄的麋鹿——雄性鹿、雄性的鹿

金表:*金的表——金手表?金的手表——金質表、金質的表

單間:*單的間——單眼皮?單的眼皮——單人床、單人的床

例(20)中的例子顯示,在排除語調重音、對比焦點等語用因素后,凡是單音節的區別詞大都只能出現于沒有插入“的”的環境中;而與其他成分合并為雙音節的區別詞則既可以出現于沒有插入“的”的環境中,也可以出現于有“的”插入的環境中。這表明單音節的區別詞更像構詞語素,而非獨立的詞。

為了進一步驗證這一觀察,分別在CCL語料庫和BCC語料庫中對使用頻率較高的“男的”和“金的”進行檢索,僅檢索文學領域,并且排除外文冷門譯著,排除對比強調用法。為了保證檢索到的語料不受外語影響,冷門外文譯著均未納入統計。此外,檢索數據還排除了個別對比焦點的例子,例如下面的(i)和(ii)。值得注意的是,被排除的例子都是個位數,所占比例并不大,就算納入統計,也不會影響到最終結果。

(i)男的福斯塔夫能使我們笑得劈裂了肋條,而女的福斯塔夫只揪斷我們的神經。(《冰心全集第六卷》)

(ii)老太太找不到男的官校,只好向女將挑戰。(老舍《正紅旗下》)

單音節區別詞插入“的”字的情況,見表1。

表1 單音節區別詞插入“的”字的情況

通過該數據可見,單音節的區別詞與其他成分合并時,中間插入“的”字的情況極為有限(“男的”不足0.015%;“金的”不足0.001%),雖存在例外現象,但可忽略不計。

雙音節的情況較為復雜。根據能否插入“的”字,雙音節區別詞可以分為三種類型:只能插入“的”字、不能插入“的”字、兩者兼有。上一節提到,凡是可以插入“的”字的都是詞,而非構詞語素,因此盡管例(20)中的雙音節區別詞可以出現于無“的”插入的環境中,也可以出現于有“的”插入的環境中,仍然將其判定為詞,哪怕它們在無“的”插入的環境中滿足“詞匯完整性假設”,只能被整體修飾,不能被部分修飾,例如:

(21)金質獎章——[一枚金質獎章]——*金質[一枚獎章]

惡性腫瘤——[一塊惡性腫瘤]——*惡性[一塊腫瘤]

黑白電影——[一部黑白電影]——*黑白[一部電影]

國營企業——[一家國營企業]——*國營[一家企業]

無法插入“的”字的雙音節區別詞多限于音譯外來詞和專業名詞,它們在數量和組合面上都較為有限。從具體用法來看,這些成分在一些情況下可以起到區別分類的作用,因此可以歸入廣義的區別詞。以“保齡球”中的“保齡”為例,該成分雖然無法出現于可以插入“的”字的環境中,但是現實生活中可以說“這種球是保齡球,不是橄欖球”,“保齡”與“橄欖”相區別,因此可以認為帶有區別意義。類似的例子還有:

(22)太妃糖、朗姆酒、法蘭絨、貝雷帽、維生素、沙丁魚、劍齒虎、猛犸象、樹袋熊、加農炮、來復槍、呼啦圈、跆拳道、烏龍茶、艾滋病、卡丁車、大麗花、華爾街、伊甸園、烏托邦。

綜上所述,區別詞的語法構成與音節數目存在對應關系,單音節的區別詞大多由構詞語素充當,雙音節和多音節的區別詞大多由詞充當。

(二)語法關系與區別詞的聯系

非單音節區別詞按照語法關系可以劃分為主謂、動賓、偏正、聯合四種類型,其中主謂和偏正,主謂和動賓皆存在雜糅。

主謂和偏正的雜糅比較容易理解,比如“軍用、醫療、野生、祖傳”等既可以識別為陳述關系,也可以識別為修飾關系。以“軍用”和“醫療”為例,“軍用”既可以解讀為“軍隊專用”,也可以解讀為“供軍隊專用”;“醫療”既可以解讀為“醫生治療”,也可以解讀為“用醫藥治療”。其中,前一種是主謂解讀,后一種是偏正解讀。取后一種解讀時,整個結構都是狀中結構。

主謂和動賓的雜糅比較復雜。在《現代漢語》中,主語一般被分為三種類型,既施事、受事和中性[11]62。其中受事充當主語時,主謂結構一般表達“受事+動作”的語義組合,這與表達“動作+受事”語義組合的動賓結構恰恰相反。正如例(5)中的例子所示,漢語中存在著一種復雜合成詞,其中的修飾部分具有兩種格局,一種是名詞性成分在前,動詞性成分在后;一種是動詞性成分在前,名詞性成分在后。由于這類復雜合成詞大都存在動作和受事的關系,因此學界通行的叫法是動賓復合詞,也即看作為動賓結構。但是,如果看作動賓結構,那么首先需要承認漢語中還存在賓動結構,其次賓動結構是詞還是短語,也需要給出一個合理解釋。例如:

(23)a.登月飛船——*月登飛船

b.表彰勞模大會——勞模表彰大會

例(23a)中劃線部分是單音節的,只能以動賓形式出現,不能變換為賓動;例(23b)中劃線部分是雙音節的,既可以以動賓形式出現,也可以以賓動形式出現。呂叔湘、饒長溶將這里的成分看作是詞,將整個單位看作是短語[6]83。但是這樣處理,一方面例(23b)中順序相反的成分應當看作是一個詞的不同變體,還是兩個不同的詞沒有解決,另一方面也無法解釋為什么這些單位滿足“詞匯完整性假設”,可以被整體修飾,但不能被部分修飾。何元建基于“回環構詞理論”將例(23a)中的單音節動賓成分看作是由短語融合成的詞,例(23b)中的雙音節動賓成分看作是短語,例(23b)中的雙音節賓動成分則看作是詞或構詞語素[12]。這樣的處理不僅會使得短語被納入區別詞中,而且表義相當的詞卻具備不同的語法身份,增加了理論負擔。

如果使用“的”字插入法和單向對比法,則以上的難題便可以得到解決,例如:

(24)a.動賓式:登月飛船——登月的飛船——*登的月——登的?

b.動賓式:表彰勞模大會——表彰勞模的大會——*表彰的勞模大會——表彰的集體

c.賓動式:勞模表彰大會——勞模的表彰大會——勞模表彰的大會——勞模的本色

根據例(24)中的測試,“登月”雖然可以出現于插入“的”字的環境中,但是“登月”整體無法插入“的”字,“登”自身也無法通過單向對比測試,因此“登月”是詞,“登”是構詞語素。雙音節的動賓復合詞和賓動復合詞都可以插入“的”字,但是允許插入的位置略有不同,前者可以插入賓語后面,后者可以插入賓語或動詞后面。使用楊大然、程工所提到的鑒別式[13]可以更清晰地看出這種差異,比如“這種大會叫做表彰大會、這種表彰大會叫做勞模表彰大會”“*這種大會叫做勞模大會、*這種勞模大會叫做表彰勞模大會”?!皠谀1碚么髸笨梢苑謩e兩次通過鑒別式測試,“表彰勞模大會”卻只能通過一次。因此,“勞模表彰大會”的構造過程是先取“表彰”和“大會”組合為偏正結構,然后再取“勞?!迸c“表彰大會”組合為偏正結構,整個單位是一個雙重修飾結構;“表彰勞模大會”的構造過程則是先取“表彰”和“勞?!苯M合為動賓結構,然后再取“大會”與“表彰勞?!苯M合為偏正結構,整個單位是一個單一修飾結構??梢?動賓成分和賓動成分的不同不在于兩者的語法身份存在差異,而是在于復合詞的構造過程存在區別。進一步使用單向對比法可以發現,無論是“勞?!边€是“表彰”都可以出現于可以插入“的”字的環境中,例如例(24b)和例(24c),因此“勞?!薄氨碚谩薄按髸薄暗窃隆倍际窃~,而非構詞語素或短語,這樣便統一了這些構成成分的語法身份。

值得一提的是,將單音節動賓成分處理為詞可能并不符合大眾常識,因為“碎紙、登月、播音、存錢”不同于“司機、管家、動員、投資”等典型的動賓復合詞,它們大都可以在中間插入成分,例如“碎一張紙”“登一次月”“播一段音”“存一筆錢”。但實際上,漢語的動賓成分具備融合為詞的條件,并且這種能力還在不斷增強,例如蔣夢晗、黃居仁所舉的例子:

(25)因都市發展較早,遷出或移民國外的人不少。

(26)辦案人員指出,前市調處調查員李福保退休后任職周人參所經營的百利行電動玩具店。

(27)嚴格把關進口飛機的數量和交付日期。

以上實例中,動詞后面出現了賓語,論元結構已經得到了滿足,但是動賓結構后面卻可以繼續出現賓語,形成新的動賓結構。不僅如此,現實中這些動詞中間還可以插入其他成分,比如:“移了民”“任過職”“把好關”。蔣夢晗、黃居仁基于大型對比語料庫的研究還觀察到,現代漢語中動賓復合詞帶賓語的能力正在不斷增強,這表現在越來越多的動賓復合詞逐漸轉化為了及物動詞,越來越多的賓語類型可以出現在動賓復合詞的后面。因此他們得出結論:“‘動賓復合詞不能接賓語’這一現象不是語法理論需要解釋的共性,只是語言演變過程中的暫時傾向?!盵14]45

綜上所述,非單音節區別詞的語法關系涉及到區別詞的能產性,偏正結構是區別詞中能產性較強的結構,其他無論是復雜的動賓組合,還是簡單的主謂組合,實際上都在朝著偏正結構靠攏。

(三)構成來源與區別詞的聯系

再看構成來源與區別詞的關系。區別詞的構成來源關系到區別詞的語法功能,例如“老式、高級、新型”等盡管被呂叔湘、饒長溶先生歸為以名詞性成分為基礎的區別詞,但是它們卻可以出現在程度副詞和否定副詞的后面,比如例(1)和例(2)中的例子。

李宇明指出,形容詞都具有程度性,性質形容詞可以受程度副詞修飾,其程度性不言而喻;狀態形容詞不能受程度副詞修飾,因為它本身已經表明了程度。但是對于區別詞來說,絕大多數的區別詞卻不具有程度性,只有個別區別詞帶有程度性,并且這些詞的程度意義要在一組相關的詞語中才能較好顯示[15]。這一看法從側面反映,典型的區別詞是由語素構成的,并不是由詞構成的,而語素沒有或沒有完整的程度性,例如:*很男、*很金、*很正、*很負、*很母、*很單等等。

在漢語中,體詞的程度性與謂語位置掛鉤。性質形容詞不能單獨充當謂語,只有在受到程度副詞修飾后才可以充當謂語,參見“*蘋果紅”和“蘋果很紅”;而狀態形容詞卻可以直接充當謂語,比如“蘋果通紅”。漢語中的名詞表示的是離散事物,本不應該具備程度性,但是在一些特殊的情況下,它們可以被程度副詞修飾,獲得程度性特征,例如:

(28)后來田野回來了,田野六歲,長得結結實實,笑容燦爛的,他很紳士地對小雨說:你好阿姨!(殷慧芬《吉星里》)

(29)皮秀英瓜子臉,吊梢眉,相當狐貍。(莫言《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

施春宏認為,名詞之所以可以進入“副+名”組合,是因為具備描述性語義特征,且這種描述性語義特征與副詞的程度性語義特征相匹配[16]??梢?(17a)中的部分例子之所以可以出現在程度副詞和否定副詞“不”的后面,是因為它們具備描述性語義特征,與典型的“桌子、板凳、石頭、書本”等個體名詞不同。

另外,狀態形容詞如果兼類區別詞,則大多只能出現于必須插入“的”字的環境中,這與性質形容詞完全相反,例如:

(30)*雪白襯衫——雪白的襯衫

*紅通通臉——紅通通的臉

*古里古怪人——古里古怪的人

(31)*大的一棵樹——大大的一棵樹

*薄的一張紙——薄薄的一張紙

*紅的一朵花兒——很紅的一朵花兒

例(30)中的劃線成分是狀態形容詞,它們只能出現于有“的”插入的環境中;例(31)中的劃線成分是性質形容詞,它們一般不能出現于沒有“的”字插入的環境中,除非使用重疊或者添加程度副詞等輔助手段。

概而言之,非單音節的區別詞有自身的詞性基礎,更像是兼類或轉類而來的區別詞。而單音節的區別詞由于沒有基礎詞性,因此可以與名詞、動詞、形容詞在語法功能上相區分,在語法表現上也更為單一。

結 語

基于“的”字插入法和單向對比法,探討了漢語區別詞的語法構成。通過多重分析測試,單音節的區別詞由語素構成,沒有基礎詞性,因此有資格充當典型或狹義的區別詞;多音節的區別詞有較為豐富的語法功能和更多樣的組合方式,不同于學界先前對區別詞的表述和定義,因此大多來自其他詞的轉類或兼類,可以歸并為廣義的區別詞。先前的研究之所以在細節問題上存在差異,主要是由于沒有在語素、詞和短語的地位上達成統一。

朱德熙曾經指出:“語法分為句法和詞法兩部分。句法研究的是句子的內部構造,以詞作為基本單位;詞法研究的是詞的內部構造,以語素作為基本單位?!盵17]25在朱德熙給出的關系對應式中,詞既是詞法的輸出單位,也是句法的輸入單位,在語言中起著承上啟下的作用。這反映出,對語法的研究不能離開詞,對詞的研究也不能離開語素和短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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