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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家許建平的民間敘事

2024-01-21 22:53
中州大學學報 2023年6期
關鍵詞:三哥建平槐樹

艾 云

(廣東省作家協會,廣東 廣州 510635)

鄭州本土小說家許建平是個民間敘事的高手。他用素樸篤誠的平民視角和濃郁的底層情懷,同時又秉持知識分子的文化觀照,為那些不入史冊的平凡百姓立傳。他筆下的人物,如老屋上的藤蔓總是企圖掙扎著伸展著,卻又在執拗和碰壁中遭遇濕苔的侵擾。這些邊緣地帶的人,絕少受到待見和恩寵,他們恍惚度日卻又浪漫幻想,有時像黑夜一樣黯淡無華,有時像風暴一樣狂怒哀傷。他從對于生命的思考寫起。

當他寫出中篇小說《槐樹街上的浪漫主義》以后,已經有了敘事自覺,以槐樹街為根據地,將筆觸伸向那些卑微而有意味的生命。他也由此確定了民間敘事的基本立場。他在為鄭州老城區設定一個地理標識——槐樹街,同時也為此建立一個文化坐標。在這條狹仄的街巷,老槐樹是它最醒目的景物,它峨冠蓬勃,虬枝伸展,覆蓋廓大。春天時,木白色的槐花一朵朵、一串串綻放,它沁人心脾的清香將滿街滿巷都彌漫在夢的記憶里?;被?是審美,也是窮人的吃食。夜色到來時,樹蔭處隱約可見低門矮戶窗口的昏黃燈光……一個寫小說的人,若是沒有創造出那具有鮮明生存環境和文化坐標的典型環境,若沒有塑造出那具有可解讀性、帶給人無限延伸性思考的典型人物,那么,這樣的小說將是令人遺憾的。

許建平生性淡泊,他對寫作似乎不抱過于宏偉的志向與目標。他有專業的知識儲備、深厚的學養修為、精湛的敘事能力,這一切,讓他在眾多小說家中具有清晰的辨識度,有著獨異的風格與氣質。他的人物薄如草芥和飄葉,他們執拗或挫敗;卻總有自己的說項和原則,也有自己的思想資源。這思想資源是民間社會中平頭百姓遵循的德性與立場。

許建平總是用復雜的目光打量這座城市中的蕓蕓眾生、民間百態,這如同他身上的矛盾氣質:從小廝混在底層,對那里的生活不隔膜,這是他寫作的題材質料;他不大像個文人知識分子,雖然他是。他寫作,卻不進入隱秘越界的美學生活,他不在美學生活與倫理學生活之間沖突掙扎,因為他本人秉德尊義,信奉的是倫理學原則。他秉持傳統文化中的正氣狷介、古道熱腸,長尊有序、男女有別、扶弱恤貧;但他同時是個眼光敏銳、善于觀察和思索、富于現代精神的小說家。他的反思,力透紙背,他的小說具有無邊現實主義的可解讀性和延伸感。對許建平的小說,我們有重新認識的必要。

一、許建平小說里的鄭州老城區地理標識——“槐樹街”

我對許建平小說里描述和命名的那個叫槐樹街的地方并不陌生。沿著他所給予的提示,那應該是在鄭州市區東南方向。

我在鄭州待了14年。4年大學,10年在位于鄭州市經七路的河南省文聯工作。許多的日子,閑歇時,我穿過金水大道、花園路口、紫荊山公園,再一路向南——我總喜歡到那段土城墻邊蹀躞。

那墻體是赭褐色的,帶著久遠歲月積疊的滄桑。撥開榛叢,走到上邊略為平展一些的地方,但見上邊長滿蒿草、劍麻和蒲葵。若是春夏之季,還有許多不知名的野花迎風搖曳。

向下看,是偎著城墻搭起的一片片臨時棚戶。低矮而陳舊的房子,有的用毛坯壘著四壁,有的是用整齊的磚塊砌成。這是多少前來鄭州闖蕩的人們臨時搭起的住處,時間長了,便成了平民的聚居地。走出棚戶區,走到內街,便是鱗次櫛比的房舍,車水馬龍的人流。還有些僻靜的街道,也是煙熏火燎的市井風情。這是管城區一帶。若是我沒有猜錯的話,許建平所摹狀的槐樹街就是某一條街衢。

鄭州東南一帶,從德化街、管城街到東大街,曾是鄭州的老城,保留著底層平民社會的原初風貌。這里是鄭州最典型的、充滿民間氣息和底層社會圖景的地方。這里的某個街巷,正是許建平筆下槐樹街的原生地,他精心描繪過槐樹街的外景:

槐樹街原本是一條逼仄破舊的小街,因成活于明朝末期的三顆老槐樹而得名,依傍著幾截商周時期遺留下來的黃土城墻擰麻花似的曲折延伸。破舊是真夠破舊的了,但卻不是那種古色古香的破舊,灰色平房、紅磚炮樓和油毛毯窩棚,結伴出示給天空的永遠都是一種棚戶區景觀。

這一段描寫,我們已經隱約看到了商周那一段古城墻。

鄭州,史謂“天地之中”,古稱商都,5千年前,中華人文始祖軒轅黃帝就在這里出生和建都?,F在,鄭州商城遺址更為世人矚目。這正是槐樹街毗鄰的那段舊城墻,我當年在土墻上邊溜達時,卻不曾想這腳下踩著的是有3500年歷史的西周遺存。

許建平筆下的鄭州,便是嗅著歷史遺風的城市。這里的三教九流都有歷史沿革和血脈因襲,潛在的文化在一代代人身上淌流著。而許建平筆下槐樹街上的人們,他們身上有植根于歷史深層土壤的傳統美德,也有不諳世事、冥頑的劣根性。這些游蕩在體制外的人們,猶如古老城墻上那長在磚縫和土屑中的野草,有的脆弱,有的柔韌,他們自生自滅,卻又生生不息,這正是民間生活的真實圖像。

許建平實際上是在為鄭州立傳,為這里古老里巷和新興街衢人的命運寫傳。他的運筆很有深味,寫人物命運總是向人的秉性、氣質、個性深處延伸,寫人物的不幸和悲劇,從不簡單地歸結為外部勢力的欺凌。他用文學性筆法形象地表明,人的卑微和屈辱以及失敗絕望,并不全因外因造成;也許,正是由于人的認知局限、盲從昏聵、非理性才造成了悲劇的發生。反過來又可以這么說,如果人都可能是清醒和理性的,就不會再有那么多悲歡離合的命運故事了。許建平寫人物命運真是一把好手。

多年前,曾編發和閱讀過許建平的小說,經年累月,對他小說中的人物諸如三哥、文先生、王勝利王總、斷指者總是印象深刻。這些在鄭州地界生活的人,他們生猛鮮艷、活蹦亂跳,把那片生活攪得沸騰而多姿。但他們又是不配有更好命運的,卻是試問:誰配有更好的命運嗎?

二、“三哥”的俠客夢

1996年我在《作品》雜志當編輯。是年,收到他的《槐樹街上的浪漫主義》,馬上就被吸引了。三哥的形象,尤其令人印象深刻。送審很快通過,旋即刊發??梢?面對優秀的文學作品,大家都有共識。許建平的寫作一出手就可以用成熟、老辣、不凡來形容,他好像沒有稚嫩的練攤兒期。不久,我又陸續責編了他另外幾篇小說,都屬質量上乘之作?!叭纭背鰣?非常有光彩??梢杂弥T如扶攜幼弱、敢愛敢恨、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等詞匯來形容其秉性。他在槐樹街,仿若一面獵獵作響的旗幟。而他的浪漫與偏執、美德與迂闊的性格悖論,又如此發人深省。

許建平很會塑造人物,往往一個動作、表情、細節,人物個性與命運便有說頭、有來歷了。他塑造了不少人物,先說這篇小說里的“三哥”。

“三哥”其實是個無權無勢的人,甚至可以說是干著不法之事的無業游民。在第一人稱“我”的敘事里,“三哥”年方二十五六歲。他身材瘦高,有一雙女性般漂亮的眼睛,有又黑又濃的眉毛。他臉部左腮上的那個刀疤,也絲毫沒有影響到他的年輕、英俊,反倒是平添了男人的剛毅血性氣質?!叭纭遍L發披肩,這卻又是藝術范兒男青年的氣質。他總是穿著一件國防綠的舊軍裝,這是那個年代最時髦的衣服。從外形上看,“三哥”氣度不凡。

“三哥”高中畢業以后因為一樁官司耽誤了上山下鄉,這讓他滯留在城里、滯留在槐樹街。他的父母雙亡,還有一個上初中的名叫五妹的妹妹要照拂。那么,他有什么經濟來源,來支撐自己和妹妹活著?

小說沒有仔細敘述這些情節,但通過寫三哥因販賣銷贓物品不時光顧局子,入獄出獄成家常便飯這些細節,估計三哥干的是投機倒把等違法之事。他也因這行當維持了兄妹倆的生活消費。三哥住在父母留下的、偎著土城墻根兒搭建的平房小屋里,三哥是個并不富裕的人,甚至可以說是個窮人。

可三哥卻又不是等閑之輩。三哥用他的威望和聲譽,用他對一條街上良家少婦和幼弱之人的庇護,在街坊鄰居中增加著對世道人心的持久影響力。三哥無權無勢又無錢,他靠什么增加著持久的影響力呢?他靠的是擔當、不背叛,秉持公義,并在關鍵時刻不惜拋灑一腔熱血給你看。在他被抓的日子,三哥在公安局從不供出任何人,所有的責任他一個人擔了。他出獄以后,自然是小兄弟們的敬重,好酒好肉的伺候。

小說第一人稱的“我”,和三哥的際遇也緣于一場未發生的流血事件。

遠在外地的父母給“我”買了一件新夾克,上學當天就叫賴四看中了,硬是穿身上不脫,說是要穿一段。扭打中賴四撂下一句話,晚上屋后城墻單練。這單練指的是一對一“火併”。在等待晚上單練的大半天時間里,“我”這個剛上初中的小嫩雞仔,在惶恐不安中度過。到了晚上,仍是揣了把菜刀以及半盒香煙,頭冒虛汗單槍匹馬出了門,下決心一賭勝敗。等待自己的是賴四糾結了十幾個小兄弟在那兒,其中也包括三哥。三哥問是你自己一個人來嗎?答是我一個人。就這一問,三哥對這個不怵不怯的小兄弟刮目相看。待細問周詳,得知事情真相,三哥不僅讓賴四還了夾克,還特意請“我”吃了一頓便飯。從此,“我”也成了三哥隊伍里一個成員。

三哥孚眾,便是不欺軟怕硬,是秉持公道、伸張正義。三哥的威望和影響力就是這樣建立起來的。三哥無權無勢無錢,可他有唯一的權力,那就是生命。他在危急關頭,不怕流血不怕自殘。這樣的行為夠壯烈。當秋妹被三個小混混盯梢跟蹤,她將苦楚說給三哥聽時,三哥當即出手幫忙。三哥讓三人先拿磚拍自己,三個磚頭拍得三哥鮮血淋漓。這之后,三哥可就不客氣了,他拿磚分別往三個人的腦袋上拍,三股血泉眼兒冒著,好不疹人。未了,三哥還不忘拿些零錢讓三個人到小診所去包扎傷口。

正是這一次,三哥贏得秋妹的芳心,秋妹要鐵了心跟定這個拿命換信任的男人。

小說故事發生在1975年前后,是在中國改革開放的前夜,社會呈現著混亂和失序狀態,許多強梁之人欺凌弱小無辜。人們在無奈中,選擇民間的公道人。那些不怕事,不懼危險、挺身而出去幫人救人的好漢,成了人們的主心骨和民間英雄。

那時候的三哥,是槐樹街上人們的依靠,靠他去擺平很多事情。三哥靠的不是口舌,不是說理;他靠的是拳頭,是砸出個血窟窿給你看的那股子好勇斗狠,他不是因自己受侮辱受損害而以惡制惡,他的好勇斗狠,全因別人的信賴、依靠、夸贊。他認為沒有他出手主持公道,那不公不義之事就壓在弱者頭上,他為別人而闖入險境。他因此成為槐樹街上人們記憶中的神話和傳奇。

被人尊重和稱贊,讓三哥成為活著的驕傲與光榮,他因此又可以將生死置之度外。他的忠信仁義俠道,就是為了一個臉面。臉面在他那里竟是如此重要,它可以比生命重要。比方說,拿磚拍腦袋,如果別人拍死了自己,或自己拍死了別人,這都是血債、命案,在任何時候都要受到法律制裁。對于無權無勢的三哥和槐樹街附近的平民百姓一定會是這樣的結局。三哥難道不知道嗎?他知道,卻明知不可為偏要為之。這是三哥在圓自己的俠客夢。

俠客是具有浪漫主義情懷的人。這樣的人總是白色衣袂飄飄于山崖或水湄。他們在月黑夜深之時飛檐走壁,干著殺富濟貧、除惡滅害的行徑;他們總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血性之人;他們總是恪守承諾、重義輕生的俠氣之人。

可以想象,在鄭州老城根兒,三哥潛移默化的一定是這種古老的文化傳承 。他的認知結構便是這樣,他是懵懂的,內心沒有被理性照亮,也沒有開始現代性啟蒙。因此他不會發問:若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你有幾條生命去救活那承受不平的人?不平讓下層人氣憋,有冤無處申。你拔刀相助了,于這個人于你自己又有更好的出路嗎?事情只能向更加一團糟、不可收拾的厄運中走去。只有理性,才能呼吁現代法律的制定和實施。

他也不會發問:若是重義輕生,一個連自己的生命都輕易放棄的人,你還能指望他擔起在世的責任和義務嗎?說起義,那是對父母的贍養盡孝,對妻兒的看護撫慰,對朋友的扶攜幫助,對社會的努力奉獻。這是真正的義,而不是一個莽撞之人為了旁人的一個鼓噪隨隨便便就送了命。

三哥這個人身上,有著太多可解讀的外延性、豐富性。不可諱言,在中國當代文學的人物畫廊中,“三哥”這個人物是應該占有獨特地位的。為什么這么說呢?表面看,許建平似乎在用一個少年的視角回望往昔,實際上他是在進行文化的深層追問和個人命運的自省。這是反思小說,不僅反思個人精神價值的混沌無覺,也反思自以為從來如此的文化浸潤帶來的乖張、怪誕和蒙蔽。

三哥想做一個俠客,從這里引出了我對中國歷史上有名的四大刺客的重新認識和梳理。

生活在鄭州古城根兒下的三哥,他的文化基因里邊,仍有千年厚土層疊積淀,仍有古老遺風在亙古之中的傳遞,三哥被浸潤成執拗而幻想、迂闊而浪漫的模樣。他的行為準則仿佛是可歌可泣,卻是經不起推敲琢磨。往深處略作分析,就可以在他講義節的美德秉承中,在他深陷于影響力的威望感和道德滿足中,依舊是對權力的迷戀與崇拜。他喜歡擺平,他相信有他在,事情就可以擺平。他一個無權無勢無錢之人,認為自己不怕流血不怕死,這種意志權力和生命權力的舍得,可以嚇倒別人、戰勝一切。這是非理性邏輯。但那時,三哥的確以拼死相較量,得到了許多精神上的滿足;他也曾被崇拜。雖然他可以統帥的只有那些小兄弟,他的王國僅限于槐樹街,出了這塊地界,他什么也不是;而他的臣民就是遭遇麻煩把三哥夸得天花亂墜的人。但三哥已經很滿足了,他不知道他在上當受騙中被蒙蔽很久了。

許建平借助于三哥這個人物,分析其性格命運,牽出其痼疾之源,將那春風不度、遲滯固守的文化環境與人文個性,寫的是入木三分。

三哥能干什么、能干成什么?三哥擅長擺平這人倫關系的虛事,一旦涉及創造財富這些需要上手的實操之事,他就蒙了。改革開放的初年,三哥那么一個好臉面的人自然不甘示弱也走上前臺?;睒浣稚?三哥的酒店開張了,迎接他的將是什么?

三、“三哥”的經商夢

在槐樹街是個響當當人物的三哥,在進入改革開放的歷史新時期也要弄出些響聲,他仍然要當個為人稱羨仰慕的主兒。一番籌措,他在槐樹街開起了第一家私營酒店,這真是一時間風光無兩。

三哥依舊用他原先的江湖義氣指揮酒店。他的中午和晚上,是在陪熟人吃飯喝酒中度過,這當然不用熟人花錢。有一般相識的人來酒店吃飯,臨了要結賬,三哥用手擋回道:“咋啦,咋啦,想打我臉不是?!蹦且馑际钦f,你來我酒店吃飯是看得起我,你若付款結賬就是不給我面子。三哥有所不知,開酒店,已經是走向市場經濟,這必須遵循市場經濟的規律,要講的是盈余、利潤、賺錢;否則,一切就難以為繼。酒店一旦開業,從門面租金、裝修花費、桌椅碗筷、員工薪水、菜肴原料等等,都需要錢財進賬。沒有收入、利潤,何來經營,又何來發展。這是任何人都明白的事,可三哥就是不明白。他依舊在用江湖義氣那一套看似很道德化的思維來行事。他所謂的江湖義氣,是前現代社會的“死本能”。遇事不怕流血不怕死,一個不怕死的人,放到戰爭年代,他自然是一條好漢,是一個有英雄秉質的人;但在和平年代,一個人不怕死,這就不是什么為人稱道的高風亮節了。和平年代尤其進入現代性階段,看護好自己和他人的生命,好好活著,給生存權利以最高的尊重和禮遇成為全社會的共識。人首先活著,然后要擔負倫理責任 。三哥不怕死的那一套已讓人覺得匪夷所思,他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做派也漸漸露出窘況。三哥依舊沉浸在“擺平”的自我陶醉之中。三哥注定是個悲劇人物。原先他所擅長的就是擺平人與人之間的矛盾沖突,現在他發揚光大。當員工中間發生不團結、相互齟齬時,他非常喜歡坐在那里進行循循善誘的說服勸誡工作;他樂此不疲,員工為了讓他有事可干,于是不斷制造麻煩和矛盾,他一次又一次沉浸在開導、仲裁的角色里。三哥不懂酒店運營,也不懂正常的管理機制,他不去制定切實可行的規章制度。是的,他從來沒有學會算計得失,而做生意必須講求算計得失。他終于走到酒店虧損破產的結局。賴四和秋妹逼迫三哥賦閑,這才使酒店死而后生。 秋妹終于要離開他了。曾經,三哥因為不怕死,替秋妹擺脫了流氓的糾纏,才獲得美人的芳心,并且以身相許。那時的三哥,在一片瓦礫之上,勇猛果敢、濟危解困,令女性傾心。秋妹頂著太大的壓力,非要與他在一起。秋妹的父親,那可是大名鼎鼎的刑警隊長江老禿。他怎么可能允準如花似玉的獨生女兒下嫁給一個不法分子、無賴之徒三哥?三哥有他的一套,他在江老禿家門前硬是跪了三天三夜,真可謂驚天地泣鬼神。江老禿擺擺手,讓女兒走了。這曾經是槐樹街上的傳奇。

秋妹原來是真愛三哥。那時的秋妹覺得一個敢為自己冒險流血的男人是大英雄,可以托付終身。她真是好人家走出的女兒。她的父親是刑警隊長,是當時的現管,女兒也自然不會缺吃少穿。如此優渥環境中的秋妹,不會及早預卜生活之艱辛,她也不知未來的日子比樹葉還稠。男人不僅要有仗劍天涯的江湖氣,還要有養家糊口、仕途經濟的在世本領。秋妹不管不顧,認定了三哥,非要跟了他。秋妹身上仍然有著濃郁的浪漫主義傾向。

但生活終于顯露出它本來的真實面目。

三哥原本的莽撞、不計生死,在過去會被看成值得傳唱的壯舉;三哥原本不懂謀劃,沒有后繼和可持續性的率意,在過去被看作是放野豁達之嘉德懿行?,F在看,全然不是那么回事。曾經以為的瀟灑、血性,都只能遠觀而不可近前,近前了,并參與其中,自己首先會被隨性的飛刃砍傷,也同時會被如火的血性焚燒成黑色灰燼。當秋妹指望三哥為她遮風避雨、為她創造優渥的生活環境時,她的夢幻滅了。此時,她看穿了生活真相和個性真實。此時的三哥在秋妹眼里,不再是那個令她想起來就兩眼放光、激情難抑的男人;三哥在她眼里只是一個毛發頹損、衰老骯臟的老熊。雖然三哥還不是太老。

曾經如此不堪的、跟在三哥屁股后邊混混的賴四,只是稍稍動了下腦筋下了些功夫就將酒店做活了。秋妹并沒有選擇更遠更高的人,只是眼前的賴四讓她感覺可以衣食無憂,讓她感覺至少比一蹶不振、又呆鵝一個的三哥有所指望,她跟了賴四。這不能從道德上指斥批判秋妹。女人要養兒育女、本能上的危機感、求安全感使她必然要選擇可以給她解決生計之虞的男人。秋妹決定要與三哥天涯海角了。她坐飛機去了烏干達。

正是這最后一擊,讓三哥徹底崩潰了。他從此再也沒有可憑恃、可牽掛的了。連女兒圓圓也留不住他。他做了一項決絕極端之舉,一把火燒了酒店。三哥也從此無影無蹤。不知他是否一同葬身火海,還是躲到哪里隱名埋姓。從此,槐樹街上再也沒有三哥,也沒有關于三哥的傳奇。

小說最后,小黑孩早已長大,成為從事文化工作的人。若干年的某一天他在如廁時,見到了一個在公廁旁收費的酷似三哥的人。這人確鑿應該是三哥,左邊臉上那道熟悉的刀疤不可能出錯。三哥不再是逞強斗勇、呼風喚雨的英雄。他守著公廁收費,他的樂趣非常簡單,抿幾口二鍋頭,吃幾口油紙包里的豬頭肉和羊雜碎。他面光油亮,已經發福。他們終是沒有相認。只要知道三哥仍活在人世就足夠了。

許建平塑造了一個代表底層、來自民間的典型三哥。三哥身上有著許多可解讀性。

三哥其實不是一個灑脫、好玩的人,而是一個沉重、乏味的人。他不加思索地背馭著中國民間古老承訓,不加甄別地運用于他的日常生活中。在他不合時宜的俠客夢里,他根本不了解自己的真實處境和生存真相。他蟄伏于胡同深處,是民間社會最低位置的那個,他甚至可以說一無所有,卻偏偏想要襄助他人。他實在是毫無資源,只能拿自己的血和肉、生與命來交換一聲贊譽。三哥實在是幼稚,真有人把你的臉面看成美德的豐碑嗎?但在民間公義里,在曲直不分的無望中,三哥的血性與暴烈,的確曾給絕望中的人帶來慰藉和指靠。

三哥打打殺殺的行徑并不好玩,朝不慮夕的日子并不有趣。他沒有公子派頭和紈绔子弟的俏皮調侃,他總是眉峰緊蹙,每一步都仿佛在刀尖上過日子。他不是王朔筆下類似頑主那樣的人物。王朔在《動物兇猛》《頑主》等小說中,曾塑造了一些欲望無從發泄的青春期叛逆者的形象。但王朔寫的是北京部隊大院里一群橫沖直撞的優越之人,他們良好的家庭背景,讓他們可以任性而執拗的打架斗毆。他們不用擔心闖禍以后怎么辦,家長有辦法。十八歲以后的男女都可以到部隊大熔爐,當上令人人艷羨的解放軍。都說王朔 “一貧到底”,有語言生猛、敘事鮮活的文風,他敢于撕破一向偽崇高的假面。

許建平筆下槐樹街的青少年,不可能有王朔筆下那些人的任性逍遙,這些城市平民子弟,沒有任何資本和資源。這些引車賣醬者流,是踽踽行走飛揚塵土中的微芥,在民間社會的傳統邏輯中趔趄地翻卷騰挪,自以為可以置禮法秩序于不顧,能夠秉持大義綱常等公德。

可以說三哥也有理想,他的理想就是在舍棄中彰揚一種強力意志。他以為自己可以作為強梁者存在,憑強力意志和不懼械斗可以擺平世間不平之事。中國社會自古以來就有底層民眾懷揣了這種夢想,以為可以這樣去做。到頭來莫不是一場癡想。

三哥甚至不是堂吉坷德似的人物。堂吉坷德揮舞長矛,帶著他的老馬和一個仆人在世界闖蕩,他處處碰壁而又不甘。他荒唐而執著,怪誕而自信,演繹著悲喜交加的劇目。而三哥懵懂而迂闊的人生里,總是錯誤判斷著形勢和個人能力,但他不甘心只成為槐樹街上的一片落葉隨風飄散歸于泥壤,他的荒唐與悲壯,都是民間社會諸多人物類型的一種寫實。

他不像西方小說和電影《教父》中的維克多。維克多少年時代親眼看見了父親因得罪柯里昂村的惡黑勢力而慘遭殺害,其母其兄也難逃一死。維克多躲開魔爪,從小的志向就是報仇,他成了意大利黑手黨老大,成為比惡還惡的人,成為以邪制邪的人,他終于了了夙愿,但也從此走向非秩序、法外之地的危險之路。三哥沒有外部擠榨而生的復仇之心,他沒有受到威脅與傷害。幾次進局子,肯定也與他做了不法之事有關。三哥的夢想更超邈更遼闊,他欲憑一己之力恢復江湖上的規矩舊制,他以狂傲不羈,欲以撞開漆黑的虛無之幕,他想做逃逸日常樊籬的奢侈之事。

三哥欲以捍衛的舊制,和中國儒家傳統文化和哲學截然不同。儒家文化講求妥協、隱忍的中庸之道,推崇浸潤和緩慢,有耐性拼或等到最后。儒家文化講求按下不表,在生命的每個節骨眼兒上學習反躬自問,一日三省吾身。這里,不看重一池城之得失,只是遠慮未來遠景。如果一個人表面看風光無限,若是德不配位,因狂譫戾氣而無警策,到頭來危險與厄運仍會追攆而來。

三哥怎么會想到這些遠慮與籌劃。他鄙夷實用而庸俗的經驗。他一把火燒了酒店,與其說是對賴四和秋妹通奸的憤怒,不如說是他對自己無法進入現代性社會的極度恐懼。他是注定沒有出路和前途的,他干不了任何實際之事。他沒有文憑學歷,但若是憑他作為一個高中生的資質,努力勤奮重拾書本,考個大學應該不成問題,至少可以上個電大或者大專,但他不屑。三哥是那樣堅決地要與文明、學養、成功劃清界限。比如當三哥得知與他廝混的小黑孩考上了大學,三哥招呼眾兄弟為小黑孩擺了最后一次酒席,為的是從此一刀兩斷。三哥自甘于民間底層,以不求上進、抵抗文明為盾牌,他與“混得好”的人是涇渭分明的不同陣營中的人。

若干年過去,許建平情緒復雜、五味雜陳地寫下三哥,為一個城市平民敘事,他寫下反思,也寫下惋惜與懷念,更寫下延伸既廣的文化隱喻與詮釋。

混亂、失序的年月,要求人的強力意志,誰敢拼死誰讓人怵畏。和平的秩序年月,倫理要求緊迫而肅嚴,人的理性判斷將勝過強力意志。三哥卻沒有及時調整改進,沒有及時撥開船頭以適應新形勢的發展要求。和平秩序年月,一個人面對的每一天每一件事都需要判斷。錯誤的判斷會令一個人輸掉手中的存有;正確的判斷可將不堪入目的亂麻拾掇整理,進而織出奪目耀眼的錦緞。所謂窮人、可憐人,除了天災人禍等不可預測之不幸令人同情悲憫,其他需要從自身查找原因??蓱z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甚至就連那些把身體弄得一團糟、不可收拾的所謂病人,也不能完全聽信他們推諉于外因的口實??傉J為不幸饒不過自己,總哀嘆上天不公,這都是對自我責任的放棄。你為什么不去從內在查找原因,這里邊要么是個人生活細節出了錯,要么是認知觀念的昏聵??傊?這個不懂生命與身體是個有機整體的人,偏于執念和妄論,連自己的身體都看顧不了,這人的領會、悟性都是大打折扣的。

那么關于三哥,一個如此頹喪而無前途的人,他不自救,那是任誰都救不了他的。他的絕路是咎由自取。日后,他如果還能守著公廁收費,為自己尋一口飯吃,還能活下去,已經很不錯了??伤幕羁偸秋@得那樣的搖搖欲墜,如同槐樹街老槐樹上的葉片,仿佛一陣風都可以將他吹向萬丈深淵。

當年如此耀眼的三哥轟然倒塌了。這意味著民間邊緣人物欲以進入歷史壯麗美學幻夢的破滅。

類似三哥這等民間人物的故事還在這個城市發生,它以或悲或喜的命運形式繼續。許建平仍然有興趣和筆力去敘寫新的歷史階段人之為人的故事。

四、野蠻生長

許建平仍然將筆觸伸向鄭州,那里的男女老幼總是牽動著他敏銳的神經。

看完他的《鄭州謠言》,心頭涌出一句話:平民的野蠻生長與資本原始積累之原罪。

《鄭州謠言》中的王勝利,仍然是從槐樹街走出來的一個平民子弟。他的父親原來是人人艷羨的鐵路職工,每月都有固定工資。他因為娶了個鄉下妻子,又生了眾多子女,生活窘迫中他干起了沿著鐵路四處爆玉米花的營生。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中長大,又加上本人的個性,王勝利從來都是一個不守規矩的人,但他又是一個遵循民間道德有情有義的人。他和一幫子小伙伴成了扒火車的“車廂幫”,按現在的解釋,這是一群問題少年,干的是沿鐵路打架斗毆扒車行竊的勾當。但他們不這樣認為,反而覺得自己猶如高古俠客,干著殺富濟貧、開倉放糧的壯舉。他們在節日里殺回槐樹街,把大包大包的凍雞、凍魚、凍豬肉羊肉和時鮮水果蔬菜分發給每一戶街坊。要知道,在低標準時期,日常用品全都要憑票供應,那時人們的物質生活水平低下。若是可以得到這么多誘人的食物,而且不憑票、不花錢,人們明明知道這是小混混們從火車皮裝載的物品中偷來的,但也顧不上那么多了。所謂“偷公家的不算偷”,于是,積極的居委會主任烈屬王大娘也參與分配,但她留了一手,讓領到的每戶簽名,以備日后追查。也正是這個王主任,后來把王勝利送進了班房。王勝利坐了將近三年牢,才被放出獄。 許建平筆下的王勝利們,正是中國改革開放早期率先進入商海的那一類人物典型。這些平民,生活在邊緣的人,他們曾經被作為流痞、渣滓看待。正是改革開放,重新制定了識人用人標準,取消唯成分論,讓以往被歧視的地富反壞右分子及其子女成為人民群眾一分子,他們在升學、就業,甚至提干問題上都不再受阻、不再低人一等;取消城鄉戶籍的限制,讓農村人不再是低人一等的賤民,因此他們可以自由出入于大中小各個城市打工或經商,憑本事吃飯。而那些曾經有過污點被打入另冊的人,只要不再違反法律,并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完全可以享有國家公民待遇。正是這批人,其中有不少成為第一批下海闖世界的人,王勝利就是其中一員。為什么會這樣?當時流行一句話叫“英雄不問出處”。只要你敢闖肯干,在某個行業、領域做出實績,你就是響當當的能人、強人。

像王勝利們,他們原本就是一無所有,因此也就不怕失去什么。多年來他們在貧困、屈辱的底層掙扎,眼下,有機會讓他們施展拳腳,可以賺錢盈利,改變從前的卑微命運,何樂而不為?他們不會瞻前顧后。那些在體制內混得不錯的人,一般不想打破慣有的秩序和日常安定。進入新的冒險和闖蕩興許還會改變現狀,至少不會比以前更差。從秉資上來說,這都是些不怕事、不怕輸的人,也因此,在那個特殊的歷史階段,可以挖到第一桶金的,反倒多是不按常理出牌的弄潮兒。

許建平是個知識分子,但他很少掉書袋子,他總是用濃郁的煙火味兒,筆致帶著市井的活力與俗常,民間的不羈與犯規,去敘寫時代生活中人物的性格秉質與命運嬗變。他在為鄭州鉤沉一段記憶,記憶它如何從內陸省會成為目前中國中部地區翹楚、現代商都的艱辛歷程。他更主要是在寫人的演變,寫生活在這里的人是如何從橫沖直撞、趔趔趄趄而邁向現代性門檻的。在這一行進過程中,有的人跟上了時代前進的步伐,有的人遭遇淘汰的無情結局。許建平記敘了這段喜憂參半的歷程,他筆下的人物猶如活化石,是我們檢索那段歷史時的重要依據。

野蠻生長中的王勝利什么都干過。從王板凳、王像章、王簽證的稱謂,足可以看出他犯忌越界的出格行為。小說從他開辦“白云蒼狗燒烤不夜城”寫起。小說以第一人稱“我”敘事,從為飲食城取名、改名,到王勝利一路折騰直至開業,“我”一直是旁觀者。

王勝利進入商界,如同三哥一樣仍然是開辦餐飲。民以食為天嘛。也可能是過去餓怕了,一放開,人們首先想到的是餐飲業這個單一經營模式。曾幾何時,這個城市的上空,飄散著濃郁的佳肴美食烹調烤煮刺激味蕾的熏香氣流。

王勝利興致勃勃要辦一家規模頗大的“白云蒼狗燒烤不夜城”。但是,小說里同時燃燒的三場大火——天然商廈、西苑燒麥城、《伊人生活》編輯部一座小樓相繼起火,讓迷信的王勝利對“燒烤”二字忌諱起來。

王勝利又讓“我”想著改名,避開一切關于火的聯想與牽涉。果然,燒烤改為“涮烤”,有火又有水。水能撲滅火,于是“白云蒼狗涮烤不夜城”順利開張了。他的餐飲業究竟能夠走多遠?不知道。

內陸省會鄭州,比較嶺南與江浙地區,經商傳統不濃。商賈經驗不足的河南,在改革開放初年,將走一條更加不平靜也是不平凡的探索之路。這條路上走來的是些什么人,能走多遠,許建平在不動聲色的敘事中,都埋下了伏筆。

來自槐樹街的王勝利膽大、俠義,他自己雖然所受教育有限,但對文化知識充滿敬重,也對禁忌迷信充滿敬畏。他大大咧咧,有時涮嘴皮子;他豪爽,喜結朋友,結交的又多是喝高時的酒肉朋友;他是民間社會的典型人物,靈魂粗糲、經歷復雜。他有過監獄生活的經歷,柔韌與痞氣共存。他不守規范,不按常理出牌,這才使他比一般守成者多了膽識,在野蠻生長的年月,敢于一試身手。

小說寫到王勝利的不夜城開張為止,沒有寫他如何經營。許建平在鋪墊一個即將登上時代舞臺的上場人物。在那個摸著石頭過河的年月,各色人物紛紛亮相,他們的個性與做派悉數呈現,他們的走向與命運也是各有定數。

王勝利的言語行為真讓人替他捏一把汗。他太咋呼,完全不是悶聲發大財的模樣。他很聰明,但他過去把聰明用在作假上,為人辦理仿真的出國護照,居然可以以假亂真、蒙混過關。日后他進入經營領域,若還是依這種思維行事,那可就差矣。

槐樹街上的人都不甘寂寞。三哥初涉商海,不管是由于什么原因,總之是出師未捷身先死。而王勝利王總,也讓人揪心。瞧他那做派,日常和娛樂就是喝酒、捏背、算命。他還在依以往的慣性思維行事,尚未看出他的改變,看不出他給自己定的大志向、大籌劃、大格局。他是第一代下海者某種類型的寫照。那時,無論尊卑貴賤、窮富高下,大家都行動起來了。興許,他會有一段時間的成功,但他有后續性強韌之力嗎?

中國的改革開放,嘗試著進入市場,正是在不斷試驗與糾錯中。這里有騙局、歧路,也有機遇與成功。而機遇與成功正是由競爭與淘汰而來。

王勝利的形象塑造,體現著許建平不臧否只呈現,不批判只警策的春秋筆法。他本身就站在低處,是他們中的一員。他體恤親情,卻又勘察人性,將大時代中小人物的秉質、命運寫得活靈活現。

每個有創造能力的作家都有自己熟悉的生存地理位置。許建平借助于槐樹街,他掀開平房屋頂油毛氈的覆蓋,透過樹隙間昏黃的光影,捕捉著那個街衢的浮生眾相。這些無名之輩,因文學的敘事,被歷史所收輯。

五、平民的粗暴與哀愁

我閱讀完許建平的另一中篇《槐樹街上沒有樹》以后,心情十分復雜。這里,有槐樹街一樁樁死亡的報告,這要有多么粗糲而堅韌的靈魂,才能續寫民間殘忍而暴虐的生存真相。

《槐樹街上沒有樹》由《舌頭》《臉面》《哭靈》三個章節構成,它們可以獨立成篇,又有內在關聯,合輯起來是一完整中篇。

先說《舌頭》。簡要梗概是這樣的:槐樹街居委會劉主任欲將自己鄉下老家、早已出了五服的遠房侄女紅姑娘介紹給革命殘疾軍人老宋。老宋不知在哪場戰爭中掉了一條腿,剩下另外半條腿。老宋在街邊靠給人修鞋為生。就是這樣條件的老宋也是香餑餑,農村戶口的女子嫁了他,就可以轉為城市戶口了。誰知,劉主任的兒子劉東方與飽滿紅潤的紅姑娘卻是對了眼。兩個青春洋漾的男女半夜爬到平房屋頂學習切磋接吻的技藝。不想被查夜的劉主任一道手電筒強光照見原形。劉主任哭罵狂吼,以為丟了八輩子人,他一頭栽地,突發腦出血身亡。兒子與紅姑娘雙雙墜地,劉東方含著紅姑娘的舌頭未松嘴,情急之下,他將紅姑娘的舌頭吞進去了。本來是正常的男女相戀的事情,放到那個年月,劉東方卻因破壞軍婚被判三年徒刑。根本沒結婚,哪來的軍婚,就是因為老宋與紅姑娘相過親了。紅姑娘決定等劉東方出獄,三年來她靠給人拆拆洗洗謀生。

終于等來了釋放出獄的劉東方。紅姑娘早已粉刷墻壁,糊裱好雪白的頂棚盼郎歸。兩人偎床依攬一起。劉東方抬頭,卻見雪白頂棚上有三塊痰漬一樣的東西,他起著莫名疑心,突然變態似的將一個鐘表朝紅姑娘砸去。是監禁生活導致他這樣嗎?他沖出門外。卑微驚恐中的紅姑娘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她也不知那類似痰漬的東西是怎么跑到頂棚上的。她試著向上吐,試著尋找緣由。她吐著、嘔著、咳著,后來氣絕身亡。

對這一章節,我先不做分析,接著再看看《哭靈》里的老韓,老韓也是一個要臉面的人。 他是從舊社會走過來的偽滿人員,平時受到歧視。他的獨女上山下鄉當了知青,卻未婚先孕。這在當時是丟人現眼的丑聞。

懷了身孕的女人母愛爆棚,她對所有的孩子都充滿憐愛,即使是那些拿沙包往她肚子上擊打的狼孩子,她也不生責備,反而和他們一起玩耍。那游戲如此殘忍。那小小年紀的孩子之行為如此暴力,讓人不寒而栗。更讓人不堪目睹的是老韓經過這里,他飛起一腳向自己親閨女隆起的肚皮踢去,閨女當即流血滿地,昏死過去。

男人們真道德啊。一切都是為了自己的臉面,不能丟面子。為了臉面,臭丫將自己無辜的、也是受害者的妻子殺死了。當他拿刀砍下去的剎那,他沒有癡瘋,沒有精神病發作,在潛意識里他認為妻子臟了,丟他顏面了,為此,他把她殺了。老韓自己作為黑五類早就受人歧視,可他為了那臉面朝自己女兒踢去。他可能會治她于死命,難道他想不到?男人通過道德依據輕而易舉完成了殺戮。讀到此處,心驚搐收緊,無比哀慟,為那女人們卑微而短暫的生命而哭。

《哭靈》仍然在繼續著槐樹街人命運的演續。

老韓閨女流產以后瘋了。她被民警老左用自行車馱回她的家。老左是這里的片警,照顧關心街坊四鄰是他應負的責任和義務。不久,老韓閨女又懷孕了,不知父親是誰。她口口聲聲說自己的男朋友是高層某某某。誰都知道她是花癡,癡魔了。她生下一個男孩子。這個孩子不知是怎么活下來的。男孩兒平時受人欺負,卻不哭。有一天他被人往嘴里塞鹽無法說話。男孩兒從此失蹤。有傳言說男孩兒是民警老左的。老左只有鄉下三個閨女,現在把男孩兒送回老家了。老韓閨女又有了新營生,靠給人哭靈度日子。她總是哭得徹心徹肺。

老左死了,街坊們感念他生前的好,決定辦一場哭靈以祭奠他。老韓閨女職業性為老左哭靈,哭得是天地垂淚。正哭著,一個青年男子暗中起身將她嘴里塞滿了鹽。老韓閨女從此哭靈生涯結束。據說,這個青年男子正是當年送往老家的男孩兒,他天資聰穎,已大學畢業,并發誓做官。

我不厭其煩地復述了此篇小說的梗概,常覺筆端滯重,心情壓抑,寒氣襲骨。

許建平不動聲色卻又神思嚴峻地進入身臨其境的民間敘事。他的小說給人的裨益和延伸性思考就是:他不僅在摹狀生存的原生態,他對人性本質和道德文化有著清醒的反思,并在沉穩結實的敘述中做著批判。許建平尤其懷著人道主義和人文立場,對民間卑微而又屈辱的女性寄寓著深切的同情。

可憐的女人紅姑娘,她是那么生性恓惶,那么畏懼劉東方。她因害怕誤解而窒息身亡。

那個老韓的閨女,她甚至是沒有姓名的。她未婚先孕,從沒暴露過侵犯她身體的男人,寧愿自己受著凌辱。她用癡瘋擋住了屈辱與死亡的催逼。

許建平在反思男人,反思男權政治和人性之惡。男人要臉面,不惜逼女人去死。凡事男人可以做,女人不可以做。女人即使是被侮辱著,男人也讓她以死平息社會輿論。男人這種思維和舉動,自以為是天經地義,從來是對的。果真是這樣,從來如此就從來是對的嗎?男人不反思,靈魂扭曲,個性畸態,凡事都是女人的錯,這種認知與秉性會讓他們成為一個可怕的物種。文學的本質就在于一點點開啟反思之門,直指人心,為一個充滿善與愛的社會到來而努力。

實際上,揮舞堂而皇之道德大棒的,不僅戕殺女人,也同樣謀殺男人。

然后,我又讀許建平的小說《老蕊》,看得驚魂亂魄。女人老蕊是槐樹街上的一個理發師。她的香胰子香脂,她的摩挲剃頭洗面,都是槐樹街上人的一享受去處。她來歷不明,有人說她舊社會曾當過妓女,老蕊不爭不辯,她仍然待人良善、義氣。 “我”堂哥清河,成分高,在鄉下受白眼,于今逃婚來到槐樹街。他到老蕊那兒理發。他進入縹緲的幻覺。清河堂哥聽老蕊唱樣板戲,跟著聽,猶如“迷弟”。他上街撿大字報廢紙,六麻袋可以換二塊錢,這樣可以買胖大海,讓油煙嗓兒的老蕊喝了潤喉。不知不覺中,50歲的老蕊和20歲的我堂哥相互取暖有了私情。

人們捉奸在床。人們把兩個人掛牌游街。這是發生在20世紀70年代初的事情,人們的道德覺悟高,誰不道德了就被游街示眾。堂哥清河喝敵敵畏死了。

小說從“我”去臨終醫院看望90多歲的老蕊寫起,采取夾敘夾憶手法。油燈將近的老蕊對“我”說,你哥來到世上,短短生命只經歷過我一個女人。老蕊拿出她積攢的三千元錢和一個金項鏈,要“我”逢著初三、清明、十月一找到清河的埋葬地——上墳,燒紙送錢。臨了,老蕊還囑咐我也到奶奶墳上燒個紙,原諒她給她老人家找麻煩了。老蕊沒什么對不住我奶奶的,卻是我奶奶對不起老蕊,在游街示眾時,我奶奶對老蕊和堂哥的一頓責罵,或許是間接中逼死了堂哥。老蕊不計較別人對她的不仁,她始終以大度之義待之。

若是環境扭曲,人內里的惡會被激發、善會被掩匿;若是生存環境健康,人內在的善就會彰揚,惡會被制止。平民百姓的道德能力和水平是無從考驗的,被利用的道德讓人心冷漠如石頭,冰冷而黑色。

當然,也不必那么悲觀。民間仍有正直與善良的秉持,即使它以執拗而荒誕的形式存在。

六、血腥的尊嚴

許建平的小說《文先生》,寫“槐樹街中學”的一位老師。

一開篇寫的就是“我”去看刑滿釋放的文老師。文先生已放出來多日,目前他做的一件大事就是把離婚證書復印件分散張貼,似乎想要昭告天下他終于離婚的事實。故事從1975年開始。

文先生與妻子林文老師是美滿的一對,他們的情愛當時讓多少人羨慕。妻子即將生育第三個孩子,有些不順,需剖宮產。文先生可以與主刀醫生討論豎剖還是橫剖的問題。正是這次文明的交談,讓主刀醫生認定知書達禮的文先生是他完成計生結扎指標的合適人選。文先生結扎了,手術有些失敗。文先生不僅喪失了生育能力,同時也成了一個喪失性功能的男人。他佝僂著腰,從一個儒雅翩翩的有風度的男人變成懨懨病夫。

他在學校卻是例外地得到了照顧,唯有他可以坐著給學生上課。人們竊竊私語,說這一切緣于學校工宣隊負責人王師傅對他的關照,王師傅之所以關照文先生,是因為林老師。王師傅的家屬在農村,屬于一頭沉,業余時間,他干活,也與男生打籃球,似乎在發泄剩余精力。他用水龍頭里的水沖汗,林老師拎了熱水幫他,問他涼不涼、熱不熱。他們是自愿地走到了一起,有了私情。林老師為王師傅飽滿緊致的男性身體吸引,王師傅為林老師的女性溫柔氣質沉迷。

文明的文先生向工宣隊王師傅討要一份離婚證明。未果。

不知是否由文先生導演了一次捉奸劇目。要臉面的王師傅竟然服毒自殺了。文先生并不想要這樣的結局,他只是想以一種“兵諫”的極端行為,讓王師傅給他開一張離婚介紹信,這也是他為維護自己男性尊嚴所做的抗爭。王師傅之死,讓文先生以破壞教育革命的現行反革命分子罪被判13年徒刑。文先生出獄了,完成離婚這件大事了,他認為自己終于贏回了尊嚴。

許建平沒有寫任何人的不好。文先生成了結扎的受害者,他和林老師之間有了不為外人知的生理苦惱。王師傅和林老師之間,皆因春光太明媚、身體太旺盛。王師傅太篤誠,為了這次敗露私情,卻不惜以自殺謝罪。

你完全可以說王師傅可以選擇不去招惹林老師,即使林老師主動傳遞強烈的誘惑也佯裝不知,這樣他就可以逃離悲劇的結局。你也可以說,王師傅可以選擇不自殺,好死還不如賴活著呢!他卻把臉面看得比性命還金貴。開始邁出那一步時,已觸犯道德臉面,事后卻又為什么那么看重?

文先生那么善良、惹人同情,可他分明又間接地逼死了王師傅??伤譃槭裁床荒苋ゾS護自己作為一個男人的尊嚴?生活中若全是籌劃得當,人們全都理性判斷,就不會有那么多悲歡離合命運故事的講述了。

《斷指》這篇,講述了另一個命運。

小說的主人公也叫勝利。那個年月,叫勝利的太普遍了。勝利是“我”初中同學,他約我有重要事聊一聊。原來他攤上大事了。他兒子在學校遭遇欺凌,他親眼見到那個施暴的小子拿一把塑料水槍往兒子的屁眼兒里灌水,作為一個父親,本能憤怒之下,一把撕裂了那個小子的耳朵。卻不知,這欺負人的孩子有黑社會背景,名叫牛小辮,江湖稱為“三老板”的人的兒子。這下還了得。三老板派手下人找到勝利,答應可以私了,但有兩個前提條件:一是十天之內送三萬元錢,二是送去一根右手食指。勝利作為轉業兵到國棉六廠工作,后來成了下崗工人,他哪里能拿出三萬塊錢?“我”寬慰勝利,給他出主意說可以選擇報案,勝利不同意?!拔摇庇謩袼蛢鹤拥酵獾囟惚芤幌?他又說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對這些主意勝利聽不進去,說道上的人說到就會做到。 勝利已經被恐懼攫住了。他想了斷這擔驚受怕的日子。他未等到三老板等人被抓服刑,在規定時間的最后期限,他把自己的一根手指剁了。不能想象勝利經歷著怎樣復雜、艱難的思想斗爭。當他舉起刀將自己的右手食指剁下來時,那是怎樣的疼痛難熬;他該怎樣從案幾上撿了這根手指,并用白布包起來;他怎樣拿著斷指趕到三老板租住的酒店。到了酒店,卻發現房門關緊,原來,三天前三老板及其手下全跑光了。接著就是三老板被抓的消息在報紙上公布于眾。

最后,當“我”見到勝利時,勝利右手吊著繃帶,他臉上卻無沮喪只有平靜。他說出這番話:“他們也不是真的想要我的手指頭。一根手指頭不當吃,又不當喝,要它干啥?但我這回偏偏就是要跟他們兌一個做人的秉氣?!?/p>

勝利馬上就使出了“精神勝利法”。他剁了自己一根手指,證明自己信守了承諾,兌了一回做人的秉氣,他對自己下手狠,在嘴皮子上過癮,讓他釋然;而當初為何引起的事端,早已被暗中轉移了注意力。

有的人說了,這里是耀武揚威的牛小辮也是富人的三老板對無權無勢的下崗窮人勝利的欺負。如果一定要按這種階級層面劃分,就會把里邊應該反省的問題扭轉了方向。應該說,三老板也是從窮人的陣營走出來的。他混的強勢,便以為他可以隨便嚇唬欺負別人。他的兒子也在這種言傳身教下小小年紀就成為校園暴力的施虐者。

話說窮人,這不是一個應該遭貶的階級,也不應該是個不加甄別就給以價值首肯的階級,窮人只是一種生存情態的暫時歸名。在一個健康、正常的機會社會,每個人通過努力勞動,都可以從貧窮轉成富裕;反過來,一個人如果偷懶怠惰,也可能由富變貧。當然,如果那些老弱病殘確實已經喪失勞動能力了,政府和社會機構理應給予看管護養,這也是公民應該享有的社會保障。

那么,窮人中間為什么仍然有那么多令人揪心的事情發生?

應該說,不幸并不是窮人的專利,我們每個人隨時都會遭遇不幸,無論貧弱貴胄;死亡也并不是窮人的專屬,無論引車賣漿者,還是帝王將相家,都可能隨時會被死亡覆蓋。在人類所有的公平公正面前,唯死亡最為公平公正。

但現實中又真是貧賤之人百事哀。窮人和富人在思維方式和行事標準方面,肯定有所不同。每個人每一天都面臨抉擇,判斷力拷人一輩子,理性判斷力缺失,會處處遇到陷阱。不愿接受知識更新,耽于浮淺之事,人會日益變得狹隘與昏暝,他將簡單問題復雜化,他撿拾垃圾丟棄鮮花。事情變得一發而不可收時,他歸咎于命不好,因此,他成了不幸的窮人。

許建平就是這樣深入窮人的內核,不偏袒其弱點,不諱忌其惡習,也不隱匿其高俠之氣,從而寫出他對民間、對窮人的獨特認知。

七、民間敘事的意義

許建平的小說給評論家的解讀造成一定難度。譬如我,雖不是評論家,但在很早的時候當他的責編,閱讀過他的小說,也寫下不少閱讀札記,對他的作品,總覺得有很多話要說,可又拿不準該怎么說得深入、潛進內核,因此就一直延宕著,未結構出完整的文字。我由此也發現了這么一種現象:凡是難以歸類的有難度的寫作,人們心中敬佩,卻找不到現成的術語評說,于是就會先放下再說。這不是冷落,而是面對挑戰時的踟躕乃至慎重。許建平寫的是什么題材?比較而言,他寫的是城市題材??伤某鞘蓄}材不像王安憶,王安憶擅長寫流光溢彩的上海,寫那些有家世背景的人物;也不像王朔,王朔寫的是有權力背景的京城大少,他們是被罩著、有退路、可以任性潑皮的大院子弟。許建平寫的是什么人呢?是那些城市底層的平民,老門老戶,他們像古城墻邊的野草一樣,柔韌而又粗糲;他們秉持傳統,卻又受制于傳統;他們的日子有成有敗,他們的命運起伏無定。這些邊緣地帶的普通民眾,誰能描摹他們生命的真相?

許建平不大在意當下潮流與觀念,他的目光總會掠過城市那高樓廣廈的精英人士,掠過那闖勁十足的白領中堅。他兀自走在古城的草叢間,走在槐樹下的蔭道;他眺望平房屋檐窗內的昏黃燈盞,知道那里的淳樸厚道,也明白那里的陰影反常。他望著熟悉的黝黑粗糲的面龐,寫下歌哭長嘆,記敘那底層中人無邊的浪漫遐想,以及被命運無情箭矢擊穿的痛愴。

有段時間大家在討論底層敘事。凡敘寫農民進城打工的被冠以這種命名,好像打工文學就是底層敘事,底層敘事就是在訴說農民工進城以后所遭受種種的苦,訴說他們住所擁擠、廠房嘈雜、勞動強度高,待遇福利低的不幸??傊?底層敘事帶著無產者天然的道德優越,成為支持農民工向老板、向這座打工的城市進行清算的觀念托舉、文字憑證。

真正論及起來,許建平的小說好像更接近底層敘事。他對那沉悶的煎熬和窘迫中掙扎的底層,充滿牽掛;他熟諳那街道、舊屋、老槐的每一寸紋理和肌膚,他熟悉這里人們的每一個表情和嘆息。他寫了記憶中的人與事,那從容練達的感受,哀而不怨的彷徨,隱而不發的揭示,都帶著寬宥和清醒。他筆下的底層與窮人那誠懇而又茫然的表情,令人愀然。許建平的語言平實而高蹈,日常而詩意,超出了底層敘事的規范;他的民間敘事帶有更加斑駁陸離的內容,他的挖掘與陳述更具有多重可解讀性。

河南作家一向以農村題材創作為重中之重。許建平獨出機杼,表現著都市的民間生態與心態,是對河南文學創作題材的豐富與補充。許建平本人低抑、謙卑,凡事淡泊虛無,有沉郁深邃的內心,寬闊遼遠的胸懷。他從不把自己的寫作看得有多么重要,他只是對文學有發自內心的熱愛,其他都不是自己要考慮的。我再一次理解了凡是關心命運的人從來都不驕傲,關注命運的作品從不陳舊的道理。許建平這種雅醇的文學品質,使他的小說經得起擱放,什么時候拿起來閱讀都不覺過時。

如果一個人的作品時隔經年,仍然有那窖藏老酒般的厚醇香冽,這作品至少可以稱得上是耐得住咀嚼品評的佳作,許建平的小說正是具有這種質地。多少年過去了,拂去落在書頁上的土屑,我們仍看到那一行行文字熾熱奪目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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