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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續唐宋聯珠詩格》考論

2024-01-23 00:31程舒琪
關鍵詞:格法詩話詩歌

程舒琪

(南開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071)

中日兩國同屬東亞漢文化圈,在持續千余年的中日文化交流中,日本文人創作了大量漢詩,日本詩話也應運而生。相較中國詩話,日本詩話由于其受眾是日本學習者,故呈現出“詩格化”“小學化”的特點[1],因此詩格在日本詩話中占比頗重。

由宋人于濟初纂三卷、蔡正孫增補至二十卷的《唐宋千家聯珠詩格》(以下簡稱《聯珠詩格》),元初后便久佚于中國。然而此書在日本和朝鮮被完好保存并傳播甚廣,產生了較大詩學影響。直至晚清,這枚滄海遺珠才重回中國學人視野。近年來,中國學者圍繞《聯珠詩格》展開文獻整理與詩學研究,并取得了豐碩成果[2-7]。

在于、蔡《聯珠詩格》的影響下,日本還衍生出多種相關詩學著作。其中,一類是對《聯珠詩格》的考釋或譯注,如阿部喜任的《聯珠詩格名物圖考》[8]、柏木如亭的《聯珠詩格譯注》[9];另一類則是對《聯珠詩格》的續補,以釋教存的《續聯珠詩格》[10]十二卷和東條信耕的《續唐宋聯珠詩格》二十卷為代表?!独m唐宋聯珠詩格》共存詩1500余首,不僅對唐宋詩的輯佚和??本哂姓滟F的文獻價值,其編選方式、錯訛情況、選詩傾向,也反映出日本對中國詩歌的接受方式、狀況及接受心理,具有跨文化詩學研究價值。然而目前學界對此詩格僅完成了初步文獻整理[11],尚未見有更進一步的研究,故筆者不揣谫陋,圍繞上述問題對《續唐宋聯珠詩格》進行分析,以求證于方家。

一 《續唐宋聯珠詩格》的文獻面貌與編刊始末

《續唐宋聯珠詩格》二十卷由東條信耕編集,大野賴行校字。東條信耕(1795—1878),日本江戶末期至明治初期儒士。江戶(今屬東京都)人,又名更耕,字子藏,號琴臺、吞海翁,世稱“文左衛門”。江戶儒醫東條默齋之三男。自幼即隨其父學讀四書五經,后師事山本北山諸儒,從學于“折中學派”泰斗大田錦城、龜田鵬齋時間最久。主要著作有《先哲叢談后編》八卷、《儒林小史》十卷、《幼學詩話》一卷、《宋千家絕句》四卷、《宋稗類鈔》十六卷、《聯珠詩格拾遺》二卷等。

關于《續唐宋聯珠詩格》的作者,此書卷末署名“東條锳次郎”,即東條信耕之子東條信升(1829—1897)。書前大洼詩佛于天保五年(1834)所作序文中,亦數次贊賞“東條信升”博通經籍、智識廣厚。序文后又有作于天保辛卯(1831)的《附言》,詳述詩格編者的選詩觀念及此書凡例,署名為“東條信升”。然而,天保初年,東條信升尚是幼童,此處顯有舛謬。究其原委,在《續唐宋聯珠詩格》刊行前一年,即日本嘉永三年(1850),東條信耕因主張“海防論”受幕府處分,被幽禁于高田藩邸,嘉永四年關押解除,遷往越后國高田城。詩格雖非政論,但因忌憚幕府,東條信耕遂以其子信升“锳次郎”之名出版[12],并將大洼詩佛所作序文中的“東條信耕”皆改作“東條信升”,將《附言》之署名,由“東條耕”改作“東條升”。然而事實上,東條信耕才是《續唐宋聯珠詩格》真正的編纂者。為厘清事實,以下皆徑作“東條信耕”。

《續唐宋聯珠詩格》現可見日本嘉永四年(1851)及五年刊本,二本刊行時間接近,書版亦同,本文以嘉永五年刊本為底本進行??焙洼嬝??!独m唐宋聯珠詩格》嘉永五年刊本,共上、下兩冊,書長15.4 厘米,寬10.7 厘米。上下有欄,無界格,半葉十六行,行十五字,白口,無魚尾。版心刻“續詩格”三字。書簽題“續聯珠詩格”,內封頁有“續聯珠詩格”“群玉堂”字樣,卷內首行題“續唐宋聯珠詩格”(為避免與釋教存《續聯珠詩格》混淆,本文以“續唐宋聯珠詩格”指此集,以下簡稱《續詩格》)。書內有天保五年(1834)大洼詩佛所撰序文。序后有東條信耕所撰附言。附言后列采用書目四十七種,其后又有目次,列書中所集共390 格。正文每卷卷首第一行頂格題書名及卷數。每格之名單起一行,以“〇”示之。每格之下所收詩歌,行首頂格以陰文標注該詩所屬韻部,此后錄其詩題、作者及整首詩歌,字旁有日文訓點符號。

由《續詩格》序文與附言,可概覽本書編集原委,亦可窺見當時日本詩壇風氣之一隅。

首先,大洼詩佛所撰序文對東條信耕及《續詩格》的編選作了簡要介紹。信耕是當時著名儒臣,他“講經之暇,旁通詩學,研窮精核,商榷歷代,能知諸家之短長……所見殊博,所識最厚”,正是由于信耕精通儒家經典,宏覽洽聞,故而智識廣厚,取詩能有其“義”,“權衡于中,不賴于外”。信耕著眼于當時日本詩壇“李王遺毒傳染已久”,且于、蔡詩格采摭不多,欲“補葺原撰之所遺漏”,而編集出此“宏贍繁富,遠勝于蔡”的詩格。

其次,東條信耕所書“附言”。第一,信耕認為“詩不可滯于格法字例,而亦不可廢于格法字例”,肯定格法字例對于學詩的重要性。并且“格法字例本非二致”,二者錯綜為一。信耕“每讀唐宋諸家詩,隨見鈔謄格法、字例,得一千二百余條,皆蔡氏之所遺者”,從中取其要,得三百九十條,編為《續詩格》。第二,信耕指出蔡氏詩格的弊端,主要在于采摭不博、詩有重出、格例不足、詩人姓名表記混亂、未按朝代次序列詩?!独m詩格》不效此體,充分搜尋列舉詩例,詩皆以年代前后記之,并且在必要情況下,會引用金元詩以幫助理解格法字例。第三,關于詩歌異文,信耕認為“詩錯一字,意味索然”,所以選詩之時皆從佳者。第四,信耕以為選詩不應有好尚偏頗,不能只取合己格調者。因而《續詩格》“于古今無所偏好,唐宋金元明清諸家,凡可以悅心志者,不問格調意趣之同異,而無不取于其所長。故若此編,高華、雄渾、飄逸、悲壯、含蓄、精致、新清、流麗、孤峭、幽獨、尖巧、奇僻,兼收并取,所以備眾美也”,體現出圓融通達的選詩觀。最后,信耕批判了當時日本詩壇各派互相譏諷攻訐的惡劣習氣。

綜上,《續詩格》的刊本面貌、編集初衷、集詩特點以及當時詩壇的狀況已大致明晰??傮w而言,此集皆深受于、蔡《聯珠詩格》影響,對其體例多有效法。但在內容上,所選之詩多為《聯珠詩格》所未收者,是對于、蔡詩格的補充,因而此集具有珍貴的文獻價值。東條信耕認為聲律、格法、字例是學詩基礎,而詩格乃學習基礎知識教材的不二之選,同時也希望通過編選詩格,挽救當時日本詩壇的不正習氣。在選詩傾向上,《續詩格》無所偏好,博取眾家,體現出圓融通達的選詩觀。

二 《續唐宋聯珠詩格》的文獻價值

古代因傳播不便,許多珍稀海外漢籍難以被學人發現和利用,這些文獻資料中不乏在中國已經佚失,卻在日本通過翻刻、傳抄得以保存者。日本的詩格文獻中便保存了不少在中國已散佚的唐宋詩歌,具有輯佚價值。筆者在《續詩格》中共發現宋佚詩12首,經與目前已有的《全宋詩》及《全宋詩輯補》著作核對[13-16],新輯得《全宋詩》已收6位詩人的6首未錄詩,《全宋詩》6 位未收詩人的詩6 首,茲臚列于下。

(一)《全宋詩》已收詩人未錄詩6首

1.僧贊寧詩二首

水仙花

風流不肯遜梅兄,壓到群芳占小春。清香素影嫣然在,索起湘江腸斷人。

(見《續詩格》下冊,第45頁,“用斷腸字又格”)

按:僧贊寧,《全宋詩》第1冊卷一一,第150頁~第151頁收其詩八首,句四句。無上詩。

2.僧凈端詩一首

悼 亡

長安百萬玉樓人,魂斷紅顏秋復春。玳瑁明珠今不見,一時化作北邙塵。

(見《續詩格》下,第36頁,“用魂斷字格”)

按:僧凈端,其詩見《全宋詩》第12 冊,卷七二一,第8337頁~第8342頁。無上詩。

3.僧梵卿詩一首

深居山中

窮勝極幽不記程,隔林隱隱一雞鳴。誰家門戶無關閉,累我風前仔細聽。(見《續詩格》下,第36頁,“用魂斷字格”)

按:僧梵卿,字象田?!度卧姟返?0 冊,卷一一九〇,第13454頁收其偈二首?!独m詩格》記此詩作者為“僧象田”?!端未U僧詩輯考》第269頁由《禪宗頌古聯珠通集》續輯其詩六首,《全宋詩輯補》第1245頁~第1247頁重收此六首,當刪去。諸書皆無此詩。

4.危稹詩一首

王昭君

金鞍白馬合長圍,火照單于夜獵歸。一曲悲笳君懊惱,那堪紅淚濕羅衣。

(見《續詩格》下,第54頁,“用懊惱字又格”)

按:危稹,《全宋詩》第51 冊,卷二七三三,第32191頁~第32196頁收其詩二十四首(組),句二句?!度卧娪喲a》第481頁~第482頁輯其詩3首?!度卧娸嬔a》第2233頁輯其詩一首。諸書皆無此詩。

5.趙萬年詩一首

長安看花

十年不見故鄉花,腸斷愁眉看轉嘉。懷舊思花長似夢,不知春已滿誰家。

(見《續詩格》下,第41頁,“用腸斷字格”)

按:趙萬年,《全宋詩》第54 冊,卷二八三八,第33791頁~第33793頁收其詩十三首。無此詩。6.牟巘詩一首

春江詞

釣竿人去艇空過,莫向滄浪發棹歌。無數桃花隨水去,春來風雨夜來多。

(見《續詩格》上,第42頁,“用莫向字又格”)

按:牟巘,其詩見《全宋詩》第67冊,卷三五一〇至三五一五,第41915 頁~第41987 頁?!度卧娪喲a》第626 頁補輯其詩一首?!度卧娸嬔a》第6 冊,第2612 頁~第2613 頁,輯補其詩二首,句兩句。諸書皆無此詩。另,《續詩格》記此詩作者為“牟”,“”系“”字之訛,故列于此。

(二)《全宋詩》未收詩人詩6首

1.開靖詩一首

春 草

無名野草依人綠,有種山花稱意紅。春到人間無棄物,人心安得似東風。

(見《續詩格》上,第7頁,“起聯用無有字格”)

按:開靖,生平不詳?!独m詩格》將此詩列于南宋曾悙(1094—1156)《獻秦益公》詩后、許月卿(1217—1286)《無山》詩前。前文提到《續詩格》編纂體例“詩皆以年代前后記之”,故依體例此詩作者開靖當為南宋人,然未見其生平相關記載。另據《唐代墓志匯編》開元三八九條,《大唐故開府君墓志銘》“公諱承簡,字混成,廣陵江都人也,隋亳州刺史靖之曾孫,楚州山陽縣令翼之孫,皇朝征君德仁之子”[17],有名開靖者,乃開承簡之曾祖,然亦不詳其生平及詩歌創作。暫列于此。

2.陳介詩一首

送 別

楊花如雪草如茵,嘆息東風起軟塵。無數青山春雨后,鷓鴣啼送遠行人。

(見《續詩格》下,第12頁,“起嘆息字格”)

按:陳介(1200—1265),字方叟,福建永清人,開慶元年擢進士乙科。參見《宋史翼》卷二二。3.司馬耕詩一首

冬 寺

寒山無碧對崚嶒,廚絕炊煙不可憑。知道年來荒廢久,只存趺坐一孤僧。

(見《續詩格》下,第1頁,“用一孤字格”)

按:此詩列于杜牧《新定》詩下,其后無詩。則此司馬耕應為唐或唐以后人。

4.僧默翁詩一首

赤壁圖

樹無青色萬梢枯,斷岸千尋水墨圖。壓倒豪雄鼎立志,卻將功業付髯蘇。

(見《續詩格》下,第21頁,“用壓倒字格”)

按:僧默翁,生平不詳。

5.僧廣澤詩一首

江上看桃花

行盡淮山幾萬重,江邊桃萼懶春風。斷腸最是一枝眼,帶露般般似血紅。

(見《續詩格》下,第38頁,“用斷腸字又格”)

按:僧廣澤,《宋代禪僧詩輯考》輯其詩三首,考其法系為:密庵咸杰——松源崇岳——大歇仲謙——溪西廣澤。

6.無名氏詩一首

冬日湖上

蘆老荻殘秋已收,侵寒終日作閑游。江湖水落北風苦,孤艇棹來凍不流。

(見《續詩格》下,第57 頁,“用拆開水不流字格”)

除輯佚價值外,《續詩格》還具有一定的??眱r值。日本詩格中所輯詩歌雖為中國作品,然而這些詩歌在不同歷史時期以各種方式傳入日本后,便開啟了異域傳播之路。也因此,許多書籍和詩歌的不同版本得以保留,《續詩格》收錄的部分詩歌與中國現存版本有異,這些異文除了顯而易見的舛誤外,還有一部分可與中國傳本并存,以資???。

如《續詩格》卷一載何基《春日閑居》詩“春草階前隨意好,曉鶯花里盡情啼”,而《何北山先生遺集》卷二、《宋詩紀事》卷六八等中國諸本皆作“春草階前隨意綠”,“好”字有陶詩“好風與之俱”的自然真淳之味,而“綠”字有“春風又綠江南岸”的勃勃生機之感,二字各具妙處。又如僧道潛《春陰》詩,《續詩格》作“須信杏園憔悴甚,從來花骨不禁寒?!薄豆沤穸U藻集》《參寥子集》《四朝詩》等他本均作“須信杏園憔悴煞”,“甚”與“煞”二字在此意義接近。又如朱熹《次韻擇之見路傍亂草有感作》,《續詩格》作“若向此中生厭,不知那日可安身”,《晦庵集》作“不知何處可安身”,皆是無從安身之意。此類文字相差不大且含義相近的異文不遑枚舉。

當然,亦有文本差異較大者,如《續詩格》錄曾彥約《過飛泉》詩后二句為“山禽啼罷霜風下,開遍一川枳殼花”,曹勛《松隱集》卷一七收《到飛泉》詩,前二句相同,而后二句作“百蟲不響露初下,開盡一川蕎麥花”,詩句差異較大,且作者亦不同。此類同詩而不同作者的情況在日本詩格中還有他例,如沈明臣《諸君以長歌意無極好賦宮閨小詩被示老夫亦得宮怨和答之》詩(綠滿南園桑葉肥),詩格中署作者為“劉安上”;王之渙《惆悵詞》(晨肇重來路已迷),詩格中錄作者為“衛象”;王柏的《三閭大夫》詩(憂國憂君慨憾深),在詩格中作者為葉采。這些文獻保存了唐宋詩的另種面貌,可供研究者參考和探究。

三 《續唐宋聯珠詩格》的文獻訛舛

《續詩格》作為日本文人編集的詩格,雖然收錄的是中國古詩,基本延續了于、蔡《聯珠詩格》的體例,但將《續詩格》所收詩歌與這些詩歌的中國傳本對校,可發現除文獻整理常見的訛、脫、衍、倒等錯漏外,還有兩種較為特殊的訛舛。通過這些現象,亦可了解日本詩格的特點及江戶詩壇對中國古詩的接受、學習情況。

(一)因日語字音相同產生的文獻訛誤

日本詩格所收錄的漢詩,是通過日本文人或書商的記誦、傳抄及刊刻等方式流傳下來的,因此即便日本詩格中皆是中國漢詩,也會出現一些日本漢文學特有的文獻現象。

就其各類訛誤而言,常見的有因形近而訛,如將“時有村童護鴨歸”之“護(護)”訛作“獲(獲)”、“杭潁二湖天下無”之“杭潁”訛作“抗顏”;又有在傳抄、翻刻過程中的涉上而訛或涉下而訛,如將“茫茫孤草平如地”訛作“茫茫孤草平如草”,將“薊門秋月隱黃云”訛作“薊門秋云隱黃云”;或是脫字,如“永安榮仲謀秘校訪別”脫“?!弊?;或有字序倒錯,如將“擁節來經右北平”倒作“擁節來經北右平”。無論在中國還是國外,這些都是古典文獻傳抄、刊刻過程中習見的訛誤。

中國詩歌在日本的傳播過程中,還出現了因中日兩國語言差異而產生的訛誤。如《續詩格》卷上“用無端字格”下收張又新《成婚》一首,詩作:“無端一朵價千金,誰道從來色最深。今日欄前花似雪,一生辜負賞花心?!薄盁o端”二字置于詩中令人費解,全詩之意亦不明了?!对娫捒傹敗肪硭挠涊d:“張(又新)嘗語楊(虞卿)曰:‘吾少擅美名,不復仕宦,惟得美室平生足矣?!瘸苫?,殊失所望,乃作《牡丹》詩云:‘牡丹一朵值千金……’”[18]張又新渴求“美室”,然而所娶妻子卻容貌丑陋,故作《牡丹》詩,戲謔自嘲,詩以“牡丹”比女子,牡丹名貴,人皆言色深者為佳,“色深”者即為美麗的女子,然而如今成婚,卻只見得滿園顏色并不濃麗的“似雪”之花,便指自己不甚美麗的妻子,張又新以此怨嘆自己求而不得的失望?!澳档ぁ倍质侵袊鴤鞅敬嗽姷脑婎},也是理解詩意最為關鍵的信息,那么《續詩格》是如何將“牡丹”訛作與其字形、字義都毫不相關的“無端”呢?若考日語對二詞的音讀,則此疑問可得解答。日語的“音讀”是指將漢字按照其從中國傳入日本時的讀音來發音。根據漢字傳入時代和來源地的不同,大致可以分為唐音、宋音和吳音幾種,同一個漢字在日語中可能有不止一種音讀。其中“吳音”主要指六朝時期江南一帶的漢字發音。日語音讀的吳音讀法中,“牡”和“無”皆可讀作“ム(mu)”,而“丹”與“端”則皆讀作“タン(tann)”,也就是“牡丹”和“無端”皆可讀作“ムタン(mutann)”,二詞雖然字形與含義相差甚遠,但在日語中卻可同音,那么詩歌在傳誦、抄寫過程中,發生這種跨語言后的同音而訛也就不足為怪了。

這個頗具偶然性和趣味性的訛誤殊堪深思。首先,自《懷風藻》始,日本文人創作的漢詩文數量極為可觀,其中不乏優秀之作,還出現了用漢文創作的詩話作品,日本文人對漢語使用之純熟,常使我們忽視了漢語并非他們母語的事實。然而,他們傳抄漢詩文和使用漢語進行創作的過程,都會受到日本語言和文化的影響,其中出現的此類帶有日本文化烙印的現象值得我們重視。其次,由“無端”訛作“牡丹”,也反映了日本文人理解與學習漢詩文的方法。雖然在歷史上曾有從中國遠渡日本的漢人傳授漢語知識,亦有日本派出的遣唐使、留學僧直接到達中國,真正學習漢語發音、使用漢語交流和創作,但對絕大多數日本學習者來說,中國仍是一個難以抵達的國度,即便漢字是日語的重要構成部分,漢語是日本文人漢文學作品最終呈現的語言,但是其理解和創作過程往往需要經過“漢文訓讀”這一特殊環節,此處所言之“訓”,是指“日本對漢字或漢語詞固定一個或數個日語譯詞(和訓)”,如“牡丹”可訓作“ボタン(bo tann)”“ムタン(mu tann)”“モタン(mo tann)”。而“訓讀”除了對漢字和詞語進行和譯之外,還會對漢語句子和篇章進行訓讀,而這樣的訓讀與一般的翻譯不同,“是要盡最大可能保留原句的句子成分,并補入適當的日語助詞”[19]。以“牡丹一朵價千金,誰道從來色最深”句為例,此句可訓作“牡丹一朶価千金、誰fk道ふ従來色最も深しと”,訓讀盡可能地保留漢字,增加一些必要的助詞來疏通句子各成分之間的語法關系,日本漢籍的漢字旁時常出現的訓點符號,其作用便是標示這種關系。日語的語音系統并不能準確地發出每個漢字在漢語中對應的發音,因此訓讀中,通常采用的是與某個歷史時期該漢字的漢語發音相近的日語音讀,也正是由于這樣的閱讀和學習方法,才使日本傳本中出現了將“牡丹”訛作“無端”的情況,訓讀字音相近是日本漢籍文獻流傳過程中一個特殊的致訛原因,是日本漢籍所特有的“和習”之一。因此,無論是研究日本對中國文學的接受,還是日本漢文學的創作活動,都不可忽視“訓讀”這一重要環節可能產生的影響。

(二)于格法關鍵處竄改原詩

詩格之體以格法或字例為序編排詩歌,一格之下的詩歌需要具有相同的句法或字法。筆者在考訂過程中發現,《續詩格》所收部分詩歌與其中國傳本的異文,特出現于格法字例關鍵處,這一現象值得關注。

如“起聯重用雙字格”下收吳融《聞雁》詩,起聯作“渺渺高翔云冪冪,瀟瀟低渡雨微微”,此聯中“渺渺”“冪冪”和“瀟瀟”“微微”即“重用雙字”。然考中日兩國各類文獻所收此詩,我國今傳《唐英歌詩》卷下、《全唐詩》卷六八七、《石倉歷代詩選》卷八一五、《佩文韻府》卷一一〇、《御選唐詩》卷二三、《佩文齋詠物詩選》卷四二六、《佩文韻府》卷一〇一皆作“紫閣高翻云冪冪,灞川低渡雨微微”,未見異文。而《續詩格》書前所列的四十七種采用書目,無一例外,皆是中國古人編修的詩集如《御定全唐詩》《石倉歷代詩選》《御定佩文齋詩選》,其中《全唐詩》與《石倉歷代詩選》尚未見和刻本,《佩文齋詠物詩選》雖有和刻本(文化九年初編,文政十三年二編),然“以不能赍全帙為憾”,乃抄錄作一小冊子而“付諸梨棗”[20],所收之詩只是原書四百八十六卷的吉光片羽,亦未列“雁類”之目,故未收此首《聞雁》詩。要之,若依據《續詩格》所列書目,東條信耕編選詩格所依據的選集、全集大多是由中國直接傳入日本的,而此處異文,在中日各傳本中又難尋蹤跡,實為可疑。再從詩歌的藝術效果分析,此詩本是以“聞雁”為題的律詩,句句寫雁,“紫閣高翻云冪冪,灞川低渡雨微微”描寫大雁飛翔的情景,或是高翔紫閣,或是低渡灞川,若以中國傳本,則句意曉暢,且“紫閣”“灞川”與“高”“低”在句內相應。再看《續詩格》,“渺渺高翔云冪冪,瀟瀟低渡雨微微”,“渺渺”與“冪冪”,“瀟瀟”與“微微”語意既涉重復,且改換“紫閣”“灞川”,喪失了詩格虛實相生的美感。

《續詩格》上詩下又收方妙靜《送人》詩,首聯作“遞遞秦城風淅淅,迢迢薊州云冪冪”,而《宋詩紀事》卷八四、《全宋詩》卷三六七〇、《湖山類稿》附錄、《日下舊聞考》卷一五八皆作“萬里秦城風淅淅,一望薊州云冪冪”??荚姼癫捎脮?,僅有《宋詩紀事》一種收此詩,《宋詩紀事》未見和刻本,中國傳本《宋詩紀事》又未見異文。原詩只一“望”字,登上“萬里秦城”,“一望”云靄籠罩“薊州”的闊大氣象便已噴薄而出。以“望”字帶來視野與景色的轉換,不僅使詩句富于動態,更具感染力,且與“秦城”之高自然照應,句法精密?!独m詩格》中作“遞遞”“迢迢”則失去了原詩的這些妙處,有“點金成鐵”之憾。

再如詩格“轉句疊用雙字格”下列黃庭堅《次韻送春花詩》:“化工能斡大鈞回,不得東君花未開。誰道纖纖又細細,磨刀剪彩喚春來?!倍渡焦葍燃娮ⅰ肪硪蝗?、《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一〇等他本均作“誰道纖纖綠窗手,磨刀剪彩喚春來”??己涂躺焦燃?,五山翻刻宋本(全書共二十卷十冊,為日本五山時代翻刻宋版書,現藏于京都大學附屬圖書館谷村文庫,索書號4-08/サ/1 貴)、寬永六年(1629)本(全書共二十卷十一冊,洛陽書堂刊?,F藏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校東亞圖書館,索書號5347.3/2132/1629)、慶安五年(1652)本(全書共二十卷三冊田彌兵衛刊?,F藏富山市立圖書館山田孝雄文庫,索書號W921.5-サ-9536577)、《山谷詩集注》亦皆作“綠窗手”。山谷此詩所言“春花”并非春日之鮮花,而是女子手工制成的工藝品,任淵注有云“白樂天詩‘綠窗貧家女,寂寞二十余’。隋煬帝在江都宮時,冬月剪彩為花”?!渡焦燃反嗽姾罅碛小妒窂┥痛夯ā吩娫疲骸扒Я謸u落照秋空,忽?秾花在眼中。蝶繞蜂隨俱入座,君家女手化春風?!币嗍茄源?。原詩化用“綠窗”之典,“綠窗手”即指閨中女子的纖纖巧手,“磨刀剪彩”制成花朵帶來春意,而詩格中“誰道纖纖又細細”,不但缺失了“纖纖”的描述對象“綠窗手”這個點睛之筆,也不合黃庭堅及江西詩派“以才學為詩”喜用典故的創作特點。

此外還有其他出現在字格處的異文,如章孝標《鯉魚》詩,《續詩格》“用嘆息字格”下收其詩作“眼似真珠鱗似金,時時動浪出還沉。河中無上龍門去,嘆息江湖歲月深”,而《全唐詩》卷五〇六、《佩文齋詠物詩選》卷四六九、《淵鑒類函》卷四四三、《唐詩類苑》卷二〇〇、《唐音統簽》卷五五〇所收此詩后二句皆作“河中得上龍門去,不嘆江湖歲月深”。此詩亦見于日本文化九年刊刻的《佩文齋詠物詩選》二編,然此本與中國傳本無異。原詩本為“鯉躍龍門”之旨,與章孝標其人生平相吻合,章孝標對科舉功名有強烈的進取心,《唐詩紀事》載其獻詩科舉主司次年登第之事:“孝標元和十三年下第,時輩多為詩以刺主司,獨孝標為《歸燕》詩留獻,侍郎庾承宣得詩輾轉吟諷,庾果重典禮曹,孝標來年登第。詩云:舊累危巢泥已落,今年故向社前歸。連云大廈無棲處,更望誰家門戶飛?!保?1]中第后他寫下了“六年衣破帝城塵,一日天池水脫鱗”(《及第后寄李紳》)[22],“及第全勝十政官,金鞍鍍了出長安。馬頭漸入揚州郭,為報時人洗眼看”(《初及第歸酬孟元翊見贈》)[23]等句,與詩格中所收《鯉魚》詩相同,皆寫出了詩人經歷多年苦辛終得及第后意氣風發、歡欣不已的昂揚意態。東條《續詩格》則竄改原詩立意,將“得上龍門”改作“無上龍門”、“不嘆”改作“嘆息”以就“用嘆息字格”,此翻案之作雖符字格,然與章孝標生平處世史實相悖,顯為舛誤。

又如“用殷勤字又格”下錄李綱《夜坐》詩,后二句為“識盡古今興廢事,殷勤一枕夢華胥”,然《梁溪集》卷八、《石倉歷代詩選》卷一七一皆作“何如一枕夢華胥”。原詩有見國勢日下、回天無力的悲涼之感,故言“何如一枕夢華胥”,而《續詩格》中以“殷勤”謂“夢”幾不成語。

《續詩格》中將詩歌列入某“格”之下,卻于此格關鍵處與中國傳本存在異文的例子不一而足。無而盡栝于此”,信耕編集詩格在格法與詩例上皆求論是依據詩格所列采用書目,還是日本流傳的和刻本詩人別集,都難以尋得詩格中異文的痕跡。這些異文有一部分于詩意無妨,但亦有一部分異文導致句意不暢、不合史實,在詩歌技法上又遜于中國傳本。如此頻繁地出現這樣的現象,似乎并非巧合。雖然如今已無法真正地還原歷史,找到東條信耕當時編選詩格所使用的各類文獻,來逐一確認這些異文是否存在依據。但是亦不妨作大膽猜測,即在編選詩格的過程中,東條信耕存在對部分詩句進行更改、以就其格的情況。提出此猜測的原因有三:其一,正如前文所論,《續詩格》所列采用書目皆是來自中國的詩集,就此部分文獻進行考證,尚未找到這些詩句與詩格中相同的異文。其二,東條信耕存在這樣操作的動機。東條信耕在詩格的《附言》提到“蔡氏之撰,采摭不博”,“所揭之格,各句中僅一格耳”,東條則“不效之,詩多者七八首,少者二三首,皆以時代前后記之”,可見東條確以于、蔡詩格字例不足為弊,并且其編輯“原欲格法字例不缺一賅備,這或許會驅使他們對詩歌進行一些改動。其三,詩格中除了此類異文之外,還有截取律詩為絕句的情況。如“后聯用似如字又格”下所收胡宿《寄子高秦州從事》詩作“雪里詩筒至自秦,仲宣佳句樂從軍。北闕舊游孤似月,西州回望遠如云”,而據《文恭集》卷三,此詩本為律詩:“雪里詩筒至自秦,仲宣佳句樂從軍。谷鶯漸喜遷高處,塞雁猶嗟失故群。北闕舊游孤似月,西州回望遠如云。一枝春色無由寄,手弄梅花卻自薰?!薄独m詩格》截取其第一、二、五、六句湊為絕句,此為截律為絕。這種對原詩進行刪截的現象亦可見于于、蔡《聯珠詩格》《萬首唐人絕句》等宋代總集。當然,這種刪訂并非隨心所欲地恣意刪訂,而是有“合乎其時文壇規范”的截句標準,是編集者“示范詩法、表彰佳篇”的自覺選擇[24]。日本對漢文學的接受素有“摘句”之習,如《和漢朗詠集》“摘句”即選錄中國詩歌時,不錄整首,而摘取一部分,并且日本摘句的標準融入了和歌的審美理想[25]??梢娋庍x者受主觀意志影響,對詩歌進行一定刪改的現象是普遍存在的。并且,截律為絕、于格法關鍵處竄改原詩這兩種現象,僅見于東條《續詩格》中,而在同一時期釋教存編選的《續聯珠詩格》中尚未得見,這從側面佐證了這些現象與詩格編選者的關聯性。綜上所述,東條信耕《續詩格》中于詩歌格法關鍵處屢見異文的文獻現象,極有可能是東條信耕為求詩例全備,對詩歌進行的竄改。

四 《續唐宋聯珠詩格》去評點、重字例、多詩例的編選特點

《續詩格》雖然在體例上基本延續了于、蔡《聯珠詩格》,但是于、蔡詩格在整理字法、句法和列舉詩例之外,每首詩下皆有蔡氏的評點,內容涉及詩歌藝術賞鑒、創作技法分析,還保存了部分當時詩壇交往的珍貴史料。而東條信耕編選《續詩格》,除在附言中有一些編者對詩格的認知和對所選詩歌的總體評價,正文中卻未見評點詩歌的只言片語,“去評點”為《續詩格》的特點之一。

《續詩格》指出于、蔡《聯珠詩格》有采摭不全和字例不足的弊端,關于“字例”,東條信耕在書前附言第一條便進行了說明。討論作詩,往往有“格法”與“字例”之分,于、蔡《聯珠詩格》“以起聯平側、后聯對句等謂之格法,固宜如此”,但是“舉虛字概為之格,殆不可解”。東條認為“格法”是就格律而言的,主要指押韻、平仄、對仗之法,而虛字一類,當屬“字例”??肌独m詩格》所列之目,“字例”中除了“有無”“多少”“似如”這樣意義較為抽象的虛詞外,還有“不覺”“不識”“努力”“慚愧”等動詞。東條認為漢詩中習見的字或詞都可視作“字例”,并不拘于虛詞與實詞。信耕又言“雖然,格法字例本非二致,蓋非有格而后有例,亦非有例而后有格?!彪m然格法與字例各有側重,但二者并非截然分開,亦無先后之序,二者是“錯綜”于詩中的。對于自己編選的《續詩格》,信耕亦言“字例居多”,這揭示了《續詩格》“重字例”的編集特點。于、蔡《聯珠詩格》二十卷的前三卷首先羅列的是詩歌創作句法、修辭之類的“格法”,之后方為“字例”。而《續詩格》全書共404格,基本皆為字例,僅在書末有不足十格為作詩用韻之法,二書對比,足見《續詩格》對字例更為偏重。

除了“重字例”外,《續詩格》每種“格法”“字例”下,詩例亦多。如《續詩格》“用不須字格”“用不見字格”“用無數字格”“用無限字格”等均在一格之下收詩數首,此后又列數個“用不須字又格”“用不見字又格”“用無數字又格”“用無限字又格”,將搜羅到的其他詩例悉列于下,一格之下收詩多達四十首者亦不鮮見。這是《續詩格》為彌補于、蔡《聯珠詩格》“采摭不博”的弊端,形成的“多詩例”編選特點。

《續詩格》之所以呈現出“去評點、多字例、多詩例”的編選特點,究其原因,主要有三。其一,日本學者對中國詩壇的情況掌握、對中國詩歌的鑒賞能力畢竟有限,所以很難如蔡氏一般鉤稽詩壇故事、對詩歌藝術作出精當評點。其二,此亦是對于、蔡《聯珠詩格》精神的繼承,《聯珠詩格》充分體現了宋代詩學“以文字為詩”“點鐵成金”的特點,講究對詩歌語言文字的錘煉,關注“字出現的位置及其結構功能”,并“引導學者用字法去帶動句法甚至章法”[26]。宋代詩歌的這一特點,在日本經由五山禪僧的實踐與傳播延續至今,成為日本漢詩創作與學習極為重要的準則?!独m詩格》是對于、蔡詩格的繼承,亦是宋代詩學精神在江戶后期日本詩壇的回響,反映出彼時江戶詩壇對中國詩歌和詩學的整體接受水平。其三,除了考慮中國詩歌、詩學對日本的影響外,也應當從日本漢文學本身出發,對這一問題進行思考。日本漢文學的創作主體是日本文人,雖然使用漢字,但他們當中的絕大部分人并不能真正掌握漢語,而是通過“訓讀”這一方法,以日語為媒介,去理解、學習并創作漢詩文。作為跨語言學習者,對漢語語法尚可通過訓讀來疏通理解,但是漢文中數不勝數的漢語詞匯、尤其是虛詞,是極難掌握的,這也是日本詩格對“字例”如此偏重的原因。若不盡可能多地甚至窮盡式地舉例,讀者便難以理解這些誕生于異土的漢字組合的含義及用法。理解這些字格,是漢詩創作的基本功,因而作為供初學者學習使用的詩格,便盡可能地追求廣與全?!爸刈掷迸c“多詩例”的特點相結合,使《續詩格》呈現出明顯的“類書化”“索引化”傾向。

事實上,日本詩學對字例的重視不僅體現在《續詩格》中,許多日本詩學著作也都鮮明體現了這一特征。除了在詩格中羅列詩例幫助初學者領悟詞義外,日本文人對漢語詞匯的訓釋在日文詩話中占比猶多,蓋因以日語訓讀語書寫的日文詩話,相比漢文詩話,省去了學習者通過訓點符號、思考句中漢字之間語法關系的環節,更便于理解。且若以日文書寫,又可使用一些日語固有詞來對應其漢語詞的含義,許多單純用漢語無法闡明、難以讓日本學習者理解的語匯難題便可迎刃而解,較具代表性的著作有江戶時代釋六如《葛原詩話》《葛原詩話后編》、津阪東陽《葛原詩話糾謬》和豬飼敬所《葛原詩話標記》。此外,山本北山《孝經樓詩話》、東條琴臺《幼學詩話》、中根淑《詩窗閑話》、滕太沖《太沖詩規》等詩話中均運用大量篇幅羅列、解釋中國詩歌中的詞語。雖名為“詩話”,但內容皆是對中國詩歌中詩語的解釋,與其說是“詩話”,不如說是中國詩語的“辭書”。這種對中國語言、詞匯用例的重視,不僅存在于江戶、明治時代,近代以來,日本出版了大量中國典籍索引,如《詩經一句索引》《詩集傳事類索引》《全漢詩索引》《謝宣城詩一字索引》《駱賓王詩一字索引》《杜詩事類索引》《元稹歌詩語匯索引》《蘇東坡全集索引》,這些索引約占全世界中國古籍索引的80%[27],它們以字、詞、句、人名、事類等為序編集,以便學者查閱和學習??梢?,無論古今,不管創作語言是漢文還是和文,日本學者對漢語語匯,尤其是詩語的關注是一以貫之的,并且對“索引式”“類書化”的學習方式有明顯偏好。在漫長的文明演進過程中,日本文化與漢字產生了密不可分的關聯,漢文學也成為日本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但畢竟語言有隔,理解并創作漢詩是十分困難的,所以古代日本詩格偏重對字例、詩語的訓釋,現代日本大量編選中國詩歌索引,都是日本文人為在中日文化的同與異之間尋求平衡,搭筑橋梁,試圖以“同”解“異”作出的努力?!八饕健薄邦悤币彩窃谌毡菊Z言、文化土壤上,學習漢詩路徑時的必然傾向與選擇。

五 余 論

以上對《續詩格》的編刊始末、文獻價值、文獻訛誤及編選特點進行了分析,同時,詩格類著作在當時日本詩壇具有重要的作用和影響。

其一,作為童蒙的學詩教材。于濟在《唐宋千家聯珠詩格·序》中有“此為童習者設也”之語,點明了詩格類著作明晰、淺易功能性特征。釋教存的《續聯珠詩格》和東條信耕的《續詩格》同樣如此,菅茶山為《續聯珠詩格》所作序文言:“歌家者流有‘てにをtt’法,茍入其道,莫不由之。如所謂‘ttりやらむけtfこThれ’類是也。顧唐詩亦固合于此……今之學詩者,茍能因斯等書警發,守轍循序,能如歌家者流首講‘てにをtt’,則庶乎其進步較速,而讀古詩亦鮮謬解矣?!彼^“て、に、を、tt”,是日語中最重要的四個助詞,代指日語的基礎語法,因而菅茶山說學習創作和歌“莫不由之”。而學習漢詩也應由基礎入門,循序漸進,由詩格類書啟蒙警發,則可取得進步。江戶時代日本編寫了大量供初學者入門使用的詩話,《詩法要略·序》言“賜四方之童蒙”[28],《詩語金聲·跋》言“將刻以貽童蒙”[29],《詩家用字格·序》有“庶使童蒙知文字義趣,而辨其謬誤。則推而引之,源而流之,矻矻自攻,則知所謂其法體之所在,而自然吐出奇言妙句,又感天泣鬼不可思議者也”[30]。皆指明了此類作品的主要編纂目的,并強調啟蒙入門之正對后續學詩的重要意義。

其二,詩格亦是當時詩派斗爭的武器之一。日本天明二年(1782),山本北山以其詩話《作詩志彀》為武器,開始旗幟鮮明地反對古文辭派,主張清新性靈,在不否定唐詩的同時開始推崇宋詩。此后,對唐、宋、明、清詩歌主張各異的詩派、詩社紛紛通過詩話、詩文創作、初學者教材的編纂等方式宣揚自己的主張,甚至出現了各個門派偏執一端,互相標榜傾軋、攻訐不休、肆意譏評貶斥異己的現象?!独m詩格·序》亦對此時期的詩學斗爭有記敘,最初大洼詩佛與松浦篤所、柏如亭等“首唱清新流麗之真詩,矯揉模擬饤饾之偽習,海內之詩為之一變,于是乎于、蔡《詩格》盛行于世”。于、蔡《聯珠詩格》是因江戶宗宋一派的蔚起而廣為流傳的,但是其“采摭不多”,且“王李遺毒傳染已久,不易療愈”,在如此形勢之下,東條信耕的《續詩格》可稱“偉”也。而大田元貞所作《續聯珠詩格》序在論及釋教存詩歌“流暢清逸”,當時童蒙“鄙俚淺俗”后,亦直言“風床之詩與格,猶頗足挽頹風”,此二種詩格皆被視為提倡清新、宣揚詩學主張的武器。

其三,詩格、詩話是日本士人和漢詩愛好者閱讀詩歌的重要材料來源。已有學者指出,江戶時代中國詩話傳入日本,書肆經營者出現了只截取詩話之“詩”,不錄其“話”而單獨刊行的情況,“日本讀者將詩話作為一種類似于詩歌選本,更重視從詩話中獲取新詩、閱讀經名家推薦的‘好詩’”,如江戶時代《隨園詩話》頗受歡迎,便有書肆將書中詩歌摘出,單獨刊印售賣[31]。這一方面反映了當時日本詩壇對中國詩歌的整體接受水平,文士對漢詩的需求主要集中在詩歌文本層面,而對于復雜精微的詩論、詩評則不甚熱衷。另一方面,彼時日本市民階層興起,漢詩文備受追捧,出現了以牟利為目的的職業詩人。雖然清代運往日本的書籍數量巨大、部分書籍的傳播速度極快,但同時,暢銷漢籍在日本是通過“拍賣”的方式出售的,售價高昂,并且底價與中標價往往有巨大差額?!秳δ显姵贰端膸烊珪偰俊贰杜逦捻嵏返葧栽诟偱臅恐校?2]。對于普通漢詩愛好者和下層士人來說,通過購買刻印精良、價格高昂、由中國傳入日本的最新書籍來把握時下文壇風尚、學習漢詩顯然是極為困難的,因而經過篩選、符合當下風潮并且不需很高成本便能獲取的詩歌材料便成為最佳選擇。無評點注釋,依詩歌的格法、字例完成編選,便于攜帶和翻檢,而又順應當時詩風的《續詩格》即屬此類。

要之,《續詩格》具有較高的文獻價值,作為日本文人編選的詩格,其文獻訛誤和編選特色也反映了日本的語言、文化特色以及江戶詩壇的詩學發展情況,具有跨文化詩學研究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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