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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遺民湯來賀治生抉擇之原因探析

2024-01-23 04:36潘浩正
關鍵詞:白鹿洞講學書院

潘浩正

(中國計量大學 人文與外語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8)

八旗入主中原,一批士人甘為遺民,僻處鄉間,明末江西籍進士湯來賀(1607--1688)即為一例。湯氏字佐平,號惕庵,崇禎庚辰(1640)進士,謁選得揚州推官。南明隆武抗清失敗后,湯來賀回到家鄉南豐,屢次拒絕清廷的為官邀請,最終選擇以教師身份行世,出任江西著名書院白鹿洞書院山長,吸引眾多學子慕名而來聽其講學,名震一時[1]。湯來賀的人生抉擇主要受到兩方面因素的影響,如江西地區自古以來發達的書院文化,以及南豐湯氏作為地方大族的家族傳統等。其人生道路不失為明末遺民的一個縮影,故筆者特將其列出,挖掘江西這一人文淵藪的文化傳統與地域特色。

一、江西書院文化的發達與注重文化傳承的士人意識

胡適曾在《書院制史略》中云:“在一千年以來,書院實在占教育上一個重要位置,國內的最高學府和思想的淵源,惟書院是賴?!盵2]71江西最早具有真正意義上的專門從事教學活動的書院,乃唐憲宗時期設立的桂巖書院[3]20-21。據《江西書院》的統計,唐代江西書院有十二所[4]概論2,其中位于德安縣的東佳書堂是“我國早期具有教育功能書院初步規范化的標本”[3]61。據清《光緒江西通志·書院》等史料的統計,自唐至清,江西書院共約940余所[5]前言2-3,其中建于宋代的江西書院就多達239所左右[5]58,106,遠遠超出前朝唐代的數量;且從同一時期全國的數量看,江西書院在唐、五代、宋等朝代,“始建數量一直名列全國第一”[4]概論10。北宋時期江西較著名的書院,首推白鹿洞書院,位于廬山五老峰下[3]86-87,此外有南豐書院、南城盱江書院等[6]。南宋時期江西著名書院有懷玉書院、象山書院、白鷺洲書院、鵝湖書院、豫章書院等[4]22-272。江西書院在明初蕭條冷落,但到嘉靖、正德年間,經由王守仁、湛若水等一大批士大夫的大力提倡,江西書院的發展出現新的高潮。明代江西書院共約288所,“與宋代相比,數量亦已超過”[5]363。

自明末以來,書院評論時政的社會功能加強,如顧憲成創立東林書院,在“講習之余,往往諷議朝政,裁量人物。朝士慕其風者,多遙相應和”[7],書院成為士人抒發個人政見的場所。順治九年,清廷有令云:“各提學官督率教官、生儒,務將平日所習經書義理,著實講求,躬行實踐,不許別創書院、群聚徒黨?!盵8]94到順治末、康熙年間,清廷逐漸改變抑制書院發展的基本國策,在積極興辦書院的同時不忘加強對其控制與監管,書院才重新蓬勃發展起來。雍正帝更是下令鼓勵興辦書院,并在財政方面予以大力支持[9]。乾隆帝亦積極建設書院,將書院發展再次推向高潮[4]概論4。

雖然清初不允許新辦書院,但地方官員多對年久失修的書院進行重建與修葺,挽救低谷期的書院文化?!督鞴糯鷷貉芯俊返诹隆肚宕鞯臅骸返谝还潯俄樦伍g清廷對書院的控制和江西書院的修復》指出,江西修復書院的活動在順治十四年之前就已開始[5]367,如順治十年,江西巡撫蔡士英等人相繼修筑與維護白鹿洞、鵝湖、白鷺洲等幾大江西著名書院,蔡氏宣稱:“王道之極大,莫如教養人材,而學校以進身,反成謀利之地;書院以窮理,猶近為己之門:有志者宜何圖焉!是故余于江西務盡復諸書院,如鹿洞、鵝湖、白鷺次第修舉,最后乃及澹臺祠,祠成而北上矣?!盵10]早在順治四年,蔡士英的下屬李長春就下令重修白鹿洞書院,后因金聲桓反清,修葺工作不得已而暫停,至順治七年而重啟,后數年又多次修繕,均有史實資料留存,可證白鹿洞書院屢次修葺的事宜[11]127-128。

在士風學風方面,江西明遺民用力頗多,出現了一批如魏禧、宋之盛、謝文洊等建館講學的士人。其中較有代表性的是以遺民節操著稱,擅長古文的“江右三山學派”[12]:一為寧都翠微山易堂學派,以魏禧為首,魏禧與其兄際瑞、弟禮以及彭士望、林時益、李騰蛟、邱維屏、彭任、曾燦,有“易堂九子”[13]之稱;一為星子髻山學派,宋之盛于星子縣華林丫髻山下建一草堂,在此講學,與宋一起講學者還有吳一圣、余晫、查世球、查轍、夏偉、周祥發等,世稱“髻山七隱”[14];一為南豐程山學派,謝文洊(號程山)與同邑生徒甘京、黃熙、曾曰都、封濬、危龍光、湯其仁等人活動于程山學舍,世稱“程山七子”[15]237-238。

湯來賀的家鄉南豐縣便是謝文洊等程山七子講學與活動之地。謝文洊作為程山七子的領袖,他早年曾學佛,精研諸家學說,從順治四年開始專攻王陽明良知之學,教授生徒,多次舉辦講學活動。七年后始館于程山,設尊洛堂,自號約齋。順治十四年,謝文洊讀明代羅欽順之《困知記》,徹底服膺于程朱理學,從此講學內容亦從陽明心學轉變為程朱理學。程山學舍學術活動頻繁,康熙四年夏,宋之盛、魏禧均曾造訪謝文洊,三山畢至,成為當時儒士聚會之盛事[16]265-281。據《江西省志人物志》,謝文洊治學道路的改變,“開啟清初部分江西學者由專講陽明心學轉而師宗程朱理學之先聲”[15]238,可知清初的江西學者對道德修養與躬行實踐的重視程度,講學是他們用來傳播理學思想最直接的方式。

從江西書院發展史可知,江西書院文化發達,起步較早,在歷朝歷代的全國書院中江西書院的數量與教育水平均位居前列。從湯來賀所在的南豐縣看,明末清初謝文洊等理學家倡導講學之風,當地崇尚儒家實用之學,為士人造就了優良的教育與學術氛圍。在這樣的地域文化大背景下,湯來賀步前代鴻學巨儒之后塵,成為白鹿洞書院的主教者,引領書院更好地發揮其在傳播儒學、傳承中華文化等方面的積極作用。

二、南豐湯氏講學授徒的家族遺風

湯來賀家族南豐湯氏,在明末清初亦為地方上較有影響力的世家大族。據《中國文化世家·江右卷》之《隱居耕讀·傳道受業——明清之交南豐湯來賀世家》的考察,湯氏家族上溯到湯來賀的高祖,下至其子孫,南豐湯氏“明清兩代進士十余人,舉人四十余人”[17]526,這個數字是相當驚人的,可見書香門第培育出來的人才之多。

湯來賀高祖湯作事跡見于《民國南豐縣志》卷三十一《人物傳·善士》:

湯作,字志仁。性嚴正,子弟衣冠不整無敢見。又仁煦可親,凡不能舉火、婚嫁、延師者,為之區畫。西門距城數武,今所謂管家橋者,即宋時朱光祿軾捐金活命陰德樹處也。作即地構舍以訓子孫,顏曰培亭。世稱培亭先生。著有《培亭詩集》。年八十二。子曄,孫邦翰,曾元敬中、裕中、紹中、來賀、來賡、來賁皆其裔也,自有傳。[1]

湯作自建書舍為子孫后代提供讀書之所,其家族的重教傳統由來已久,故人才輩出。湯作生湯曄。湯曄是湯來賀的曾祖父。湯曄為嘉靖三十一年貢生,亦不仕。

湯曄生湯邦翰。湯邦翰字良雨,號純齋。性孝友。為嘉靖年間舉人?!睹駠县S縣志》卷二十三《篤行》載其事云:

執親喪,哀毀過禮。侍祖母疾,衣不解帶者三年。兩弟無祿,視其子如子,以教以養,給以腴田,俾之成立,而自留其薄者。嘉靖辛酉舉于鄉,不以一字干當道。將謁選,見守令屈抑不得志,嘆曰:“吾不能為此矣!”遂不出。神、光二廟升遐,邦翰以國變迭興,率子孫哭于家。年九十卒。督學侯峒曾采輿論,祀鄉賢。[1]

湯來賀祖父邦翰孝事父母,視侄子如己出,在他身上表現的是仁慈純樸的儒者風范。他中舉后目睹其他為官者抑郁不得志,故未曾謁選便決心不仕,不改乃父作風,隱居讀書數十年,這瀟灑的氣概與專注的態度非常人所有。湯邦翰著述豐富,有《家禮輯要》二卷、《衍義要覽》二卷、《近思錄約旨》一卷、《諸儒語錄纂》二卷[1]。從這些書名可見其對儒學的推崇,以及對家庭教育的重視。

湯邦翰生三子,第三子為湯紹中。湯紹中字漁公,號恪素,崇禎十六年進士?!锻谓ú尽肪戆酥摺度宋铩ば⒂选芬嘁娖渖礁怕?

性至孝,事兄敬中、裕中如嚴師。平生懿行,無問鄉里。崇禎癸未成進士,時館選限五十以上者不得與,或勸紹中減年以應,紹中不可。[18]

湯紹中進士后,按明朝選官制度,年過五十歲不能被選任庶吉士,在當時常常有人虛報年歲以任官的情況下,湯紹中并沒有亦步亦趨,弄虛作假,其品行正直可見一斑。后湯紹中“授行人。明年即家起禮部主事,不就。優游林壑,自號長潛山人”,最終選擇在山林間隱居度日,至八十六歲高壽而卒,被祀忠孝祠。著有《大易注抄》[18]。

湯紹中之妻黃氏是舉人黃憲中之女[1],系大家閨秀,對湯氏家風的樹立亦有功焉。據湯來賀《內省齋文集》卷三十《先母黃夫人行狀》記載[19]293-295,黃氏“秉性直方,少時訓子甚嚴,深得正家之道”,持家謹嚴忠孝,繼承湯紹中母親李氏治家之法。湯來賀中舉人后,有鄰人手持錢幣絲帛前來向湯來賀示好。黃氏撫帛三嘆曰:“千絲萬縷,積勞苦而成。今爾以一筆得之,能自安乎?取利而佐闕長,爭訟而壞風俗,非細過也。爾祖登科六十載,未嘗以一札干郡縣。爾幸獲此步,遂欲效世俗乎?亟還之?!焙鬁珌碣R任官揚州,將一些衣服和絲綢當作禮物寄給母親,黃氏寫信訓誡曰:“此非取之民間,何處得來?吾聞古之廉吏,不持官物一縷,爾奈何以美服污我?我終不肯服,姑存之以志爾過。自后勿寄寸絲,我心始悅?!秉S氏還樂善好施,“至如遇貧病者,輒濟以藥,所活又不勝紀。蓋志在濟人,雖患難流離,未嘗少怠也”。而在湯來賀“治行推天下第一”[1],受到明廷賞識時,“恩綸至,戚里為之喜,黃獨以國勢日蹙為痛,至于泣下”[1],黃氏心系明朝安危如此。順治四年,時金聲桓反清,向湯氏屢次索賄,誣陷湯紹中至于下獄,湯氏一家逐漸陷入貧困,而黃氏安貧自若,毫無怨言,且怡然曰:“有盛必有衰,爾初捷時,吾固慮有今日;當年不愿富貴,今亦可安貧賤?!盵19]294

湯來賀少年時師從黃端伯,黃氏字元公,一作元功,號迎祥,又號海岸道人,建昌新城人[20]639。崇禎元年(1628)進士,任寧波推官,改杭州[7]。黃端伯為官時遭人誣陷,故棄官歸,隱居于廬山[15]221,但不改講學之習,時與王養正等人講學于白鹿洞書院[21]1463,作有《白鹿洞書院語悟》[17]526。國變后為僧,入南明弘光政權任禮部郎中。南京失守,百官投降清兵,獨端伯寧死不屈,被殺于市。卒時年六十一,謚忠節[22]256。黃端伯崇慕理學節義,講學亦以程朱理學為主,其理學思想以及殺身成仁的行為亦給湯來賀遺民人格的形成、對程朱理學的篤信帶來一定影響。

湯來賀任揚州推官時,著有《廣陵敬慎錄》《廣陵欽恤錄》,任廣東按察司僉事時,他寫成《粵政存草》《粵東鄉約全書》[23]93-95,記錄與反思自己的為政歷程,無愧乎時人于來賀有包龍圖、海清天之稱[17]528。南明隆武朝廷時,湯來賀任廣東左布政使,他從廣東走海路運輸十萬軍餉至福建[24],為隆武帝抗清立下功勛。湯來賀因得罪何吾騶、王坤等權貴,拒絕永歷帝之召[17]529,從此結束為明朝基業奮斗的為官生涯,而歸為遺民。

因湯來賀在地方上享有威望,順治五年,譚將軍委湖東道莫可期赍書造訪湯來賀,欲說服他歸順新朝[24]。另外,降清后又叛清的金聲桓、王保仁都曾召請湯來賀,清朝開國重臣范文程、洪承疇亦致書邀其出山。隨著永歷政權的覆滅,清廷治理天下趨向平穩之時,康熙十三年,耿精忠起兵反清,待湯來賀以重禮[17]529,意圖利用湯氏在兩廣的聲望,為其起義活動贏得民心。面對清廷臣子、叛清將士的輪番禮遇,湯來賀依然不改遺民初心,在家中潛心著述,以講學授徒為樂。

湯來賀的兩位弟弟亦有一定文化造詣,兄弟們的人生歷程亦頗有相似性。湯來賀弟一曰來賡,為康熙八年貢生,選為鉛山訓導,未赴任,和其兄一樣避居鄉間,安心著述[1];一曰來賁,以來賀為師,康熙二十五年貢生,亦不赴任而幽居鄉里,以授徒為業[25]?!睹駠县S縣志》卷二十七《人物傳·文苑二》載來賁生平云:

湯來賁,字敦實,紹中第四子。于書無所不讀,《十三經注疏》、諸史百子,皆手自評論。為文不染俗氛,嗜臨池池水,為之墨,每一紙岀,人爭寶之。家居,砥行立名節,以孝友稱??滴醣曈谟?尚書李振裕將薦之,固辭。選教職,亦不就。自號拙逸山人。

湯來賁文史積淀深厚,故湯來賀《內省齋文集》文末存有大量來賁的點評語。

江西書院的發達表明江西地域文化深厚的歷史積淀和濃厚的地方文化氛圍。湯氏號稱江西南豐地方文化世家,具有鉆研儒學、尊師重教的家族傳統,為子孫后代培育成才打下基礎。湯來賀父母為人忠孝,尤其是其母家法謹嚴,有儒家君子風范。其祖上隱居不仕的先例,以及父母對前朝的忠誠,這類代代相傳的家族文化、視功名如身外事的家族理念,是湯來賀入清后保全人格氣節、甘愿成為遺民悠居鄉間的重要原因。而湯來賀亦不辜負其先祖的教導,成為一方大儒。身為正統儒者的湯來賀,不忘儒士弘揚文化的使命,知曉肩上負有傳承圣賢思想的責任,故他幾十年堅持親自解說儒家之道,教化一方民眾,使民眾踐行儒家理念。

三、“正說旁說,無限苦心”——湯來賀之講學興教

康熙二十四年,山長湯來賀制定白鹿洞書院學規,學規分為七條,分別為專心立品,潛心讀書,澄心燭理,虛心求益,實心任事,平心論入,公心共學[26]119-121。其一曰專心立品,即教人要做君子而非小人,應樹立正確的道德觀。其二曰潛心讀書,以四書六經為基本讀本,旁通遍覽,目的是通達時務,濟世安民。且制定具體的讀書規則,每月讀一書,每讀一書要勤于反思總結。其三曰澄心燭理,要摘抄并概括經典中的精髓之句,借鑒彰顯古人德行之事,以進行自我警示與觀照。其四曰虛心求益,不僅可向師長問學,也可不恥下問,向同輩或小輩詢問學術,相互切磋借鑒。五曰實心任事,即以天下百姓之事為己任,學習有用之實學,有志力行。六曰平心論人,提倡寬厚待人,隱惡揚善,行儒家忠恕之道。七曰公心共學,秉持至公無私之心,與人為善,積極奉獻。

從所立學規來看,湯來賀強調士人的道德意識,號召士人學習實學以造福百姓,此即孔子以來儒家所強調的求學旨在為天下蒼生效力的思想。據其學生干建邦《業師湯文恪先生傳略》的文字,湯氏“不剿襲無極、太極之微言,不馳騖登高、遠行之絕境,獨淳淳以事親、從兄、謹言、慎行、忠君、澤民,俾各隨時,隨分努力實踐”[17]530,講學時不講虛無玄遠、高深莫測的大道理,旨在鼓勵學人砥礪躬行,將所學落到實處。湯來賀對經世致用之學的強調,亦是包括湯來賀在內的清初儒學家在改朝換代后,目睹心浮氣躁的士風以及部分理學家講授不切實際的空虛學問的情形,故有意學習治理國家之道,以此表達改善民生的決心和努力。

康熙二十五年,湯來賀八十初度,步入耄耋之年的他依然堅持講學,士人紛紛作詩文慶賀?!耙滋镁抛印敝坏脑鵂N作《潮陽寄壽湯惕庵年伯八十》組詩三首,收錄于其《六松堂集》卷七[27]408-409,點出湯來賀生平經歷與品格氣節,其一云:

潮陽終日撼乾坤,稽首風濤拜曉暾。萬里山川開地戶,七襄星漢識天孫。(年伯大誕值七夕。)晉庭耆舊年來少,魯殿靈光亂后存。當日旂常銅柱在,斗杓直欲指昆侖。

其二云湯來賀中年放棄功名為遺民,居家著述事:

名山筑室老青氊,五十勛名久棄捐。天地尚留雙眼在,詩書只許一燈傳。且看鑿齒《春秋》義,不注蒙莊內外篇。從此熊羆應入夢,何須更祝大椿年。

其三云其晚年講學白鹿洞事:

亂后飄零其夢思,十年兩度見黃眉。風云蘭譜成三世,樛葛蓬根托一枝?;桌锎诡伿嫌?過江人愧衛家兒。身浮韓水歸無日,安得乘鳧進紫芝?

吳綺作祝壽文《湯惕庵夫子八秩壽序》[28],以及七言律詩《壽湯惕庵夫子八十》二首[28],其一云:

紫氣遙瞻感倍深,當年曾得薦鳴琴。歲時自老懷人意,陵谷難移知己心。碩果久留寧用采,神芝親種不須尋。釣璜未是磻溪愿,一曲南飛且共吟。

其二云:

鳩杖婆娑引鳳毛,新秋棋墅樂偏饒??徒涰焖街獙W,人與廬山相并高。河岳日星千古在,皋夔巢許一身遭。侯芭夢到揚亭遠,欲寄蓬萊換骨膠。

康熙二十六年,康熙帝賜御書“學達性天”匾額以及《十三經》《二十一史》《古文淵鑒》《朱子全書》《性理大全》《周易折中》等儒家經典[29]68,以表彰白鹿洞書院對士人教育、文化傳播的杰出貢獻。而在同年,湯來賀選擇告老還鄉[17]530。江西新建士人裘君弘在《西江詩話》卷九《湯來賀》一文中,記錄其于是年夏天謁湯氏事:“惕庵先生理學大儒,……予以丁卯初夏薄游晉謁?!R別,先生贈詩一章?!瓡r年八十一?!盵30]康熙二十七年,湯來賀去世,他將生命最后的三年光陰奉獻給白鹿洞書院。由于其山長一職并非官方任命,是受禮聘而任,大體沿襲了早期書院“主持者多是積學宿儒,不受朝廷官爵,亦不食朝廷俸祿,此時山長往往采用禮聘”[31]100的選任方式。且清代山長“多為禮聘,一般只負責教學、考課等事務”[31]100,無需承擔行政管理等任務,所以他的洞主身份與其明遺民身份并不矛盾。故他去世后得不到官方的贈謚,弟子私謚“文恪”[1]以紀念先師??滴跷迨?江西巡撫王企請在南豐建“湯惕庵先生祠”[18],憑吊這位儒學宗師?!睹駠县S縣志》卷五《建置志下·壇廟》中“湯惕庵先生祠”條云,該祠原“在人字街,……乾隆五十四年縣學生湯寅等陳請移建西門外石嶺”[1]。

湯來賀去世后,眾士大夫作詩悼之,有詩文可證。四川籍明遺民、書畫家呂潛《課耕樓詩集》收錄七律《寄挽湯惕庵先生兼答碩人昆仲》:

薄海豈堪遺老盡,尺書遠寄百愁生。十年別思縈江水,三世寒交泣杜蘅。東海翱翔余皂帽,西風零落暗青萍??蓱z孝子千行字,字字哀猿峽里聲。[32]86-87

“嶺南三大家”之一、亦以遺民終老的陳恭尹作《挽湯惕庵先生》云:

大雅九云沒,中原尚此人。晨星方在望,宿草已逾春。便自成千載,何繇贖百身。唯余召公樹,蔽芾粵江濱。[33]357

湯來賀的子孫亦名揚后世,湯氏“祖孫數代于明清之交守節隱逸田間,為弘揚儒學文化做出貢獻,為后人景慕”[17]526。湯來賀的兒子湯永誠,字若人,以父來賀蔭入國子監讀書,為崇禎朝監生。八歲能文,入清后亦成為遺民,著有《云鶴亭集》[1]。幼子湯永寬,字碩人,天賦詩才,后亦講學于白鹿洞書院,著有《隨遇堂集》[1]。湯永誠之子湯有年,雍正元年拔貢,任瑞昌訓導,其事跡收錄于《同治瑞昌縣志》卷六《職官·名宦》:

湯有年,字慕韓,南豐人,由選貢授教諭。年逾八旬,目明步健,作詩文頃刻立就。為人謙恭,言笑不茍。家極貧,從游者束修不計多寡,課士以立品為重。曾倡修學署前重三間。后解組歸,邑士祖道不忍舍,可謂不愧師表矣。[34]

湯有年后隱居鄉里,可謂繼承其祖父以授徒講學為終身事的宗旨。湯有年之子湯景曾,字曉升,號南村,亦講學鄉間,著《南村遺稿》[1]。湯永寬子湯椿年,字祚培,貢生,官分宜訓導[25],編著《鐘山書院志》[35]。

四、“文恪”湯來賀的文學聲望與社會地位

湯來賀受聘之事詳載于《白鹿書院志》卷十三《藝文》:

國初,前撫臣蔡士英亦加修葺,近復漸至廢頹,遂檄令前任提督學政按察司僉事臣高□(璜)[14],會同布政使臣張所志、按察使臣孫蘭、分巡饒九南道副使臣查培繼公同計議,專委南康府知府臣周燦鳩工庀材,重為修理?!搜幽县S鄉紳臣湯來賀以主洞事,開筵授講,四方之士負笈而至者以千百計,彬彬乎極一時之盛矣。[37]

清初文壇領袖王士禎撰有《白鹿洞山長》一文,記載了白鹿洞書院自建成以來的歷代山長概略,亦提及湯來賀受聘事,其文云:

白鹿洞書院創于南唐升元中,……朱文公知南康,學規始備。明代多巡撫督學,禮聘名儒充之。其最著者,胡敬齋先生居仁、蔡希淵宗兗、劉給事世揚、趙給事參魯、吳明卿國倫、章斗津潢、舒碣石曰敬、李忠毅應升、朱勛、黃佑、蔡為。唐御史龍特疏以興化府教授改南康主洞席。胡、章、舒皆江西理學名儒?!癞斅菲笢桠謥碣R主之。惕庵,南豐人,崇禎庚辰進士。前給事中。今年八十。[39]

時湯來賀已年近八十歲高齡,他不顧年老體弱,致力于講學,同時設諸多職事,把書院管理得井井有條。許多士大夫久仰湯公之名,如干特、干建邦父子[23]95,年過七十的湖北籍進士莫大岸等[38]541,他們遠道而來,拜湯來賀為師,聽其教誨。士人慕賢之切,名儒教授弟子之盛況,遂成江西士林的一段佳話。任職期間,湯來賀寫成著作《鹿洞邇言》[37]。

四方名士入白鹿洞談學論道,湯來賀亦在執教期間與他們有詩文往來。王士禎自記曾入廬山拜謁湯來賀,與著名詩人孫枝蔚、南康太守周燦共游之事:“(康熙二十四年乙丑)歸阻風雨南康,會南豐湯佐平來賀先生來主白鹿洞書院,相約入山,遂與孫處士豹人枝蔚、南康守周星公燦游廬山棲賢、開先諸寺,皆有詩?!盵40]王士禎有《初入五老峰謁白鹿洞,呈湯佐平先生》一首,即此次入白鹿洞書院時呈與湯來賀之作:

忽忽遠城市,浩浩臨滄洲。良辰愜奇賞,始遂廬山游。威紆屢轉壑,窈窕時經丘。潺潺風瀑瀉,蒼蒼石川流。騎牛緬往跡,眠鹿欽前修。風景宛猶昔,年運倏已遒。惟有五老峰,屹立忘春秋。紫芝驚漢帝,黃石招留侯。泉石不我遐,桂樹生山幽。[41]1190

從這些傳世文獻中,可見清初士人對湯來賀的崇敬之情。王士禎等人是親自登門拜訪,更多的士人則以尺牘寄與湯來賀,愈見其廣泛的社會影響力。江西籍士人程作舟《程氏叢書·刪后詩》卷三收尺牘《呈湯惕庵先生》:

昔年相遇石頭城,古心古貌古先生。先生今為鹿洞長,道學壇中執耳盟。讀書會須見性命,豈徒文采夸虛聲。光風霽月周茂叔,瑞日群云程伯淳。耳聞《易》義虎皮撤,心存誡敬江水平。堯夫樓閣今何在,延平秋月為誰明。定夫未免下稍耳,神明內腴集其成。希顏有錄真微妙,衍義無篇不縱橫。常嗟杜撰文空博,須知胡撞說難行。奇奧爬梳皆有益,精深淵??傠y傾。古人絕學乃如此,先生為我仔細評。何時坐我春風中,碧綠青黃信手擎。[42]37-38

詩中刻繪湯來賀身為白鹿洞山長,講學授徒諄諄善誘,姿態橫生,講授內容重在儒家性命道德之學,風姿偉然,亦見其在文學、理學領域聲望之高。福建籍士人黎士弘撰《寄湯惕庵先生》一詩,盛贊湯來賀為履行儒士傳播文化之責入洞講學,引領士人走向“正學”之路:

讀書與懷人,豈必在接席?譬如望嵩高,引領勝登陟。先生古學徒,巍然樹典則。束身踐孔姬,奇文走籍湜。緬聞白鹿洞,杖履偶然出。朱陸訟千年,平亭費子墨。近晤潘使君,長箋讀屢幅。意擬庇萬間,咸得遂生息。仁人言藹如,古道見顏色。公既大耄年,余亦適杖國。繭足隔山川,何因就公側。煩公無盡燈,照我有漏識。莊生言多妄,火傳薪不息。[43]

駢文大家吳綺中亦如此贊頌湯來賀:

登臨靡懈,郭尚書之龍耳多徵;仁智相資,朱考亭之虎皮足據。乃致邦君登請,來為庶士儀型。緝柳成編,大啟橫經之席;折松為麈,弘開講德之筵。遂使負笈云從,儋簦景合。霧屯五里,寧言市比華陰;風動百城,但覺車填通德。何其盛也,不亦休哉![28]

從中可以想見當時學者跟從湯來賀聽講已蔚然成風,乃一時之盛事。

綜上所述,湯來賀晚年任山長,與明末江西講學之風的盛行、湯氏代代相承的重視教育的家族遺風不無關系。湯來賀在崇禎朝、隆武朝的文治武功,并未使他入清后仕于新朝,相反,他選擇保持遺民風節,以向廣大士人傳授程朱理學為己任。學識淵博,德高望重,這也是他成為天下四大書院之首——白鹿洞書院山長的內在原因。他的歸隱的志節與講學之習氣,亦傳給后世子孫,南豐湯氏因之成為明末清初著名的文化世家。明遺民遭遇天災人禍,家業蕭條,又要秉持君子固窮的倫理要求,放棄功名利祿另尋出路。教書育人成為明遺民常見的治生手段,遺民治生之途,體現的依然是士人身為知識分子的責任,即傳播文化與傳承文明。在他們身上,“不降其志,不辱其身”(蘇軾《老子論下》)[44]的忠貞理念和道德取向,一以貫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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