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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桌上的教育經

2024-01-29 10:39葉永和毛予菲
讀者 2024年3期
關鍵詞:八仙桌嚴師叔叔

葉永和 毛予菲

爺爺葉圣陶到北京任教育部副部長的第三年,我出生了。因為他太忙,我們相處的時間并不多,更不用說他對我有什么“耳提面命”的教育了。倒是小院里的那張八仙桌,像個臨時課堂,給我留下了很多瑣碎的記憶。

在八條胡同里,一大家子人每天都要圍著八仙桌吃晚飯。首先,入席就是要講規矩的。爺爺和奶奶先坐,小輩再依次坐下。后來孫輩越來越多,幾個年紀小的就只能輪流上桌。

爺爺在八仙桌上教我識字。印象最深的是在冬天,北京燒爐子,屋內暖和些。爺爺一回家就換上棉袍,在八仙桌前坐定,掏出幾張識字卡片——他將用過的臺歷裁成方紙,用紅色的毛筆寫上字,教我認。

爺爺建議,在飯堂的電話旁放一塊小黑板,讓我在接到電話后,用粉筆記錄通話內容給其他人看。爺爺時刻關注著黑板上的各種小字,每遇“佳作”,就會在飯桌上表揚一句。爺爺的意思是,讓我們在生活細節中,鍛煉聽說讀寫的能力。

當然,爺爺也有嚴厲的時候。有一次,我急匆匆地扒拉了兩口飯,放下碗筷蹦跶著離開,不小心“咣”的一聲摔了門。爺爺“噌”地起了身,厲聲叫住我,“重新關一次門”。結果他越嚴厲,我就跑得越快,躲進北屋,不肯出來。爺爺吃完飯,去北屋,揪著我的耳朵,一字一句地要求我,“把門再關一次”。我只能老老實實,輕手輕腳地,又關了一次門。這件事情,我記憶猶新。

這些零零碎碎的生活日常,就是爺爺的教育。他總在細枝末節的地方嚴厲苛刻,跟我們較勁兒,卻從不列什么書單,也不過問我們的成績。

爺爺說過:“‘教育’這個詞,往精深了說,一些專家可以寫成著作;可是粗淺地說,‘養成好習慣’一句話也就說明了含義?!?/p>

爺爺很少責罵我們,那次被他揪耳朵,是我這一生中唯一的“體罰”經歷。但他有股勁兒,總讓我有點兒怕。在爺爺面前,我都是畢恭畢敬的。其實爺爺也有寵孩子的一面。

爺爺喜歡看電影。20世紀30年代,物資相對匱乏,他就經常帶孩子們去“奢侈”一把,去電影院飽眼福。父親曾回憶,那時的電影院里都有托著盤子的服務生,專賣西式糖果和冷飲。每場電影放到一大半,銀幕上會閃過“休息五分鐘”的字樣,爺爺就大方地拿出“貳角”的銀圓,買來紙杯冰激凌,每個人都有份兒。

姑姑至美是爺爺奶奶唯一的女兒,爺爺對她疼愛有加,有一次竟然想著要親自給她做身衣裳。他頗有興致地叫來至美姑姑,在她身上比畫一番,又拿報紙折出樣子,用別針固定住。被一身報紙裹住,姑姑渾身不自在,結果一抬手,報紙全破了。爺爺說:“重來!”折騰了好幾次,他終于勉強裁出一件不太合身的大衣。爺爺看著自己做的大衣,“沮喪得不得了”。

叔叔至誠挨的打最多。他是家里的“人來瘋”,來客越多,就越鬧騰。奶奶為了安撫他,準備了一些水果罐頭,哄他去廚房吃。爺爺卻對他該打就打。這一點,我父親印象特別深——弟弟每次挨打,身為長子的父親都要在一旁看著,這叫“陪打”。

但其實爺爺在用另一種方式寵著這個小兒子。至誠叔叔讀高中時在作文里發牢騷,語文老師、數學老師各有各的要求,一天滿滿當當,根本記不住……好像學習就是為了應付老師。書不想念了,要退學!爺爺看了作文,居然不急不氣,說:“不念就不念了吧?!庇谑?,他給至誠叔叔辦了退學手續,還將這篇作文刊發在《中學生》雜志(葉圣陶主編)上。高中肄業的叔叔,被爺爺送到上海開明書店做雜工,駐守庫房,整理雜書。結果,叔叔將庫房里的書看了個遍,后來自己也寫出不少好作品。

經此一事,輟學便成了我家“沒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延續到我們孫輩。我大哥三午五歲半時,被送進一家小學的幼兒班,回家后常常又哭又鬧,想來是受了嚴師的責備。有一回,這位嚴師在他的成績單上批了八個大字:“品學俱劣,屢教不改?!睜敔斂赐?,回敬了八個大字:“不能同意,尚宜善導?!辈⒆尳铀腿绲陌⒁躺恿嘶厝?。這位嚴師看完問她:“他們一家是不是都有神經???”

后來我們都明白了爺爺的苦心,他絕不是一味地慣著孩子胡鬧,作為一名教育家,他由衷地認為不是只有念書才稱得上“教育”。

爺爺還是個觀察家,能把植物寫得有滋有味。清新淡雅的小短文,從種子發芽,一直寫到花朵盛開。被收錄進小學語文課本的就有《爬山虎的腳》:“那些葉子綠得那么新鮮,看著非常舒服。葉尖一順兒朝下,在墻上鋪得那么均勻,沒有重疊起來的,也不留一點兒空隙?!?/p>

在我的記憶里,爺爺一直愛擺弄花花草草。我自小住的院子,從初春到深秋,就從未斷過花。退休后,爺爺還和老友俞平伯、植物學家賈祖璋比賽,互相寄牽?;ǖ幕ǚN,各自種下,看誰的花開得最好。而這些花開花落的過程,都被他寫到了文章里。

爺爺評價文章好壞的方法與眾不同。他認為的好,從來不是指辭藻華麗和技巧高超,而是用詞準確、句子通順、簡單明了。他一直提倡,“你想到什么就寫什么”?!吧钍莿撟鞯脑搭^,誰的生活充實,誰就是詩人,至于寫不寫得出來,就看他本人的興致了?!?/p>

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我們家的小輩大多子承父業,成了編輯,只有我走了“另一條路”,當了工人——爺爺其實一直希望我們能做實打實的工作,生產一兩樣實實在在的東西。不過,隨著年歲增長,我現在也越來越能領會到爺爺說的“生活本來就是詩,就是藝術”——先觀察,然后有感悟,最后才是表達。

在我的印象里,除了早飯,爺爺頓頓喝酒。他其實是借著喝酒和我們聊天。聊天南海北、天文地理、時事新聞,跟我們打聽周圍的新鮮事。一頓晚飯總要吃上一兩個小時。

爺爺晚年時,身體出了點小毛病,他說:“喝了80多年,如今要算總賬了?!?984年,爺爺膽囊不好,住院做了手術。爺爺出院回家后,十分自覺地把酒戒了。

酒不喝了,老友相繼離世。一時間,爺爺的生活變得單調:視力衰退,看書、寫信都不行了;聽力也越來越下降,他聽著廣播里的播音員好像得了傷風,齁著鼻子講話。爺爺說,自己通向外界的兩個窗口,漸漸地關上了。

在他去世的前一年,冰心來我家。那天中午,爺爺午睡醒來,走出臥室一看,玻璃杯擦得锃亮,整整齊齊地擺在茶幾上。父親告訴他,冰心要來賞花。這讓他喜出望外。那年春天,海棠花旁,兩個老人手握著手,頭湊在一起聊著天。

第二年春天時,爺爺走了。后來每當海棠花開,我們都懷念他。

(從 容摘自《環球人物》,本刊節選,李 晨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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