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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莊、嵌套與循環:《西游記》的交易奧秘
——兼論游戲說的謬誤

2024-01-29 13:09
許昌學院學報 2024年1期
關鍵詞:玉帝觀音妖怪

毛 志 勇

(山西大學 社會哲學與城鄉發展研究中心,山西 太原 030006)

《西游記》中,如來與孫悟空第一次見面就提出“我與你打個賭賽”,這個賭賽是射幸合同,作為被要約方的孫悟空可能獲利巨大,“你若有本事,一筋斗打出我這右手掌中,算你贏,再不用動刀兵苦爭戰,就請玉帝到西方居住,把天宮讓你”;也可能空手而歸,“若不能打出手掌,你還下界為妖,再修幾劫,卻來爭吵”[1]73。事后如來違約了,將孫悟空壓在五行山下,更為意外的是,如來在這個交易中展現出了坐莊者的姿態,竟然替玉帝安排退路。不過,考慮到如來即將推動的規模宏大、結構復雜、牽涉者眾、影響深遠的大交易,這些事件亦屬其來有自。

一、西游故事是具有游戲性質的交易

《西游記》的游戲主旨說,是西游記研究成果中不可忽視的一種觀點。竺洪波對于游戲說的內涵,做過比較系統的闡釋:“它不僅是指文本外在顯現的詼諧幽默的風格特征,還可指作者的創作心理即是‘愛罵人的玩世主義’,我們由此還可進一步引申出更為深邃的理論蘊涵,那就是《西游記》特有的內結構、潛邏輯:取經由如來佛發起,三藏真經由佛祖賜造,取經人由觀音指定,難簿(寓取經經過)由菩薩驗收,最后五圣功過也由如來分封——整個就是由兩位圣者構劃的游戲?!盵2]307

他還寫了一篇《“游戲”背后的多重隱喻——對胡適〈西游記〉“游戲”說的新解釋》,該文堪稱游戲說的集大成之作,不僅梳理了游戲說的前世今生,歸納了游戲說的各種內涵,并認為游戲說經歷了如下的演化軌跡:“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螺旋交替運動。借用黑格爾的辯證邏輯,從低到高,由淺入深,是一個‘正反合’的發展過程?!盵3]

在該文中,竺洪波根據約翰·赫伊津哈對游戲所做的定義——游戲是一種自愿的活動或消遣,在特定的時空里進行,遵循自由接受并絕對有約束力的規則,自有其目的,伴有緊張、歡樂的情感,游戲的人具有明確不同于平常生活的自我意識——將取經故事與游戲定義中的要點逐一比照,指出唐僧取經具備定義中的規則、特征、隱喻等要素,并認定“《西游記》的游戲特征也基本符合人類學定義。如‘不同于平常生活’的虛擬性、參加者的自愿原則、以攫取快樂為目的等等,《西游記》悉數具備”[3]。

這個“《西游記》悉數具備”的論斷可謂大謬!首先,小說文本所述唐僧在取經途中的經歷并非虛擬,否則難以解釋唐僧在鎮海寺生病后給唐太宗寫信:“不料途中遭厄難,何期半路有災迍。僧病沉疴難進步,佛門深遠接天門。有經無命空勞碌,啟奏當今別遣人?!盵1]905唐僧發自內心地認為以自己的病軀無法完成神圣的取經使命,請求唐太宗另派他人。孫悟空似乎知道唐僧“該有這三日病”,“但是唐僧不知道,他是實實在在地在經歷,實實在在地在受苦”[4]83,唯有如此,才能解釋唐僧何以在取經途中哭了八十多回。孫悟空也并非每時每刻都有先知般的意識,在面對生死問題上與其他人的表現并無二致。在隱霧山,他以為唐僧被艾葉花皮豹子精吃了:“孫行者認得是個真人頭,沒奈何就哭。八戒、沙僧也一齊放聲大哭?!盵1]960隨后,豬八戒取釘鈀筑了一個坑,把頭埋了,又筑起一個墳冢。包括這次在內,生性好強的孫悟空在取經途中痛哭了十余次??梢?取經歷程就是他們的平常生活,他們并沒有同時生活在另一個平行宇宙,也不可能存在“不同的平常生活”。

對于參加者的自愿原則,約翰·赫伊津哈曾做過闡釋:“首先要說的是,一切游戲都是自愿的活動。服從命令的‘游戲’不再是游戲……游戲從來就不是什么任務?!盵5]11書中存在太多與該定義相反的事例,足以證明取經行動不是游戲;至于說取經是為了攫取快樂,從唐僧和孫悟空等人痛哭的經歷來看,更是無稽之談。

以唐僧師徒等主角的取經歷程去比附約翰·赫伊津哈的游戲定義,不免方枘圓鑿,更遑論寶象國、朱紫國慘遭妖魔毒手的宮女、車遲國陳家莊向妖怪獻祭的童男童女和獅駝國被吃盡的君臣百姓,以及一路上被卷進取經事業的眾多死難者,這一樁樁駭人聽聞、令人發指、毫無人性、慘絕人寰的生命隕亡事件,豈是一句“游戲”所能帶過的?

余宗其從書中的犯罪描寫入手分析作者的創作心理,進而批駁游戲說:“尤其是那上百件涉及殺人、投毒、詐騙、占人妻、奪人房、涂改公文、擅離職守、偷盜、索賄、誣告、制造冤假錯案、組織武裝犯罪團伙等犯罪現象的刑事案件的精心設計,以及詳略不等的描述技巧與彼此銜接、轉換的手法的運用,更顯出作家的良苦用心,全然沒有無功利目的的兒童游戲和成人游戲的影子?!盵6]19

李忠明認為,無論是佛祖、觀音,還是唐僧、孫悟空,包括李世民及大臣、百姓,甚至那些妖魔鬼怪,大家都把取經當成了神圣的事業……這一切,都讓人相信,《西游記》并不是“游記”,更不是游戲。[7]

與其說取經是一場游戲,不如說它是一連串具有游戲性質的交易。凡是交易,在其醞釀、啟動及推進過程中,必然會產生形式不一、大小不等的各種成本,唐僧師徒所受的苦難,以及無辜生靈的犧牲,皆可做如是觀。如來在唐僧師徒到達靈山后當面道出“經不可輕傳,亦不可以空取”等語[1]1090,證明取經要付成本乃是既定方針。盡管這種說法絲毫不能減輕取經過程的殘酷性,也不代表筆者認同這些成本的必要性,但這個觀點至少在邏輯上是自洽的。

二、交易的設計:安天大會

《西游記》中,玉帝與如來唯一一次見面是在天宮舉行的安天大會。筆者在《身份、關系與秩序:西游記的政治密碼》一文中提出,西游記的主題是“清心安天”,認為安天大會是西游故事最重要的轉折點,安天大會之后的情節主要是為了落實安天大計——唐僧師徒在取經過程中消滅或轉化對天宮政權構成威脅的妖怪,以維護玉帝所在的天宮秩序[8]。

安天大計這場交易的要約人應為玉帝,他作為天宮之亂的受害者,存在與天宮之亂的平息者如來締結合約的需要,他為交易付出的對價是允許如來進入東土傳經,也就是開放大唐的宗教傳播市場。

何以證明這個頂層設計,即母合約的存在?證據就是,玉帝一直在注入資源,保障取經的成功。玉帝對取經的支持包括:一是同意釋放孫悟空、白龍馬取經;二是派出護衛團隊及信使。玉帝應觀音請求,派出四值功曹、六丁六甲和揭諦等全程保護唐僧。他們屬于玉帝本人的親信,例如日游神和揭諦都擁有不待宣詔直接向玉帝匯報工作的職權。太白金星作為玉帝的信使,多次下界為取經團隊通風報信。三是派出不下十批次的救援部隊幫助唐僧師徒除妖,他們在收服牛魔王、金鼻白毛鼠精、犀牛精等戰役中發揮了決定性作用。四是處理取經過程中涉及天宮方面的事務,如調查天上兇星是否下凡、幫助孫悟空裝天、調解孫悟空狀告托塔李天王的官司等。

作為立約的另一方,如來是合約的受要約人,負責監督和推進交易的執行。如來接受要約后,做了如下工作。

一是創作三藏真經。作為宗教門派,一般是通過在思想上獲得民眾認同來得到民眾供奉,從而實現經濟利益,這有別于世俗政權依靠政治統治向人民征稅。如來很看重經濟利益,念一遍經收費三斗三升米粒黃金都嫌便宜,對于安天大計如此高難度的任務,不可能不求報償。如來的目的,就是用他創作的大乘佛法取代小乘佛法,占領“天高地厚,物廣人稠”的東土,獲取信眾的供奉。

二是搭建取經班子。如來之所以同意觀音擔任取經行動的組織者,確乎是因為她“神通廣大”——不僅在佛派內部根基深厚,還是天宮認定的五方五老之一,和玉帝的關系較好,與道祖太上老君也常有互動——有能力整合各方關系和各種資源為取經團隊所用。如來的二徒弟金蟬子,連續十次在東土投胎且每次成年后都往西天取經,第十次更是由南極星君奉觀音法旨送給玄奘生母。這說明如來鐵定要在東土傳法。以唐僧在布金禪寺向老院主自稱的四十五歲計算,他從大唐出發時約三十歲出頭,轉生十世的總時長大概四百多年,可推知如來把孫悟空壓在五行山下后不久,就開始部署取經行動。如來對孫悟空也有規劃,他本欲讓孫繼續為妖,在臨時變卦鎮壓孫悟空后,又表示“待他災愆滿日,自有人救他”[1]77。

三是確定經書需求地。在部署取經行動時,如來說:“我西牛賀洲者,不貪不殺,養氣潛靈,雖無上真,人人固壽;但那南贍部洲者,貪淫樂禍,多殺多爭,正所謂口舌兇場,是非惡海?!盵1]81但取經過程所展示的實際情況卻是,西牛賀洲盤踞著許多妖魔鬼怪,南贍部洲中華大地反而是向善之人指望托生的地方??梢?東土大唐是被如來硬拗為經書需求地的。

四是規劃取經路線。如來告訴觀音:“這一去,要踏看路道,不許在霄漢中行,須是要半云半霧,目過山水,謹記程途遠近之數,叮嚀那取經人?!盵1]82由此可知,唐僧師徒在取經路上所經過的地方,全都是觀音規劃好的,這條路上要么是妖魔的洞府,要么是與妖魔存在某種關系的人間國度,反正最后都會牽扯出妖魔。

五是幫忙除妖伏魔。如來派出了十八位護教伽藍,與玉帝派出的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一起,保護唐僧師徒。他親臨獅駝國,收服大鵬雕;在靈山識破了六耳獼猴;遣將捉拿了牛魔王、黃風怪;等等。

取經啟程后不久,觀音對孫悟空承諾:“假若到了那傷身苦磨之處,我許你叫天天應,叫地地靈?!盵1]164誰都明白,僅憑觀音和佛派不可能做到“叫天天應,叫地地靈”,只有天宮下令才能達成。取經進入中段,曾任太上老君燒火道人的火焰山土地向牛魔王吐露實情:“唐三藏西天取經,無神不保,無天不佑,三界通知,十方擁護?!盵1]687這表明,取經行動是由天宮與靈山聯合護衛的。

三、交易的發起:水陸法會

母合約敲定之后,就是子、孫合約的確定及交易的逐步展開,整個交易的起手式是唐太宗還魂后舉辦的水陸法會。舉辦水陸法會的初衷,來自崔鈺的提議:“陛下到陽間,千萬做個水陸大會,超度那無主的冤魂,切勿忘了。若是陰司里無報怨之聲,陽世間方得享太平之慶。凡百不善之處,俱可一一改過,普諭世人為善,管教你后代綿長,江山永固?!盵1]111-112可以看出,這是崔鈺從前朝老臣的角度向李世民提建議,希望大唐能夠長享福祚,垂之后嗣,與傳播佛法或西天取經沒有任何關系。

盡管沒有任何證據表明,觀音操控了唐太宗入冥及還魂事件,但她確實成功地利用了水陸法會這個機會,她告訴玄奘:“你這小乘教法,度不得亡者超升,只可渾俗和光而已。我有大乘佛法三藏,能超亡者升天,能度難人脫苦,能修無量壽身,能作無來無去?!盵1]130即是說,玄奘在長安城化生寺奉圣旨操辦的水陸法會,難以解決“那六十四處煙塵,七十二處草寇,眾王子、眾頭目的鬼魂。盡是枉死的冤業,無收無管,不得超生”[1]110,即鬼魂投胎遇阻的問題,無法兌現崔判官對眾鬼魂所做的“教他到陽間做一個水陸大會,度汝等超生”的承諾,自然也消解不了李世民的夢魘。觀音告訴李世民:“(大乘佛法)在大西天天竺國大雷音寺我佛如來處,能解百冤之結,能消無妄之災?!盵1]130此番指點,激發了李世民對大乘佛法的需求,促成大唐派團到西天“求取真經”,避免了如來所反對的把經“送上東土”。

這個交易是在觀音的撮合下,由李世民向如來發出要約,李的目的是用大乘佛法超度無主冤魂,以繼續安享大唐皇位,對價是開放東土給受要約人如來傳法。李世民付出的成本和資源是派出以玄奘為首的取經國家隊,以及與玄奘結拜兄弟賦予其“御弟”身份,這樣又嵌套了一個他與唐僧的合約。李世民所言“寧戀本鄉一捻土,莫愛他鄉萬兩金”,既可以解釋為他與唐僧兄弟情深,也可以理解成,只要唐僧取經一日不回,陰間所積壓的無主冤魂就無法投胎,就有可能找李世民的麻煩。李世民這種類似道德綁架的做法產生了效果,這從唐僧的言行中得到了驗證。他告訴樵子:“我本是東土往西天取經去的,奉唐朝太宗皇帝御旨拜活佛,取真經,要超度那幽冥無主的孤魂。今若喪了性命,可不盼殺那君王,辜負那臣子?”[1]957在生死存亡之際,他最擔心的是無法完成大唐交給的政治任務,有負皇恩。

表面看來,李世民與如來的交易是一錘子買賣,沒有像玉帝那樣持續注入履約資源。而事實上,李世民以大唐名義所做的背書對取經而言不可或缺,大多數人間國度,只要聽說唐僧師徒是從大唐來的,都會肅然起敬,予以配合。在寶象國,李世民為取經寫的國書第一次露面,牒云:“南贍部洲大唐國奉天承運唐天子牒行……特著法師玄奘,遠歷千山,詢求經偈。倘到西邦諸國,不滅善緣,照牒放行。須至牒者。大唐貞觀一十三年秋吉日,御前文牒?!盵1]323了解大唐國力的人自然明白這份國書的分量。

需要指出的是,盡管大乘佛法含有“經一藏,度鬼”,但小乘佛法照樣可度亡者轉生,例如劉伯欽父親即是在唐僧念經后“上中華富地長者家去托生”。觀音對小乘佛法的論斷,與如來對南贍部洲的點評一樣,不過是促成李世民與如來訂立合約的推銷話術。從唐僧將經書送回東土后既沒譯經,也未傳法即被帶回靈山受封可知,如來用經書勸化東土眾生是假,借經書收取東土大眾的供奉為真。正如康江峰評論所言:“念經收費,取經交錢是佛教的一項制度,至少是一項潛規則。這完全是將念經產業化,傳經金錢化了?!盵9]172

四、交易的展開:取經過程

觀音在到達大唐之前,已物色好了取經團隊,并代表如來與他們訂立了交易合約。這些合約的要約人是觀音,而唐僧師徒是受要約人。豬八戒得到的交易對價是:“你可跟他做個徒弟,往西天走一遭來,將功折罪,管教你脫離災瘴?!盵1]86沙僧得到的對價比較具體:“我教飛劍不來穿你。那時節功成免罪,復你本職,心下如何?”[1]84孫悟空立過兩次約,從觀音說的“入我佛門,再修正果”[1]89,到如來說的“那時功成歸極樂,汝亦坐蓮臺”[1]663。唐僧作為凡胎,得不到觀音本尊的親口立約,但半空中落下的簡帖寫得明明白白:“此經回上國,能超鬼出群。若有肯去者,求正果金身?!盵1]131概而言之,觀音給唐僧師徒的交易對價是脫災免罪和證得功果。

張未然認為,觀音與孫、豬、沙之間的“合同針對的是將來發生的事實,作為合同所附的條件,它是尚未發生的、不確定的事實,且均屬于當事人約定而不是法定的事實,完全符合附條件合同的基本特征”[10]235。這類合同的缺點是,如果受要約人認為這個條件難以實現,就有可能毀約,比如孫悟空的出走和豬八戒的分行李。因此,作為要約人,觀音不僅分別贈予唐僧和孫悟空法寶,而且親臨取經現場近十次,為唐僧師徒指點迷津、排憂解難。此外,觀音還邀請了一些仙佛及從屬為唐僧師徒湊難。從交易成本的角度分析,這些屬于簽訂合同后的事后成本中的“不適應成本……討價還價成本……啟動及運轉成本……保證成本”[11]39。

(一)取經團隊與君王交易

原著中,取經成功必須滿足兩個條件,即歷經九九八十一難和通關文書上蓋有途經國家的印章。本質上為除妖的這兩個條件,觀音在跟唐僧師徒分別訂立合約時并未提及。通關文牒原本是為唐僧取經做國家背書,以便經過人間國度時能被放行,類似護照的功能。后來文牒的用途似乎發生了變化,需要所經人間國度在其上蓋印以證明唐僧確有途經,即文牒由途經前證明變成了途經后證明。由此,產生了途經國家君王與唐僧師徒之間訂立合約的需要,一般是國王作為要約人,唐僧師徒為受要約人,合約的內容大多與除妖有關,國王給出的交易對價是在通關文牒上蓋印以及各種賞賜,也有個別情況,如西梁女國提出成親的條件,結果唐僧被迫假裝答應與西梁女王成婚,換取她同意蓋印。

有幾個國家或州郡,在唐僧師徒倒換關文時,妖怪尚未現身或露出真面目,如朱紫國、比丘國、玉華州、天竺國等。不過這并不影響除妖工作的推進:一方面是孫悟空熱衷于除妖,“每每聽到有妖怪出沒,猴子的第一反應是‘買賣’來了,把打妖怪當成做買賣,這意味著有活可干,有風頭可出,有樂子可享,有名頭可賺”[12]35;另一方面是取經路線由觀音規劃設計,只要是妖怪,不管它身處何方或持何動機,最終必然會跟唐僧師徒發生關系。唐僧被設定了兩個功能:第一個功能是吃他一塊肉可延生長壽,想吃他的妖魔以男妖為主;第二個功能是跟他交合可成仙,女妖對此比較熱衷。因此,即便孫悟空不愿主動幫所經國家的君臣百姓除妖,也必須為了保護師傅而被動滅妖。蹊蹺的是,唐僧是否具備這兩個功能,誰也不曾驗證過。周巖壁認為,唐僧肉具有長生不老功能的說法是觀音炮制出來的。證據之一是首先知悉唐僧肉功能的是白骨精,而白虎嶺與觀音剛剛親臨的萬壽山五莊觀不過半日路程;證據之二是金角大王出天界時也聽到過這個說法,而金角銀角大王是在觀音向太上老君借了三次之后才下界的[13]6。

(二)與妖怪后臺交易

妖怪可分為有后臺和無后臺兩大類。有后臺的妖怪在全書中約占三分之一,一般是其后臺與唐僧師徒的后臺之間進行交易,這種情況下后臺才是真正的交易者,妖怪不過是代理人。例如太上老君應觀音請求派出金銀二童子,就是老君在與觀音做交易,只是交易對價原著沒有披露。太上老君的坐騎獨角兕,用金剛琢把如來所遣十八羅漢的十八粒金丹砂套走。如來擔心獨角兕打上靈山禍害佛派,讓降龍、伏虎二羅漢轉告孫悟空,如果戰敗可向太上老君求助。后來,出自天宮的孫悟空、豬八戒、沙僧在取經成功后無一回到天宮任職,意味著道派得以維持在天宮執政集團中的優勢地位,可視為太上老君利用獨角兕與如來做交易的結果。

可能是參透了其中奧妙,在戰局不利的情況下,孫悟空若能猜測或打聽到妖怪可能的出處,便不再戀戰,轉而去找妖怪的后臺,如對獨角兕、金鼻白毛鼠、九頭獅子等就是如此。這也是取經后他與妖怪戰斗勝率只有二成的原因之一,這與取經前接近八成的勝率形成了巨大反差。孫悟空在一線除妖,擁有直接與妖怪后臺做交易的機會,如對霸占黑水河的小鼉龍網開一面,就是看在西海龍王“昆玉分上”——四位海龍王剛親臨枯松澗幫唐僧師徒對付紅孩兒,之前還借過甘霖仙水給孫悟空把花果山洗干凈。這種情況屬于正和博弈,妖怪的后臺獲得自行處理或不處理妖怪的權力(除非高層另有指示),孫悟空則得到向妖怪后臺索取更多援助的機會,比如召喚東海龍王專程到朱紫國降“無根水”等等。

細論起來,孫悟空是《西游記》中最有交易意識的角色,“生意”、“買賣”常掛嘴邊,但在多數情況下,他追求的是并不是實體利益,而是精神上的滿足。

(三)無后臺妖怪做不成交易

無后臺的妖怪大約占三分之二,其中大部分都想吃唐僧肉或試圖與他交合,僅憑這樣的動機和行為,就難以達成任何交易:要么唐僧被吃,取經任務中止,或者“喪了元陽,真個虧了德行,卻就大家散火”[1]627,繼而整個交易作廢;要么妖怪被打死,自無交易可言,原著中死亡的妖魔首領絕大多數屬于這種情況。這是典型的零和博弈。蔡鐵鷹如此剖析這些妖怪的結局:“他們就像貧民窟里長大的孩子,在他們原來生活的圈子里,即使有些惡行也會被看成生活的一部分,但如果他們試圖侵入社會特權階層的利益圈,便不會被接受?!盵14]198因此,沒有后臺的妖怪既當不了交易對手,也做不成交易代理人,它們只能做別人交易里的工具或代價,比如辟寒、辟暑、辟塵三只犀牛精,斃命后牛角被鋸下作為禮物送給玉帝和如來。它們與取經路上無辜受害的人類相比,共同點是最后都成了交易的沉沒成本,區別是妖怪本以為自己是棋手結果變成了棋子,人類則完全是在無意識狀態下被當作成本的,這是權力差序格局在成本支出方面的體現——實力最強的不用自己支付成本,實力一般的需要自己付出成本,實力最弱的只能作為他人的成本。

有個別妖怪沒打算吃唐僧肉,也不想取唐僧的元陽,但他們的行為會破壞取經計劃,如黑熊怪偷了袈裟,六耳獼猴和黃眉怪想取代唐僧取經,黃獅精偷了孫、豬、沙的兵器。還有少數妖魔根本沒招惹唐僧師徒,如烏雞國的青毛獅子精、虎力鹿力羊力三怪、牛魔王、萬圣龍王一家和金毛犼。這五者可分成三組:一組是牛魔王、萬圣龍王一家,曾得罪天宮;另一組是虎力鹿力羊力三怪,侵占了佛派的香火;第三組是青毛獅子精和金毛犼,受佛祖差遣或佛母暗示,專門找國王報仇。這說明唐僧取經確實是為玉帝和如來服務?;仡^看,唐僧師徒在取經過程中主要干了兩件事:一是引出取經路上的妖怪,有后臺的歸還原主,無后臺的大多打殺,余下的歸順佛派,這件事的最大受益者是玉帝代表的天宮,利益形式表現為政治利益,因為消滅了下界的妖怪,也就消除了類似孫悟空大鬧天宮的隱患、威脅及危險;二是爭奪人間國度的信眾,受益者是如來代表的靈山,利益形式表現為文化利益和經濟利益。如來策劃取經行動的初衷,就是找人“到我處求取真經,永傳東土,勸化眾生”[1]81。

五、交易的特征:理性取向的嵌套與循環

圖1(見下頁)所示的交易結構是嵌套式的:最頂層是玉帝與如來的交易;次一層是觀音代表如來與李世民的交易,以及觀音代表如來與唐僧師徒的交易;再往下一層是唐僧取經過程中的各種具體交易,它們構成八十一難的主體。這些交易層層嵌套,環環相扣,沒有上一層的設計就沒有下一層的發生,沒有下一層的落實,上層的交易也必然落空。從上至下,都有佛派作為交易對手,換言之,整個交易是佛派在坐莊,以確保交易的目標導向。在以唐僧取經為載體的嵌套式交易完成后,唐僧師徒成就正果,天宮忌憚的妖魔被消滅,西天的大乘佛法被迎到東土發展信眾,大唐在地獄積壓的孤魂得以投胎重新做人,使“人—鬼—人”的循環過程重新運轉,交易各方均有收獲。

圖1 《西游記》交易結構示意圖

上述循環的最大受益者,是處在食物鏈頂端的神佛。梅葉挺如此評論獅駝國第二次滅國事件:“或許有人會心生疑問,為什么人的國度存在就沒事,妖的國度存在就不被所容?我打個簡單的比方,這就好比種莊稼,你樂于見到莊稼越長越好,卻容不得野草生長,因為莊稼能給你產生果實,而野草卻什么也不會給你。神佛需要人間的香火,人就是神佛的莊稼,然而妖的存在卻會挑戰神佛的地位,更何況‘妖的國’是在嘗試把妖制度化、合法化?!盵15]30

整個交易可謂充滿理性計算的系列社會行動。韋伯指出,如同任何行動一樣,社會行動也會有四個方面的取向。它可能是:(1)工具理性的,它決定于對客體在環境中的表現和他人表現的預期,行動者會把這些預期用作“條件”或者“手段”,以實現自身的理性追求和特定目標;(2)價值理性的,它決定于對某種包含在特定行為方式中的無條件的內在價值的自覺信仰,無論該價值是倫理的、美學的、宗教的還是其他的什么東西,只追求這種行為本身,而不管其成功與否;(3)情緒的(尤其是情感的),它決定于行動者的具體情感和情緒狀態;(4)傳統的,它決定于根深蒂固的習慣[16]114。

(一)玉帝從非理性變成理性

玉帝動用如此之多的資源幫助一個曾經的犯罪團伙,特別是團伙中還有個企圖奪他帝位并付諸行動的仇敵,這充分體現了玉帝的工具理性意識。

原著第三十三回中:

好大圣,低頭捻訣,念個咒語,叫那日游神、夜游神、五方揭諦神:“即去與我奏上玉帝,說老孫皈依正果,保唐僧去西天取經,路阻高山,師逢苦厄。妖魔那寶,吾欲誘他換之。萬千拜上,將天借與老孫裝閉半個時辰,以助成功。若道半聲不肯,即上靈霄殿,動起刀兵!”那日游神徑至南天門里,靈霄殿下,啟奏玉帝,備言前事。玉帝道:“這潑猴頭,出言無狀。前者觀音來說,放了他保護唐僧。朕這里又差五方揭諦、四值功曹,輪流護持。如今又借天裝,天可裝乎?”才說裝不得,那班中閃出哪吒三太子,奏道:“萬歲,天也裝得?!庇竦鄣?“天怎樣裝?”哪吒道:“自混沌初分,以輕清為天,重濁為地。天是一團清氣而扶托瑤天宮闕,以理論之,其實難裝。但只孫行者保唐僧西去取經,誠所謂泰山之福緣,海深之善慶,今日當助他成功?!庇竦鄣?“卿有何助?”哪吒道:“請降旨意,往北天門問真武借皂雕旗,在南天門上一展,把那日月星辰閉了。對面不見人,捉白不見黑,哄那怪道,只說裝了天,以助行者成功?!庇竦勐勓?“依卿所奏?!盵1]377

這段描寫,完整地再現了玉帝在處理取經事務時理性不斷增長的過程。他的第一反應是情緒性的,直接對威脅自己的孫悟空開罵,繼之是歷數他對取經工程的支持,然后回歸作為統治者的傳統方式,討論這個問題是否有解決方案,當他聽到哪吒有可行的解決方案后,立馬答應幫助孫悟空。短短幾句對話之間,他迅速完成了從非理性到理性的轉變,只因唐僧取經是為落實安天大計。

(二)孫悟空深具工具理性

如來和觀音在價值理性與工具理性之間搖擺不定。如來說過“積水養魚終不釣,深山喂鹿望長生”[1]931之類的話,似乎是個價值理性的擁護者,但對于金翅大鵬雕的滔天罪惡不僅沒有責罰,反而為其安排出路,只因大鵬雕是他名義上的舅舅。觀音在水淹紅孩兒之前有過保護動物等愛惜生靈的舉措,也曾告誡孫悟空:“草寇雖是不良,到底是個人身,不該打死。比那妖禽怪獸、鬼魅精魔不同。那個打死,是你的功績;這人身打死,還是你的不仁?!盵1]645但對身邊的金魚、金毛犼做妖后的害人行為不僅未予處罰,反而替金毛犼向孫悟空求情??梢?他們珍惜生靈的價值觀并非無條件普遍適用,而是根據與自己關系的親疏遠近靈活運用,以實現自身的理性追求和特定目標。

孫悟空則是徹底的工具理性踐行者。他去天宮查找獨角兕的來歷時,由于“沒棒弄了”,對玉帝表現得極為謙卑,以致被葛仙翁譏笑為“前倨后恭”,他還主動吟了一首馬屁詩:“風清云霽樂升平,神靜星明顯瑞禎。河漢安寧天地泰,五方八極偃戈旌?!盵1]579

(三)唐僧堅持價值理性

始終高揚價值理性的是唐僧。比如他堅持不殺生,不管付出何種代價都心志堅定,所以一次又一次被妖怪欺騙和擒拿。張怡微認為,唐僧沒有辦法在“殺生”和“除魔”之間找到一個理性的平衡。求善,一方面表現為對惡的姑息,另一方面也沒有降低殘酷[17]100。嚴格來說,唐僧只是無法擁有那種根據對手表現而確定自身策略的工具理性。

第十四回中:

三藏道:“你十分撞禍!他雖是剪徑的強徒,就是拿到官司,也不該死罪。你縱有手段,只可退他去便了,怎么就都打死?這卻是無故傷人的性命,如何做得和尚?出家人掃地恐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你怎么不分皂白,一頓打死?全無一點慈悲好善之心!……”悟空道:“師父,我若不打死他,他卻要打死你哩?!比氐?“我這出家人,寧死決不敢行兇。我就死,也只是一身,你卻殺了他六人,如何理說?此事若告到官,就是你老子做官,也說不過去?!盵1]152-153

孫悟空所說的“我若不打死他,他卻要打死你哩”,是典型的工具理性思維,將自己的行動策略建立在對他人的預判上,而唐僧“我這出家人,寧死決不敢行兇”的表態,則是堅持不殺生的價值理性,哪怕需要自己付出生命的代價。唐僧取經本為避免“那枉死城中,無限的冤魂,卻不大失所望,永世不得超生”[1]957的問題,即要接上目前“鬼—人”的斷鏈,為佛派發展信眾,擴大人口基數。因此,他無法認同孫悟空的殺人行為。

原著中,取經之前的沖突主要發生在玉帝和孫悟空之間,可以看作理性與非理性的沖突,結果在強大的奧援之下,理性戰勝了非理性。取經開始后的沖突,除了取經團隊與妖魔鬼怪之間的斗爭這條主線外另有一條副線,就是孫悟空與唐僧的沖突,屬于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之間的沖突。起初唐僧憑借師父的優勢地位和緊箍咒的功用,以價值理性壓倒了工具理性;但隨著取經進程的深入,孫悟空和外援的工具理性戰勝了唐僧的價值理性。因此,兩種不同理性的較量,實際是背后的權力和資源在決定勝負。

六、交易的目的:清心安天

玉帝自幼修持,苦歷過一千七百五十劫,每劫十二萬九千六百年,才得以享受無極大道,是位終身制皇帝。徐勇認為,終身制皇帝對于一個缺乏變化的社會是適宜的[18]55。但在《西游記》中,玉帝面對的是一個內憂外患、危機四伏的世界。繼孫悟空大鬧天宮后,豬八戒又趁醉強闖廣寒宮調戲嫦娥,青獅精張開大口嚇得天兵關了南天門,并沒有“落得天上清平是幸”[1]354。

金觀濤指出,當實行某種社會制度(法律或政策)時,有兩種會引發社會危機的弊病可能出現:第一種是社會制度本身無問題,而由于沒有切實推行制度(或推行過程中發生形變)而致弊病產生;第二種是社會制度本身造成了弊病產生。一旦把推行某種社會制度等同于實行道德規范,而道德規范本身又是不能質疑的、天經地義的,那么,弊病就只能屬于第一種情況,即推行道德規范不力或違背了道德規范[19]33。

對于孫悟空兩次反下天界,玉帝斷定責任全在對方,第一次是認為“凡授官者,皆由卑而尊,(孫悟空)為何嫌小”[1]47;第二次是認為孫悟空“設計賺哄赤腳大仙,卻自變他相貌入會,將仙肴仙酒盡偷吃了,又偷老君仙丹,又偷御酒若干,去與本山眾猴享樂”[1]60。至于奎木狼,玉帝責怪他“上界有無邊的勝景,你不受用,卻私走一方”[1]353;鳳仙郡不下雨是“見那上官正不仁”[1]972。對于這些現象發生的原因,玉帝并未反思天宮在制度方面是否存在不足之處,而是統統將其歸為個人道德修養問題。

見之于世的有關《西游記》的最早評論,來自陳元之的書序,其中有云:“故魔以心生,亦以心攝。是故攝心以攝魔,攝魔以還理。還理以歸之太初,即心無可攝?!盵20]225這句話既是在照應唐僧“心生,種種魔生;心滅,種種魔滅”[1]134的說法,又加入了評論者對作者寫作此書的理解。在作者和論者看來,孫悟空等妖怪是違背了道德規范的心魔,需要回到“太初”之境?!疤酢?對孫悟空來說是“我無性”[1]13,對玉帝來說是“天上清平”。

唐僧取經表面像游戲,本質是交易,交易的保障是佛派坐莊,結構是嵌套式,動機是重啟“人—鬼—人”的循環,目的則是筆者提出的“清心安天”,使天上的秩序重回清平。清心與安天是并立關系,也是互文關系,可稱為安心清天。清心與安天,從交易的角度理解,就是心與天的交易,孫悟空和妖魔等天宮體制外勢力將放縱的心回歸本初,換取玉帝所在天宮的安寧,由此心獲得天的庇護,天得到心的擁戴,這可算作一種闡釋西游故事的“交易”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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