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構式語法框架下清澗方言“圪AA的”狀態形容詞研究

2024-02-03 03:42劉少杰張京魚
榆林學院學報 2024年1期
關鍵詞:清澗構式表達式

劉少杰,張京魚

(1.陜西學前師范學院 外國語學院,陜西 西安 710100;2.西安明德理工學院 語言文化傳播學院,陜西 西安 710124;3.西安外國語大學院 英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28)

一、引言

清澗方言屬于陜北晉語的呂梁片,其詞匯、語法一方面體現了晉語的共同特征,同時也有自己的獨特之處?!佰貯A的”表達式是清澗方言里一類使用頻繁、結構特殊、口語色彩鮮明的重疊式狀態形容詞,僅清澗方言中就有180多條。

“圪”是晉語中普遍存在的一個成分,也是晉語區別于其它方言的一個重要形態標記。在不同方言點,其讀音有所差別,其用法、活躍程度也不盡相同,書面上有記作“圪”“紇”“疙”“胳”“屹”等的,“是因為沒有實在意義而有多種寫法”[1]。研究晉語的學者一般把它記作“圪”,以“圪”打頭的詞被稱為圪頭詞①。圪頭詞在晉語中數量眾多,主要包括圪A、圪AA、圪A圪A、圪圪AA、圪A圪B、圪ABB、圪ABC七類,其中尤以圪A和圪AA式數量最多。迄今為止,學界已對晉語圪頭詞中“圪”的性質和語法意義進行了深入的探討,對圪頭詞,尤其是“圪A”式圪頭詞的結構、類型、語義特點、語法功能、歷史流變等進行了全面的考察,發現“圪”是一個只表音、不表義、不標類、能構詞、能構形、有一定附加意義(表小)的詞綴[2]。然而,已有研究對“圪AA”式圪頭詞關注較少,其中專注“圪AA的”式形容詞的研究更是極度匱乏,將“圪AA的”式形容詞認定為構式并從構式語法理論角度對其展開的研究尚屬空白。邢向東在構式語法理論框架下對晉語中的方言四字格進行了考察,文中提及帶“圪”的四字格,如“圪糝瓦害”和“圪皺麻也”等,但并未論及“圪AA的”式形容詞構式[3]。大多數研究僅用極其有限的篇幅對一些具體的“圪AA的”式形容詞表達式進行了簡單列舉,對其意義進行了粗略描寫。

以往文獻普遍認為,狀態形容詞是從形容詞派生出來的合成詞,這種派生詞的構造是以單音節或雙音節形容詞為詞根,通過重疊或者附加詞綴的辦法構成詞干。比如單音節形容詞“傻”可以通過重疊并添加結構助詞“的”變為狀態形容詞“傻傻的”,也可以通過附加詞綴變為“傻乎乎”“傻不拉幾”“傻里傻氣”等狀態形容詞。然而,“圪AA的”式形容詞構式在形態上具有顯而易見的特殊性:首先,該類狀態形容詞并非全由形容詞派生而來,除了方言中的形容詞詞根之外,動詞詞根和擬聲詞詞根也可以進入“圪AA的”構式,構成狀態形容詞,如“圪搖搖的”和“圪哇哇的”,且A為動詞的“圪AA的”表達式在清澗方言所有同類表達式中所占比重最大。晉語中“圪AA的”狀態形容詞詞根的多元性,即形容詞詞根、動詞詞根和擬聲詞詞根同時存在這一現象需要解釋。另外,一些“圪AA的”表達式,如“圪悠悠的”和“圪微微的”,其對應的“A”式(悠、微)與“圪A”式(圪悠、圪微)在方言中并不可單說,這些表達式如何生成的問題同樣需要解釋。

在對清澗方言中相當數量的含有“圪AA的”表達式的自然會話進行細致分析后,我們發現“圪AA的”式除具有一般狀態形容詞所具有的“描繪義”這一共性外,還具有“極致義”和“負面/消極評價義”這一特殊個性。過去大量將“圪AA的”形容詞視為一個個單獨的形容詞的研究無法解釋這類形容詞具有的“極致義”與“評價義”。如“圪文文的形容文里文氣的樣子(帶有負面評價義)”這一狀態形容詞中,“文”本有“文氣”“斯文”“有文化”等義,在進入“圪AA的”構式后,則表示“文里文氣”的意思??梢?是整個“圪AA的”構式框架對“文”的語義進行了限制,我們并不能簡單從“文”的意思直觀推斷出“圪文文的”結構的意思。因此,將這類形容詞置于構式語法框架下,從自然會話中歸納它們的構式義,既是合理的,也是必要的。本文首先從構式語法理論出發,將清澗方言里“圪AA的”形容詞認定為“四字格”構式,并探究其生成路徑。然后,對該構式形態、句法、語義和語用等層面分別展開細致的描寫與分析,以期展現該狀態形容詞構式的全貌。

二、“圪AA的”形容詞是一個構式

對構式的界定,Langacker 的認知語法認為構式是“有結構的習慣性語言表達單位庫”[4]。Goldberg 對構式的定義更形式化些:C是構式,當且僅當C是一個形式(Fi)與意義(Si)的對應體,而無論是形式或意義的某些特征都不能完全從C的組成部分或先前已有的其它構式推知[5]。構式是語言的基本單位,語法分析的所有層面都涉及構式,即習得的形式與語義功能或語篇功能的配對體,包括語素、詞、習語、部分詞匯填充的短語和完全詞匯填充的短語。作為語言單位,構式本身有大小之分,有簡繁之別。

Goldberg強調了構式形式或意義的不可推導性,即根據一個構式構成成分的形式與意義,無法精確推導出構式整體的形式或意義。不同的語法學家對構式的定義雖然有一定差異,但下列基本思想卻是共識:

(i) 構式是形式與意義的結合體;

(ii) 構式的整體意義大于其各個組成部分的意義之和;

(iii) 構式內部各個組成部分的意義和功能可能不同于這些部分在進入構式前所具有的意義和功能[6]。

結合上述構式語法理論的基本思想,我們來核查清澗方言中“圪AA的”式形容詞結構是否具備上述構式的特點。首先,“圪AA的”式形容詞結構是形式與意義的結合體,其構式義可以概括為“形容‘圪AA的’的樣子”,可以用來描述人、物、環境等的體貌、動作、狀態、聲音等。其次,“圪AA的”構式具有十分豐富的語義內涵,帶有強烈的“描繪義、極致義、消極義”等,這些意義并非來自構式內的任何一個部分或是構式內各組成部分的意義總和,而是整個構式的意義。最后,進入構式的各個部分會受到來自構式整體的壓制(coercion),凡是能夠進入該構式的成分,不論先前是何種詞類,形容詞、動詞或擬聲詞,表達何種意義,都會獲得描繪性的表達功能。由此可見,“圪AA的”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構式。

邢向東分析了晉語中的幾種四字格構式,包括“A眉B眼”(如“賊眉鼠眼”)式、“NANB/ANBN”(如“一生二熟”“瞎七馬八”等)式、“AXYB”(如“干凈:干顏爽凈”)式,以及圪頭詞四字格(如“圪堆馬爬”)等,并將這些構式形象地稱為方言中的“詞套子”[7]。實際上,“圪AA的”式狀態形容詞也是晉語中的一個詞套子,而且在清澗方言里使用普遍,其能產性不亞于晉語里典型四字格構式“A眉B眼”,后者是晉語四字格中最能產、表現力最強的一種構式[8]。邢向東所列晉語四字格子構式里沒有“圪AA的”式是因為傳統上“圪AA的”是被當作“圪AA”三字格格式看待的。以構式語法的視角,“圪AA”式在實際語言使用中是極少出現的,而絕大多數情況下是以“圪AA的”式出現的,少數省略“的”的“圪AA”式產出,都可以加上“的”,句子的語義都不會有絲毫變化。也就是說,“圪AA的”是個完整的形容詞構式,而“的”是該構式的標記之一,標記形容詞詞性;而所謂的“圪AA”只是“圪AA的”詞性標記零形式的表現,即“圪AAφ”。吳云霞列了萬榮方言里6個“圪AA”式的例子,如,他眼窩老是圪眨眨,瞅著都不是好東西[9]。事實上,該句中“圪眨?!本褪恰佰僬U5摹钡牧銟擞浶问?將其變為“圪眨眨的”后句子意思不會發生任何變化。這就如形容詞重疊式“AA的”,傳統上稱作“AA”式,其實包含“AA”和“AA的”兩種形式,如“藍藍”和“藍藍的”。前者其實存在于方言里,是普通話“A的”,如“藍的”的重疊形態化表現。這個形容詞詞性標記“的”以及重疊或者拷貝,都須輕讀,常常省略,試“藍天”(藍藍/藍的天)和“藍藍的天”?!癆A的”式形容詞使用頻率遠高于“AA/A的”式。由此可見,重疊式的構式觀使我們看清了傳統上“AA”形容詞重疊式其實涵蓋“AA”和“AA的”兩個構式的事實,而其重疊/拷貝是形容詞詞性的標記②。

三、“圪AA的”形容詞的生成過程

現有文獻普遍認為“圪AA的”形容詞表達式是由“圪A”式圪頭詞重疊后一音節構成[10][11],但我們對清澗方言中“圪AA的”表達式的形態構成做系統分析后發現,相當數量的此類表達式并非由“圪A”式圪頭詞重疊詞根構成,因為這些表達式對應的“圪A”式圪頭詞并不合法。比如,“圪悠悠的形容動作過于輕柔的樣子”和“圪微微的形容精神狀態很差,十分微弱的樣子”兩個形容詞就并非由“圪悠”和“圪微”通過簡單重復后一音節“悠”和“微”構成,因為在在清澗方言中,“圪悠”和“圪微”不可單說,“悠”和“微”也不可單說。那么,諸如“圪悠悠的”和“圪微微的”此類表達式是如何生成的?再比如,“圪愁愁的形容十分愁苦的樣子”,其中“愁”在方言中可單用,如“不要愁了,肯定有辦法”,但“圪愁”在方言中不可單用,只能說“圪愁愁的”,這類表達式又是如何生成的?

鑒于部分“圪AA的”表達式對應的“圪A”式并不合法,我們做出如下兩個推斷。第一,“圪A”并非“圪AA的”式唯一的構式源。除“圪A”外,“A”式和“AA(的)”式也應該是“圪AA的”構式的構式源?!癆”“圪A”“AA(的)”通過重疊、加綴等形態變化生成“圪AA的”表達式,如圖1所示:

圖1 “圪AA的”傳統表達式生成路徑。

第二,當“A”“圪A”和“AA(的)”在方言中都不合法時,“圪AA的”表達式是給“圪AA的”構式框架填充A并將其重疊的結果。例如,圪委委的形容特別委屈的樣子,清澗方言中“委”“圪委”“委委的”均不合法,因此“圪委委的”表達式是給“圪AA的”構式框架填充“委”并將其重疊的結果③。換句話說,“圪AA的”構式因其構式的能產性,為方言中大量新生表達式的產出提供現成的框架(“詞套子”)。下面以“圪委委的”為例,說明“圪AA的”新生表達式的生成路徑,如圖2所示:

圖2 “圪AA的”新生表達式的生成路徑。

雖然上述兩種生成方式產出的結果是相同的,但二者的生成過程有明顯區別,分屬構詞的兩個不同階段。先有方言中的“A”“圪A”“AA(的)”通過重疊、加綴等形態變化形成“圪AA的”表達式,隨著此類表達式不斷被方言區人們頻繁使用,其結構在方言中逐步確立,最終形成穩固的、具有較強能產性構式,而后在構式影響下,產出了更多的新生表達式,如圖3所示:

圖3 “圪AA的”新生表達式的生成路徑。

以“圪愁愁的”“圪皺皺的”和“圪悠悠的”為代表的“圪AA的”傳統表達式形成于構式的初始階段,而以“圪委委的”為代表的新生“圪AA的”表達式則形成于構式的派生階段。

四、“圪AA的”構式的形態特征

由于清澗縣不同鄉鎮、地區間口音存在一定差異,“圪AA的”構式詞尾結構助詞表現為多種形式,比較常見的有“的”“家”“介”等;這些結構助詞在表義上并無區別,均表示“……的樣子”。在文中,我們一律將該構式寫作“圪AA的”,而在具體方言例句中,則遵循說話人的原始發音,使用“圪AA的”“圪AA家”或者“圪AA介”。這些詞尾結構助詞并非構式內的可選成分,而是強制性的。

在“圪AA的”狀態形容詞構式里,語素A可以是方言中的形容詞、動詞或擬聲詞,該形態特殊性可以用構式語法中的“壓制”這一概念來解釋。理想情況下,“圪AA的”形容詞構式內詞項AA為形容詞語素,但受語言省力原則驅使,有時與構式不完全吻合的詞項(動詞語素、擬聲詞語素)也會進入構式。但構式對詞項具有支配作用,決定詞項準入的條件與方式,有時還會改變與其它詞項的組配能力,或調節詞項的意義[12]。當詞項在意義、語類、時體和論元結構等方面與構式不吻合時,構式就對詞項進行壓制,使其與構式相兼容[13][14]。換句話說,動詞詞素和擬聲詞詞素進入“圪AA的”構式后,會受到來自構式整體的壓制,獲得同形容詞語素相同的、描繪性的表達功能。接下來,本文從A為形容詞語素、A為動詞語素、A為擬聲詞語素三個方面來說明“圪AA的”構式的形態特征。

(一) A為形容詞語素

A為形容詞(Adj.)的“圪AA的”構式在清澗方言中數量眾多,使用頻繁。此類表達式的詞匯意義大致可以由A的意義推斷出來,但其所表示的事物的性質或狀態比“A”式和“圪A”式程度更深。如“張三的衣服皺了/圪皺了/圪皺皺的”,“圪皺皺的”所表示的“衣服皺”的程度明顯高于“皺”和“圪皺”。下面列舉一些清澗方言中A為形容詞的“圪AA的”具體表達式:

圪彬彬的形容端坐、無所事事的樣子:論懶誰比不過那他,一天圪彬彬的停待著哩。

圪兇兇的形容很兇的樣子:這人脾氣不行,常圪兇兇的。

圪冗冗的形容話很多:人老咧就變得圪冗冗的。

圪悠悠的形容動作過于輕柔的樣子:就你圪悠悠的這樣兒能把衣裳洗凈哩?

“圪AA的”構式中的形容詞詞素A還有一定的語義限制。首先,A不能為“大、紅、多、快、好”等簡單的性質形容詞,即不可以說“圪大大的”“圪紅紅的”“圪好好的”等。其次,A不能為“真、假、對、錯”等不受程度副詞修飾的絕對性質形容詞,即,不可以說“圪真真的”“圪對對的”等④。

(二)A為動詞語素

A為動詞(V)的“圪AA的”狀態形容詞構式在清澗方言中數量最多,使用頻繁。當A為動詞時,與其相對應的“圪A”式圪頭詞絕大多數是動詞,但少部分屬形容詞?!佰貯”是動詞時,與A相比,“圪A”式所表達的動作發生的時量短、幅度小、頻率高,且附加了“形象、生動”的動態描述過程,如“圪瞇”“圪擠”“圪冒”“圪漫”“圪叨”“圪搖”“圪晃”“圪睜”“圪探”等。此類動詞重疊后一音節A并加上詞尾結構助詞“的”變為“圪AA的”式后詞性改變,變為狀態形容詞,用來描述動作發生的狀態,具有形象性和生動性。A為動詞但“圪A”為形容詞的情況較少,如“圪扎”“圪雙(縮)”等。

A為動詞的“圪AA的”式的詞匯意義大致可以從動詞詞素A的詞匯意義推斷出來,但與單音節動詞“A”表示動作短時、單次出現或進行的特點相比,“圪AA的”表達式表示動作連續、反復、高頻出現或進行。另外,A為動詞的“圪AA的”構式大多可以說成“圪A圪A”,但前者所表示的動作行為頻率較后者更高,如“圪搖搖的”所表示的動作的頻率高于“圪搖圪搖”。下面列舉一些清澗方言中A為動詞的“圪AA的”具體表達式:

圪探探的形容喜歡四處打探是非或愛管閑事:這事兒跟你沒關系,別圪探探的。

圪擠擠的形容空間小、特別擁擠,也可用來形容眼睛小:我家里寬窯大炕想咋睡就咋睡,不想跟你們一搭里一塊兒圪擠擠的。

看那他那對眼,圪擠擠的。

圪叨叨的形容話多:這倆到一塊常圪叨叨的說個沒完。

圪搖搖的形容物體快速搖晃的樣子:站到陽臺看見對面高樓圪搖搖的。

“圪AA的”構式中的動詞詞素A也有一定的語義限制。表示心理狀態的動詞和部分肢體運動動詞能夠進入“圪AA的”構式,而能愿動詞、趨向動詞、使令動詞和表存在及狀態變化動詞則不可以。心理動詞如“愛”“恨”“厭惡”對應的“圪AA的”表達式是“圪愛愛的對某物過分喜愛的樣子”“圪恨恨的對某人、事物十分憎恨的樣子”“圪惡惡的形容對某事物、某人特別厭惡或憎惡的樣子”等。部分肢體運動動詞如“跳”“蹦”“趴”對應的“圪AA的”表達式是“圪跳跳的形容跳來跳去的樣子”“圪蹦蹦的形容蹦來蹦去的樣子”“圪趴趴的形容(因年老)趴著(彎曲上身)走路的樣子”,而最一般的肢體運動動詞如“走”“跑”“笑”“哭”“吃”“喝”等則沒有對應的“圪AA的”表達法,因為這些動詞所表示的動作太過普通和寬泛,和“圪AA的”構式所具有的超強描繪性互不相容。當我們聽到“跳”“蹦”或“趴”時,我們腦中即刻會出現這些動作的形象畫面,而當我們聽到“走”“跑”“笑”“哭”“吃”“喝”等時,我們只是知道這些動作的基本含義,至于這些動作進行得“快”還是“慢”,比如是快走還是慢走,小跑還是奔跑,都不得而知。換句話說,這些一般的動作過于“空洞”,不夠具體和形象,因此不能進入描繪性極強的“圪AA的”構式⑤。

除了上述動詞A的語義限制外,關于該構式還有重要的一點值得說明:除方言中能單獨使用的單音節動詞以外,A也可以是方言中的雙音節動詞經“壓縮”(condensation)過程而凝煉出的、不可單說的單音節動詞。由于該構式本身四字格的限制及構式內第二、三兩個音節重疊的要求,雙音節動詞如“厭惡”要進入該構式,必須經過一個“壓縮”的過程,產出最能代表該雙音節動詞詞義的一個音節進入構式。該壓縮過程主要遵循語義凸顯(semantic salience)原則,即雙音節動詞的兩個音節中更能代表該雙音節整體含義的音節為語義上更為凸顯的音節,該音節獲得進入構式的資格。例如,“圪惡惡的形容對某事物、某人特別厭惡或憎惡的樣子”,清澗方言中“惡”“圪惡”“惡惡的”均不合法,而“厭惡”是清澗方言中的一個雙音節動詞,用法如“老王常厭惡張,厭惡李,覺著誰不如那。老王經常討厭張,討厭李,感覺誰也比不上他?!币虼?“圪惡惡的”與圖2中“圪委委的”一樣,都屬新生表達式,是給“圪AA的”構式框架填充重疊式AA的結果,形成于構式的派生階段。為了滿足構式四字格和重疊的要求,動詞“厭惡”經“壓縮”過程凝練為“惡”后再經重疊進入“圪AA的”構式。類似的表達式還有“圪憤憤的非常氣憤的樣子”“圪憐憐的十分可憐的樣子”等,分別是通過將雙音節詞“氣憤”“可憐”壓縮為語義上更為凸顯的“憤”“憐”后再將其重疊進入“圪AA的”構式。

(三)A為擬聲詞語素

A為擬聲詞(Onomatopoeia)的“圪AA的”構式在清澗方言中的數量較前兩類少,用來形容某種聲音,“圪AA的”的詞匯意義可以從擬聲詞語素A的詞匯意義推斷出來,表示響聲“持續、反復”出現,具有“形象、生動”等動態性,如“圪哇哇的形容(因暈車)嘔吐的聲音”“圪嘣嘣的形容吃很脆的東西時發出的嘣嘣聲”“圪喳喳的形容發出嘰嘰喳喳的聲音”。A為擬聲詞的“圪AA的”式形容詞都可以說成“圪A圪A”,如“圪哇圪哇”“圪嘣圪嘣”“圪喳圪喳”,但是,“圪AA的”所表示的聲音的頻率較“圪A圪A”更高。具體來講,“圪AA的”表示一聲未完一聲又起,而“圪A圪A”表示一聲接著一聲,聲音之間有明顯間隔。試比較(1a)和(1b):

五、“圪AA的”構式的形態特征

從句法特征來看,“圪AA的”構式具有述謂性,其功能與狀態形容詞相同,可以在句中作謂語、定語、補語和狀語,其中作補語和狀語的情況最多。

(一)構式作謂語

“圪AA的”構式在句中作謂語時的句式可表示為“S+(別)圪AA的”,如(2)(3):

(2) 這家人今天圪悄悄的靜悄悄的。

例(2)是作謂語的“圪AA的”構式的肯定形式,而例(3)是其否定形式,表示“禁阻”的否定功能。

(二)構式作定語

“圪AA的”構式在句中作定語時的句式可表示為“圪AA的+N”,如(4)(5):

(4) 看那圪文文的文縐縐的樣子。

(5) 那婆姨就是圪飄飄的輕飄飄的/輕浮那種人。

(三)構式作補語

“圪AA的”構式在句中作補語時的句式可表示為“S+V/A+得+圪AA的”, 如(6)(7):

(6) 鍋滾得圪冒冒的冒泡哩。

(7) 張三吃得圪頂頂的頂得很。

(四)構式作狀語

“圪AA的”構式在句中作狀語時的句式可表示為“S+圪AA的+V(+N)”, 如(8)(9):

(8) 小娃圪溜溜的跑過來。一溜煙的跑過來。

(9) 老李圪尖尖的吃了兩碗面。面盛得很滿像堆成山尖尖

的樣子/像山尖尖的樣子冒起來了。

值得說明的是,上述(8)和(9)兩個例句中,“圪溜溜的”與“圪尖尖的”有所區別?!佰倭锪锏摹奔仍诰浞ㄉ铣洚敔钫Z,又在語義上指向句中動詞“跑”。然而“圪尖尖的”只在句法上作狀語,語義上并非用來說明“吃”的方式,因此并不指向句中的動詞“吃”,而是用來說明賓語“兩碗面”的狀態,因此指向句子賓語“兩碗面”。學界通常將后一種狀語稱之為“指賓狀語”或“摹物狀語”[15][16][17]。Payne將此類狀語稱為附加語[18]。附加語是外延更廣、功能和意義更寬的句法單位,是與小句中的論元相對的可選成分,在功能上對小句中必選論元成分起附加說明和描述的作用。陳鋒則直接將其稱為描寫構式[19]?!佰貯A的”狀態形容詞構式的“描繪性”與描寫構式的“描繪性”水乳交融、相得益彰,再如主語指向的描寫構式用法(10):

(10a)李四圪憤憤的氣呼呼的回了家。

(10b)李四圪悶悶的悶悶不樂(的)回了家。

例(10)里的描寫構式突顯兩個謂語,主謂語“回了家”和次謂語“圪憤憤的”“圪悶悶的”所表示的事件發生的共時性(temporality)⑥。(10a)里“圪憤憤的”對應于普通話的“氣呼呼的”,即,“ABB的”四字格;(10b)里“圪悶悶的”對應于普通話的“悶悶不樂”四字格,其描繪性的效果相同。

六、“圪AA的”構式的語義與語用

前文已經提到,“圪AA的”是一個狀態形容詞構式,可以用來描述人、物、環境等的體貌、狀態、動作、聲音等,其基本構式義可以概括為“形容‘圪AA的’的樣子”,簡而言之,就是描繪性。作為狀態形容詞,“圪AA的”構式一個最為明顯的語義特性是描繪過程的“生動性、形象性”。上文例(9)“老李圪尖尖的吃了兩碗面”中,“圪尖尖的”意為“面盛得很滿像堆成山尖尖的樣子/像山尖尖的樣子冒起來了”,指向句子賓語“兩碗面”,把“兩碗面”“滿”的狀態生動、形象、淋漓盡致地描繪了出來。除基本構式義外,該構式還具有四個方面的語義和語用特點:語義“量值”上的“極致性”、獨特的對比否定形式、“消極/負面性”立場態度偏向以及語體色彩上的“口語性”。

(一)構式語義“量值”上的“極致性”

本文討論的“圪AA的”構式屬于重疊式狀態形容詞,因此,既有狀態形容詞的一般特點,又有重疊式形容詞的特殊性。朱德熙的《現在漢語形容詞研究》是有關狀態形容詞量研究的開山之作,他指出形容詞的復雜形式(狀態形容詞)中“包含量的觀念非常明顯”[20]。石毓智在《現在漢語的肯定性形容詞》一文中首先提出了漢語形容詞在量性特征上存在“量幅”和“量點”的對立,即性質形容詞表示的是“量幅”,狀態形容詞表示的是“量點”[21]。張國憲總結了形容詞的量性特征,并指出就表述功能而言,性質形容詞用來描繪事物的屬性,而狀態形容詞用來描繪事物屬性所具有的程度的高低[22][23]。因此,狀態形容詞的語義內涵可以描述為“性質+程度量值”。關于重疊式的量性特征問題,目前尚無統一結論,總體上可分為兩派觀點。一派認為重疊并不完全是指大量,有時也可以指小量[24][25],一派認為重疊表現的是大量[26][27][28]。Lakoff和Johnson 指出語言組織里存在這樣一個過程:“形式越多,內容越多”(more of form is more of content)[29]。應用到重疊形式上,就得出了數量的增加(名詞)、動作的重復或延續(動詞)、程度的加強(形容詞)等意義。這樣的說法就把形式的疊加視為一種顯示名量、動量以及程度的增加或增強的手段[30]。Lakoff和Johnson關于重疊形式與意義的觀點與本文討論的“圪AA的”式狀態形容詞構式所表現出的特點基本一致,即,形式的增加等于內容的增加?!佰貯A的”構式的構式義中明顯含有“特別”“非?!薄笆帧钡饶軌蝮w現“極致性”的語義成分。方言中與該構式義具有相同或相近詞匯意義的詞項中,該構式表示的“程度量”最高。因此,該構式的語義內涵可以表述為“性質+高程度量值”。

“圪AA的”構式高量值語義內涵決定它不可受程度副詞修飾,用句法框架可表述為(12)。因此,不能說(13),只能說(14):

(12) *{往死里·海里· 有個兒·稍微有個兒}+ 圪AA的

(13) *今兒天氣不好,出去往死里/海里/有個兒/稍微有個兒(冷的)圪森森的。

(14a)今兒天氣不好,出去往死里/海里/有個兒/稍微有個兒冷(哩)。

(14b)今兒天氣不好,出去(冷的)的圪森森的。

同樣,“圪AA的”的構式高量值語義內涵決定了該構式不可用在含有“比”“越來越”的比較句式中。在方言中,可以說“今天比昨天冷”,但不能說“今天比昨天圪森森的”;“圪AA的”形容詞構式也不能用在“越來越……”句式中,可以說“天氣越來越冷了”,但不能說“天氣越來越(冷的)圪森森的了”。

(二)構式之對比否定形式

在言語活動中,如果說話人已經選擇了一個已被程度量固化的狀態形容詞,也就意味著說話人對這個狀態形容詞本身所攜帶的程度量級的肯定,如果再輕易否定,就是違反Grice的“數量準則”(Quantity Maxim)。因此,“圪AA的”構式不能直接受方言中單音節否定詞“不”“沒”等修飾,即,不能說“不圪AA的”和“沒圪AA的”,用句法框架可表述為(15)。因此,不能說(16)(17):

(15) *{不· 沒}+ 圪AA的

(16)*今兒天氣還可以,出去不圪森森的。

(17)*他昨天態度還可以,沒圪兇兇的。

然而, 該構式可以被方言中“不說”“沒說”等雙音節否定詞所修飾,如(18)(19):

(18)今兒天氣還可以,出去不說圪森森的瑟瑟發抖。

(19)他昨天態度還可以,沒說圪兇兇的。

“不/沒說”中“說”是“那么”的意思⑦?!安?沒說”是表否定的“遠指程度”對比表達,相對于話題時間,如(18)隱含與昨天、前天或者前些天天氣的對比,例(19)里隱含“他昨天之前的態度總是“圪兇兇的”的。

否定詞“不說”“沒說”與“圪AA的”之間還可以加入其他成分,如(20)(21):

(20)今兒天氣還可以,出去不說(冷的/像昨天的)圪森森的。

(21)樓層低了還是好,不說(高的/像20樓)圪搖搖的。

例(20)和(21)否定詞和“圪AA的”構式之間所添加的東西,前者屬于該形容詞的無標記項,而后者是對比項。因此,我們將“圪AA的”構式前的“不/沒說”稱作“對比否定”。這種對比否定,普通話和其他方言也有,只是形式是“不/沒那么”“也不”“不會”“不知道/曉得”等。有時候,該否定形式的對比項是事情的“常態”(norm),如(22)(23):

(22)那他一滿徹底不會待客,家里來個人不說(把人家)圪勤勤的形容待人十分殷勤的樣子。

(23a)你看你,眼里就沒活,地都臟成這樣子了,(也)不說掃一下。

(23b)你看你,眼里就沒活,地都臟成這樣子了,(*也)不掃一下

語篇小品詞,即副詞“也”在例(23a)里,是選擇性的,而在(23b)是強制性的,其語篇銜接功能就是突出“對比”(contrast)。因為“圪AA的”構式量值的極致性,像漢語里“ABB的”重疊狀態形容詞一樣,不能直接加“不/沒”進行否定,但可以用在對比否定句中,如(24):

(24)張三今天變了個人,不說憨啼啼的不那么傻乎乎的。

(三)構式“消極/負面性”立場態度偏向

朱德熙指出,狀態形容詞“都跟一種量的觀念或是說話人對于這種屬性的主觀估價作用發生聯系”[32]?!佰貯A的”構式在幫助說話人對事物和動作進行形象、生動描繪的同時,還表示說話人對某種性質或狀態的一種估價意義。清澗方言中“圪AA的”構式大多是說話人“消極”“負面”等立場和態度的標示,伴有說話人“不悅、貶低、責備、埋怨、嫌棄、抱怨”等負面情緒⑧。這種標示說話人負面立場和態度的功能并非構式自身所具有的語用意義,且它與構式意義的主要承載成分A的褒貶無關,而是在具體的語境(包括語言語境與情景語境)中浮現出來的。換句話說,構式中的A可能是一個褒義詞或中性詞,情感上并不表達消極意義,但作為整體的“圪AA的”構式經常出現在“消極”“不如意”的場合之中,用來表達說話者的負面情緒,以致讓整個構式帶上“消極”“負面”的色彩。

下列自然會話(25)中“圪愛愛的”就能很好的解釋“圪AA的”構式在標示說話人立場和態度上的這一特殊性:

(25)(A:丈夫;B:妻子)

A:一會咱理發館罷里就趕緊去那邊昂。一會咱理完發直接去那邊吧。

B:噢。

A:爭取再搞搞價,它要4000哪怕我搞到3500都能行。

B:就怕人家不給你少了么。就害怕人家不會再便宜了。

A:你過去別多說話,別圪愛愛的,讓人說咱想報的厲害了。它是盈利機構你解開吧,只要你想報甚時侯都能哩。你過去別多說話,別圪愛愛的,讓人家覺得咱特別想報名。它是盈利機構,只要你想報,什么時候都可以。

上例中A、B兩個交談者圍繞“去某輔導機構報名”展開會話。在會話中,A表明了其想繼續搞價的想法,而B覺得價位可能搞不下來了。此時,A認為如果B不在商家面前表現出特別想要報名的樣子,那么商家也許會便宜一點,因此A使用祈使句式,表現為“過去別多說話,別圪愛愛的”,且說話時語氣較為嚴厲,語音有明顯的強化現象,表達了A強烈的情感態度--負面情緒。具體來講,A認為如果B“圪愛愛的”,會讓商家感到她(B)對于該輔導班特別滿意,迫不及待的想要交錢報名,由此會妨礙他(A)繼續與商家搞價。因此,“圪愛愛的”構式此處反映了說話者負面的情感立場,表明說話者認為“表現出對某物的過于滿意”是一件不好的事情??梢?具有中性情感意義的“愛”在進入“圪AA的”構式后用來表達說話人消極的立場和態度。

(四)構式“口語性”語體色彩

“圪AA的”構式主要用在口語體中,書面語中使用極少,其語體色彩上的附加意義主要表現為“口語性”和“非正式性”。利用系統功能語言學中語域(register)這一概念審視我們搜集的語料中該構式出現的場合與涉及的人物關系,我們發現該構式出現的語場(field)一般為“閑談、聊天”等,不涉及“公務、工作、教育”等話題。語旨(tenor)方面,該構式所涉及的會話雙方之間一般沒有明確的上下級關系,主要表現為親人關系或熟人關系。語式(mode)方面,該構式幾乎全部用在口語中。如上文例(25),該會話中兩位說話者為“夫妻關系”,交談內容為“報班”“搞價”等日常話題,口語色彩十分明顯。

七、結語

本研究基于構式語法理論,首次提出清澗方言中的“圪AA的”結構是一個構式,其構式義可以概括為“形容‘圪AA的’的樣子”,即描繪性。對“圪AA的”形容詞表達式的構式觀可以解釋方言中大量“圪AA的”新生表達式的生成機理。該構式可以在句中作謂語、定語、補語和狀語。作狀語時,該構式可以充當賓語指向和主語指向“狀語”,形成“描寫構式”,兩個構式的“描繪性”“強強聯合”,進一步增強了句子的描繪功能?!佰貯A的”構式“高量值”的語義內涵直接決定了其不受程度副詞修飾和不可用于比較句式的句法限制。該構式的否定形式較為特殊,雖然不可被單音節否定詞修飾,但可以用在含有“不/沒說”隱含對比的否定句中。本研究豐富了陜北晉語和整個晉語區的詞匯與語法研究,為晉語及其它方言中的同類構式研究提供了一個新的研究視角。

注釋:

①關于圪頭詞的源流,目前學界尚未達成共識,有邢向東的上古復輔音析音化單純圪頭詞類推說,喬全生的山西歷史上某個少數民族語言的底層詞說,李藍的分音詞演變說。本研究不再關注“圪”字的歷時演變,而主要從共時角度專注圪頭詞的一類“圪AA(的)”式。

②“AA”名詞重疊式中的重疊或者拷貝是名詞詞性標記,要輕讀,相當于類詞綴“子”,如“盤盤”=“盤子”?!癆A”動詞重疊式一樣重疊或拷貝須輕讀,是動詞詞性的標記,如“談談”=“談一談”,還是AA動詞構式“提議”的語用標記。

③至于“委屈”如何縮短為“委”進入構式,我們下文將會做詳細討論。

④當說話者想表達“很大”“很紅”“很好”“很真”“很對”等時,會選擇方言中的“A圪BB”式形容詞結構,用“大圪也也”“紅圪當當”或“紅圪艷艷”或“紅圪丹丹”“好圪丹丹”“真圪丹丹”“對圪贊贊”等來表達。

⑤這并不等于說我們不能對這些表示一般動作的動詞進行形象、生動的描繪。在清澗方言中,當人們需要對這些動作進行形象、生動描繪時,會選用“V+得+圪AA的”句式(V=走、跑、笑、哭、吃、喝等)。如:走得圪搖搖的(形容走得不穩,搖搖晃晃的走)、跑得忽嚕嚕的(擬聲,形容跑步時發出很大聲音)、笑得卜哈哈的(形容哈哈大笑的樣子)、哭得卜啦啦的(形容哭的很傷心,眼淚嘩啦啦往下流的樣子)吃/喝得刺溜溜的(擬聲,形容吃東西時不斷發出“刺溜”聲)。

⑥描寫構式分賓語指向和主語指向兩種,例(9)是賓語指向的,而例(10)為主語指向的。該構式的形容詞次謂語和動詞主謂語所描述的兩個事件共同時間發生。

⑦“不/沒說”中“說”是“那么”的意思,這可能是言說類動詞虛化的結果。

⑧少量“圪AA的”表達式可能并非是說話人負面情緒或立場的標示,而表達一種中性的情緒,如,“圪矗矗的”(形容人、莊稼或者植物長的快),但絕大多數“圪AA的”表達式都伴有說話人的“負面”立場,具有明顯的“負面”偏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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