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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教育:微型小說的文體學價值

2024-03-06 20:13王海峰
臺港文學選刊 2024年1期
關鍵詞:文體學中學語文文體

王海峰

一篇文學作品能夠入選中學教材、試卷,通常且往往意味著,這篇文學作品在某個時期內、某個地域中,被視為文學教育的范本。這里所言的“文學教育”,并非如何教授文學的教育活動,而是以文學來進行對人生的教育行為。這是一篇文學作品在文學教育的意義上,走向“經典”的道路之一。因為,教育是一個國家、民族文化傳承的必要且有效手段。文學教育是教育的重要組成部分,這便要求教材、試卷內容在文化傳承和教育意義上的典范性。微型小說是文學文體(style)的一種,近年來頗受中學文學教育的重視。這種重視,尤其以微型小說頻繁入選中學語文試卷為主要表現。當然,微型小說也同其他文學文體一樣,也有入選中學教材,但這種影響明顯小于入選中學語文試卷這一現象。那么,這是否意味著,作為中學語文試題的微型小說,在文學教育的層面,優于其他文學文體,尤其是其他小說文體呢?這是值得我們深入探討的問題。雖然,江曾培、劉海濤、凌鼎年、凌煥新、楊曉敏、顧建新等人對微型小說這一文體,進行了許多內部研究和實踐,但是,關于微型小說作為文學教育意義上的特殊文學文體這一現象和問題,仍然缺乏足夠的關注。所以,通過觀察微型小說頻繁入選中學語文試卷這一現象,我們展開對微型小說的文學教育功能、文體學(stylistics)意義諸問題的探討:微型小說何以頻繁入選中學語文試卷,又何以作為文學教育的語言手段?文學教育作為微型小說的文體學功能或價值,又意味著我們需要對中國當代的文學和教育進行怎樣的反思?

一、微型小說的面貌

及其作為中學語文試題現象

微型小說相對于長篇小說、中篇小說和短篇小說而言,是一種晚近興起的小說文體。凌鼎年認為,“微型小說自從上世紀70年代末開始逐漸興起”。[1]林非認為:“微型小說是一種新興的小說品種,卻又繼承了悠久的歷史傳統,讀著其中好多出色的篇章,立即會令人想起中國古代的許多筆記小說來?!盵2]顧建新將現代微型小說興起的時間推向了五四之后,并將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作為中國古代微型小說的一個頂峰。[3]劉海濤則將魯迅寫作的《一件小事》作為20世紀中國微型小說的先行之作。[4]不論哪種關于微型小說興起的觀點,都指向了微型小說作為一種新興文體,在20世紀80年代得到了空前繁榮和發展。而隨著《百花園》《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小小說月報》等諸多微型小說期刊的創辦,中國產生了眾多微型小說作者。此外,孫犁、汪曾祺、高曉聲、王蒙、蔣子龍、馮驥才等作家也曾創作過很多高水平的微型小說作品,為改革開放之后的微型小說創作繁榮作出了重要貢獻。在20世紀80年代至90年代,我國出版了大量的微型小說選本。例如,孔凡青編選的《1984中國小說年鑒:微型小說卷》(中國新聞出版社1985年版)、卜方明編選的《全國微型小說精選評講集》(學林出版社1985年版)、朝暉編選的《海外微型小說選》(山東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周安平編選的《現代微型小說精選》(廣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李春林編選的《第一次亮相:大學生微型小說選》(湖南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外文出版社編選的《美國微型小說選》(1989年版),以及20世紀90年代,江曾培、隱地、劉以鬯、黃孟文、孟沙、司馬攻、王渝多人編選的多卷本《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名家名作叢編》(上海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等。在微型小說創作和閱讀如此繁榮的局面上,20世紀80年代至21世紀初,我國出現了很多對微型小說的理論研究著述,如彭歌的《小小說寫作》(遠景出版社1978年版)、鄭純方編寫的《微型小說發展史略》(內部資料1986年版)、劉海濤的《微型小說的理論與技巧》(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顧建新的《微型小說學》(中國文聯出版社2000年版)、江曾培的《江曾培論微型小說》(上海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楊曉敏的《當代小小說百家論》(河南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申載春的《小小說賞析理論與實踐》(四川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等。

總括20世紀80年代以來,微型小說研究的整體面貌,不外乎創作和理論兩個方面。在微型小說作品創作方面,我國作者眾多,并且能夠與國際微型小說創作接軌,不論是八九十年代出現的世界各國微型小說選本,還是圍繞《故事會》《百花園》等微型小說刊物出現的大量微型小說創作者,微型小說創作在數量和質量上都取得了長足的發展。據不完全統計,自1988年至2005年間,我國出版的微型小說個人作品集超過414部。[5]在微型小說理論研究方面,不僅有從1995年開始連續舉辦的世界華文微型小說研討會等國際學術活動,而且成立了中國微型小說學會,設立了微型小說理論獎,出版了《中國微型小說評論》(上海文藝出版社2023年版)等理論研究輯刊。根據雪弟所整理的《微型小說評論著述(1949—2022)》,大約70年,我國出版的微型小說理論著述超過了115種。[6]縱觀這些對微型小說的研究,其在給予了微型小說一個文學創作論空間外,還給予了微型小說一種文學文體學意義上的“思維風格”(mind-style)[7]。所謂思維風格,即是我們認識和理解世界的特定方式。微型小說創作論、鑒賞論等內部研究是我國大多數微型小說研究者關注的問題,而微型小說的文體學、教育學價值這一外部研究則較少被關注?!八季S風格”則是貫通二者的認知性橋梁。

近年來,微型小說這一文學文體頻繁被中學語文試卷選為試題,這個現象級的問題意味著,我們有必要以一種文學教育的新視角,來重新估量微型小說的價值。中學語文試卷是教育者通過試題的形式,對中學生把握語文教材中所呈現的知識、能力、素養的檢驗。所以,在這個意義上,中學語文試卷里的小說閱讀理解類試題,應當是對中學生小說閱讀理解能力的檢驗。微型小說是適合中學語文試卷中小說閱讀理解類題目的文學文體。第一,微型小說的短小篇幅適合中高考語文試題的命制規則,所以,在中學語文試卷的小說閱讀理解部分,乃至文學閱讀理解部分,其題目經常選擇微型小說這一文學文體。第二,中學語文試卷里選取的微型小說一般都具有中學語文教材里小說文體所具有的某種普遍性。這種普遍性是和教材中小說文體的典范性對應的,即試卷中的微型小說能夠作為檢驗中學生對經典小說學習效果和閱讀理解能力的標準。第三,在面向現實生活與人生的層面,微型小說具有較為直接且富有意味的文學教育功能。以上三個原因,簡略地說明了微型小說何以能夠作為中學語文試卷中的重要文學文體。

這種“典范性”對微型小說作者來說是一種肯定,是對一種曾長期不受主流文學(自2010年《魯迅文學獎評選條例》修訂,將微型小說列入評獎范圍)重視的文體的肯定。微型小說入選中學語文試卷這一現象,顯然是以上文學體制之外的一種“肯定”,甚或榮耀。不管我們將其理解為面向文學經典的“檢驗”,還是對文學經典席位的“沖鋒”,其都是在表達微型小說這種文體及其作者的個性、激情與張力——從理性視角看,微型小說這一文體在中學語文試卷中所呈現的,是一種幫助和教育青少年認識和理解世界的獨特“思維風格”。

入選中學語文試卷的微型小說作品,既有國外的,也有國內的。國外如美國的歐·亨利、日本的星新一、泰國的曾心等微型小說作家的作品;國內如凌鼎年的《菊癡》《茶垢》《酒釀王》等作品、劉國芳《風鈴》《老人和鷹》《當兵的爸爸》等作品、侯發山的《進城》《中國地圖》等作品、練建安的《藥硯》《墟膽》《雙龍銀圓》等作品、李永康的《生命是美麗的》《奔生》等作品、扎西才讓的《蘇奴的飛行》《油畫中的護燈者》等作品,不勝枚舉。據不完全統計,2014年至2019年全國高考語文試卷文本類閱讀考查文體中,每年總有一套試卷以微型小說為對象。[8]這些微型小說如《古渡頭》《鞋》《馬蘭花》《戰爭》《天器》《趙一曼女士》《小舞步》《到梨花屯去》等。優秀微型小說作品在中學語文試卷這一特殊“媒介”中,一次次得到了再“發表”、再“肯定”,以及面向文學經典的再“檢驗”和再“沖鋒”。對閱讀理解這些微型小說的中學生來說,是一次次理解教材中“文學經典”的具體化過程,也是一次次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思維風格”訓練??v觀這種現象,微型小說“開辟”了文學通往教育的“領地”,并以其特有的文體性或文體風格,試圖塑造一種文學教育的文體典范,因為微型小說是一種具有文學教育表達力的語言手段。

二、文學教育是微型小說

在文體學意義上的“語用功能”

作為微型小說入選中學語文試卷現象的一次匯總,中國微型小說學會、上海故事會文化傳媒有限公司曾選編出版了《過目不忘:50則進入中考高考的微型小說》(上海文化出版社)系列叢書10冊。這套圖書精選了全國各地眾多中高考語文試卷(含模擬)中的微型小說,意在“讓學生在有限的課余時間里,通過這樣的閱讀思考、評測訓練,語文素養得以提升,個人成長得到啟發”[9]。該叢書編委會在前言中,強調了編選此類微型小說集的三個目的:有益、有用、有趣。所謂“有益”,是幫助學生借助微型小說閱讀訓練,“聯系自身生活,思考并探索作品所蘊涵的深刻內涵與社會意義,對建立健全學生健康的人格也能起到積極的導向作用”。所謂“有用”,即提高學生的閱讀理解、寫作解題等語文能力。而“有趣”,則意指微型小說所具有的故事性、趣味性、文學性等??偫ㄒ陨现袊⑿托≌f學會的編選目的,我們可以用“文學教育”來概括之。那么,這便涉及一個問題:微型小說的文學教育功能。

第一,我們是在文學文體學的意義上探討微型小說的這種文學教育功能。文體學研究有宏觀和微觀之分。[10]宏觀文體學研究的最根本問題是語言運用的多樣化問題,即文類風格問題;微觀文體學研究的則是語言在文學及其他文本中創造意義的方式,即思維風格問題。而事實上,二者共同構成了文體學研究的表里。而“微型小說”的稱謂,實際上是按照文學這種文體的篇幅長短進行劃分的文學文體。不過,文學文體的篇幅長短則在一定程度上意味著,不同體裁、不同篇幅的文本有諸多社會功能、敘述方式、語言風格、敘事結構、修辭手法等方面差異。例如,長篇小說可以極盡精細地描繪時代中的環境、人物等內容,而微型小說則只能通過近似“寫意”或“白描”的方式,勾勒、點染故事中的環境、人物,進而達到某種有意蘊的敘事目的。例如,(阿根廷作家)萊·巴爾萊塔的《喂自己影子吃飯的人》、劉國芳的《迷路》、李建的《人生的考題》、李景文的《新官上任》等,都是在對環境、人物進行寫意式的敘述后,傳達出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生活意蘊和道理。

從功能文體學的視角看,微型小說難以達到長篇小說所能達到的那種廣闊、深入的文學表現功能;反之,長篇小說也難以實現微型小說所能實現的奇絕、陡峭、尾興、辛辣等精巧、靈動的文學表現功用。而微型小說的這種文體功能,恰好適合青少年閱讀。因為,青少年在文學認知與理解的層面,需要經過由篇幅較短到較長文本的訓練過程。這個過程是人類認知和閱讀活動的一般規律。但這并不意味著,微型小說在藝術和思想價值上是長篇小說的初級階段或準備階段。因為,從認知文體學的角度看,微型小說代表著小說文體中的一種獨特的“思維風格”。

第二,微型小說獨特的“思維風格”符合青少年對文學教育的要求?!八季S風格”的概念是英國文體學家福勒(Roger Fowler)提出的,意在概括某類文體中所呈現的認識和理解世界的方式、觀念、特征等。在這個意義上看,歐·亨利有歐·亨利諷刺式的“思維風格”、魯迅有魯迅批判式的“思維風格”、老舍有老舍詼諧式的“思維風格”,微型小說自然有區別于中長短篇小說的“思維風格”。[11]微型小說的“思維風格”,在眾多微型小說理論研究著述中都有不同程度的呈現與概括。例如,微型小說的敘事結構思維講究情理之中、意料之外,講究“結尾比開頭重要”[12],講究“尾興”的藝術手法,比其他小說文體更加注重敘述的技巧和精致的節奏等。所以,相比其他小說文體,微型小說更具有趣味性、戲劇性,其在精巧的故事設計中所呈現的內在矛盾沖突,更要求富有誘惑力、感染力,以及“言有盡而意無窮”的韻味。對讀者而言,閱讀微型小說更像是在閱讀一則故事。在這個意義上看,《故事會》雜志之所以受到廣大讀者,尤其是受到青少年讀者的歡迎,其重要且根本的原因與微型小說所表現的“思維風格”不可分割。此外,微型的敘述篇幅,也十分有利于青少年讀者整體把握小說的思想感情和藝術特色。

值得著重指出的是,微型小說的創作題材,靈活多樣,且多與平民的現實生活、人生經驗緊密相關;多是“有的放矢”,針對某一現象或問題,設置情節,表達褒貶,富有意味。所以,微型小說的“思維風格”呈現了一種時代性、現實性、平民性[13]。這種“思維風格”與高健總結的從“生活的質感”到“精神的穿透”這一微型小說藝術特色的意旨相似,即“獨創的藝術構思、獨特的藝術視角、獨到的人物塑造以及厚重豐富的生活內容、生動特異的藝術形象觸動讀者的心魂”[14]。從這個特征來看,微型小說是小說文體中的“匕首和投槍”。而恰恰是這種相對“鋒利”、現實、親民,又具有豐富的生活質感和強烈的精神穿透力的小說文體,成為生活現象和問題的觀察者、反思者,成為青少年讀者觀察和反思生活的重要教育資源。

第三,微型小說具有文學教育的“語用功能”或語言表達力,是一種直接而有效、有趣的語言手段。劉世生認為,文體學是研究文學風格或語言體裁的學問,而其中文學文體學則研究語言在文學作品中的使用情況。[15]概括而言,文體學在微觀上研究語言的使用問題,即語用問題,包括詞語模式(字詞用法)、語法組織模式、語篇組織模式、修辭手法、不同類型的話語模式、敘述視角、表達模式等等。這些語用方式的綜合,構成了作家的語言特色、語言體裁,放在不同的文類、文體中則構成了作家的“思維風格”。既往對微型小說的研究,正是由于缺乏文體學和文學教育方面的視角,所以,無法將微型小說的語言特色和“思維風格”視為一種構成文學教育表達力的語言手段。劉海濤在談微型小說的文體特征時,認為微型小說的語言要“精美”:“大容量、快節奏的敘述語言?!薄疤卣魍怀?、形象鮮明的白描語言?!薄鞍瑵撆_詞和兼有動作性的對話語言?!盵16]這是對微型小說部分語言風格的概括。事實上,微型小說特色語言風格的形成,依據的是微型小說的“語用功能”。也就是說,微型小說的“語用功能”決定了其語言特點?!罢Z用功能”在語言學上,一般指語言運用所展現的情感、交際、表達、指示、修辭等功能,不過在文體學上,這種“語用功能”隨著文體功能的擴展而變大,且具有功能文體學意義上的針對性。微型小說的“語用功能”與蘇聯作家阿·托爾斯泰所言的微型小說興起的原因有密切關系:在文藝復興時代,小說家賦予笑話以文學的形式,并在17世紀將生活及政治題材置入微型小說,在18世紀為戲劇創作的繁榮奠定了基礎。[17]所以,我們發現,國內外創作微型小說的作家一般都是現實主義或魔幻現實主義的,如契訶夫、歐·亨利、星新一、蒲松齡、馮驥才、孫方友等。微型小說這種關注現實生活的語用特征,便決定了微型小說具有某種提醒、警世、鞭策、諷刺的教育功能。這是微型小說作為小說界的“匕首和投槍”的“語用功能”或語言表達力所在。馮驥才的俗世奇人系列小說、孫方友的小鎮人物系列小說、練建安的客家風俗系列小說等,均是將具有個性特質的詞句、人物、風俗、話語、視角等語言風格和參與文化、現實的“語用功能”結合之作。

第四,微型小說作為文學教育的語言手段,因為其總是選擇典型的語言對象,并試圖形成一種極致的“思維風格”。所有小說,在根本上,都是以寫人為核心的。所以,小說對人物的塑造和表現,決定著小說的成敗。在這個意義上看,微型小說由于篇幅短小,其無法容納眾多人物、場景、線索、事件等內容,也難以容許出現長篇小說中的“中間人物”或“零余者”形象,所以,微型小說只能選擇一二典型人物進行刻畫。盧卡奇有一段話,比較適合描摹微型小說這種對人物進行塑造的語言手段:“理想和心靈之間的這樣一種關系結構,使主人公的中心地位有了局限性:這種中心地位是偶然的;主人公之所以從無數作出相同追求的人中間被挑選出來,并被置于中心,只是因為他的尋求和發現把世界的整體性最清楚地揭示了出來?!盵18]盧卡奇對小說的觀看視角,是“認知”層面上的。這種“認知”源自典型性對整體性的表現,即小說人物的典型性總是呈現其尋求和發現世界的整體性。微型小說正是這種試圖在精巧的框架下尋求一滴水里見世界的整體性的語言手段。也正是這樣的一種“認知”,造就了微型小說適宜直接進行文學教育的特定“語用功能”,用以在中學生的“心靈”中建立一種“理想”的典型性或整體性。而這種典型性或整體性又在文體學的意義上建構了微型小說特有的語言特征和“思維風格”。

綜上所述,微型小說是一種適合青少年閱讀的文學文體。它以特有的語言特征、思維風格、語用功能參與面向中學生的文學教育活動。微型小說的精巧性,決定了它必須以一種訓練有素的“氣質”,把握其語言對象的典型性或整體性,并以之構筑青少年的心靈。

三、微型小說入選

中學語文試卷的文學、教育學反思

微型小說入選中學語文試卷這一現象,意味著微型小說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學文體具有較強的可塑性和生命力。這種可塑性和生命力在文體學的內部表現為一種特殊的語言特征、思維風格和語用功能。而在文體學的外部,微型小說的可塑性和生命力則可以延伸到社會、市場、教育等多個領域。這種文體“跨界”發展的現象,在表面上看可能被認為是文學的衰落或流俗,而在文學和教育學反思的視角看,則可能為文學、文體學的發展帶來某種意想不到的生機和活力。

第一,微型小說在保有自身文學性的同時,也具有較強的市場活力。不論微型小說的歷史被追溯到中國古代筆記體小說,還是中國現代魯迅的《一件小事》、郭沫若的《他》等短文,抑或阿·托爾斯泰所言的中世紀,微型小說作為一種獨具特色的文學文體,進入大眾閱讀時代之后,越發充滿生機與活力,且在文學文體中的地位不斷提升。龍鋼華通過觀察近年來刊載微型小說刊物發行量相對走高的現象,認為微型小說在文學文體中具有較強的生存能力和社會影響力,并且認為這種能力和影響力的具備與微型小說的親民性密不可分。[19]龍鋼華認為:好的微型小說生態應該是文學性與市場化的有機統一;文學要在注重品味的同時面向市場。這是對微型小說這種文學文體的一種文學反思,它的反思目的地指向了擁有廣大平民讀者的市場?!豆适聲贰栋倩▓@》《小小說選刊》等雜志上的微型小說,以及那些被選入中學語文試卷的微型小說,在敘述人生百態、生活萬象的過程中,總是能夠在富有戲劇性和趣味性的故事中,給予讀者以思想感情上的某種啟迪或反思。這種文學文體的魅力并非是對文學性的反叛。因為,所謂的文學性在根本上是對人生的藝術表達,而微型小說恰恰著眼于對人生的典型性或整體性的藝術表達。

第二,在傳統的“純文學”觀念里,陽春白雪的“雅”文學才是文學的正統,而微型小說同小品文一樣,被認為是下里巴人的“俗”文學,事實上,無論在文學性的表現,還是在敘事學的技巧,抑或在文體學的貢獻上,微型小說都不弱于“純文學”,甚或在有些特定方面對“純文學”有所超越。微型小說大量入選中學語文試卷的現象即是在文學教育層面上對這種精短語言表達手段的肯定。由于入選中學語文教材或試卷中的小說作品要具有相對可讀、可解的完整性,所以,微型小說是較為合適的文體。這種文學性和文體學意義上的“完整性”,既是對前面所言的典型性的回應,也是對文學育人這一目的的回應。例如,曾多次入選中學語文試卷的微型小說《藥硯》,其在精巧的結構里,講述了一個以德報怨的故事。[20]這篇小說的敘述語言洗練、精巧、陡峭,人物刻畫入木三分、自然惟妙,在不緩不急又曲徑通幽的思維風格中,讀者得到了一種意味盎然、意料之外的人生典型情理?!端幊帯返任⑿托≌f所呈現的人情世情別具厚重的“景深”。這種“景深”看似是對一地一事一人的表現,實則是尺水興波,在微觀中得見人生世事萬象百態。這類堪稱經典的微型小說有許多,如汪曾祺的《陳小手》、老舍的《買彩票》等等。這些微篇經典“制作”起來并不容易,其在敘述、結構和語言上,顯然具有中長短篇小說的一切基本元素,但卻要像一支“奇兵”一樣,突然“殺出”,給予讀者一種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文學奇觀。這是微型小說的文學性和文體特質所在。

第三,從教育學的視角觀看微型小說,諸多“命題人”更多地將微型小說視為一種不錯的試題材料,即適宜用以考核青少年學生對小說甚或文學文本的閱讀理解知識和能力,但微型小說內在的人文精神和美學品質往往成為被忽略的東西。例如,曾入選唐山市2023年高考語文模擬試卷的微型小說《蘇奴的飛行》,講述的是主人公蘇奴,坐飛機看望遠方重病的妹妹,途中的情感變化。[21]這套試卷圍繞這篇小說設置了四道題。兩個選擇題,其一旨在理解小說中具體語句的意思,其二旨在判斷小說中語言表達的藝術特色;兩道分析理解題,其一旨在分析小說對蘇奴在旅途中的思緒的表達;其二旨在分析小說對人物“詩人”身份設定的文學效果。如果我們從語文教育的視角看以上四個題目,其分別就小說語言表達的意思、藝術特點、人物思想感情的理解、作者敘述的視角和效果四個方面進行語文閱讀理解知識、能力和素養的考查,是沒有太大問題的。但是,如果我們從更廣闊的文學教育的視角看待之,我們發現,這四個題目缺乏對這篇微型小說中最為重要的人文和審美兩個方面的“考查”。中學語文試卷中這種“缺乏”現象普遍存在。究其原因的根本,即在“命題者”未能將試題的設置意義,由語文教育上升至文學教育的層面。語文教育更加側重學生對語言和文學在知識層面的教育;而文學教育則是在文體學的意義上建構語言、思維之于文學的價值和功用。后者恰恰包含了對青少年人生而言至為重要的人文性和審美性。

反觀微型小說《蘇奴的飛行》中的人文和審美要素,本文諸如:“這想法越來越堅定,以至于當他排隊過安檢口時,始終覺得身前身后的旅客都走在通往另一個世界的路程中。過了安檢口,也許就是那個自己不可掌控的完全陌生的世界了!”“整個雪原空無一人,看起來是那么空曠,讓他感受到了無邊的寂寞。幸虧機艙里還有三百多名和他一樣沉默的乘客,這種由寂寞生發的大眾都有的孤獨感,才沒有那么強烈。不過,這寂寞感和孤獨感,在不知不覺中,竟然稀釋了他的悒郁,讓他的心情有所好轉?!盵22]這兩段文字頗細膩地傳達人物的情感:人對生活、此世、生命、孤獨的體驗、悲憫和同情。這種情感的表達不是別的,恰是人文性的體現,也因此其語言才是文學性的:對人的內在精神的關懷。又如:“等飛機終于抵達云南上空,雪原漸變成‘棉花堆后,‘棉花堆之間的空隙里,斷斷續續露出了或多或少的藍天,也露出隱約可見的地面上的景色:山像紅銅,林木和綠地是斑駁的銅銹,房舍像極了頑劣的孩子隨意搭建的積木,堆砌在溝溝坎坎里,雖被隨意丟棄在草叢中,卻與自然融為一體……”[23]此樣審美,以小說中人物觀之,沾染小說人物之情感、思緒,是“一切景語,皆情語”[24]的體現。微型小說文本雖短,但總有對人物、事物的描寫。這種描寫構成了一個讀者認知世界典型性、整體性的“風景”。微型小說對“風景”的處理,就像推開了一扇窗,方寸之間,仍可以遠眺萬里,馳騁八荒。不過,微型小說的這種審美是較為節制的,它既不能像《紅樓夢》那類巨著極盡描述事物之能事,也不能像借景抒情散文那樣洋灑、渲染,但它總是在精煉、典型之中追尋審美的關鍵。以此觀之,中學語文試卷對微型小說的人文性和審美性的認知與把握,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而這條路也正是由語文教育到文學教育的蛻變過程,是由對語言的技術的把握到對文體的真善美等語用價值、功能的追尋之路。如此教育學視角下的反思,才能夠幫助我們重新觀看和認識作為特定文學文體的微型小說。

總之,我們對微型小說入選中學語文試卷的文學、教育學反思,讓我們得以從大眾市場、文學性、人文性和審美性的視角重新把握微型小說,并將微型小說視為一種具有市場性、文學性、人文性、審美性的特定文體。而微型小說入選中學語文試卷這個現象,所帶來的思考可能不止以上所言。例如:微型小說作者是否通過這一現象,對這種文學文體進行了重新觀察與反思?這種觀察與反思又是否對以后的創作有所啟示?等等。這是我們未來面對的問題。

結語

事實上,在20世紀30年代,陳伯吹、賀玉波、鞠孝銘等人就已開始在國內討論對兒童的文學教育問題。聯合國將十八歲以下的人群定義為兒童。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的文學在青少年讀者那里,勢必與教育緊密相連。文學借助其形象性、趣味性、人文性、審美性等特質,建構其文體學意義上的語言特色、思維風格和語用功能。這是文學文體在教育學意義上優于應用文、圖像等媒介的地方。所以,微型小說入選中學語文試卷現象不僅是值得關注的文學教育現象,而且是我們重新認識文學文體之語言特色、思維風格和語用功能的切入點。那么,接下來的問題,可能就是:中國當代青少年需要怎樣的文學教育?面對那種需要,作家又要如何書寫具有文學教育表達力的文學文體呢?回答這兩個問題,又是否需要我們將文學教育放置在文學的文化屬性、人文屬性中,來重新審視微型小說以及其他文學文體的建設呢?顯然,這些問題已經超出了本文的討論范圍,但是它們卻將本文確立為文學文體向更遠處前進的起點。

注釋:

[1] 凌鼎年:《走向成熟的微型小說文體》,《欽州學院學報》2009年第5期。

[2] 林 非:《微型小說:朝陽文學》,見顧建新《微型小說學》,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00年版,序一。

[3] 顧建新:《微型小說學》,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00年版,第2頁。

[4] 劉海濤:《微型小說學研究——歷史與理論:20世紀的微型小說創作》,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0頁。

[5] 江曾培:《微型小說鑒賞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年版,第678—690頁。

[6] 雪 弟:《微型小說評論著述(1949—2022)》,見中國微型小說學會編《中國微型小說評論》(第1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23年版,第288—292頁。

[7] Fowler, R: Linguistics and the Novel, London: Methuen, 1990, P.76.

[8] 劉玉美:《初中語文微型小說閱讀教學研究》,山東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20年,第1頁。

[9]中國微型小說學會:《過目不忘:50則進入中考高考的微型小說》,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20年版,前言。

[10][丹]尼娜·諾高、[西]羅西奧·蒙托羅、[德]畢翠克絲·布塞:《文體學核心術語:英、漢》,劉世生注,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7年版,第Ⅸ—Ⅹ頁。

[11]微型小說的“思維風格”不能簡單用諷刺、批判或詼諧等某一兩個詞匯來概括,這里主要是借助一種“以偏概全”式的描述,象征性地說明不同作家、文體在“思維風格”上存在差異這一事實。

[12]張光勤:《微型小說隨想》,見張光勤、王洪主編《中外微型小說鑒賞辭典》,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0年版,代序。

[13]關于微型小說的平民性問題,可以參閱楊曉敏在2000年第9期《百花園》雜志上發表的文章《小小說是平民藝術》,他在這篇文章中討論了微型小說的平民性問題。其后,楊曉敏在2009年出版了微型小說評論集《小小說是平民藝術》(河南文藝出版社)。

[14]高 ?。骸稄摹吧畹馁|感”到“精神的穿透”——微型小說個性藝術特色探微》,《江蘇海洋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5期。

[15]劉世生:《什么是文體學》,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第3頁。

[16]劉海濤:《微型小說學研究——規律與技法:轉型期的微型小說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37頁。

[17][蘇聯]阿·托爾斯泰:《什么是小小說》,程代熙譯,《新港》,1962年第4期。

[18][匈]盧卡奇:《小說理論》,燕宏遠、李懷濤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123頁。

[19]龍鋼華:《當代華文微型小說的發展特征》,見中國微型小說學會編《中國微型小說評論》(第1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23年版,第1—13頁。

[20]練建安:《藥硯》,《中國故事(虛構版)》,2017年第1期。

[21]扎西才讓:《蘇奴的飛行》,《微型小說月報》,2022年第9期。

[22]扎西才讓:《蘇奴的飛行》,《微型小說月報》,2022年第9期。

[23]扎西才讓:《蘇奴的飛行》,《微型小說月報》,2022年第9期。

[24]王國維:《人間詞話刪稿》,見郭紹虞、羅根澤主編《中國古典文學理論批評專著選輯:蕙風詞話·人間詞話》,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版,第225頁。

本輯責任編輯:楊 斌 林 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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