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諜作家

歐陽耀地

“間諜”是個亮眼的詞兒，提起它，多數人的腦海里會閃過訓練有素、機智神勇、臨危不懼、風采照人等一連串漂亮的形容詞。對，就像007那樣，英俊瀟灑、身手敏捷、沉著勇敢，常常能夠出奇制勝。

呵呵，這是電影看多了。其實，間諜是隱秘從事情報竊取工作的人。他們的行為根據不同境況，可能是合法的，也可能是非法的；可能是正面的，也可能是反面的。因此，間諜是一個可正可邪、可黑可白的中性詞，不發光，也不發熱。

007的創造者伊恩·弗萊明是神化間諜的高手。他深諳世人皆愛戰無不勝的英雄、英雄美人的組合永不過時的道理，所以他所塑造的007風靡世界，歷經七十載歲月磨礪，至今仍藝高膽大、英氣逼人、酷勁十足，成為世人心目中當之無愧的頭號間諜。

相較于“億人迷”007，其創造者弗萊明的諜海生涯也毫不遜色。甚至可以說，沒有弗萊明傲人的諜海生涯，就沒有007；但沒有007，弗萊明照樣是個人物。

是戰爭成就了伊恩·弗萊明。二戰爆發前，弗萊明學業、事業平淡甚至黯淡。1939年，他被招募成為皇家海軍情報局局長約翰·戈弗雷上將的私人助手，深得其賞識。在復雜多變的戰爭形勢下，他獻計獻策，多次在后方策劃與組織破敵的間諜行動，并招募成立一支代號為“30突擊隊”的特別先遣隊，搶先從預定襲擊目標總部奪取敵方重要文件。之后又組建一支“強力T隊”，在敵占區保護文件、人員和設備，與敵方情報人員針鋒相對、斗智斗勇。他平步青云，掌握了很多機密，擁有超出其職位的巨大權力。美國參戰前，弗萊明陪同戈弗雷訪問美國，在那里幫助起草“情報協調辦公室”構建方案，該部門后來更名為“戰略情報局”，即今天的美國中央情報局（CIA）前身。

戰后弗萊明復員，到報業集團任職，利用閑暇，終于將“要寫一本間諜小說”的念頭付諸行動，于是《皇家賭場》誕生了，代號007的MI6（英國軍情六處）特工詹姆斯·邦德首次亮相。書賣得不錯，重印三次。此后弗萊明一鼓作氣，接連出版了十二本邦德小說，其中有兩本是他去世后出版，本本暢銷。1961年，他的書突然銷量激增，從暢銷變為熱銷，原來是美國《生活》雜志一篇文章披露，弗萊明的《來自俄羅斯的愛情》，是時任總統約翰·肯尼迪最喜愛的十本書之一。很快，詹姆斯·邦德被搬上熒幕，儀表非凡、裝備高端、飆車炫技、美女擁隨的人物形象立刻征服了全世界，掀起一股007熱潮，一時間，香煙盒、剃須品、旅行箱、男士香水、雞尾酒等的包裝上，到處是他的颯爽英姿。迄今為止，已有二十五部邦德系列電影問世，熱度未減，票房收入連創新高。如今，哪怕是世界遙遠角落的人們，都聽說過007的鼎鼎大名。

可惜弗萊明抽煙喝酒太厲害，心臟又不好，五十六歲便去世了，扛過間諜小說創作大旗的作家，是高壽的約翰·勒卡雷。

約翰·勒卡雷和弗萊明在個人經歷方面有不少相似之處：都提前結束英國私立學校教育；都去瑞士和德國生活過，在國外學會滑雪并精于此道；都娶了名字叫安的英國女子；都曾為英國情報部門效力；兩人作品改編的電影，所用演員和編劇都有重合。實際上，弗萊明在報業集團國際部任職時招聘員工，約翰·勒卡雷還差點成為他的手下。

雖然弗萊明“英雄加美女”的創作模式很經典，自然擁有廣闊的市場，但勒卡雷并不欣賞，他一直否認受到弗萊明影響，刻意強調兩人的不同。他創造的職業間諜形象喬治·史邁利，各方面都和007形成鮮明對照：相貌平凡、年紀稍大、動作緩慢、富于理性、道德撕裂，還經常被不忠的妻子戴綠帽。他因為普通低調而不引人注意，因為不引人注意而圓滿完成任務，在現實世界中，這樣的間諜其實更容易獲得成功。相比之下，007更像一個殺手，而非間諜。007新奇冒險，史邁利更接地氣。

間諜的世界充滿謊言、猜疑和背叛，而敵對雙方均視之平常，戰斗在這一灰色地帶，勒卡雷筆下的間諜經常得做出道德模糊的決定。在他的代表作《冷戰諜魂》中，主人公抱怨自己的生活：“在近距離、小規模的戰爭中奮勇求勝。眼見之處，人們受到欺騙和誤導，喪失鮮活的生命。人們遭遇射殺和入獄，整個組織和群體白白消亡?！焙蜌⑷瞬徽Ｑ鄣?07相比，勒卡雷塑造的間諜形象的內心世界顯然更為深沉和豐富。

和勒卡雷一樣，曾為MI6效力的作家格雷厄姆·格林也在作品中審視過間諜的道德準則問題。格雷厄姆·格林是二十世紀世界最重要的小說家之一，多次被提名諾貝爾文學獎。他將自己的創作分為兩類：嚴肅文學和通俗文學。他最出名的間諜小說是《文靜的美國人》，書中的主人公原型是格林1951—1952年在越南當報社記者時遇到過的一個真實的美國間諜?！豆吣翘嘏蓡T》是一部亦莊亦諧的間諜小說，格林因為在其中披露太多MI6的工作方法，差點遭到起訴。

格林當年因為周游廣泛而被在MI6工作的親姐招募進去，待了三年便辭職了。勒卡雷曾是MI5（英國軍情五處）的活躍分子，主要從事審訊、監聽電話、實現突破等任務。與他們相對照，弗萊明則位處一般工作人員難以接近的大本營核心圈，掌握戰爭的最高機密，在布萊切利園（二戰時期英國政府破譯情報之地）解讀密碼。要知道，在1945年，有權使用這些情報的人員，被嚴格限制在三十人以內。他親力親為，選拔特工，組建團隊，多次與敵人實戰交鋒，成功完成任務。他幫助美國成立情報部門，為美國最終參戰作出了貢獻，是為數不多值得信任的要員之一。即便是冷戰時期，已經復員的他，仍然在報業集團從事情報收集活動?？梢哉f，勒卡雷和格林只是英國情報機構的小人物，從未真正參與過一次成功的軍事行動，而弗萊明過著的，正是勒卡雷小說尋求傳遞的真實的間諜生活。

自威廉·薩默塞特·毛姆始創間諜小說類別以來，不少和他一樣曾為MI5、MI6或者CIA效力的情報人員，最終成了間諜小說作家。除以上提到的三人，還有英國的亞歷山大·威爾森，美國的查爾斯·麥克卡里、威廉·弗蘭克·巴克利等。1998年至2005年間，美國中情局員工提交申請審查、等待出版的書稿數量增加了兩倍?！皟炔咳耸俊睂懽鞯拈g諜小說疊加個人生平和機構紀實，自帶一種特別的真實感，足以吸引好奇的大眾，是這一文學題材創造的獨特風景。

然而，這一類各顯身手的間諜作家，不管是他們真實的間諜生涯，還是他們虛構的間諜小說，所獲得的成就，都沒能超過伊恩·弗萊明。弗萊明得遇風云際會，007正合大眾胃口，中間還冒出個總統粉絲，盡得天時地利人和，打“間諜戰”，想贏他，難，很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