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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物論》10

2024-03-25 10:23王景琳徐匋
古典文學知識 2024年2期
關鍵詞:萬世大圣虛幻

王景琳 徐匋

莊子說

“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后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后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吊詭。萬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今譯

“夜里做夢飲酒作樂的人,早上醒來卻可能會哭泣;夢中哭泣的人,白天卻可能會高高興興地出去打獵。在夢中,人們不知道自己是在做夢,而把夢境當成了現實。有時候人還會在夢中夢見自己做夢,甚至請人占卜自己的夢是吉是兇,直到夢醒才知原來都是夢。只有大覺悟的人,才能明白人生是一場大夢,而那些愚昧無知的人卻自以為是清醒者,自以為已經洞察一切。不論是尊貴者還是卑賤者,在對生死、夢覺這樣的問題上都表現出同樣的固陋淺薄??鬃舆€有你與孔子談論的事,其實都是在做夢啊?,F在我跟你談論夢的事,其實也是一場夢。我說這些話,在世人看來是荒誕不經的。也許要到萬世之后偶遇一位‘大圣人,唯有他才能將其間的道理解釋清楚。

說莊子

這一段長梧子繼續為瞿鵲子講解生死。

視死如游子歸鄉也好,以麗姬出嫁前后的對比說明死不足懼,還可能意味著美好新生活的開始也好,都寫得精彩生動,也相當有說服力,但仍不足以徹底解除人們對死感到的莫名的困惑與恐懼,死后究竟是個什么樣子,人死之后要到哪里去,畢竟從來沒有人死而復生,沒有人可以回答死后的世界是個什么樣子。要把生死一齊的問題說深說透,莊子得另辟蹊徑。

于是,莊子想到了夢與覺這一古代難以解釋得清卻是人人都熟悉的現象。

先秦時人,還無法科學地理解夢的產生,卻有一些人自以為可以解夢,于是冒出了無數的解夢書與占夢師。不管是民間還是朝廷,遇到不尋常的夢,總少不了要請占夢師講解一番,以占吉兇。夢與現實之間的巨大差異,展示出了兩個十分不同的世界。智慧的莊子從人的這一生理現象中獲得了靈感,竟然想出以夢覺來解釋生死,這在那個時代,絕對算得上是一個發明。

夢與醒之間,原本是有著清晰的界限的。但是,人在夢中,由于處于一個迷幻恍惚的狀態,往往無法分清這一界限,從而顛倒了夢與醒。由此,莊子感受到死生的體驗很可能就像夢覺一樣,彼此之間并沒有一條清晰的界限,就像人在夢中分不清夢與醒一樣,人在醒著的時候,也同樣分不清醒與夢。有誰可以確切地知道何時是醒,何時是夢?為什么醒不是夢的延續?或者夢是醒的延續?夢究竟是生還是死?而醒又究竟是死還是生?是人經歷了死又回到了生的世界?還是人經歷了生又回到了死的天地?抑或原本醒是死,而夢才是生?還是原本夢是死,而醒才是生?

醒也罷,夢也罷,生也罷,死也罷,死生夢覺都是人生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皦麸嬀普?,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眽襞c覺或者生與死,究竟哪一個更真實?哪一個更虛幻?抑或兩者都真實?兩者都虛幻?莊子要告訴我們的就是,死死生生、生生死死,就像是白天與黑夜、今天與明天的循環往復一樣,無始無終、永不停息。人們“醒”時所體驗到的種種喜怒哀樂與各不相同的獨特經歷,幾乎都可以在入夢時完全相同地重現。在某種程度上,正是夢的不可知性、不確定性,以及夢的難解和虛幻,使莊子從“夢”與“醒”的體驗中發現了夢醒與生死之間的相似之處:夢中可以十分快樂而醒來卻可能沉浸在悲哀之中,反之亦然。而人的生死,不亦如此?如果生讓人感到愉悅,死同樣也可以讓人感到愉悅;如果死讓人感到悲痛,生同樣也可以讓人感到悲痛。而人之所以癡迷于生,厭惡于死,說到底,是因為“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

原來,人生不過是一場大夢而已。無論是在夢中暢飲還是痛哭,無論白天是尋歡狩獵還是傷心落淚,甚至不論是與孔子暢談圣人之所為還是這兩位今天在這里大談夢與醒,一切的一切都只不過是一場大夢。如果一切都是虛幻的夢,生或死,還有什么區別嗎?還有什么可值得人癡迷執著的嗎?先秦時代,再沒有人能像莊子這樣坦然地談死,又坦然地面對死了。他是先秦時唯一的、也是第一個為人解說死、說透死,又能豁達坦然面對死的哲人。

莊子就這樣顛覆了世俗的生死觀,他的言論必然被認為是“吊詭”,荒誕不經,無法為世俗所理解的,對此,莊子自己也強烈地預見到了。所以他說也許要到萬世之后偶遇一位“大圣人”,唯有他才能將其間的道理解釋清楚。并且莊子相信,這樣的“大圣”遲早會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人生如夢”這個充滿哲理的名言,不但齊了死生兩極,而且在中國文學文化史上產生了巨大影響。如果說,中國文學史上有一條“夢文學”長河的話,那么,其源頭就在莊子這里。

莊子說

“既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黮暗,吾誰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今譯

“假使我與你辯論,你勝了我,我沒有勝你,你就一定對,我就一定不對嗎?假使我勝了你,你沒有勝我,我就一定對,你就一定不對嗎?我們兩人間是否只有一人對,一人不對呢?還是我們兩人都對,或者都不對?我與你彼此之間無法弄清真相,我們兩人固然都受到蒙蔽而搞不清楚。我請誰來評判是非呢?請與你看法相同的人來評判?他已經與你相同,又怎么能夠評判!請與我看法相同的人來評判?已經與我相同,又怎么能夠評判!請與你我看法都不同的人來評判?他既然已經與你我都不同,又怎么能夠評判!請與你我看法都相同的人來評判?他既然已經與你我相同,又怎么能夠評判!我、你還有其他人都無法得知究竟誰是誰非,這樣的話,還可以等待誰呢?

說莊子

莊子在這里提出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那就是什么是評判是非的標準?這個問題與現代人討論的什么是檢驗真理的標準是不是很相似?鬧了半天,莊子早在兩千多年前就接觸到這個問題,并意識到這個問題的難解了。

莊子的看法是,對人們爭辯的是非而言,在當下是不可能找到一個評判對錯的評判者的。無論評判者站在哪一邊,無論站在這邊還是那邊,還是兩邊都不站,或者兩邊都站,只要評判者有自己的看法在,那就不可能得出一個公正的結論。這話把所有的可能性都囊括其中了,貌似很有道理,意思說辯論的輸贏是無法判斷的,可實際上,莊子真是這么想的嗎?其實,莊子之所以這么說,是為自己打的一個馬虎眼。既然人們的言論都是無法判斷的,那誰又能評判莊子自己所說就是世界的真相呢?為了避免人們對自己的看法加以評判,惹出又一場“是非”之辯,莊子采取的是先發制人的戰術,他的招數是用“是非”本無標準為自己背書??梢哉f,這一氣貫下的“惡能正之”把所有人的嘴都堵得嚴嚴實實的,再沒人可以站出來反駁自己“萬物一齊”“道通為一”的學說了。

莊子自己果真也認為其學說是“惡能正之”的嗎?不是。莊子說的只是在他生活的時代,他的學說是不會得到他人認同的。但得不到認同或者暫時“惡能正之”并不等于就不是真理,就不是事實的真相。雖然莊子看到自己的學說在當下無解,但他還是把希望寄托在了未來的評判者身上。這位評判者是誰?應該就是“而待彼也邪”中的那個“彼”。

“彼”是誰?不是“我”,不是“你”,也不是“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的第三方,而是一個站在既不同于“我”又不異于“我”,既不同于“你”又不異于“你”的獨特立場的評判者。這位評判者身處“寓諸庸”的“中樞”,可以站在“道”的立場看待一切。這位評判者只可能是“萬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的“大圣”。也就是說,這位“而待彼也邪”中的“彼”就是“大圣”。

莊子齊論、齊物、齊人、齊死生,在他同時代的人看來無疑是囈語,這也是莊子活著的時候備受冷落的原因之一。他的好友惠子就曾以揶揄的口氣說莊子的言論“大而無用,眾所同去”;荀子批評莊子“蔽于天而不知人”(《解蔽》),這樣的評價都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那個時代精英階層對莊子之“論”的批評。事實上,莊子也并不期望得到同時代人的認可與理解,他屢次說到驗證他的理論是否正確需要等“大圣”出現,甚至預見到有可能需要等上“萬世”。既然如此,還需要徒勞地去辯、去論嗎?這就是為什么莊子只能以姑妄言之、姑妄聽之的辦法,要人們在無法找到答案或不能驗證所立之“論”是否正確的情況下,將問題擱置下來,不必“萬竅怒號”,而是等待時間來解決、證實一切眼下解決不了的問題。假如一時一世還是解決不了,那就等二世三世,哪怕是等上“萬世”,總有一天會得到正確的解答。

擱置爭議,將暫時解決不了的問題留給后人,這是莊子留給我們的一份寶貴遺產,當我們面對無法達成一致的爭議時,為什么不雙方各退后一步,將爭議暫時擱置下來,求同存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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