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桌底的茶杯

廖仲敏

一連上了兩節課，我回到辦公室剛想喝口水，發現自己桌上的茶杯不知何時不見了。這是咋回事？我四處尋找，才意識到辦公室有點奇怪。大家的桌面上都收拾得干干凈凈的，平日擺放成一堆一堆的作業本沒了，后面的書柜里除了一盆盆綠植，其他雜物也不見了。奇怪，大家的辦公用品都放哪里去了？紅筆呢？擴音器呢？教學資料、學生試卷呢？個人的小鏡子、梳子、紙巾呢？

難道都躲起來了？我試著打開了下面一排柜門。果然，桌面上消失不見的物品都被藏匿在柜屜里。我明白了，是學?！白蠲擂k公室”評比檢查組來過了。那我的茶杯又被藏在哪里了呢？一連看了好幾個抽屜，都沒有我的茶杯。我覺得有點累了，剛拉開椅子準備坐下來休息休息，眼前一亮，終于發現了我的茶杯！天啊，居然被藏在辦公桌底下了，剛好被推進去的座椅給遮擋住。墊在茶杯下面的是我平時沒看完放在桌面上的幾本書，以及一個裝著一些舊繪本的袋子。為了迎接檢查，為了確保辦公室的干凈和整潔，我的同事們替我“清理”了我的辦公桌。弄清了這些因果關系，我忍不住無奈地笑了。

要說這辦公室評比活動，其實也已開展了有幾年，每學期三四次。之前因為每次檢查過后也沒有任何結果反饋，“美”與“不美”也沒什么區別對待，既不見表彰，亦沒聽聞批評，慢慢地，老師們一次一次走過場，應付了事，都懶得用心于此了。畢竟教學工作那么忙，誰不是每天一堆做不完的事呢？

于是，為了調動大家的積極性，學校決定有所改變：先是約半個月前就在學校工作例會里早早地發了“最美辦公室”“最美處室”評比方案，并告訴大家這次會對獲得“最美辦公室”稱號的辦公室按人頭發放獎金多少多少元。獎金之外，還會頒發“最美辦公室”證書，而且老師們年末的績效考核也要加入辦公室評比所獲得的榮譽分等等。然后臨近評比檢查前，學校領導又在各年級組微信群里再發了一次通知，提醒大家提前做好準備。

還別說，幾項激勵措施一出，老師們的干勁似乎真的比以前足了許多。各種打掃、擦洗自是不用說，都是一貫的常規操作了，有的老師想盡辦法美化辦公室，不僅往柜子里藏起了自覺凌亂的雜物，還從各自教室搬來了各種綠植、花卉裝點門面；有的老師在辦公室的門上、墻上張貼了自己的書法作品或手繪作品等。尤其是每盆綠植都被擺放得完全統一，高度、角度幾近一致?？梢姶蠹覍Υ耸碌恼J真態度。

不得不說，這樣的環境還真挺讓人賞心悅目，辦公室也瞬間給人一種整齊、清爽、寬敞的感覺。一眼望去，柜子、桌面干干凈凈，綠植盆栽生機盎然，幾束假花顏色絢麗。但，整齊歸整齊，清爽歸清爽，細細一品，又總覺得少了點什么。究竟少了什么呢？似乎說不清也道不明。后來，我看到了學校微信公眾號發布出來的此次評比檢查活動報道，從報道里的大量照片中，我終于看出了些許端倪。

綜觀所有照片，大概可分為四類：一是辦公室墻面張貼或懸掛的標語如“潛心育人”等藝術字或《中小學教師職業道德規范》等規章制度，都是請打印店用泡沫板材質打印的；二是擺成一條線的盆盆綠植，幾乎都是清一色的綠蘿；三是收拾得整整齊齊的教師辦公桌；四是幾位檢查的校級領導拿著評分表在打分、在記錄，在抬頭張望，在認真檢查……唯獨沒有一張照片能看到老師們伏案備課或批改作業的正臉，也沒看到任何老師捧讀書本、研究教材的側影。也就是說，辦公室的主人均不在場。到此，問題已經相當明顯了。這樣的辦公室之“美”太過于空洞了，其整潔也純屬短暫的刻意人為，而不是常有的自然狀態。

人人皆知，學校是學生學習、教師工作的場所，是一群最活躍的生命相互映照、彼此融入的地方。教師的辦公室是教師課間休息、批改作業、與同事研討教學的半私密性空間。即便是有意為了在評比檢查中獲得高分，但也不至于全都停下手中的活，集體離開，以保證辦公室的整潔，好讓檢查組拍照？

身為一名教師，我自然知道平日里大家都是一番怎樣的狀態：要么身陷成堆的作業本里，要么和學生談話，要么埋首備課，要么相互討論著什么——充滿熱熱鬧鬧的人間煙火氣。辦公室本身也不大，七八人一間，有時擁擠得大家隨手放在桌面的備課本、教案、教學資料都會掉落到地上?？烧嬲搅嗽u比時，大家所展現出來的辦公室，卻變得如此太平與清閑，沒了絲毫的緊張與忙碌，也沒了生命在場的跡象。而所有這一切的理由是，檢查人員認為桌面擺放太多物品顯得太雜太亂，影響整體美觀。

所以同事也是出于好心才藏起了我的茶杯，但把茶杯往桌底塞的行為實在讓我不能茍同。何況我的茶杯沒有蓋子。

換個角度，領導當真看不出其中的名堂嗎？試想，作業本不是放在老師最順手的桌上，而是全都被塞進柜子里，待到要批閱時再從柜子里翻出來，這，合理嗎？好好的書柜不見一本書、一張紙，倒是全被綠植填充，不覺得喧賓奪主嗎？一個辦公室沒有人氣，桌面也不見一物，不感到冷清嗎？這點常識都沒有，難怪每次檢查都要提前通知，大家都要奔走相告，花點時間來準備了。這無疑是在倡導假大空的作風。長此以往，美成了空洞無物，美成了不見人影，美成了遮遮掩掩，美成了一時迎合……

幾日后，我與另一位同樣獲得“最美辦公室”榮譽證書的同事聊起此事，他也與我頗有同感。我們一致認為，一味提倡“整潔、干凈”的辦公室并不美。就像孩子的美術涂鴉作品，即使畫得再亂，也勝過一張白紙。因為，作品才是生命留痕的證明。

而我們的辦公室評比，什么時候把生命的存在擺在了第一位，把人文的內涵與教育的日常真正彰顯與烘托了出來，把一間辦公室的文化建設落到了實處，我想，那才是合理有效的“最美辦公室”評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