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班有個“懶洋洋”

許俊霞

“27分？”在高一下學期學生選科后，我看著分班成績表最后一個學生的語文成績，不禁大跌眼鏡。我任教的學?？墒鞘屑壷攸c中學的高中，學生語文成績低至這個分數幾乎是聞所未聞。

“這孩子原來是哪個班的喲？怎么那么‘能干，居然能完美避開大部分正確答案，150分的語文總分都考不到20%的分數?！迸赃呁瑯咏陶Z文的張老師一邊笑一邊搖頭，語氣里甚至有點幸災樂禍，好像是在為這個學生沒有分到自己的班上而高興。

“好像上學期不是我們學校的，也不知道怎么來我們學校的?！贝蠹颐婷嫦嘤U，實在不好搭話。

“昨天家長帶孩子來報到時，說這孩子有不足之癥……”年輕的班主任苦笑著，含含糊糊透露了一點孩子的信息，“不過，還是很聽話，不調皮……”

他既然都分到我們班了，我總不能對他視而不見或者輕易放棄吧?？粗掷镉幸粋€字和我兒子名字中的字一樣，我也覺得至少我和他還是有點緣分的。記得兒子曾說過：“把好學生教好了，顯不出你正高級老師的水平，成績越差的學生越需要你這種老師的幫助?！币彩?，佛教里的布施，分財布施、法布施、無畏布施，何意？如果你有錢，那就施舍錢財，這叫財布施；如果你沒有錢，你有方法、有技能，那就幫助別人掌握生存的技能，這叫法布施；如果你沒有錢，也沒有方法，但你能夠讓一個人對當下和未來變得不恐懼、不焦慮，這就叫無畏布施。教師職業清貧，大概率無法做到財布施，那就努力做法布施、無畏布施好了。

我靜靜觀察著這個叫“涵”的男生，他真的很聽話，不調皮。我要求學生在語文課堂上不能打瞌睡，涵從來沒有趴在桌子上，雖然啥也不做，只是努力睜大水汪汪的眼睛，茫然而無辜地看著我。因為我對他沒有什么要求，也就沒有多大的期待。我偶爾看著他的神情，覺得他還有點可愛。他白白凈凈的臉上，常常帶著無害的淺笑。當老師看向他的時候，他總是害羞地轉過頭。他每次作業都按時交，但都是空白的；他背書也每次都來，就是只能背上一兩句，偶爾短的古詩文也能背誦出來，但一問什么意思，那就完全不懂了。

同學都戲稱他是“懶羊羊”：跟懶羊羊一樣懶，不喜歡動，沒有什么興趣愛好，沒有激情和動力，能坐著就一定不站著，能躺著就一定不坐著；沒有自己的主見，這也可以，那也可以；動作慢條斯理，說話有氣無力、嗲聲嗲氣的……你想要看到他能像“沸羊羊”那樣生龍活虎，基本上不可能。不過，他心地善良，從不和同學發生矛盾，也不抵觸老師的教育——雖然我一直懷疑那是“懶得理你”。

日子就在平淡中向前流動。有一次，我們正在上一篇文言文，我問他“能聽懂嗎”。他一臉的不好意思，聲如蚊蠅：“聽不太懂哪——”那個“哪”字，讓你覺得像小孩子在撒嬌。

我問：“一節課聽不懂還要堅持聽，難受嗎？”“還好啦——”軟軟糯糯的聲音，嗲得可愛?！澳悄懵牪欢?，找點別的事情做，怎么樣？”“做什么事情呢——”他特別喜歡在每句話后面加上語氣詞，還略微延長聲音，讓你想生氣也氣不起來?！笆前?，做什么呢——”我學著他的語氣說話，他笑了起來?！澳悄惆验_學買來的《現代漢語詞典》拿出來，我送你一個筆記本，你每節語文課抄20個成語吧——”我繼續說，旁邊的學生也笑了。涵更不好意思了，但還是一本正經地問：“抄了有什么用呢——”“先抄著吧，不然你聽不懂我講的文言文，多難受呀——找點事情做啦——”我越發笑得厲害了。他想了一會兒，點頭：“好吧——”

后來，他每節語文課都翻著詞典，找出成語來抄，一次20個，不多不少。每次他拿過來給我檢查的時候，我就問他其中一兩個成語的意思，夸獎他的字寫得越來越好了。后來，我也會和他聊天，有意識地用上他抄寫的那些成語。

時間就這樣慢慢流淌，高一過去了，高二上學期也過去了。每次語文考試，涵還是會參加，有時考30多分，有時考50來分。高一期末考了62分，他有點小興奮：“老師，我這算不算有進步呀？”“算呀！”高二上學期期末，他考了73分。我和他開玩笑：“你慘了，以前你各個學科成績還挺均衡的，現在打破平衡了，語文成績居然是數學的兩倍！”他還是那副無所謂、懶洋洋的樣子，只是他抄寫成語更認真了。

進入高二下學期，涵在語文課上還是不怎么聽課，抄成語速度倒是快了不少。多出來的時間，他用來看一本課外書《沒傘的孩子，必須努力奔跑》。他一邊讀，一邊勾畫出其中的成語——紅筆是他已經抄寫過、大概知道意思的，藍筆是沒有看過、下節課準備查了詞典后抄的。有時候，他也會提前給我報備：“我這節課聽課，不抄成語哈——”他說話語氣自帶喜感，我總是一口答應?！皯醒蜓颉庇械臅r候也有自己的想法了。

高三了，我發現涵好幾天都沒有抄成語，也不怎么聽課，還沒完成課堂任務和課后作業。我仔細觀察發現，語文課上他雖然沒有睡覺，也沒有做其他的，但整個人怏怏的，提不起精神。我很好奇，他怎么了，高二下學期期末語文考試不是還破天荒考了91分嗎？有一天，我實在忍不住了，就問他：“你怎么了？家里有啥事情，還是和同學發生矛盾了？”

“沒有啦——”他有氣無力地回答?！笆遣皇歉呷袎毫α?？”我沒有理會他的愛搭不理，這兩年我們已經可以很輕松地開玩笑了?！拔疫@種學生有啥壓力嘛——反正又考不上大學啦——”“哦——真的嗎——”他聽我又學他的語氣說話，忍不住笑了起來。只不過沒有保持幾秒，他又開始垂著頭，盯著桌面的一個洞，久久沒有動作，也沒有表情。是呀，高中兩年多了，這個孩子各科考試總分還不到300分，即使語文成績有了很大的進步，在及格邊緣，可那也是他最大的亮點了。

過了一天，涵來辦公室交成語抄寫。我問：“涵，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又有啥子事嘛——”他還是那樣嗲聲嗲氣?！拔以趯懸粋€學生生涯規劃的文章，要一個真實案例，就是需要一個學生幫我做霍蘭德職業興趣測評表?？丛谖覀冴P系這么好的份上，你幫個忙，可以嗎？”“我做得來嗎——”涵雖然嘴上懷疑自己，但毫不猶豫地坐到我的電腦前?！拔铱吹枚@個題嗎——”他嘟囔著?！皼]關系，按你看得懂意思的來選擇就可以了?！焙陔娔X上幫我完成了這個測評表。然后，我就和他一起看測評的結果，一條一條幫他解讀。因為這個測評表只把人的性格進行分類，沒有評判和批評，涵覺得很不可思議：“啊——我還是社會型人才呀？而且我的藝術得分還不少嘛——”“是呀，你為人溫和，做事有執行力，還對美有高度的敏感……”

“可這有什么用呢？我連一個大學都考不上吧——”即使是抱怨，涵也可以把它說得像撒嬌，我也是服氣了?！澳悄悻F在總分多少分嘛？”“上學期期末呀？好像200多分吧，快到300分了?！薄澳俏覀冊谶@個高考志愿填報系統里查一下，你這個成績有沒有可能讀一個大學吧？即使是職業學院也可以，反正你家條件負擔得起。先讀個大學，以后再升本科，或者做其他的。別瞧不起?？粕?，現在有的地方?？粕埠艹韵??！薄罢娴膯?？”“你之前都不關心這些，也不去了解相關信息，當然不知道啦——來，我們試一試?！蔽掖蜷_高考志愿填報系統，輸入分數，然后問他大致的專業方向?！拔也恢览病乙膊粫缘美病獜膩頉]有想過啦——”三個“啦”差點把我逗笑?！澳悄阆日f說你不想做什么吧?！绷牧税胩?，他總算選了幾個專業方向。我輸入以后，系統給出了幾十個學校的選擇?！鞍?？還有這么多學?？梢宰x呀？”我又一個一個地點開學校和他聊起來，也沒打算非得讓他當場選一個學校，只是想讓他知道，其實他還是有很多路可以走的?！澳俏胰绻煽冊俸命c，是不是還有更好點的學校？”“那當然。不過，你覺得哪個學科成績還可以提升，讓你總成績更好一點呢？”“嗯——好像沒有了。如果語文考不到90分，很可能總分還要少一點。英語、數學完全學不懂啦——地理也學不懂。歷史可以多背一點，我現在記憶力好一些了，可有時候覺得背了也沒用。政治還好，可是每道題也得不了幾分……”他的絮絮叨叨中全是無奈、沮喪?！艾F在還有一條路，你要不要考慮一下？”“什么路？”涵的眼睛亮了一下?！澳阒来杭靖呖紗?？”接下來，我給他好好普及了一下春季高考，包括考試時間、考試科目、考試要求等。我說得口干舌燥，然后興致盎然地看著他，心想他會馬上答應?？墒?，涵的表情還是那么淡淡的，隔了好一會兒，他說：“我媽讓我一定要把高中上完。而且如果參加春季高考，是不是就不能上語文課了？”“那就看你的選擇了，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盡最大的努力去說服你媽媽。至于上不了語文課，的確有點遺憾，但比起你的前途，高中這個語文課沒那么重要吧？再說，上語文課不就是為了幫助你考上一個好大學嗎？”“那我想一想吧?！?/p>

后來的語文課堂上，我沒再看見涵。我問班主任，原來是涵決定參加春季高考，現在在外面找了一個專門的培訓機構，進行有針對性的復習。

3月的春季高考進行得無聲無息，留下來參加夏季高考的學生忙得焦頭爛額。有一天，我收到了涵發來的信息：春季高考，他考了621分，是我們學校參加春季高考的學生中，唯一一個上了本科線的。又過了一段時間，他在QQ上給我留言，說自己被重慶工商職業學院錄取了，學的是物聯網應用技術。在最后，他說：“謝謝許媽啦——”沒有過多的語言，還是那么嗲，還是那么讓人心生愉悅。

說句實在話，我和涵的故事，真沒有什么驚心動魄值得大書特書的，只是平淡如流水，緩緩向前。不過，我知道他說的“謝謝許媽啦——”包含著幾個意思。

他感謝的可能是最開始我的不嫌棄。我從沒有因為他語文成績墊底就給他臉色看，而且每次和他聊天都是笑盈盈，他在我這里沒有感受到冷眼或壓力。

他感謝的可能是我不但給了他包容，還幫他找到了學習語文的方法。抄寫成語、積累詞匯，看起來是很笨很慢的方法，但隨著詞匯量的增加，他的語言能力、思維能力都有了很大進步，他對文章、對人、對事的理解能力也有所提升。

他感謝的可能是我們之間和諧的師生關系。從最開始“許老師”的尊稱，到后來“許媽”的昵稱，或許表現了他內心對我的情感有所加深吧。

他感謝的還有可能是我幫他樹立了一些自信，并幫他找到了一條出路。當然，最后的路其實是他自己選擇的。不過，只有當一個人知道自己可以，知道自己有路可走的時候，他才會有力量走下去，才會無所畏懼地走下去吧。

有時候，意料之外的成功更讓人心動，教育也如此。每個孩子都有可能成功，即使是“懶羊羊”，也有不少優點。每一個學生都有自己獨特的潛力和優勢，關鍵在于教師能不能發現和引導，并施與合適的教育方式和策略。教育是一項長期而艱巨的任務，需要教師具備耐心、信心和智慧，關注每一個學生的個體差異，為他們提供有針對性的指導和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