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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晉風骨話伍叔儻先生

2024-04-10 13:39陳艷群
名人傳記 2024年3期
關鍵詞:老師

陳艷群

“他仰慕魏晉風度,卻從不把魏晉風度掛在嘴上,可平日舉止,確乎能比較地脫落形骸、適性而行……”

伍叔儻先生的大名,如今知道的人不多,但在20世紀,他其實是文人雅士中頗受尊重的詩人和學者。

伍叔儻生于1897年,名俶,字叔儻,筆名一比,齋號暮遠樓,浙江溫州瑞安人。早年間,伍叔儻就讀于北京大學,師從劉師培、黃侃諸先生,與傅斯年、羅家倫、俞平伯、顧頡剛等人同學,后歷任上海圣約翰大學、光華大學、中山大學、重慶大學、中央大學、臺灣大學、臺灣師范大學、日本東京大學、東京御茶水女子大學、香港中文大學教授。另外,他還擔任過浙江省政府秘書長等職。

伍叔儻個頭不高,但儀表堂堂。他穿長袍時,儒雅俊逸;著西裝時,風度翩翩。他常常手持拐杖,或搖一把折扇,嘴唇上方一撮修得方方正正、比鼻子還窄的仁丹胡,令人印象深刻。有次,一襲西裝、手持拐杖在西湖散步的伍叔儻,被外國人誤認作卓別林,他們徑直走過來大呼:“Charlie?。ú槔恚。〤harlie!”也有人視他為日本人。他似乎很中意自己的風范,幾十年如一日,不曾改變。

精研六朝文學的伍叔儻給學生講《文心雕龍》和《昭明文選》,從不依仗講義,而是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中國現代對 《文心雕龍》的研究通常追溯至黃侃。黃侃在北京大學授課包括講《文選》和《文心雕龍》,其時伍叔儻受教。1919年,黃侃與劉師培共同擔任《國故》月刊創刊主編時,伍叔儻名列編輯。

作為黃侃的弟子,伍叔儻治學和教學的顯著特點之一也是格外推重《文心雕龍》。他欣賞劉勰的才華,指出《文心雕龍》五十篇共數萬字的篇幅,不但文字優美,而且說理透徹。

現當代文藝理論家錢谷融在《我的老師伍叔儻先生》一文中追思了抗戰時期伍叔儻在重慶中央大學教學,寫道:“師范學院國文系有一門必修課叫語文教學法,也許是因為一時請不到合適的人來教,也許是在他的心底里根本瞧不起教學法之類的課程,他就自己來開這門課。他在這門課上講什么呢?講《文心雕龍》,正正經經地講《文心雕龍》。決不因為這門課程的名稱是語文教學法,就生拉硬扯地在每堂課的開頭或結束的時候搭上一點有關教學法的話頭或事例,去裝門面騙人,應付學校?!蓖砟?,錢谷融多次提及他的生活態度受他的業師伍叔儻先生的影響極大。錢先生回憶說:“他仰慕魏晉風度,卻從不把魏晉風度掛在嘴上,可平日舉止,確乎能比較地脫落形骸、適性而行……”

彼時,中央大學校園里流傳著所謂“四兇”,指伍叔儻、沈剛伯、方東美和王書林(一說盧恩緒)四位教授。據伍叔儻后來的學生、夏威夷大學羅錦堂教授的詮釋,“四兇”意指四人的才氣、名氣和脾氣都兇。四人中,除王書林后來到香港中文大學任教外,其他三位都去了臺灣大學,皆為羅錦堂的業師。

1949年2月,臺灣大學聘伍叔儻為教授。一次,他給羅錦堂班上講《文心雕龍》,正講得神采飛揚時,忽然停住,只見他鼻子嗅嗅,眉頭一皺說:“講如此之美文,怎可在廁所旁邊?廁所旁邊只能講韓愈的文章!”眾人聞之,不禁啞然失笑。原來,教室與公廁相鄰,氣味不時隱隱飄來。執拗的伍先生不只是嘴上說說而已,他為此特地與校方交涉,要求換間教室,學校居然采納了他的建議。沒過兩天,教室便調換了,從此遠離異味。為講詩文換教室,古今恐怕只有一人。伍叔儻偏愛《文心雕龍》,認為劉勰這樣的文僧僅留下傳世的文藝理論和批評,卻沒有自己的創作,甚為遺憾!而他自己也述而少作,不免令人惋惜。

伍叔儻雖曾于北京大學求學數年,但他的溫州口音依然如舊,不曾改變,抑或稍有改變,常人仍舊不易聽懂。這是民國時期多數教書先生的共同特征。秦始皇統一了文字,卻沒能統一口音。中華民國成立后,孫中山先生雖推行標準“國語”,但并未普及到地方,國人依舊南腔北調,方言各據一方,“十里不同音”之現象仍未改變。

老師鄉音濃重,對于來自全國各地的學生來說,聽課時便頗為吃力,唯靠勤奮和多問來彌補。臺灣地區前領導人嚴家淦是伍叔儻的弟子,他曾饒有興趣地談到,當年自己在圣約翰大學時上過伍先生的課,伍先生說話不好懂。有一次,伍先生說:“秦始皇的五言詩寫得很好!”臺下的同學聽得一頭霧水,不得要領,秦始皇會作五言詩?好在學生不懂即問,伍先生便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下“陳思王”。原來,他講的是陳思王曹植(曹植的封地是陳郡,去世后謚號“思”)。學生們這才恍然大悟,得以釋疑。

一輩子教詩和讀詩的伍叔儻,其才華也由此體現出來。他曾說自己每日一詩,幾十年下來,積累了數千首。筆者有幸在夏威夷大學圖書館借到過《暮遠樓自選詩》,這是香港中文大學崇基學院師生、校友在1966年伍叔儻去世后為他編印的一本線裝書,書中收集了伍叔儻的五言及七言詩一百一十四首,又附長篇演講稿《談五言詩》。書名中的“暮遠樓”為其齋號?!澳哼h樓”是有典故的,出自《史記·伍子胥列傳》中“吾日暮途遠,吾故倒行而逆施之”一句。伍叔儻以漂泊在外的春秋末期吳國大夫伍子胥(楚國人)自居。

伍叔儻的詩有股仙氣,又像印象派的畫和音樂,含而不露,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朦朧美,反復閱讀,便覺句句清麗,字字珠璣。難怪胡適曾稱贊說,“叔儻的詩,是用氣力做成的”,還向秘書胡頌平打聽:“叔儻的詩印出來了沒有?請他寄一本給我?!焙m對伍叔儻詩的愛好,溢于言表??上?,他沒等到這本伍叔儻詩集出版,便去世了。

羅錦堂非常欽佩老師,說伍先生的五言詩詩風高逸,詞句優美,如陽春白雪,文風接近《昭明文選》,有六朝風格。伍叔儻養過猴子,拴在家門口。猴子見人便過去,與之親熱。后來猴子無故死了,他悲傷不已,為此賦詩。如今已是鮐背之年的羅錦堂依然清晰地記得詩中有“清猿臨死震哀音”這么一句,哀感動人。

伍叔儻的古體詩都比較長,不宜引用,這里摘一首他悼念老同學傅斯年的七言絕句。詩云:鳴鐘動角不勝哀,我為當時惜此才。蝴蝶豈知人事改,又隨吊客獻花來。

傅斯年去世后,悼文甚夥,伍叔儻的《憶孟真》情真意切,不惜矮化自己以表達對老同學的敬意,這是須有豁達的襟懷的。伍叔儻在文中說:“我來臺灣的動機,又是為了他。我本來決定,要是做大學教授,總要是在孟真所辦的大學里教書。孟真之死,我不獨教書毫無興趣,連對臺灣也毫無興趣了?!焙髞聿痪?,伍叔儻果然離臺去日本教書了。又幾年,他轉往香港教書,從此與臺灣緣盡。

伍叔儻心性豁達,淡泊名利,幾近不食人間煙火,哲學家方東美稱他為魏晉間人。

人雖淡泊,卻不失真性情。伍叔儻平日在學生面前毫無架子,總是和顏悅色,家事國事都是他的談話資料。臺大中文系的老師大多住在溫州街,而出校門不遠便是伍府,這里就成了學生們最愛的歇腳之處。

一天,羅錦堂與幾位同學去暮遠樓串門,見伍師愁眉苦臉,不似往日那般談笑風生,忙問原委。沒想到,伍先生說他很難過,他的太太跟人跑了。眾所周知,伍先生娶了一位漂亮的太太,怎料她紅杏出了墻。沒有經驗的后生們接不上話,不知該如何安慰老師,一時間暮遠樓里靜得出奇,只有墻上的掛鐘“嘀嗒”“嘀嗒”地嘆息?!斑@事都怪蔣慰堂(蔣復璁)!”伍先生突然打破寂靜,激動地說,“蔣慰堂是我的證婚人,我結婚那天,他居然忘了帶名章,結果只在結婚證上簽了名,沒蓋印。害得我太太跟人跑了,金玉良緣到不了頭?!彪x婚之事,他不怪妻子或自己,卻怨蔣復璁先生。學生們相互交換眼神,抿嘴偷笑。很顯然,這次打擊比失去猴子大得多。但伍先生很重感情,后來竟然親自送前妻出嫁,之后還不時關心探問她的生活狀況,舊日的情分仍縈系于懷,且不恨不妒,可見伍先生真是個有情有義之人。

20世紀60年代,伍叔儻執教于香港。60年代初香港中文大學創辦時,要將合并的三所學?!聛啎?、崇基書院、聯合書院的教師重定級別,此消息弄得人心惶惶。當時伍叔儻執教于崇基書院,他不以為意,笑曰:“世無孔子,何妨低級!若世有孔子,又何必高級!”其境界之高,非常人所及。

彼時,羅錦堂也執教于香港,常常與老師聚會。伍叔儻身體健朗,一年四季洗冷水浴,著單衫。羅錦堂見老師冬天單衣裹身,佩服不已,說:“伍先生,您這么好的身體,可以活到九十多歲!”“你咒我!”伍叔儻并不領情,“像我這么好的身體,豈止九十歲?至少一百歲!”他頗為自信。

誰承想,不久,伍叔儻因病住院,先在九龍,后又轉入銅鑼灣一家大醫院。羅錦堂去醫院探望,在病榻前輕聲喚老師。沒想到曾經精力充沛、有說有笑的伍先生此時已不能言語,全身軟弱無力,僅手指略微抬起,表示他知道了。就在住院之前,伍叔儻曾興奮地告訴羅錦堂,說兒子在新加坡開馬場,生意興隆,許諾要給他辦個大學呢。想到這些,羅錦堂鼻子一酸,唯愿老師能早日康復。然而,一個多月后,伍先生竟然去世了,享年六十九歲。同年,香港中文大學設立伍叔儻紀念獎學金。1975年,香港詩壇排列此前二十年香港詩人座次,伍叔儻列第一,被稱為“托塔天王”。

數十年后,從前在暮遠樓聽伍先生妙語連珠的閑聊、和伍先生一起去圓通寺郊游以及伍先生赴日本東京大學執教時為其開歡送會的情形,一一從羅錦堂的記憶深處涌現出來,令他唏噓不已,心中的思念之情,良久不息。隔天,羅錦堂交給筆者一首《懷念伍叔儻師》的五言古詩,囑我通過電子郵件發給其臺大老同學許倬云教授,借此與許教授分享對他們共同的老師的懷念。詩云:

檀島風吹雨,夕陽向晚晴。

樓高思暮遠,難忘師生情。

憶昔垂絳帳,欨愉多歡騰。

臺垣一分手,傳薪向東瀛。

時時相問訊,客中苦零丁。

港九重相見,白發滿頭生。

長衫仍一襲,談笑似童心。

天不隨人愿,病魔忽相侵。

孑然辭世去,三地震哀音。

一別難再見,山高海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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