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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原:理想的書房,應該是一個知識地圖

2024-04-10 16:35綠茶
名人傳記 2024年3期
關鍵詞:畫報平原藏書

陳平原,1954年生,廣東潮州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北京大學現代中國人文研究所所長。研究領域包括文學史、教育史、學術史、圖像史等。著有《千古文人俠客夢》《中國現代學術之建立——以章太炎、胡適之為中心》《觸摸歷史與進入五四》《左圖右史與西學東漸——晚清畫報研究》等。

夏曉虹,1953年生于北京,安徽和縣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研究領域有近代中國的文學思潮、女性生活與社會文化。著有《閱讀梁啟超》《晚清文人婦女觀》《晚清女性與近代中國》《舊年人物》等。

雖然早就聽楊早(陳平原學生)描述過陳平原教授書房的規模,但走進陳教授家的書房,我還是大吃一驚??蛷d、餐廳以及通往廚房的墻體都是書架,幾乎看不到露出來的墻面,整個客廳也堆滿了書、雜志和資料。此外,陳平原和夏曉虹老師還各自有間書房,也被書塞得滿滿的。我們一行四人的到來,更增添了客廳的擁擠感。

陳平原教授隨手把沙發上的書和資料挪了挪,我們和書擠在一起,喝茶,聊書。過程中,他反復提到找不到書的問題,這可能是讀書人的通病。書越來越多后,書房的功能性就越來越弱,想找的書也越來越難找到了。陳教授坦言,他理想的書房里,書不用太多,但要有舒適的閱讀環境。然而,整理這么大規模的書房,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甚至是不可能完成的工作。

陳平原和夫人夏曉虹都是北大中文系教授,對晚清及近代文學史、思想史、文化史等領域有著深入的研究。陳平原教授除了文學史,還對大學、城市、聲音和圖像等諸多方面有持續研究,出版了《左圖右史與西學東漸——晚清畫報研究》,該書登上了當年眾多好書榜。夏曉虹教授多年從事晚清婦女文化研究和梁啟超研究,著有《晚清文人婦女觀》及多部梁啟超研究著作。

從事近現代思想文化研究,要涉及的面很寬很雜,古代、現代和國外都要涉及,歷史、社會、政治、藝術等方方面面也都脫離不開。所以,陳教授家的書房可以算是學術大百科,書籍包羅萬象,加之一直以來入得多、出得少,以至于形成了現在的書房規模。

為閱讀與研究而藏書

綠茶:陳老師好,進入您的書房,我大吃一驚,這樣規模的書房真是少見。我很好奇,您的書房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這個規模的?

陳平原:多年前,《南方都市報》對我的書房做過采編,我也寫過一篇文章叫《父親的書房》。其實看一個人的書房,便能知道這個人的氣質、興趣等,同樣的道理,看一個人的書房,可以看到他孩子的未來。這是一種精神的傳承,從小在某種書房的環境里長大,自然而然地會受到熏陶。其實,我們家最初只有很少的書,那時我們的房子都不大,有幾本貴書已經很了不起了。

“文化大革命”中,我們家的書基本沒有損失。我父親所在的汕頭農業學校是一所中專,“文革”剛開始,學生們就把我家書房里所有的書都給封起來,貼上了封條。后來,別的紅衛兵來了,就沒有再弄。再后來,我下鄉了,父親在干校里,但我母親自由了,就要求把書取出來,那些書就被拿回我們家了。

那時候我們家在一個山村里面,就是我插隊的地方。所以,“文革”期間,我和別人最大的不同就是我不缺書。這一批書雖然沒什么了不起,但對我很重要,因為我父母都是教語文的,有初中、高中的語文教材以及教師讀本,還有各種各樣的備課讀本,很全。圍繞教學,我父親有幾個方面的書,比如古典文學方面的、現代文學方面的,還有文學史方面的。又如,翻譯方面的,主要是俄、蘇的。這些書為下鄉時期的我創造了一個很好的閱讀環境。像游國恩的《中國文學史》,“文革”以前出的,我們家就有;后來我在中山大學念書時的老師黃海章先生的《中國文學批評簡史》,當時我家也有;北京大學的林庚先生、吳組緗先生的書也都有,還有王瑤先生的書,王瑤先生“文革”前出的書,我好像就缺一本。那時候的中學老師是很厲害的,為了備課,為了研究,或是為了滿足閱讀需要,連大學教材和大學教授們的著作都有。雖然當時我并沒有認真地閱讀,但不管怎么說,上大學之前家里的這些書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

后來,我檢討過自己的閱讀趣味,應該說還是有一些缺憾的。比如,現代派的書,我們家就沒有,因為我父親不喜歡。社會科學、自然科學方面的書也很少。我現在發現,早年的閱讀除了提供知識外,定下的那個調子、那個趣味也十分重要,哪些東西你讀得進去,哪些東西跟你有點隔閡,這些都會不知不覺地影響到一個人日后的成長。所以,我才專門寫下《父親的書房》,其實是想表達,五六十年前小時候的閱讀,就知識的含量來說,不會特別多,因為那時家里的藏書跟我們今天是完全不能比的,但是,小時候的閱讀對讀書習慣的養成、讀書興趣的培養,以及對具體學科的鑒賞能力的形成,都是有作用的。

至于我的書房為什么會是今天這個樣子,其實我不是藏書家,我的老師王瑤先生說書房分兩種,一種是為讀書而收藏,另一種是為收藏而讀書,我的書房里基本上都是常用書,除了個別有紀念意義的書,我從來不考慮書值不值錢這件事。我們藏書是為了自己的閱讀需要和研究需要。

我和曉虹有一種特殊的狀態,就是我們倆的專業有重疊的部分,又各自有所延伸。加上我們做的近現代研究的特點是必須古代、現代、國外的資料都掌握,且不能只有純文學,歷史、社會、政治、藝術都要有所涉及,再加上我們本身讀書的興趣也比較雜,所以,我們家的藏書不好的地方就是專業性不太強。而江曉原(上海交通大學教授)說他只做科學史、科技史,這樣專業性就很強。

當然,我也有像晚清畫報這樣的一些小專題收藏。我在深圳演講的時候,有一個人提問,說他追著讀我的書好多年了,這次是特意從長沙趕過來的。他說最早讀到的我的一本書,是關于明清插圖的《看圖說書:小說繡像閱讀札記》,問我為什么現在不再往下做了。我說很遺憾,因為那個我覺得做得不滿意,但我還會再往下做。這方面資料,我收集了很多,退休以后一定會把它做下去。

插圖和畫報是兩個系列。畫報是先有圖才有文,文字是配合圖像的,適合與后來的新聞、藝術等結合在一起。而插圖則會在闡釋文本的時候帶來一些拓展,有一些延伸的功能,這些將來我會專門做成一個專題性的著作。早年間我就對圖像和文字的關系很感興趣,便從這個地方入手研究。

閱讀必須有自己的立場

綠茶:我今天帶了一本您的《讀書的“風景”:大學生活之春花秋月》,書中談到您大學時代的風月和讀書。您從北大博士畢業后一直在北大工作至今,北大的氛圍,對您的閱讀、研究和生活有怎樣的影響?能談談您眼中理想的讀書風景應該是什么樣的嗎?

陳平原:這本書印了很多版,中間也新增了好幾篇文章。關于閱讀與北大的關系,可以從兩個方面來講:一方面,相對來說,北大比別的學校在人文學方面要從容一些。北大要求你讀書,而不是整天寫文章。我的導師王瑤先生說,之所以大學時不要發表太多文章,是希望學生把水壩筑得高一點,這樣放水的時候才會沖得遠一點,要是有一點點水就泄出來,你是不可能走遠的。所以,在北大,讀書時間比較寬裕,讀書的興趣也會比較廣泛。另一個方面,大家可能想象不到。你別看我的藏書這么多,但我不刻意去追求藏書的全。原因是我靠著一座大圖書館,我怎么收藏都不可能比北大圖書館的藏書多。所以,大套的書、不急著用的書、特殊的藏書,都靠圖書館。家里的藏書,基本上是日常要用的書。

綠茶:您還有一本書叫《讀書是件好玩的事》,那種坐擁書城的感覺的確很好玩。但是,現在的閱讀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手機閱讀、知識付費等導致我們的閱讀被弄得支離破碎,似乎現在閱讀已經不那么好玩了。您覺得讀書這件事,除了自己做研究,還有什么樣的趣味,可以吸引更多的人投入到閱讀這件好玩的事情中來呢?

陳平原:專業的閱讀有時候會有功利性,或者說不能沒有功利性。你想做什么研究,就必須窮盡什么資料,這是一種閱讀。還有一種閱讀,不是為了具體的課題,而是憑著自己的興趣來閱讀?,F在大學里的問題是,很多人已經喪失了憑個人興趣來讀書的能力和意愿,都是為了寫論文而讀書。我想說,邏輯應該是讀書讀好了會寫作,而不能為了寫作而讀書,要不你的趣味會變得特別窄。坐擁書城和漫卷詩書的好處是,在專業閱讀之外,擁有另外一種興趣的閱讀。

我們不能完全排除網上閱讀和手機閱讀,我自己也有零碎的閱讀,但我們必須有在書齋里正襟危坐的閱讀做底子,如果沒有,讀書就會變成一種純粹的消遣,或者變成像楊早說的“知道了”。很多事情都只是“知道了”,就沒有辦法深入思考?,F在的資訊太多了,這樣大的資訊流量沖過來,如果沒有書齋里正襟危坐的閱讀,人會被沖得站不穩的。

閱讀必須有自己的立場,有一條自己的主線,同時不排除、不排斥各種各樣的風吹浪打。魯迅說有的書是要靠豎起脊梁來讀的,有的書是隨便翻翻的,只讀一方面是不夠的。所以我說,書房要連著網絡。書房有自己的藏書,網絡有外面的世界。

建立一個有效的知識地圖

綠茶:您的學術脈絡是很清晰的,有自己閱讀的主線,但其實這條主線也是一個個小專題的組合,像畫報、文學史等。這些專題方向和專項收藏,在您的書房場景中大概是什么樣的,請跟我們分享一下吧。

陳平原:我沒辦法像耶魯大學的孫康宜教授那樣組織自己的書房,她的地下車庫很大,所以她把自己的研究用書分配到一個個角落。劉夢溪(著名文史學者,中國藝術研究院終身研究員)也對我說,這個書房是研究誰誰的,那個書房是放什么類型的書的。然而,我家書房就這么大,我們兩個人的書又互相交叉,沒辦法做到分得這么清晰。我的困難是,在不同的研究之間來回穿梭時,會想找一些書,卻不能一下子就找到。我做畫報研究時,也不是一年到頭只研究畫報,中間會不斷穿插其他選題。除了日常的文學研究、思想研究之外,大學、城市、聲音和圖像也是我關注的四個研究方向。所以,我總是在不同選題中穿梭。

綠茶:您的學術版圖這么大,旁征博引那么多,那怎么找到相應的書?光靠記憶嗎?

陳平原:有報道說,人在二十五歲以后記憶力就開始衰退了,所以不要相信自己的記憶力。人需要建立一個有效的知識地圖,知道在什么地方有什么東西,這比一下子獲得某個知識更重要。因為學會建構這個地圖,即使當下忘記了某些東西,等需要的時候也知道到哪里去找。所謂學術訓練,就是學習建立這個知識地圖。具體到每個人,就是建立自己的書庫、自己的書房小徑。所謂書房小徑,便是知道在這么大的書房里,各種各樣的小路會通到什么地方。其實到了一定時候你會發現,有讀書經驗的人,每個人的小徑都不一樣。

就畫報研究而言,我因為有在世界各國講學的便利,大體上知道哪個國家的哪個大學的哪個圖書館里有哪些相關資料可尋。說起來,容易找到資料固然對研究來講是便利的事,但樂趣也少了很多,尋尋覓覓本身也是學術研究的一部分。在不斷的尋覓過程中,思路和眼光也會發生變化,就像揉面一樣,新的資料進來會挑戰原來的設想。

所以,整個學術界,需要一個知識地圖。對個人來說,需要一條書房小徑。

理想的書房——舒適、方便、整潔

綠茶:您現在的學術和生活的比例是怎樣的?

陳平原:很難說比例?,F在除非有人來找我,否則,更多的時候我都是在閱讀和做研究,學術已經生活化了。我們通常每隔一兩個小時休息一下,出來走走。

綠茶:能描述一下您理想的書房是什么樣子嗎?

陳平原:我理想的書房其實藏書不必很多。像我今天的書房這樣,并不是理想的狀態。我理想的書房,最好既舒適,又方便,還整潔。北京有很大的灰塵,書多了更招灰。不講清潔,只一味地追求坐擁書城,是不夠理想的。書應該是用來閱讀的,而且應該在舒適的環境中閱讀。目前我已經在努力地減少藏書了,只有感興趣的書、日常需要用到的書才保留,其他書都去圖書館借閱。今天的書房,對我來講不理想的地方是,我想要用的書找不到。葛兆光(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及歷史系特聘教授)告訴我一個經驗,他和夫人戴燕達成一個協議:書房就這么大,進一本出一本,保持恒定的數量,保證這些留下來的書真的對我們有用。我們沒能像他們那樣,而是每天都有大量的書進來,但出去的書很少。

綠茶:您現在除了給老家捐一些之外,還有什么往外清書的手段嗎?

陳平原:有學生要用的書就送給學生,還有一些捐給老家的圖書館,實在沒用的就當廢紙處理掉。但是送書的速度很慢,需要先進行整理。雖然我想送書,但整理的過程很漫長。

綠茶:您對書有占有欲嗎?

陳平原:會有。凡是讀書人都會喜歡書,從占有欲的程度來講,夏曉虹比我嚴重。她是集郵出身的,凡是集郵的人,都有收藏癖。

綠茶:占有欲是愛書人的通病。您書房中這么多書,有沒有一種或幾種是您的鎮房之寶?

陳平原:我沒有這種類型的書,但有一些書對我有特殊的紀念意義,是我不能散出去的書。它們并不是特別珍貴,而是因為某種紀念意義而對我個人有重要的價值,對別人就不一定有意義了。比如,我對《國故論衡》的初版本特別感興趣,當時我是從網上拍下來的;我對魯迅的幾個早期本子特別珍惜,因為是當年岳父送的;我還對一本特別小的《唐詩一百首》很珍視,因為那是我小時候讀過的。諸如此類,都是跟我個人的生活經驗有關系的書。還有朋友的贈書,我一般不會往外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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