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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字勞動的異化、去異化及非異化

2024-04-14 06:53董若眉黃小茹
山東工會論壇 2024年2期
關鍵詞:社交媒體

董若眉 黃小茹

[摘 要]社交媒體場域中的數字勞動并未掙脫資本增殖的邏輯鐐銬,但其表現出的休閑娛樂等特征仿佛宣告其中的勞動異化已經不復存在。根據馬克思的異化勞動理論可以看出,社交媒體中的數字勞動具有異化與去異化的雙重向度:異化向度表現為異化勞動理論的四重布展,包括勞動者與勞動活動相異化、勞動者與勞動產品相異化、勞動者與勞動工具相異化以及勞動者與勞動對象相異化;去異化向度體現出對異化勞動理論的消解,表現為勞動者需求的滿足以及勞動過程中疏離感的減少。勞動二重性與勞動異化理論的內在邏輯勾連為解釋社交媒體中數字勞動的去異化現象提供了一個理論路徑,同時也蘊含著走向數字勞動非異化的可能。

[關鍵詞]數字勞動;勞動異化;社交媒體;勞動二重性

[中圖分類號]A8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7416(2024)02-0079-11

信息通信技術(Information and Communications Technology,ICT)革命使“勞動”的具體內涵與形式發生了位移,數字勞動作為一種“后勞動”不斷進入人們的視野。目前學術界對數字勞動的界定主要可分為兩類,一類基于意大利自治主義馬克思主義學派的非物質勞動理論,將數字勞動界定為用戶在互聯網上的日常行為活動,并用以批判研究資本與ICT技術合謀下的互聯網用戶的勞工化行為。蒂茲納·泰拉諾瓦(Tiziana Terranova)從這一狹義視角出發,首次提出了數字勞動的概念[1。另一類基于物質勞動視角而“提倡一種廣義的數字勞動理解”2]6,以克里斯蒂安·??怂梗–hristian Fuchs)等人為代表的傳播政治經濟學學派將涉及ICT行業全球價值鏈上的各種具體形式的勞動都歸為數字勞動的范疇。這一廣義定義不僅包含了用戶在互聯網上的產消勞動,還包含了不同行業中受數字技術宰制的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

可見,“數字勞動”的概念涵蓋了多種具體表現方式,不可一概而論。本文關注的是社交媒體場域中用戶參與的數字勞動。在Web2.0時代,網絡社交媒體平臺采用UGC(User Generated Content,用戶原創內容)模式,將大眾的交往力與創造力吸納入了資本邏輯中。UGC模式以定向廣告投送和用戶數據剝削為核心機制,實現了剩余價值生產與資本增殖,使用戶的社交媒體使用行為逐漸“勞工化”為一種超出雇傭勞動范疇的互聯網產消勞動與信息勞動。在歷史唯物主義視閾下,“勞動”議題關系著人之自由解放的圖景。馬克思通過勞動異化理論對工業資本主義時期的工人生存處境進行了批判,從而為實現人類自由自覺勞動的共產主義社會構想了藍圖。如今,社交媒體中的數字勞動并未擺脫資本增殖的邏輯鐐銬,但其呈現出了休閑娛樂和自主勞動等特征,這些不同于傳統雇傭勞動的新特征仿佛宣告其中的勞動異化已經不復存在。關于這種數字勞動表現出的主體自由與主體異化的悖論,學術界存在以勞動異化理論為切入點的兩種不同解讀傾向。一些學者認為社交媒體中的數字勞動表現出“更少的異化”[3,甚至是“非異化”2]342,因為社交媒體中的非物質勞動并未導致智力勞動與體力勞動的分離,并“在一定范圍內實現了人的類本質復歸”4。與此同時,也有學者認為這種觀點過于樂觀5,他們認為數字勞動作為一種新的異化載體,被“數字資本主義主構的新帝國和新景觀所規訓、擠壓和籠罩”6。

那么問題便是,在傳統勞動形態向數字產消勞動與信息勞動的轉場中,社交媒體中的異化勞動是如何展開的?其中是否存在著消解勞動異化的因素?更重要的是,我們該如何從中尋求揚棄異化勞動的途徑?我國作為互聯網大國與人口大國,數字資本對日常生活的殖民化導致數字勞動無處不在、數字勞工數量龐大。有鑒于此,有必要對上述問題展開探討。

一、異化與去異化:社交媒體中數字勞動的雙重向度

(一)異化勞動理論:主客體的矛盾與疏離

馬克思在費爾巴哈式唯物主義的基礎上改造了黑格爾哲學,他將黑格爾的異化論與主客體辯證法從精神領域轉向了實踐領域,從形而上學層面提升到社會現實層次。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以下簡稱《手稿》)中從人本學預設出發,首次系統論述了勞動異化思想的四重規定性:勞動者與勞動產品相異化、勞動者與勞動活動相異化、勞動者與人的類本質相異化以及勞動者與他人關系相異化。

如果回歸“異化”本身,爬梳思想史中異化議題的發展,從盧梭與霍布斯等人的權利讓渡異化,到費希特的自我外化與黑格爾的精神異化,再到馬克思的勞動異化,以及后馬克思主義者的消費異化與科技異化等眾多理論中,我們可以看出異化問題始終與主客體間的矛盾關系密不可分。異化論的哲學發展根植于近代哲學的主客二分模式。異化是主體生成對抗性客體的現象,這種對抗性是一種疏離。在德語中,“異化”的詞源為“entfremdung”,其詞根“fremd”意為異鄉的、他人的、陌生的,帶有對立和疏離的意味。在私有制與資本主義生產條件下,勞動的主客體關系被歪曲,由此產生了勞動異化現象。

勞動異化的產生涉及多重要素。首要的前提是存在勞動主體,即勞動者,他們通過勞動行為將自身本質對象化于勞動產品中,再通過領有(aneignung)勞動產品實現本質復歸,或無法領有產品而中斷復歸進程,進而產生勞動異化。在馬克思的勞動異化理論中,首先是勞動主體的自我異化,即勞動者與勞動活動相異化,這是最深層次也是最基礎的勞動異化,勞動者與作為人本質的勞動能力相疏離;其次是勞動的主客體異化,即勞動者與勞動產品相異化,這是最直觀也是最核心的勞動異化,勞動者與可確證自身存在的對象性產品相疏離;除此之外,在整個生產性勞動過程中,勞動的主客體異化還包含著勞動者與勞動工具和勞動對象相異化?!斑^程的所有這三個要素:過程的主體即勞動,勞動的因素即作為勞動作用對象的勞動材料和勞動借以作用的勞動資料,共同組成一個中性結果——產品”[7,在這里馬克思提到了生產性勞動過程包含的四個重要要素:人的勞動、勞動資料、勞動對象、勞動產品。勞動資料中最重要的要素是勞動工具。雖然在勞動主體展開某次勞動的過程中,勞動工具與勞動對象只是作為因素參與其中,并非此過程中主體生成的對抗性客體,但是,勞動工具與勞動對象作為生產資料,是資本主義社會生產的產物,這兩者是“總體工人”生成的客體,與整個工人階級相疏離。

(二)社交媒體中的數字勞動異化:異化勞動理論的四重布展

數字勞動仍處于資本邏輯的統治之中,已成為資本積累與增殖的新價值源泉。因此,數字勞動不可避免地會產生異化。用戶在社交媒體中的數字勞動生產了大量數據,雖然這些數據經過專業人員的處理后才具有價值,但作為數據生產者,用戶在平臺資本的剩余價值生產過程中扮演著核心角色,這意味著社交媒體中的數字勞動是一種生產性勞動,因此馬克思的勞動異化理論對其仍然適用。根據上文對勞動異化理論的梳理,我們可以從勞動活動、勞動產品、勞動工具以及勞動對象四個方面來分析社交媒體中數字勞動的異化現象。

第一,勞動者與勞動活動相異化。馬克思在《手稿》中對勞動活動異化的批判聚焦于工廠勞動的被迫性,即勞動力在商品化條件下成為被資本支配的瘟疫式勞動。馬克思將這種異化勞動稱作“被迫的強制勞動”[8]54。如今用戶的社交媒體使用行為似乎成為一種自愿的勞動,但其仍具有某種強制性。這里將社交媒體中的數字勞動稱作“自愿的強制勞動”,其異化具體表現為社交脅迫性、規訓性與無意識性。

首先,社交媒體中數字勞動的社交脅迫性致使大眾無法輕易離開社交平臺。當用戶在某一社交平臺中與他人建立了廣泛聯系后,便無法輕易離開,因為離開平臺將會導致人際關系的減少與交往貧困。如今勞動與休閑的時空界限已經消弭,脫離使用社交媒體會對學習、工作與生活造成諸多不便。其次,社交媒體中的數字勞動具有規訓性。資本將社交媒體作為一種意識形態工具,借其將增殖欲望巧妙地灌輸在大眾用戶的自我需求中,實現隱形的規訓與控制。大眾在平臺資本的策略與手段下自愿使用社交媒體并為其提供免費的數據生產,同時,用戶在大數據邏輯的牽引下逐漸喪失自主選擇與批判能力,將平臺資本的“合理化”剝削形式內化為自覺行為,并對平臺產生依賴性。最后,社交媒體中的數字勞動具有無意識性。一方面,社交媒體中的瀑布流、Feed流、未讀紅點顯示、熱點推送等成癮機制導致人們在無意識中更長時間地使用平臺并消費更多內容,這是馬克思所批判的以消耗生命力為代價的勞動生產的數字時代樣態,是一種以剝奪數字生命時間為伎倆的過勞生產;另一方面,用戶很難意識到自身的社交平臺使用行為是一種服務于資本增殖的無酬勞動,因為這種勞動的生產屬性被休閑娛樂屬性所掩蓋,具有極強的隱蔽性。據此,克里斯蒂安·??怂固岢隽恕澳嫦虬菸锝獭备拍?,他指出社交平臺商業利益中的商品交換關系被用戶間的社會關系所掩蓋,因此用戶難以意識到自己正經歷數字剝削[2]344。

第二,勞動者與勞動產品相異化。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 “勞動所生產的對象,即勞動的產品,作為一種異己的存在物,作為不依賴于生產者的力量,同勞動相對立?!?sup>[8]51在工業資本主義時期,工人的勞動產品不僅被資本家所占有,且作為一種異己的力量對工人自身產生了奴役。在社交媒體中的數字勞動領域,這種現象仍然存在。數字勞動者即用戶的勞動產品包括數據信息與UGC,它們均與用戶相異化,具體表現為數據信息商品化與UGC的反向操縱。

在數據信息商品化方面,用戶在社交媒體中生產的具有經濟價值的信息可分為五類:人口信息、個人信息、傳播內容信息、行動信息與關聯信息[3,這些數據信息被平臺占有,經過加工處理后作為商品賣給廣告商,用作后續進行精準廣告投送的數據基礎。在這種數據信息商品化的條件下,數字勞動者被雙重異化了。首先,數據被平臺資本無償占有,用戶的數字勞動成果與成果產生的經濟收益均被資本所控制。其次,數據信息商品化使大眾用戶面臨著消費異化。用戶日復一日收到根據大數據算法精準預測的與自己偏好高度相符的廣告,他們的消費欲望與傾向在潛移默化中被侵蝕與重塑。這種私人訂制式的廣告投送機制,將馬爾庫塞所言的“虛假需求”轉化為看似真實的需求,使大眾的自主消費轉化為“強迫消費”與“非理性消費”。在UGC的反向操縱方面,UGC作為一種符號資本與社會資本,實現了對大眾用戶的情緒與行為的反向馴化。UGC既是用戶在社交平臺中進行自我表達與形象塑造的工具,也是平臺中交往行為發生的虛擬場域。用戶發布UGC即認同了平臺的運行邏輯與交往秩序,這種邏輯與秩序仰賴于點贊、評論與轉發等功能,并被現實中的人賦予了親密或疏離的社會關系的象征。這就導致用戶對優質UGC這種“社交貨幣”的強烈需求,關注自身在虛擬社會網絡中被接納和認可的程度,從而引發“點贊”焦慮、交往焦慮、名譽危機等情感與心理反應,甚至催生出一些未經反思的新興生活方式與習慣,“曬文化”便是其中之一。

第三,勞動者與勞動工具相異化。在馬克思的異化勞動理論所批判的工業勞動中,勞動工具被完全壟斷在工廠主或雇主手中,工人淪為機器的附屬品。社交媒體中的數字勞動作為一種信息勞動,其勞動工具不像工業勞動工具那樣被直觀上壟斷,但對勞動者來說同樣以異己的方式存在。用戶以社交平臺為工具,通過大腦組織經驗知識進行信息創造,在這種數字勞動中,勞動工具是數字平臺與用戶大腦,異化表現在社交平臺的私有性和思考主體性的消解。

社交媒體平臺作為數字勞動工具,其技術、算法與數據均歸平臺資本(持股的公司或個人)所有,而非大眾用戶共有。社交平臺中規則(如隱私政策、廣告投送機制)的制定權和決策權掌握在資本手中,用戶無權對此進行干涉。即使用戶購買了App或其中提供的服務,買到的也只是使用權而非所有權。當App被下架或服務被停止時,用戶的使用權也隨之被強行終止。在大腦異化方面,??怂拐J為用戶大腦產生了異化意味著有人試圖傳播一種意識形態,即宣傳社交媒體公司平臺純粹是正面的,而不討論其負面影響、商品化過程以及誰控制所有權和利潤[2]337。平臺資本通過這種“景觀霸權”制造出意識形態幻象,引導數字勞動者服務于資本主義的生產過程9。除此之外,用戶在社交媒體中的數字勞動包括認知、交流和合作的數字勞動形式2]332,在這些勞動形式中,用戶大腦喪失了思考的主體性與批判性。有研究表明,社交媒體的推送算法會限制用戶接觸與其立場相反的新聞,進而加劇用戶的兩極分化10。社交平臺精心設計與操控的熱搜和大數據推送加劇了信息繭房的形成,消解了用戶的批判思考能力。同時,社交平臺的線上虛擬性使用戶更易發表極端與非理性言論,促使網絡群體極化和群體無意識現象的出現。

第四,勞動者與勞動對象相異化。不同于工業資本主義對體力勞動的征用與剝削,數字資本對人類智力勞動的征用占主導地位,勞動對象也從物質要素轉向非物質要素,即經驗知識。在數字資本對人類的智力與創造力的吸納下,大眾的經驗知識被物化,勞動對象的異化表現在用戶對經驗知識控制權的喪失。

社交媒體是人們分享經驗與觀點的平臺,人類孤立的經驗知識在社交平臺中被社會化地聯系起來。用戶將這些公開且彼此聯系的經驗知識作為勞動對象,通過轉發、評論和發表動態等方式展開數字勞動。經驗知識源自用戶在接受教育的過程以及日常生活中的積累,它們并未與勞動者的大腦分離或對立,但在社交平臺中,用戶展開的智力型與創造型活動(如瀏覽、娛樂和發布動態)被平臺資本所征用,與此相關的經驗知識處于平臺的監管與控制之下,同時平臺利用這一過程獲取經濟利益,經驗知識成為獨立于用戶的物化存在。隱私與服務使用條款賦予了平臺資本此行為的合法性,用戶在創建社交媒體賬號之前必須同意隱私與服務使用條款,這就意味著用戶必然會犧牲對其社交賬號中經驗知識及數據的控制權,以及犧牲在經濟上使用它們的權力。

(三)社交媒體中的數字勞動去異化:對異化勞動理論的消解

在已有研究中,學者們雖未對“去異化”概念進行明確界定,但都在“復歸”的意義與邏輯上使用“去異化”。例如,用“去異化”(de-alienation)表示社交媒體中的數字勞動與大眾傳媒時期的受眾勞動相比,顯示出較低的異化程度[3;象征著主體地位的復歸與人類解放的未來圖景11;代表一種吸引用戶的平臺策略,用以補償用戶的數字勞動異化,以達成勞動同意12。

為了描述與解釋社交媒體及其他場域中的數字勞動異化消解現象,這里提出“數字勞動去異化”概念,并同樣將其置于“復歸”的語境中使用。對勞動去異化的理解可以從勞動異化中得來。在勞動過程中,勞動者作為主體,對客體(勞動對象)展開對象化行為,并占有此過程的結果(勞動產品)以使自己的本質達到完滿,從而達到自由自覺的勞動。產生勞動異化意味著勞動者無法領有可確證自身本質的對象化產品,自由自覺勞動的需求沒有(也無法)滿足,勞動者與自己的類本質和勞動產品相疏離。勞動去異化則意味著人本質復歸的進程向前推進,一些過去無法滿足的自由發展需求現如今獲得滿足,勞動過程中的對抗性與疏離感降低。社交媒體中的數字勞動去異化表現在其對勞動者需求的滿足:休閑娛樂式勞動、盡情的自我表達和情感價值的獲得、勞動過程中疏離感的減少、更為自主的勞動、與他人的密切聯系以及生產與自身個性相符的勞動產品。

在異化勞動理論的四重布展下,對比社交媒體數字勞動與傳統雇傭勞動,可以更為直觀地觀察到數字勞動的去異化現象。在勞動活動異化方面,數字勞動與傳統勞動都經歷了勞動力商品化過程,但數字勞動更加凸顯出自愿性與休閑性,與傳統的“瘟疫式”勞動有明顯不同。在勞動產品異化方面,兩者都表現出勞動者無法完全占有勞動產品的特點,但數字勞動者可將其勞動產品(UGC)用于自我表達與形象塑造,以滿足交往、情感和娛樂需求;在勞動工具與勞動對象異化方面,雖然兩者的勞動工具與勞動對象并非完全由勞動者掌控,但數字勞動者對其勞動工具(大腦)和勞動對象(經驗知識)具有更高的掌控程度,表現出更強的自主性。

這種數字勞動的去異化性質讓大眾樂此不疲地參與其中,并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ヂ摼W與移動設備已融入日常生活,幾乎人人都可以隨時隨地參與社交媒體中的數字勞動。用戶已不再是傳統媒體時代的消極被動的受眾,而是成為擁有更多自主權的內容創作者與消費者,甚至還可能獲得一定的知名度與金錢收益,并參與到政治、經濟、文化與社會事務中。這種從雇傭勞動向數字勞動、從物質勞動向信息勞動、從體力勞動向腦力勞動的生產范式變遷,使人類的勞動與生存方式發生了質的變革。

勞動去異化不僅是當今數字勞動的特征,也是數字科技應用下勞動發展的必然趨勢。私有制與自發分工是勞動異化產生的前提條件,而數字勞動所依賴的數字科技既為揚棄私有制奠定了物質基礎,又縮小了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的對立,推動了自發分工的消解與自覺分工的發展,從而加快了勞動去異化的進程。除社交媒體中的數字勞動外,如今數字科技的眾多應用領域也凸顯出勞動去異化的趨勢,如人工智能解放了重復枯燥的勞動,大數據及云計算推動了生產規模的擴大與生產效率的提高。在高新科技蓬勃發展的可見未來里,勞動去異化將成為必然的發展趨勢。

二、勞動二重性:社交媒體中數字勞動去異化的解釋路徑

除了關注社交媒體中數字勞動呈現出的去異化現象,我們還需研究這種去異化過程的實現方式以及其中蘊含的異化消解因素。馬克思在《手稿》中從經濟哲學角度對異化勞動展開批判,這也是其政治經濟學研究的最初起點。在異化勞動批判的旨向下,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構建了以剩余價值等理論為核心的政治經濟學批判體系。其中,“勞動二重性”學說有著重要意義,馬克思認為此學說“是理解政治經濟學的樞紐”[13。馬克思思想發展的連續性使得“勞動二重性”與“勞動異化”之間存在內在的邏輯勾連。因此,“勞動二重性”提供了一種解釋社交媒體中數字勞動去異化的理論路徑。

(一)勞動二重性與勞動異化

在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中,勞動二重性是指人類勞動有具體勞動和抽象勞動兩個方面。在商品生產性勞動中,具體勞動創造使用價值,體現了人與自然的關系;抽象勞動創造價值,體現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即社會關系。所有商品都是由人類勞動創造的,因此商品具有使用價值和價值二重性。此外,在馬克思的語境中,“勞動”不僅是一種社會經濟活動,更是人類最基本的存在方式,所以也必然有哲學層面的意義。在哲學層面中,馬克思的“勞動”也具有二重性,指勞動具有積極勞動和消極勞動兩個方面[14。這種勞動二重性理解的文本溯源是馬克思在《手稿》中的論述:“黑格爾站在現代國民經濟學家的立場上。他把勞動看作人的本質,看作人的自我確證的本質;他只看到勞動的積極的方面,沒有看到它的消極的方面?!?sup>[15]320馬克思的勞動概念是對黑格爾的抽象精神勞動概念的批判性繼承,他肯定了黑格爾勞動的“積極的方面”,即勞動作為一種對象性活動可以確證自我存在,“我的對象只能是我的一種本質力量的確證,就是說,它只能像我的本質力量作為一種主體能力自為地存在著那樣才對我而存在”16,這體現了勞動的非異化性質;同時,馬克思也指出勞動有“消極的方面”,即勞動中包含著否定人存在和背離人本質的一面,并在勞動異化理論中對消極勞動進行批判。所以,對象性勞動(即非異化勞動)是勞動的積極方面,異化勞動是勞動的消極方面。

在商品生產條件下,政治經濟學范疇與哲學范疇的勞動二重性在本質上是同一的,它們是勞動的本質規定性在經濟社會與人的存在兩個不同層面的表現。具體勞動體現的是人與自然的關系,需通過社會確證(social validation)以獲得社會屬性,這個確證過程表現為商品交換。通過交換,私人勞動轉化為社會勞動,具體勞動被還原為抽象勞動并表現為價值與交換價值的形式。在這個過程中,勞動便獲得了其消極方面的規定性:私人勞動通過抽象勞動獲得了普遍性,但勞動產品與勞動主體的特殊性均被抹除。抽象意味著消除一切差異性和規定性,是一個空洞無物的稀薄概念。抽象勞動即“勞動一般”,它“表現出一種古老而適用于一切社會形式的關系的最簡單的抽象”[17]29,這是對具體勞動的豐富規定性的剝離,對勞動主體來說表現為異己性。這表明,具體勞動作為可以確證勞動者本質規定性的積極勞動,在商品交換條件下被轉化為體現著勞動消極性的抽象勞動。資本主義商品經濟將異質化的勞動生產整合為同質化的商品生產,人們的勞動生產關系和社會關系都表現為商品之間的關系,即物與物之間的關系。這也是盧卡奇在《歷史與階級意識》中所批判的物化。所以,在商品生產中,具體勞動與積極勞動具有同一性并表現為可確證勞動者本質的非異化勞動,抽象勞動與消極勞動具有同一性并表現為否定性的異化勞動。在資本主義生產中,勞動異化問題的關鍵,就在于包含豐富規定性的具體勞動在“社會確證”環節被還原為抹除個性的抽象勞動。

(二)數字勞動去異化何以實現

馬克思曾指出,雖然抽象勞動作為最一般的勞動是“適用于一切時代”的范疇,但其現實規定性同樣是歷史關系的產物,勞動二重性在不同歷史時期有著不同的適用程度與現實意義[17]29。只有在商品生產條件下,具體勞動才會被還原為抽象勞動并表現為價值形式。在原始公社時期,公社中的勞動生產服務于集體并在勞動產品的分配上采取平均分配方式,生產者的具體勞動無需進行交換便可獲得社會屬性,因此這個時期的勞動無需表現為抽象的價值形式。而在資本主義生產時期,商品生產者的勞動首先是作為私人勞動進行的,只有通過商品交換,將勞動產品還原為一定量的勞動時間,即還原為一定量的抽象勞動,才能使個體的勞動獲得社會屬性。

在當今的社交媒體平臺中,勞動二重性的現實展開情況與以往時期不同。用戶通過參與同一種數字勞動,創造出兩種勞動產品——UGC與數據。這同時帶來了兩種使用價值,一種用于滿足用戶自身的社交娛樂等需求,另一種用于滿足社交平臺的資本增殖需求??死锼沟侔病じ?怂拱亚罢邭w結為“交往和公共知名度”(communication and public visibility),指用戶在社交媒體中的行為活動(點贊轉發、評論互動、發布動態等)構建出的社會關系網絡與社會資本;后者被歸結為“面對定向廣告的可能性”(the possibility that they are confronted with targeted ads)[2]344,這里簡稱為“廣告空間”,指用戶的社交媒體使用行為向廣告商提供了廣告精準投放的先決條件——用戶數據與虛擬場域。因此,社交媒體中數字勞動所創造的使用價值也具有二重性,一方面用戶為滿足自身需求而生產使用價值,另一方面,他們也為社交媒體平臺的資本增殖需求創造了盈利機會。

正是“交往與公共知名度”這種使用價值為社交媒體中數字勞動去異化的實現提供了契機?!敖煌c公共知名度”本身具有社會性質,用戶在生產這種使用價值的過程中,私人勞動直接成為社會勞動的一部分,無需經過社會確證,即無需還原為抽象勞動便可獲得社會屬性。因此,數字勞動在獲得普遍性的同時,也保留了勞動者的個性和勞動產品的特殊性。同時,“廣告空間”通過交換將數字勞動還原為抽象勞動,以獲得社會屬性并實現資本增殖,即用戶產出的數據經加工處理后被售賣,表現為平臺資本與廣告商之間的交換價值形式。在這種社交媒體平臺的去異化機制下,用戶的數字勞動擁有一定的個性與積極性,商品化的抽象過程憑靠算法與數據的一般性而實現。因此,社交媒體中的數字勞動在商品化的同時也保留了勞動的積極方面,實現了勞動去異化。

在資本對社會的全面吸納下,私人勞動無需通過社會確證便可直接成為社會勞動的一部分,這種現象尤其普遍存在于大數據和人工智能等模式下的數字智能化生產中。這些智能化模式下的勞動是一種基于共有的網絡協同生產(commons-based peer production)[18,也是哈特(Michael Hardt)和奈格里(Antonio Negri)所言的“共同性”(the common)生產的具體表現。在這種生產模式中,資本吸納了大眾的“一般智力”甚至是“一般智能”,私人勞動在交互合作式生產中直接表現為創造價值的社會勞動。過去機器大工業時期的工廠機械已經演化為今天的人工智能與算法算力,勞動分工形式由簡單協作發展為人機交互,勞動資料及產品與勞動者之間的關系也已不再是簡單的異己與對立。在當今社會中,私人勞動與數字技術的交織作為一個共同體支撐著社會勞動生產,并形成了特定的公共領域空間。在這些領域空間中,勞動展現出積極性,加速了人本質復歸的進程。

三、走向非異化:社交媒體中數字勞動的未來可能

在馬克思那里,異化勞動被視為一種特殊的社會生活階段,它限制了人類的自由和本性發展。與此對應,非異化作為異化的對立面,是為了支撐起異化概念而預設存在的一種本真狀態。異化所表述的正是人類的生存偏離了這種本真善好的生活,要實現人類自由發展與全面解放,就要通過克服異化以達到非異化狀態。馬克思認為,非異化勞動意味著自由自覺的勞動,是一種對共產主義的構想:“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間、人和人之間的矛盾的真正解決,是存在和本質、對象化和自我確證、自由和必然、個體和類之間的斗爭的真正解決?!?sup>[15]297在實現非異化勞動的社會構想中,人類的“對象化”完成了自我復歸,與“自我確證”達到統一。雖然社交媒體中的數字勞動去異化對勞動異化產生了消解,但它只代表與先前社會階段中的勞動相比具有更低的異化程度。從本質上來講,它仍是非異化的未完成階段,同樣需要被批判與超越。同時,去異化與非異化同屬人本質復歸的邏輯,因此我們可以從數字勞動實現去異化的因素中尋找走向非異化的進路。

社交媒體場域中的數字勞動生成了“交往和公共知名度”與“廣告空間”這兩種使用價值,正是前者為數字勞動去異化的實現提供了契機,它象征著勞動的積極性與自由性,后者則反映出消極與否定的一面。這兩種使用價值對應著數字勞動非異化的兩種進路:一方面,將前者擴大發展,即更有效地發揮社交媒體平臺的傳播與社交屬性;另一方面,對后者進行牽制,即減少甚至去除商業律令對社交自由與傳播自由的侵害。這兩種進路的耦合可能之一便是“數字公地”?!皵底止亍笔且环N對當前商業性社交平臺的替代性設想,旨在提供一個服務于集體性公共生活與大眾對話協商的數字平臺,它具有去商業化、去中心化、去等級制、保護數據隱私和保留數據所有權等特征。數字公地與當今主流社交媒體平臺最大的不同在于其弱商業性和重公共服務性,其中不存在商品交換和社會確證的場域——資本市場,也就不存在主流社交平臺對信息的壟斷和對數據所有權的剝奪。這種設想可以實現大眾的私人勞動無需經過社會確證便直接擁有社會價值,是一種數字勞動走向非異化的可能途徑。世界范圍內已有一些數字公地的實踐范例,例如,旨在為普通民眾發聲或因對媒體信息壟斷的不滿而挑戰其中商業文化霸權的另類媒體(alternative media),由工人和用戶集體擁有并控制的平臺合作社,以及在公共服務中做出貢獻的北歐公共廣播體系等。這些實踐展示了數字公地的可行性與潛力。

除了數字公地的構想外,從前文對勞動活動異化、勞動產品異化、勞動對象異化以及勞動工具異化的分析來看,還有一些走向社交媒體中數字勞動非異化的可能途徑值得探討。首先,在工作與休閑時空界限消弭的今天,我們作為互聯網時代的數字勞動者,該如何爭取自身作為勞動者的權益?其次,我們需要思考如何將數字科技的應用從為資本服務轉向為社會大眾服務,將“作為資本的數據”(Data as Capital)重新定義為“作為勞動的數據”(Data as Labour)[19,從而將數據視為用戶財產以使大眾用戶從中受益。此外,有關數據所有權的問題也值得深思。是否應當將數據“產生的進展與產品返回到構成數據共同體的機體本身”,即實現“一般數據的共享”20以克服數據信息商品化問題?最后,互聯網巨頭是否應當為廣大網民的數字勞動支付勞動紅利?國家又該如何做出行動以使我國社交媒體平臺體現出社會主義公有制特色?當下與未來的研究應不斷尋找爭取數字勞動非異化的理論路徑,并將這些路徑照進現實。

注釋

①馬克思將資本主義社會生產按最終用途分為兩大部類:生產生產資料的部類,以及生產消費資料的部類,前者稱第I部類,后者稱第II部類。勞動工具與勞動對象屬于生產資料,是第I部類生產的勞動產品。

②學術界存在著關于馬克思理論發展“斷裂”與“連續”的不同觀點。以阿爾都塞為代表的部分學者持有前者觀點,認為馬克思在1845年后與其青年時期以異化勞動為代表的人本主義理論決裂;后者為目前學術界主流觀點,認為馬克思的早晚期理論具有連續性,異化始終是馬克思所關注的重要思想。本文持有后者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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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ienation,De-alienation and Non-alienation of Digital Labor:

Discussion about Alienated Labor on Social Media

DONG Ruomei,HUANG Xiaoru

(School of Marxism,University of Chinese Academy of Sciences,Beijing,100049)

Abstract:The realm of digital labor within the domain of social media has not yet fully emancipated itself from the constraints of the logic of capital accumulation.Nevertheless,its distinctive characteristics,such as leisure and entertainment,appear to suggest that the alienation of labor within this sphere no longer exists.Drawing on Marxs Theory of Alienated Labor,it can be observed that digital labor on social media manifests a dual dimension of alienation and de-alienation.The dimension of alienation can be elucidated through the four fundamental facets of the theory of alienated labor,which include the alienation of laborers from their labor activities,labor products,labor tools and labor objects.Conversely,the dimension of de-alienation signifies the unraveling of the theory of alienated labor,characterized by the fulfillment of laborers inherent needs and a reduction in the sense of estrangement during the labor process.The intrinsic logical interconnection between the duality of labor and the theory of alienated labor serves as a theoretical framework for comprehending the phenomenon of de-alienation within digital labor on social media platforms.Embedded within this framework lies the potential for digital labor to evolve into a state of non-alienation.

Key words:digital labor;alienated labor;social media;duality of labor

(責任編輯:楊 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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