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鼻子

王才興

肖紅的天一下子黯淡下來。

放學的鈴聲響過，孩子們的喧嚷漸漸離去，校園變得安靜。只有香樟樹上歸棲的鷓鴣鳥不識時務地在咕咕啼鳴，令她心煩意亂。她無緒地呆坐著，心里氣躁郁悶……近晚上6點，她才關燈，怏怏走出辦公室。

拖著重步來到家門，她窸窸窣窣落從坤包摸出鑰匙，插入司伯靈鎖內，磨嘰磨嘰半天，終于“噗”的一聲，門彈開了。進屋瞥見長條形的餐桌上飯菜已端正好，筍干炒雞蛋、冬瓜排骨湯、蒜泥莧菜、腌黃瓜，兩碗飯、兩雙筷子。丈夫黃敦在沙發上“葛優躺“，邊刷手機，邊等侯她。

她順手將包包朝沙發旁的方桌一摜，氣呼呼落坐餐桌前。明晃晃的吊燈下，飯菜的熱氣拽著戾氣直往上躥……一向溫順的他，變得很識趣，盡量不惹她，更不殷勤，生怕成了出氣筒。他只是從沙發輕輕爬起，無聲地上桌。他一上桌，兩人默契地動箸，夾菜，扒飯。

她慢騰騰咀嚼著，口里的飯菜似乎失去往日的滋味，仿佛還滋生出絲絲苦澀，喉嚨壘了堤壩似的難以下咽。于是索性擱下筷子，默坐，喘著悶氣，耳朵開始嗡嗡作響，午后的一幕晃動在眼前……

下午第二節課，她正端坐桌前，專心批改作業。小李老師走進辦公室，招呼道：“肖老師，門外有人找！”

她快步來到門外，發現走廊站著一男青年，25歲左右，穿粗布的勞動服，身上跑出刺鼻的汽油柴油的混合味。他的臉又黑又瘦，右鼻孔塞著洇血的棉絮，眼神陰鷙，冷光瑩瑩，眼珠子直勾勾盯住她。

“肖老師，還認識我？”他冷不丁冒出一句。說話時微微一笑，但笑顏還沒綻放，就潦草地收回。

“你是？”她驚疑地問道。

“想不起了吧，我是你學生，劉星。當初你曾當著全班的面，調侃我是班級的一顆流星！”他玩世不恭地說道。

她兀然記起，是他，劉星，她的學生。形貌變化不大，只是人長高長大了，看上去比上學時更黑更瘦。那時他上小學五年級，課上調皮搗蛋，做出怪異的動作，常被她叱罵，罰站……

“哦，記起來了，是你，劉星！”

她不明白他的來意，疑惑地說道：“找我，有事？”

這時走廊里添了一位老太太，70歲上下，手里捧個手機。肖紅的注意力在劉星，沒在意她。

“那天課上，我拽了一下前座女生的頭發。你立地過來，對準我的臉兇兇一巴掌，揍得我眼前漆黑，臉發腫，鼻子淌血?！彼麧M含責怪與抱怨的語氣敘說這著。

肖紅稍作回憶，便記憶起來。那是期末的一堂數學復習課，她正投入地講解習題，聽到女生“哇”的一聲，循聲發現他正攥住那女孩的頭發。她怒不可遏，小跑過去，甩給他重重的一巴掌……

“當時是為你好。你自個不專心，還影響其他同學?！?/p>

“你下手真狠！一巴掌將我打成破鼻子，至今還時常流血！”

“今天來，就為這事？”

“嗯！就為這事?！?/p>

“事情過去十多年，你想咋辦？”

“得向我道歉，賠償精神損失！”

劉星微微激動，說話嗓門變粗變高，情緒躁動不安。

聽到吵鬧聲，沒課的老師都聚攏過來……

見情勢不妙，小李老師躲到一旁，撥通了校長的電話。

校長匆匆趕來，將肖紅和劉星請去校長室。老太太緊隨其后，她是劉星的奶奶。

校長向劉星詢問事情的緣由經過。劉星起始有些遲疑，吐話咯咯噔噔，后來的敘述變得順暢，振振有辭……待他講完，校長便向肖老師發問。

肖紅臉漲得通紅，樣子很尷尬，矢口否認道：“十多年前的事，哪里記得清？”

她的改口，激怒了老太太。她揮舞著手機，咆哮道：“剛剛還承認，現在想抵賴！我手機里有錄音！”

“沒打，肯定沒打?！毙ぜt很堅持，信誓旦旦。

劉星頓時臉上失色，身子扭曲夸張，大吼道：“你算什么老師！狗屁，滿嘴胡話！我可以讓班級同學來作證?！?/p>

“讓他們來，我候著?！?/p>

“你這潑婦，不得好死……”

劉星開始出言不遜，破口謾罵。校長推搡著肖紅的肩膀，示意她先回自己的辦公室。

肖紅走后，校長和顏悅色，說著軟話，不住安慰劉星和老太太，竭力使他倆消氣，熄火，平靜下來……并承諾，待事情調查清楚，校方會給他們滿意的答復。為方便聯系，校長主動和劉星加上微信……

窗外的月光漸漸黯淡，夜色向濃黑的深處漫延。肖紅的腦海中有無數念頭在不住地冒泡，就像坐在夜幕下的列車上，透過車窗遠方不時有星星點點的燈火閃爍……劉星和老太太沖她咆哮的情景不時浮現出來，襲擊她，使她無法入眠。她努力嘗試忘卻，讓奔騰的思維剎車：掰開十指數數，耳朵里塞棉球，蒙上被子閉目，但幾乎徒勞……曾經有片刻的小睡，一個夢闖了進來：秋天的夜晚，她坐在老宅的院子里，秋風瑟瑟，粗大的槐樹上傳來咔嚓咔嚓清冷的響聲，是毛毛蟲在嚙咬樹葉的聲音。突然一條毛毛蟲從樹上跌落，掉在她頸部，冰冷冰冷，頓時滿身起了雞皮疙瘩，哇，她驚叫一聲。夢醒了……

那至暗的時光，心情糟透了。男友背著她，偷偷摸摸搞地下戀，插足者竟是自己的表妹，姑姑家的女兒。那天表妹上她家，彼此談得投緣，像孩時一般熱絡。男友發來短信，說假日廣場新開一家櫻花日本料理店，請她去嘗鮮。她邀上表妹同去。用餐期間，他和表妹眉目傳情，情意曖昧。趁她上衛生間，男友要了表妹的手機號。以后的日子，他倆你儂我儂，黏在一起……為此，她家和姑姑家翻了臉，表妹的婚禮全家賭氣拒絕參加……她憋屈、傷心，情緒變得焦躁、粗暴，常為學生的小過大發脾氣，比如課上遲到、自修課講話、作業拖拉、做錯題等，將莫名之火在教室引燃……那次課上，劉星的不雅舉止極度刺激她，像炸藥包點燃了引線，她對男友所有的憤懣和痛恨，化作滿身的力氣匯聚在那一巴掌上。劉星的臉上陡添幾道印痕，殷紅的鮮血從鼻子汩汩流淌。她心里著慌，趕忙拉他去醫務室。校醫用藥棉堵住他的鼻孔……她懊惱不已，后悔自己情緒失控，出手過重。持續數日，她擔心，忐忑，惶惶然，生怕家長來校唯她是問，自己在同事面前出丑。所幸的是，后來風平浪靜，歸于沉寂……可時隔多年，他們還是找上門來。哎，該來的還是來了……

和男友分手后，她的婚姻觀起了顛覆性的變化，她只想尋覓一位真心實意愛自己的男人，過素樸恬淡的日子……

丈夫黃敦，是鄉醫院的外科醫生，人厚道、實在，不善甜言蜜語，更沒有風花雪月似的浪漫。但關鍵是，他愛她，愛得瘋狂，死心塌地，無怨無悔……結婚一年后，她生下女兒，自己卻像變了個人，不想說話，懶得搭理人，連朋友也不愿見，很多時候心里難受，郁郁寡歡，獨自默默流淚。她要么傻坐，要么臥床；晚上整夜失眠，白天全身乏力，神志迷糊……后來丈夫陪他去看心理醫生。醫生診斷患的是產后抑郁癥，讓她吃藥治療，什么氟西汀、拉法辛、米氮平、阿米替林，服了整整兩年……

校長喊來當年和肖紅搭班的幾位老師，了解核實事情真相。有老師說時間久遠，已經記不得。有老師說確有其事，但起因經過已模糊不清。校長又喚來英語老師劉蘭桂，詢問劉星的情況，因為他們是同村人。她告訴校長，他們雖同住一個村，但她出嫁后不久，村莊拆遷，村民都住進安居房小區，平時見面甚少。春節時聽母親講起，他的婚戀一直不順，曾處過多個對象，但都黃了。其中一個交往兩年，已到談婚論嫁的地步。女孩的叔叔是公安局民警，無意中在公安網上發現，劉星就讀職業中學時曾參與打架斗毆，被刑拘15天。女孩父母獲知，驚恐害怕，便不準他們交往，她的母親甚至為此以死要挾……另一個女孩在和她接觸交往中，發現他鼻孔多次淌血，便心生疑慮，懷疑他的健康，最后兩人終止關系。

校長問起劉星的家境狀況。劉老師回答，經濟條件比較普通，劉星在汽修廠當修理工，每月薪酬3000多元，父親在一家私營企業打工，母親閑散在家。不過，他有個很風光的舅舅，在日鑫化纖廠擔任副總經理。校長聽后心里陡地豁亮，精神一振。日鑫化纖廠是寺北鎮年銷售幾十億的骨干企業，老總沈國良是本地商會的會長，與他同為縣政協委員，常一起開會碰面，關系很鐵。校長想，請沈國良出面說服麾下的劉星舅舅，幫助調解此事，豈不事半功倍？

隔日下午，校長親自駕車，去日鑫化纖廠接上舅舅，一起去劉星家。劉星居住的豐碩家園，是一處安居房小區。他家在6樓，裝潢簡陋，室內擺設清湯寡水，只有沙發、電視機、木床等有限的幾件家什。

天上老鷹大，地上舅舅大。今日舅舅大駕光臨，全家人喜臉相迎，待他似眾星捧月。

舅舅見了劉星，斜睨著眼，朝他劈頭一句：“小赤佬，長本事了，去學校鬧事了？”

劉星抖抖索索，支支吾吾。父母見狀，不吱聲，難堪地站著。

一旁的老太太聽了舅舅的話心里不順，憋屈地嘀咕：“怎么說成是鬧事！老師打人，難道是應該的？”

“多少年的老黃歷了，還翻出來？”他就是被你們寵壞的。

老太太氣鼓鼓，眨巴著眼，沒了聲氣。

“不準再去無理取鬧！青竹竿掏茅坑，只會越掏越臭。小赤佬也老大不小了，準備一輩子打光棍？”

舅舅的話像明晃晃的匕首扎在一家人的心臟，他們都感覺著疼。那是一種尖利的疼，也是一種堅硬的鈍疼，疼得無法喊叫，無顏言說，像啞巴吃了黃連……

過了好久，劉星母親半是答應舅舅，半是代表劉星表態，說：“曉得了，曉得了！不鬧，不去鬧了！”

劉星蹲坐在陽臺上，嘴里“嗤嗤”吸著煙。地上的大煙缸內，一支還沒掐死的煙頭正冒出絲絲青煙。他伸手捉住，用力死死一摁，滅了。他久久盯望煙缸，那些煙頭長短不一，橫七豎八，有的倒插，有的斜躺，有的平躺。他盯看著，心里在傻笑，它們仿佛一個一個的人，一個一個的人生。有幾個煙頭挺長的，只吸了幾口。他感覺心痛，撿它們在一旁，準備等會點燃再吸……他立起身，依偎在窗前，遙望對面樓屋，萬家燈火。依稀可見有一家廚房油鍋內冒著熱氣，煙霧繚繞，好像是油煙機出了故障；有一家的餐廳人頭攢動，吆五喝六，已經開宴。他曾有一個心念，購買一架俄羅斯高倍望遠鏡，闖入對面的私密領地，窺視他們的狂喜或呻吟，以觀照自身捉摸不定的內心。不知為何，這一愿望總是落空，遲遲沒實現……曾經，舅舅是多么和藹可親，他常摟抱兒時的自己，歡笑聲時常充斥在他懷里。朦朦朧朧覺得舅舅巨人般的存在：家里遭困難，他總出手相助；中考時自己成績一塌糊涂，他幫助聯系進了職校；職校畢業后，舅舅安排他去他的企業工作，但他對那兒的工作沒興趣，不上心，吊兒郎當；舅舅怕產生負面影響，重新安排他去了汽車修理廠……自那次打架后，舅舅的態度變了，臉上總顯出鐵板似的冷冰與威嚴。在職校，他就讀的是汽車修理專業。那時，他著魔似暗戀上班級的她。她的模樣酷似肖老師，小嘴，大眼，文靜賢淑，微笑時露出兩個小酒窩，令他心動、傾倒；她蹙眉發火的樣子也惹他歡喜，惹他愛。當聽說她被隔壁班兩個男生騷擾，他立地催生出俠骨柔情英雄護美之心，內心起誓要用自己的臂膀去保護她，呵護她。那晚在回宿舍的路上，兩個男生攔住她，要她陪同去吃夜宵。她不情愿，三人便推搡拉扯。見此情景，尾隨后面的他沖上前，高聲與他們論理，沒說上幾句便扭打起來。他出手迅捷，揮舞拳腳，將其中一位鼻梁骨打斷。事情鬧到派出所，他被賠償醫藥費營養費近萬元，刑拘15天……那日下午，兒時的兩個伙伴來汽車修理廠找他敘聊玩耍。臨別時，他熱情邀他們去家啜酒。酒至一半，他的鼻子又滴起血來，他邊用棉球堵住邊抱怨道：“該死的破鼻子，一遇上干燥天，或感冒上火，便發作流血?！庇谑侨斯餐雌鹆四谴嗡话ご虻挠洃?。不知為何他倆起勁地攛掇他，去學校討要說法。一旁的奶奶首次聽聞，憤激不已。一向不依不饒、不占便宜不罷休的奶奶竟縱容他，提出要陪他一起去……他反復咀嚼著肖老師年輕時的容貌，像老牛芻食回憶起著的容貌，小嘴，大眼，文靜賢淑，微笑時露出的兩個小酒窩……哎，眼下的她老了許多，已不見先前燦璨的笑容，眼角布滿波浪似的魚尾紋……

劉星去學校的前幾日，肖紅向教育局遞交了申報小學高級教師職稱的材料，學校同時申報的有3位老師。近日教育局接到匿名信，舉報肖紅，說她師德有問題，平時經常毆打體罰班級學生，新近還有學生家長來校告狀、問責，不宜參評高級職稱。此事一經傳開，老師間熱論紛紛，有的說肖老師評職稱的事沒戲了，肯定要泡湯；有人認為，公義自在人心，相信組織會有公正的處理；有對此不屑者，認為老師間本來內卷嚴重，現在升級成內斗，背后施放暗箭者實在無良、缺德……消息傳進肖紅的耳朵，無異于雪上加霜。白天她變得神志恍惚，愣怔，眼神發呆，走路懨懨。上課語無倫次，心不在焉。晚上躺著，滿腦子虛妄的念頭，一會兒出現劉星和奶奶拽住她論理的情景，一會浮現老師們嘁嘁喳喳交頭接耳的場景……肖紅由丈夫黃敦陪同，去看心理醫生。醫生聽聞肖紅的介紹，診斷為因精神受強烈刺激，引起抑郁癥復發。醫生為她開了10天的休息證明，吩咐她邊服藥邊休息，并建議外出旅游散散心……黃敦去學校，將請假單交由校長，并對他說：“肖紅遭遇侮辱性的話語，精神受到極大傷害，情緒不穩，必須讓劉星當面道歉，并保證日后不再尋釁肇事。同時他責怪校方管理不嚴，門衛怎么能準許外人隨意出入？要是肖紅有什么后果，校方必須承擔所有責任……校長讓黃敦轉告肖老師，職稱評定之事學校會向教育局澄清事實，相信上級領導會秉公辦事；她的課務已作妥善安排，希望她在家靜心休養，早日康復。至于為何放人入校，校長解釋，校園不是涉密單位，有事者皆可進入，無理由拒絕……

校長雙手托腮坐在辦公桌前，陷入了沉思。開學至今校園麻煩事頻發，牽制了大量的精力。他捋理頭緒，反復思考：究竟是湊巧、偶然，還是事出必然、管理中有漏洞？他一時找不出答案。莫非，校園搞基建破土動了風水？是否私下請個算命先生，勘探一下校園的風水……先是六年級的一個男生，仗著臂力大手勁足，與班里男生逐個掰手腕，拗手勁。他力壓眾人，名噪全班。后來他在校園像擺擂臺一樣尋找對手，不料。遇到勁敵。對手也是六年級的男生，他非但拗不過，還當場被對方攥得嗷嗷亂叫，回家后仍是叫疼不已。父母帶他去醫院作X光檢查，診斷結果為手腕粉碎性骨折。于是他父母來學校吵鬧，要求學校承擔責任，賠償醫藥費、營養費。為處理這事，他忙乎了好幾個禮拜。不久前攤上的事更大更棘手！五年級的電腦課上，一頑劣的男生大聲嚷嚷，老師設法阻止他，他不聽，依舊我行我素。老師無奈，斥責他，趕他離開教室。他沖出教室，爬上走廊欄桿，做出跳樓狀。老師見后慌忙奔跑過去死死拖住他，費九牛二虎之力將他拽回教室。老師重返講臺時，臉色蠟白，咬牙蹙眉，樣子十分痛苦。數分鐘后老師頭一歪，“嘭”地倒下地。班長喚來校醫，將他送往鎮醫院搶救。到醫院時，心臟已停止跳動。原來老師患有心臟疾病……在善后處理中，家屬提出，他倒在講臺上，必須享受因公犧牲的待遇。為這事他多方奔波，耗了整整幾個月……而眼下肖老師的事又起波瀾。他感覺如在玩童年的蹺蹺板，一方摁下去，一方又蹺起來。他琢磨，得親自與肖紅推心置腹聊一聊，讓她卸下包袱，釋放糾結。但又覺不妥，平時與她甚少交流，只身前往似乎突兀生疏；一旦談崩，便成死局僵局，沒了回旋的空間。倏地腦海里跳出一人，倪海燕，肖紅的同事、好閨蜜，平日里她倆形影不離，常一同散步，一同吃午飯，一同上廁所……對，由她先行開導疏通，靜觀事態發展。

倪海燕提上水果，捧了鮮花，來到肖紅家。才幾天時間，肖紅一下子消瘦許多，臉色蠟黃，凹陷的大眼顯得空洞、黯淡。見面的剎那，她眼里閃過一絲亮光，即刻又熄滅。

“謝謝你，來看我。帶啥禮物，跟我還客氣？”

“伴手禮。不值錢的。身體好些了么?！?/p>

肖紅沒有回答倪老師，反而發問道：“老師們背后如何議論？”

“老師和學生都認為，你沒錯！事情過了十多年，還來胡覺蠻纏，簡直是荒唐，無理取鬧！”

“真的？”肖紅聽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繃緊的神經似乎放松不少。

“校長說了，職稱的事你別放心上，你工作勤勉，是區的教學能手，又是優秀班主任，多次榮獲市級、區級榮譽，學校一定會為你去爭取?！?/p>

“嗯，謝謝學校理解和支持?！毙ぜt的臉不經意掠過一絲笑意。

“劉星家已表態，不再來鬧了?！?/p>

“嗯。知道了?！?/p>

“你別多想，在家好好靜養，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我主要是心里氣不過。他罵得多難聽，什么不得好死，什么斷子絕孫……”黃敦聽聞后，也火冒三丈，咽不下這口氣。

“黃敦那里你多開導勸說，讓他別多計較，劉星畢竟是咱們的學生?！?/p>

校長聽了倪老師的匯報，覺得事態正向好發展。旁敲側擊，打迂回戰，是他處理突發事件的套路。這次又顯靈，他不免心生喜悅。但事情還沒最終了結，絲毫不得馬虎，得趁熱打鐵，摁住兩頭，不讓任何一頭蹺起來。一旦起反復，處理起來將會更棘手，更難纏。

他微信聯系了劉星，鄭重告知他，肖老師被氣得生病，臥床在家，不吃不喝……讓他抽空去看望，安慰。

劉星讀到微信，心一下子懸空起來，慌忙回應校長：“嗯，校長，知道了?！辈⒏缴弦粋€悲傷的表情。

劉星感覺挺為難。單人前往去見肖老師，既害怕又沒膽氣，更拉不下面子。找人陪同去，和誰？似乎也沒合適的人選。他躊躇，糾結……

想了長久，他還是發微信，向校長求助：“校長，你好。能否把肖老師的微信號推給我，我想和肖老師先在手機上溝通，聊聊?！?/p>

沉默一會，校長回信息，說：“好的。馬上推給你?！?/p>

劉星將信息發給肖老師。他盯著手機屏幕許久，沒有回音。繼續發，連發數遍，杳無信息。他有些失望，氣餒。

無奈，他只得告知校長：“我發了幾次消息，肖老師都不愿加?！?/p>

校長回信說：“不急，我給她通個電話?！?/p>

數分鐘后，校長發來信息，說：“她已經同意了?！?/p>

看見肖紅的微信，劉星顯得十分激動。他麻利地在手機屏幕上書寫起來，將深藏在心里長久的話，一股腦兒向肖老師傾瀉。

“肖老師，我是劉星，向您道歉，學生對不住您，讓您委屈、受驚……”

肖老師，我清楚記得您給我們五（1）班上的第一堂課。那天您穿著淡紅色的連衣裙，白色的襪子，橘紅色的皮鞋。您白凈的皮膚，清澈的大眼，漂亮的小嘴，微笑時露出淺淺的小酒窩，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您的全身洋溢出青春的活力和氣息。說出來不怕您笑，從那一刻起，我就喜歡上您，內心視您為自己的親姐姐，親媽媽。我坐在課堂，捏緊拳頭起誓：加油，學好數學！那時，心中只有一個愿望，學好數學，做您的好學生，為您爭氣，為你爭光！校園遇見您，我總是用最大的熱情呼喚您，想在您心里留下好印象?？赡偸禽p輕的一聲“哦，”將我潦草地打發。在學校，我將最多的時間花在您的數學上?；丶曳_書包，首先想到的是您的數學作業。我盡力按您的要求，每次作業書寫工整清楚，不出差錯。晚上睡覺，無數次夢見您笑吟吟地走過來，輕輕撫摸我的頭，夸贊我……課堂上，我積極舉手，希望您能點我名，給我發言的機會?？墒悄鷧s從沒正視過我，您的大眼睛總是從我身邊一掃而過，然后轉向您喜愛的同學。我渴望您的眼光能在我身上稍作停留，哪怕是幾秒鐘，我也知足??！那次期中考試，我的數學成績得了第8名，我進步了，進步如此之大。我滿心期待您的夸獎和表揚，但沒有！您喊到我的姓名、通報我的成績時，還是一如既往的輕描淡寫。我傷心，心仿佛在滴血……漸漸地我開始變了，上課開小差，故意起哄，作業草率馬虎，我的成績直線下降。我天真地用這種方式以期引起您的注意和重視。無意中聽說您戀愛的消息，我多次悄悄尾隨您，窺視戀愛中您的模樣……自從那次挨打以后，我的鼻子經常滴血。起初滴血，內心恐懼擔憂。后來次數多了，漸成習慣，還滋生出異樣的感覺——淡淡的哀怨里夾雜絲絲的渴望。只要滴血，您的身影便會浮現眼前。到最后，它成了對您的一種思念，一種回憶，一種祈盼。這些年我將用過的藥棉晾干后囥在抽屜里，積攢至今，已塞了滿滿的一抽屜……這次他們鼓動我去學校找您，我的內心糾結矛盾，其間也有一個念頭，想見見闊別多年的您，重溫您的音容笑貌?？梢娏嗣?，怪我嘴笨，不善言辭，弄巧成拙，說著說著便激動起來，情緒無法控制，將怨憤發泄……

肖紅一開始見到微信號為“破鼻子”的人要加她，便猜到是劉星?？戳宋淖肿⒛_，果真是他。她心里極不情愿，甚至生出厭惡。后來，見他態度誠懇，愿望強烈，動心起念想加他，但一想起那天他猙獰的面目，那些不堪入耳的罵語，她狠下了心……校長電話告訴她，劉星要向她作檢討，向她作解釋。她想，姑且聽聽他的解釋，他究竟有什么理由……當讀到劉星如泣如訴的那些滿含孩子童真和誠摯的文字時，她的內心一寸一寸被軟化，雙目變得濕潤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