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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縵堂日記》的傳播與影響

2024-04-24 18:08張桂麗
中國出版史研究 2024年1期
關鍵詞:經典出版書寫

本文系2021年度高校古委會直接資助項目“李慈銘全集”(批準編號2153)的階段性成果。

【摘要】李慈銘自青年時期即立志寫日記,入京捐官后,更執著于日記寫作,家國變亂、瑣屑日常,皆錄入日記,預備為傳世之作。民國間《越縵堂日記》采用預售方式影印出版,是出版史上的先例,具有極高的關注度。問世百余年來久盛不衰,推為“晚清四大日記”之首,作者性情之真、才華之高,折服不少學人,雖受詬病,仍不失為近代文壇的經典。李氏日記寫作時已在學人間傳閱、評點、摘錄,凸顯出交流功能,蘊含作者傳播、流傳的意圖。日記由傳統的私密記錄到公開出版,李慈銘日記手稿上友人的評點,是日記的私密特性演變到公開性的重要實據。

【關鍵詞】《越縵堂日記》? 李慈銘? 書寫? 出版? 經典

一、個人心境與時代風氣

李慈銘十六歲開始寫日記,時斷時續,從二十五歲開始逐日記錄,并確定題名,日記卷端題“越縵堂日記”,序云:

余幼而失學,浸尋歲月,無足紀述。顧素好弄筆,自乙巳即有日記,至戊申忽中輟,迄今憶之,夢緣斷續,鴻跡迷茫,幾不知前身后身、是人是我矣。嗣是而后,中年哀樂,易感于予心;卜硯光陰,多磨于人事。命宮纏蝎,陳跡踏牛,倘非日記其所存,曷鑒失時之不學?爰于今上咸豐四年甲寅三月十四日始逐日記之,略參國事,感天意之蒼流;間采詩詞,懼風騷之泯沒。至鄙人之斷句,亦贅附于行間;即良友之清談,尚綴存于紙尾。貞淫雜詠,皆李玉溪寓意之言;細大必書,師趙閱道焚香之告。朝嬰夕側,詎資風月以助談;積玉碎金,聊紀見聞于困學。語無倫次,所不暇詳,功有累增,即茲可證。

“乙巳即有日記”,乃道光二十五年(1845),才十六歲;“戊申忽中輟”,乃道光二十八年(1848),十九歲。至二十五歲重頭再記,并鄭重保存下來。此時他是沉迷于辭賦且小有名氣的文學青年,與同鄉的十多位好友結成文學社團——言社,恰去王右軍蘭亭修禊千五百年,以風流自許,吟詩作文,定期雅集,與興教寺詩僧澈凡唱酬,儼然太平盛世江南士子風流。他的家族號稱越中四大巨室之一,但他的父親出繼族叔,田產無多,無功名且早逝。李慈銘是長子,有三弟三妹,他的母親操持家政,節衣縮食,以助他悠游、沉浸于文學生活。但其時天下巨變,江南世族殷實的小康生活被天災、戰亂打破。他雖然才名早著,卻遲遲未能中舉,身處末世,前途迷茫,心懷寥落可想而知。

(一)立意較早

李氏日記自序開篇所稱“余幼而失學”,頗可以窺見他的自省功夫,及以學業為職志的終身追求。他決定寫日記,記錄詩文作品,記述交游,記述省過、情緒,記學林見聞掌故及政事,不僅為備忘,且藉此考察“功有累增”,回顧學業積累、思想進步之歷程,作為傳世著述來寫,其立意極為明確。

日記是一種非典型性的文體,雖然發源較早,近年出土的秦漢簡牘中已有逐日記事的日記體內容,因其無需高超的寫作技巧,雖如黃庭堅《宜州家乘》、陸游《入蜀記》之風致天然,廣播士林,終難登堂入室,并未成為文學家正式的書寫模式。

私密性是日記的天然特性,撰述者一般秘不示人,但從現存可見唐宋以來的日記著作(有時使用錄、志、日歷、日志、日注、紀聞、紀略等名稱)來看,這些日記的作者是有意傳世,私密性便是相對而言。李慈銘以日記為立言,自然蘊含“三不朽”之意圖,他對名的追求顯而易見。

李慈銘以日記為立言,其后四十年如一日,都是以此范式寫日記,雖然他別有詩詞稿、叢稿、叢抄等集子,但日記幾乎包羅所有著述文字。他本人晚年也從日記中摘錄出詩歌、游記、駢文、讀書筆記等,結為專集,這也佐證他將日記作為著述來寫作的特別之處。

日記是排日記事,但未必每日都記,也可能事后數天追記、補寫,也會重溫、修改,能始終堅持不輟,須有過人之毅力。

改舊作日記。李慈銘:《越縵堂日記》咸豐十一年六月十四日,廣陵書社2004年影印本。以下簡稱“《日記》”,不再詳注。

閱舊時日記,至去年今日是德夫訣絕之辰,追念黯然,為之掩卷?!度沼洝吠嗡哪晔辉率蝗?。

終日閱舊日記,稍稍涂改之?!度沼洝吠瘟晔辉露巳?。

偶閱舊時日記,覺其中多有疵謬,歲月有限,學問無窮,以我曹之荒瞀淫佚,《荀子》所謂出入不遠者尚過時知非如是,況精進之士乎?少不努力,良深悵懼?!度沼洝吠纹吣晁脑露娜?。

自前月校書甚忙,至無暇寫日記,皆草草札記之邸鈔面紙,今日始自前月初四日后補錄之?!度沼洝吠问荒晔鲁趿?。

偶取庚申日記檢一事,因將其中怒罵戲謔之語,盡涂去之。爾時狎比匪人,喜騁筆墨,近來偶一翻閱,通身汗下,深愧知非之晚?!度沼洝饭饩w二年二月初六日。

終日憊甚,多臥,閱丙辰、癸亥兩年日記?!度沼洝饭饩w四年六月初六日。

夜校日記?!度沼洝饭饩w七年九月初十日。

兩日檢閱歷年日記?!度沼洝饭饩w十年五月十九日。

夜補寫元日以后日記,頗費記錄?!度沼洝饭饩w十五年正月二十日。

補寫日記訖。此亦近年功課不能中程之一端?!度沼洝饭饩w十五年五月十八日。

夜補寫正月以來日記,追憶甚勞,至三更就寢,達旦不瞑?!度沼洝饭饩w十八年二月初二日。

自三月以后日記亦久輟,昨始擬自七月補寫之,竟不能記,姑托始是月朔夜?!度沼洝饭饩w十八年九月十四日。

相對于詩文辭賦,日記的寫作難度要低很多,但若將日記寫得雅俗共賞、辭采斐然、篇幅可觀,令人百讀不厭,卻非易事。作者經歷豐富、見聞廣博固然重要,文學才華更為重要,但最重要的是堅持。若無自律、持之以恒,斷難寫成規??捎^、令人嘆為觀止的日記。

李氏特別頗注意對日記的保存:“裝訂乙丑至今日記,共十五冊,分為兩函,今日標寫簽柎,頗極精整?!薄度沼洝吠问晔率迦?。由于李慈銘寫作日記、傳之后世的堅定心態,在他病重時,托沈曾植等人妥為照管,逝后二十余年才得以影印出版,廣為流傳,獲得學界的高度關注。

李慈銘在二十幾歲即自律地撰寫日記,并非在三十幾歲遭遇不幸后才以日記為陣地,批評時政、月旦人倫。他是冷靜、敏感、自信、執著的性格,日記書寫絕非一時興起,或遭遇巨變后突然產生的念頭,含有以立言為不朽的寫作意圖。當然,他因捐官入京而交游廣泛、見聞日增,日記內容更為豐富,又因遭遇不測而憤世嫉俗,表達情感更為激烈,牽涉人事更多,引發關注更高,以日記為立言傳世的決心更為堅定,飽含“日記百年萬口傳”曾樸《孽?;ā返诙匾詽饽鑼懤钪蚊竦纳昭鐣?,地點在滿族官員盛昱的“云臥園”。當時盛昱遍請京師名流,討論學問,抽簽聯句,即行口占,要求諸人“炫寶”。李治民因貧病交加,只能吟一句寫實的“日記百年萬口傳”,贏得了滿堂喝彩。李治民的原型就是李慈銘。這是曾樸對李慈銘日記流傳情況的一種理解,但毋庸置疑,此語真實反映了李慈銘本人的愿望?!赌鹾;ā罚ㄔ鲇啽荆┑诙?,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88頁。的自信。

(二)紹興、京師士子文人間傳觀日記的風潮

早年鄉居,李慈銘的朋友們也熱衷寫日記,如周星譽《鷗堂日記》、王星《西鳧日記》、周星詒《窳堂日記》、杜鳳治《望鳧行館宦越日記》、平步青《棟山日記》,他們互相傳觀、品評,以為切磋,如:

是日閱叔子日記(《鷗堂日記》),內有友評一則。謂古今名流,雖性情學術有不同,要其源不外一清字。因稱許太眉(名棫,陽湖人)清遠,子九清和,雪甌清豪,孫蓮士(名廷璋)清超,平子清雋,而以清剛目予。予自謂未確,而叔子謂余作事作文無一不剛,真不知何以得此美名也?!度沼洝废特S五年四月初五日。

夜閱素生日記,大有名理,中有王某征銘錄上海書事兩文,尤佳?!度沼洝废特S五年四月十三日。

蓮士持予去年日記去?!度沼洝废特S五年五月十四日。

閱平子日記?!度沼洝废特S五年五月二十五日。

閱周素人日記,素人工古文,而喜談禪悟,膚似宗門,是其癖也?!度沼洝废特S六年五月十六日。

傅節子書來,假日記,即復?!度沼洝废特S六年五月二十三日。

吉庵來還日記?!度沼洝废特S六年十月初一日。

得余曉云片,并以日記見還?!度沼洝废特S八年二月十九日。

叔子以日記見示,內有《海上將歸寄季貺》五律兩章最佳?!度沼洝废特S八年九月初九日。

讀叔(周星譽)、季(周星詒)兩君日記,甚憤惋予之不得一第,言之傷心,不特過于骨肉,并有非仆所能自言者,甚至其閨人孺子亦形憤嘆之聲?!度沼洝废特S八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叔子昨日至復持予日記數冊去,蓋亦四五過矣,無俚之況,概可想見?!度沼洝废特S十年二月初六日。

夜看叔子日記,多記近日時事,俱簡雅可喜?!度沼洝废特S十年七月初四日。

咸豐末年李慈銘入京,發現京師中日記傳觀也自成風氣,具有自薦及交流的功能。

再得紱翁書,言于鄙作日記及《東鷗日記》摘成兩書,曰《莼記摘雋》、《云記摘艷》,并以所錄見示,皆系手寫書。其虛懷嗜學,老而益勤,可謂至矣。即作復書謝之?!度沼洝废特S十年六月十八日。

定子書來,索日記及《水仙花賦》,作書復之?!度沼洝废特S十年十月二十七日。

子恂來久談,攜日記一冊去?!度沼洝废特S十年十一月初七日。

夜作書致杜五樓,……以予頗有時名,益忌很,其日記中極口毀蔑,若有殺其父母之恨。予初不知,洎有人為予言,予亦笑置之,反待之益謹?!度沼洝废特S十一年二月初一日。

得譜琴書,索日記,即復?!度沼洝废特S十一年五月十五日。

得德甫書,索詩集。復德甫書,以近日日記寄閱?!度沼洝废特S十一年七月二十五日。

珊士來還日記?!度沼洝吠味耆露娜?。

得伯寅書,索閱近年日記,即復?!度沼洝吠味晁脑露?。

得平景蓀書,借觀近來日記?!度沼洝吠味晔辉率巳?。

作書致景蓀,以日記送閱?!冒浇鸶?,借日記?!度沼洝吠味晔辉率湃?。

得曉湖書,借近年日記,將續鈔拙詩也。同鄉中酷嗜予文章者無如曉湖矣,自愧近來學無寸進,尤懶作文字,甚無以對良友?!度沼洝吠稳炅率巳?。

楊理庵片來,送還前卷日記,作一書復之?!度沼洝吠稳晔鲁醢巳?。

作書致若農、香濤兩君,索還日記及所托書紈扇?!度沼洝吠嗡哪晁脑鲁跗呷?。

作片致孫子宜,索還日記?!度沼洝吠伟四晔辉率迦?。

作書復子宜,借以近年日記三冊?!度沼洝吠尉拍耆露?。

張牧莊來,并以日記見還?!度沼洝吠问炅鲁蹙湃?。

致朱肯夫、致張香濤,俱索還文稿、日記各書?!度沼洝吠问臧嗽率?。

得朱鼎甫書,借日記。作書復鼎甫,借以日記四冊?!度沼洝吠问晔露迦?。

牧莊攜去日記三冊,寶卿攜去《叢稿》及《游賞志》各一冊?!度沼洝吠问荒耆鲁醢巳?。

得紱丈書,還日記。得星丈書,復借日記,即復?!度沼洝饭饩w三年六月十八日。

得伯寅侍郎書,惠銀十兩。言昨見日記,知其乏絕,故復分廉,甚可感也?!度沼洝饭饩w四年十月初六日。

得桐孫書,還日記,即復?!度沼洝饭饩w十年四月初一日。

作書致書玉,以丙辰春夏日記借之,取還今春日記?!度沼洝饭饩w十一年九月初一日。

夜得弢夫書,還日記一帙,即復?!度沼洝饭饩w十六年正月二十八日。

得介唐書,還日記并送所鈔出筆記兩冊來,甚可感?!度沼洝饭饩w十六年二月十五日。

上舉材料中,潘曾綬字紱庭,著有《陔蘭書屋日記》;潘祖蔭字伯寅,撰有《潘文勤日記》;王彥威字弢夫,著有《秋燈課詩室日記》《綠楊春恨庵日記》;杜鳳治字五樓,著有《望鳧行館宦粵日記》;平步青字景蓀,著有《棟山日記》;楊泰亨字理庵,著有《遜敏齋日記》;朱逌然字肯夫,著有《朱逌然日記》。京師文人圈寫日記的風潮,知好間傳觀,習以為常。

他有濃厚的名士氣質,胸無城府,口無遮攔,恃才傲物,與世格格不入,孤立京師,更放浪形骸,以狎優為脫俗,以避席為清高《日記》光緒三年二月二十三日:“招霞芬、秋菱兩郎來,煙水性靈,遠勝當今名士。余非樂冶游者,惟以前日聞金石牙郎之諂數碑目,此在香濤坐上,今夕聞翰林熱客之夸詡衙門,江湖窮老之妄言佛鬼,胸中作惡,耳畔滿塵,得兩郎以解穢耳。先生古之傷心,今之獨行,此中陶寫,豈足語巍科捷徑人知之?付肴饌錢五十四千、客車飯七千、秋霞車飯八千?!薄爸咭詾殛柨?,不知者以為兒戲。而豈知六街買醉,出餓隸之剩囊;醉騎蹋歌,當窮途之痛哭。幽憂孤憤,有不可以言宣者焉?!?。他讀書治學是興趣,也是謀生手段,不免有所標榜,是己而非人,如菲薄前賢,對趙之謙、王闿運的譏諷,皆是標榜習氣使然。入京后,他的日記寫作熱情更高,彰顯學問的讀書筆記、顯示文學才華的詩文詞句,都是精心撰寫,京師文士圈的一大熱鬧和消遣,便是讀李慈銘及時更新的日記。

李慈銘日記上有王星控、周星譼、周星譽、呂耀斗、陳壽祺等人評語,譚獻日記曾經周星詒評點:“周季貺先生朱筆評注‘浙東西學截分兩途句旁云‘二語確,‘尤不喜全謝山句旁云‘鄙意同,又‘盧抱經朱筆易以‘吳西林,‘若當湖陸氏,吾浙不幸有此人也二句各加有一朱圈?!弊T獻:《譚獻日記·補錄》卷一,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188頁?!爸芗举L先生朱筆記此條眉云:‘此說宋于庭略同,而高郵王氏不以為然?!弊T獻:《譚獻日記·補錄》卷一,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191頁。這種點評反映了作者將日記作為著述來寫作并傳播、傳世的意圖,日記由傳統的私密寫作衍生出交流功能,日記評點是重要的例證。

二、個性化書寫范式

咸豐、同治、光緒之際的京師,李慈銘的存在,是一道特別的風景。百年來,《越縵堂日記》盛名不衰,大約寫清季京師舊事從容不迫,筆底傳神,令人回味。輦轂之下,士人奔競,他寓居保安寺街,足不出戶,洞察朝野大事,褒貶人物;而春秋佳日流連園寺,追歡優伶,隱約可見承平風度。關于私人日記的歷史意義,張劍先生總結得很到位:

如果說由后世史官撰寫的歷史,可以表現出一種理性宏大、居高臨下的“后見之明”,那么由時人撰寫的日記,則雖視角受限,日?,嵥?,但卻感興生動、切身關心,恰好能夠在細節上彌合宏大敘事帶來的縫隙,使骨骼嶙峋的歷史某種程度上變得情意流轉、血肉豐滿。張劍:《華裘之騷:晚清高官的日常煩惱》,中華書局2021年版,第195頁。

李慈銘自知文人最好的時代已經過去,他屢次溫情回憶康乾盛世文人雅士在京的鴻爪雪泥,他孜孜不倦的書寫,是為文人生活留下最后的剪影,這是他日記寫作核心的精神。他的擇取、品評都斟酌再三:

即日記之所書,本私家之自述,冀存清議,稍秉嚴科,然一字之加,三思而出,必衡其終始,權其重輕,幽可以質鬼神,明可以視天日。學問有片長,無不暴之;心術有可諒,無不原之。而私衷所寓,又有三例,交好有小過者諱之,微賤有大惡者略之,遇惡雖著而不系人心世道者亦沒之。至己有小失,無不大書,所以示名教、存大間也?!度沼洝饭饩w三年十月初三日。

他以文事為生存手段,“古今無學問外人才,天下無讀書外事業”陳叔通:《冬暄草堂師友箋存》李慈銘致陳豪第卅五通,1968年臺灣文海出版社影印出版。,雖然“一為文人,便不足道”,李慈銘仍努力遵循“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儒教信條,這也是讀書人的天然職責、必然追求。

(一)日常直錄

李慈銘在日記中不厭其煩,細大不捐,載入天氣、心情、飲食起居之細節。每年除夕,他的大門都要貼上絕妙的春聯,如“上士閉心下士閉門,剛日讀經柔日讀史”,“余事只修文苑傳,閑身且署戶曹郎”“放懷一百五日醉,回頭四十九年非”,令人矚目。而春花秋月,一夜雨來,憐香惜玉,小徑徘徊,便生出田園山居般的意境,佳句連篇,令人誤以為入深山,或悠游園林,實則只是半畝小園的寫照。寫閑適如:

夜飯后微云卷霄,初月映宇,須臾天衢碧凈,清光滿空,較之前夜,便有仙凡之別,因語家人曰:我生于世,雖窮極無憀,然此時之閑中消受,京師亦無第二人也?!度沼洝饭饩w元年七月十三日。

寫自寬:

比來窘甚,向不能治生,亦不以此為意,釜塵婁積,常晏如也。今年頗自戚戚,入夜尤甚,蓋衰征也。生理漸絕,暮氣已至,宣圣所云戒之在得者,非特言居貨利者不知饜足,亦言安淡泊者將事營求。故苦節之士或白首而不貞,固窮之賢或暮景而致濫,史冊所書,不可殫述,學無真得,深以悚然。寫詩自適?!招吕跎跫?,連日鬻食之,今日益以新雁頭米,香美尤絕,身為廢材,加以窮老,而尚享茲口福,滋余之罪,是姬侍輩之過也?!度沼洝饭饩w七年七月二十七日。

寫?。?/p>

早大溲后覺痛少差,強起。作書致書玉。下午書玉來診,復覺腹痛,飲蕅汁亦不能進。夜初痛甚,肝疝交發,上攻心背,牽掣要呂,連屬右頸,遍體痛不可觸,遂不自持,目瞪口開,危在頃刻。家人環泣,書玉、資泉、沈子培皆趨至相視,以青橘皮拌鹽及茶葉乘熱數十次迭熨之,覺匈背間稍平,三更后唇吻渴甚,婁進玫瑰花露,呻吟待旦。是日岡鹿門自西山歸來訪,欲作重九之會,辭以病甚?!度沼洝饭饩w十年九月初八日。

他的日記如同直播,將日常展示給讀者。這些瑣屑細節在日記中俯首皆是,但不令人生厭,讀者有興趣了解作者的私生活,況且他的記錄情文并茂。雅是李慈銘日記的內涵,文學性書寫增強了日記的可讀性。

上巳至極樂寺、慈仁寺觀海棠,夏至南花泡子賞荷,重九至陶然亭登高,呼朋引伴,醵資宴飲,分韻賦詩,互相傳觀,盡顯其灑脫超然之態。

午步詣肯夫,已先往陶然亭矣。即顧車趨之,坐客甚眾,南西兩廳已不可入。登文昌閣,肯夫偕杭人四五輩在焉,憑檻看西山久之。是日云物清燕,巖岫朗列,樹翠遠呈,塔影孤竦,南望宮闕,金碧竫深,遂同至龍樹寺。車由蘆葦中行,蕭颯如江湖。入寺之北院,庭芷、麟伯、清卿、六舟、廉生已先至,味秋、荇翁、香濤相繼來,設飲,至日落始罷。同登山看樓,暮靄蒼然,群鬟仿佛矣。月上,偕肯夫同車歸?!度沼洝吠问荒昃旁鲁蹙湃?。

午出城,詣天寧寺,以今日與爽秋、云門、孺初、鐵香、仙坪、右臣、云舫期餞獻之也。集于山下聽事,竹樹妍靜,炎歊滌除,所惜客好談詩,山憎俗狀耳。傍晚,驅車至南濼,都人所謂南花泡子也。舊有亭,久破涼,數年前袁侍郎保恒葺小屋三間,為庚戌同年消夏公宴地,而太湫隘,又不臨流,無足延憩。池分左邊,其左少廣,周圍約里許,荷花已老,略有余紅。因偕仙坪、鐵香坐小舟泛之,水清可鑒,薲藻交縈,其下出泉,魚游空際,夕陽返映,荷葉弄香,延緣葦間,足以清心洗俗矣。以迫曛暮,不克句留,匆匆及岸,遂即入城?!度沼洝饭饩w六年八月朔。

排日看花,選寺斗酒,雅集清談,盡顯京官之閑、文人之雅。三五好友,詩酒文會,在他筆下雅致雋永,令人向往。他營造出小品式的曠達沖淡的日常,對瑣碎日常進行藝術化的編排,即便是反復敘述愁怨、憂患、窮困、疾病,也令人不忍釋卷。

(二)宦海得失

李慈銘的名士氣息太重,青年時周星譼即規勸他作詩莫貪、見人莫氣。入京后坐館周祖培府上,周也稱他“能做學問,不能做官”。潘祖蔭、張之洞、李鴻章、翁同龢,看中他的也是文士身份。他既不是含蓄內斂如平步青、甘為縣令如譚獻,也不是胸懷大略如黎庶昌,宦途坎坷過于常人。

作致金甫書?!攵奸T以后,乖迕時好,益自沮喪,遂反而為考訂章句之學。既苦健忘,又累寒餓,病與懶臻,終無所得。當庚申、辛酉間,時事益棘,痛憤之深,往往酒后與一二知交者言,稍自流露,士友過聽,或以為有用世之具,而弟實無所知也。新政以來,朝局一變,上書言事者肩背相望,愛我者爭相從臾,謂可驟進。弟深恥之。竊以為朱樸、陳亮輩能少出一人,亦國家之福也?!芩匦藻孔?,不樂自見。近日曹長如倭公、羅公、寳公,或于弟微有淵原,或有交游,為之地道。羅公尤喜薦達,或諷弟以所業贄之,弟終不往。少司寇靈公累致殷勤,將欲往見,適靈公來攝少農,遂中止。同鄉如朱太宰輩,五年未通一刺,此皆戚友所共知者?!度沼洝吠味晔率?。

他對自己的剖析、反省可謂深刻?!肮藻脮r好”“素性蹇拙”“病與懶臻”,集于一身,在仕途上便難以順遂,他不愿入幕,不愿意為地方官,也拒絕走關系謀差事,拒與隸卒為伍,其名士氣質使然。屢次拒絕曾國藩、錢觀光等幕賓之邀,居無定所、負債如山之下,入張之洞幕府,卻百般不適,兩月后即匆匆歸里。他性情褊急,不能和光同塵,一言不合即面折人過、冷嘲熱諷,難以與人共事。

如杜門七例之矯枉過正:

作復陳藍洲書,約數千言,皆論近日官吏之害及勵品守道之要,不知者以為激憤,其知者以為孤介,然實中庸不易之道耳。余自述門七例:一不答外官,二不交翰林,三不禮名士,四不齒富人,五不認天下同年,六不拜房薦科舉之師,七不與婚壽慶賀。皆所以矯世俗之枉,救末流之失,其所謂翰林名士者,亦止指今日之館閣驅烏,江湖疥螾,稱情相待,實非過偏??炙{洲讀之,已當舌橋不下矣?!度沼洝饭饩w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他的標榜心態本是一種自律,而他總要宣揚,引發關注,遂為令人厭惡的高自標置。

他難以割舍對京師的依賴,紹興老家已經無房無田;更重要的是,他視讀書為第一事業的夙愿,只有在京師才能得到更好更完整的實現。他憑借生花妙筆,恣意毒舌,嬉笑怒罵皆成文章,表達自己的不滿,如鄉試被棄,吐槽考官胸無點墨:

峴卿來,言昨托人至禮部求得予覆試卷觀之,其卷為侍郎魁齡所閱定,惟于文中一致字旁帖黃簽,蓋其意以致右從攵不從夂也。人不識字至此,伏獵金銀,累累省閣,于侍郎何誅焉?前日試殿上者九十二人,連鋪接席皆傖楚耳,予自以腳間夾筆,足以掃之。又以故事必派一二品官十二人閱卷,進擬其差弟,皆以律詩,故于八十字中頗推敲之,以求其易解,乃猶在下等,此輩肺肝真不可測?!度沼洝吠问耆鲁趿?。

對于積極適應社會變化、學習洋務之人,極盡諷刺:

通商衙門之設,朝廷之不得已,國之大恥也,而保舉行走者以為利藪,且夸其名曰洋軍機,蒙面喪心,可謂極矣。乃今日復有各國通商差官以保舉,而奔競者復如騖焉。吾知朝廷如開一梼杌館、設一魑魅差,而少餌以微利,其鉆之者復如蠅矣?!度沼洝饭饩w元年六月初八日。

他的立身之本是文章與學問,以日記記錄見聞及個人日常,自省備忘之外,更想引發關注,獲得資源,改善經濟狀況,甚至試圖影響輿論。京師宦海,以失意之人,吐屬不俗,易得文人共鳴,如顧頡剛云:

看《越縵堂日記》竟日。李慈銘好學而體弱,又不能不在宦海中討生活,精神苦痛甚。予學不如彼,而境遇如一,志愿且更奢,安得不困厄乎!看其日記,如寫我心也。顧頡剛:《顧頡剛日記》一九二三年六月初六日,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378頁。

他的生存狀態、社會地位、情感情緒、價值觀念等因素,決定了他的褒貶態度?!对娇z堂日記》作為一部個人史,毋庸置疑作者的偏見、感性等主觀因素必然會造成曲解,他在涉及政敵、競爭對手的評價,如對清流派、洋務派,以及官僚的評價,不免夾帶私心。他關注局勢,諷刺辛辣,“朝廷依違”“樞臣泄沓無能”,如此敢言,可稱“謗書”:

聞近日劉永福為法夷所敗,逃入云南竟,越南之山西省已失,北圻全竟皆入法夷,徐延旭亦退入廣西,張樹聲畏懦不敢出廣東,吳大澂首鼠津門,不敢復言赴粵,其白面少年如張佩綸輩皆神氣沮喪。昨日召見,佩綸不能出一辭,惟請赴天津自效。要之,此輩皆李元平耳,豈足望劉秩哉?徐延旭者,鹿傳霖之親家。鹿傳霖者,張之洞之姊夫,亦與高陽有親。唐炯者,張之洞之婦兄,皆以冗員下吏互相汲引,高自標置,新進浮薄,如陳寶琛等依附推薦,大言不慚,不一二年皆驟躋開府,浮游鼓翼,自以為親黨遍于天下,翕翕自矜,未及旬時,唐炯即棄關外新安所行營,亟履滇撫任,張人駿、盛昱、洪鈞等連章嚴劾之,請旨軍前正法,朝廷依違,僅令革職留任。而張樹聲者連上兩疏,主戰甚力,詞若甚壯者,及朝命彭玉麟赴粵查辦沙面焚夷房事,而法夷婁濟師至越南,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移文詰之,勢將決戰,有旨集兵三萬于廣東,樹聲遂規避事,諉彭任其責。吳大澂者吳人,清客材也,向為潘尚書效奔走,浮躁嗜進,遂附張之洞。又呈身于合肥,驟得以三品卿督辦寧古塔事宜,地苦寒,思歸,又與署吉林將軍副都統玉亮不合,誣劾之,朝廷下其事于盛京將軍崇綺,按之皆非實,大澂益窘。玉亮者頗得軍民心,旋以憤恚發病卒,寧古、琿春諸屯營士皆不直大澂。大澂遂請假省母,未得報而越南事起,大澂遂妄言寧琿三姓等處布置已訖,請赴廣西關外助平越難,徑至天津矣。方今天子幼沖,東朝從諫如轉圜,而樞臣泄沓無能為者,乃付其事于二三纖兒,號召朋徒,輕險敗事,可勝嘆哉?!度沼洝饭饩w九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中法戰爭之始,陳寶琛上疏薦舉張佩綸、唐炯、徐延旭,“不一二年皆驟躋開府”,李慈銘頗厭惡宦途中速化之人,“張人駿、盛昱、洪鈞”是清流派后勁,有言責,李慈銘與之交好。而張之洞、李鴻章作為封疆大吏畏首畏尾,屢次被他抨擊。他極為關注朝廷對越南的政策,是主戰派,但對實際參戰的官員如唐炯、徐延旭并不認可,諷刺兩廣總督張樹聲及吳大澂縮首無能,而陳寶琛、張佩綸因為上疏薦舉且連升官階,也遭他諷刺為“白面少年”。這種即興式、印象式的批評,難稱公正。李慈銘與張之洞、陳寶琛、張佩綸等具有趨新經世理念之士相比,思想境界相差懸殊。他與鄧承修私交甚好,常交流政見,但也僅限于私議而已。尤其是官御史后上疏所論皆瑣碎,且不敢直諫,不如日記中侃侃之私議肆意抨彈,毫無畏懼。

日記屬于有意史料,記錄氣象、觀劇、購物、送禮、游覽、美食等,因與主體的利益相關度較弱,無關褒貶,往往不會有意虛構。李慈銘把日記給朋友傳觀,也預備給世人、后人閱覽,日記中標榜、預設、褒貶的內容便是有意為之,因此難為定論,這也是日記史料無法避免的局限性。

三、預售的出版模式

在近代出版史上,搞預售活動的書籍,大約《越縵堂日記》屬首次。

(一)手稿影印

李慈銘生前將詩文稿、日記稿托付沈曾植協助李承侯保管、刻印。光緒甲午仲冬李氏逝后未幾,沈曾植即敦促李承侯先印日記,并請曾坐館課讀李承侯兩年的蔡元培批閱,稍后李承侯帶著日記回紹興,在此期間樊增祥承諾刊印,取走日記最后一函。末世滄桑,保存不易。好在李慈銘的一眾老友均以此稿之南北流轉為念。民國元年(1912)繆荃孫函詢蔡元培李氏日記,蔡讓李承侯攜日記稿本去上海見繆荃孫,蔡元培復繆荃孫云:

越縵先生日記,沈子培、樊云門二君均曾力任付梓,然二公有力時均未暇及此,今則想不復作此想矣。先生擬仿《竹汀日記鈔》例,節錄刊行,良可感佩。李世兄當尚在故鄉,容即函屬負篋赴滬,貢之左右。果能流布人間,則先生表彰死友、嘉惠后[學]之盛情,感佩者豈獨元培與李世兄而已哉。肅復,敬請道安,惟鑒不宣。后學蔡元培頓首。二月六日。錢伯城整理,顧廷龍校閱:《藝風堂友朋書札》,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659頁。

繆荃孫主張對日記進行分類編輯,先節錄刊行其中的治學筆記,他更看重日記的學術價值。后來日記全文影印,他仍不以為然?!犊娷鯇O全集·日記》十一日:“接教育部信,商印《越縵日記》,全付石印,不加刪節,亦新學者見識,殊屬不妥?!笨娷鯇O:《繆荃孫全集·日記》,鳳凰出版社2014年版,第432頁。將整部日記影印,十分不易。首先日記體量大,制作成本高,就當日國事時局及財政而言,要給予作者大筆稿費,承擔難以預知的市場風險,是極大的挑戰。

李承侯與繆荃孫洽談無果,日記手稿卻一直在滬,沈曾植又謀之藏書家、刻書家劉承幹,劉愿任刻貲,但稿費難以優厚,遂又無果。李氏日記在滬上引發關注,除了蔡元培,另一位紹興籍由晚清入民國的學人,也表現出對鄉賢的維護。此人名叫張?。?875—1937),原名毓源,字岱彬,浙江省紹興府蕭山縣人,民國時任財政總長,他問及蔡元培此事,并稱原本石印才能體現出李氏日記價值。蔡元培便積極聯絡李氏生前故友孫慕韓、李盛鐸等,與文化界、政界之趙次珊、楊樹裳、傅增湘、汪伯棠、李贊侯、屈文六、王叔魯、葉景葵、高夢旦、江叔海、陳仲恕、袁道充、邵伯珉、孫伯恒、許壽裳、姒繼先等商議印行之法。版權費即稿費三千元,由張弧墊付,而時任浙江省省長齊照巖允墊三千元作為制作費,浙江公會會長孫伯恒請以浙江公會名義付印,有了官方政界的支持,全書影印工作便順利展開。

當日滬上最負盛名的石印出版社是商務印書館,張元濟時任兼理,蔡元培又聯絡他,日記手稿便由商務印書館影印??疾煜聛碛≠M為六千七百六十元,印行一千部才能回本,而先期所需六千七百六十元的成本費,也需要出版后三月之內賣出三百套,否則仍是虧本。蔡元培又多方聯絡,請各位故友大僚慨然捐資預購,此即現代出版業之預售模式,然而百年之前,可謂創新之舉。

王存《征刊“越縵堂日記”啟》對稿費、成本費之介紹說明及規劃,均極為細致,此外還采用入股模式,為集齊印資頗費心思:

擬定購印《越縵堂日記》辦法:一,購稿費三千元;二,印刷、裝璜、廣告、樣本、郵運等費二萬一千元,印一千部,書成后再分別列細帳;三,招八十股,每股三百元,股款分二次交,每次交一百元。

1920年初制作《越縵堂日記》預約券三百張,又制作《影印李莼客先生手稿越縵堂日記樣本卷》(附錄平步青撰《李君莼客傳》),廣而告之。由于廣告宣傳,滬上學人很快就知曉此事,如《符璋日記》記述預約券的詳情,與王存所擬一致:

商務館印《越縵堂日記》,售預約券,價卅元,先收廿,續繳十,陽歷四月底止,十二月底出書。書五十一冊,四千九百余頁。預約如不滿三百部,即不開印,憑券還款。備有樣本,郵費國內八角。廣告見九年二月十日《新聞報》第一張。溫州圖書館編,陳光熙點校:《符璋日記》民國八年十二月廿一日,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747頁。

可知,日記預計影印三百套,價值三十元,預收二十元,取書之時再付余款十元?!皞溆袠颖尽?,即《影印李客先生手稿越縵堂日記樣本卷》。若預約不滿三百部,則不能印行。然而認墊印費者頗為熱心,是年九月綜各處預約之數已達三百部以上,蔡元培如釋重負,感慨道:“二十年來經若干人苦心之計劃,有此結果,后死者之責稍稍盡矣?!辈淘啵骸队⌒性娇z堂日記緣起》,《越縵堂日記》卷首,廣陵書社2004年版。

《張元濟日記》中詳細記錄了開印前各方積極努力:

前三日鶴庼來,將《越縵堂日記》交付,約今日午后往運群社與發起人晤商。到者鶴庼、(慕韓未到,已回浙矣)王幼山、書衡、童峙青(張岱彬之代表)商定以王幼山新購五部,又岱彬售出四百部應續收之千六百元抵過外,約尚欠四千余。擬函達慕韓,并由同人設法歸清。余聲明前售出三百四十七部及岱彬售出之四百部,找款不知何時可交。如將到期仍不取書,屆時另商辦法。此外又商定售價五十元,凈收三十五元。又書稿交與浙江圖書館,由浙江公會函達省長。張元濟:《張元濟日記》1920年10月19日,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第756頁。

于是自《孟學齋》至《荀學齋》五十一冊之日記遂得付印。由張元濟日記可知,預售三百四十七部,張弧又認購四百部,每部三十五元,已得兩萬六千一百四十五元,保住成本,且有盈利。

將故去未久之人日記手稿影印出版,在李慈銘日記影印之前十年,上海中國圖書公司就曾影印出版《曾文正公手書日記》,以曾侯之功業、文章,一呼百應,甚為順手。而李氏日記之石印,南北輾轉前后二十余年,一波三折,最終以預售模式得以印行,其得學林護持,不可謂不幸。若非李慈銘之知名度,此事斷難展開。而蔡元培之苦心周旋,故友鄉黨之鼎力支持,尤令人感慨。

(二)學林傳觀

日記出版后,迅速傳播學林,上海、北京書店均有出售,在青年學子、前清遺老間風靡一時。民國學人日記多次記述此事,如:

連日閱李莼客慈銘《越縵堂日記》。莼客每讀一書,必札所得于冊,所著詩文亦多錄焉。持論似刻核而有特見,惜(閱,讀“惜”下疑脫一字。)此等書之晚,且益自傷孤陋,虛生一世也。溫州圖書館編,方浦仁、陳盛獎整理:《劉紹寬日記》民國十年三月十三日,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692頁。

余自古歷三月間重閱《越縵堂日記》,至今日始畢,共五十一冊,雖其中探索不盡,而以視前次所閱,又增一番識見矣。劉紹寬:《劉紹寬日記》民國三十年七月初七日,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2121頁。

近讀《越縵堂日記》,覺余之日記大可廢。時事不書,個人之胸臆感想不盡書,讀書所得又別書,每日徒記起居行止,大無味也,況余之生活又無風趣逸韻足述乎?然莼客以日記為學問,自不可及,亦不必及。鄭天挺著,俞國林點校:《鄭天挺西南聯大日記》民國二十九年六月二十七日,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283頁。

飯畢,又與婿等至府前街日新書坊買教科書,予取《越縵堂日記》閱之。按是書為會稽李喯伯慈銘所著。書凡六、七函計五十余冊,乃北京蔡孑民等所招股石印真跡。其中論史事、論板本、論經說、論古文、論詩學,均殫見洽聞,語有根柢,洵日記中之卓卓者,因坐瀏覽之,實愛不釋手。聞此書為平陽劉次饒所購,以此書首函為輪船寄帶被水所浸,擬寄滬換不果,故此刻尚未取去,而予幸得飽眼福也。其書價極昂,非數十金不能得。溫州圖書館編,張鈞孫點校:《張棡日記》民國十年正月二十八日,中華書局2019年版,第2408頁。

晚出外,赴墨香簃,將《越縵日記》取來,中二、三、四數函為人取閱未還,因雇店伙某先攜此五函送校,當手付大洋拾圓。按是書乃喯伯先生手跡影印者,書計五十一本,定價大洋五十元,預約六扣,然紙系連泗,板本又佳,固希世之寶,未可嫌其價昂也。予本年財力甚乏,然得此好書,竭囊不吝,殊覺喜而不寐矣。溫州圖書館編,張鈞孫點校:《張棡日記》民國十年九月二十六日,中華書局2019年版,第2492頁。

《越縵堂日記》的市場反響良好,盈利可觀,然讀者以未見全璧為憾。蔡元培又親自批閱咸豐甲寅(1854)至同治壬戌(1862)之十三冊《日記》,加簽條百余張,如“二十二日丙子,‘恭閱至‘太宗崩,《開國大略》如此”“十七日辛未,‘祖妣至‘可傷也已”“‘第一行第二行去蝮字”等,隱去罵周氏兄弟之污穢語,原擬遵從李慈銘遺愿,對《日記》稍加分類,大致甲為游記,乙為詩話,丙為考據,丁為讀書筆記,但實際刊行者仍是原文。其《印行越縵堂日記補緣起》序曰:

錢君玄同曾檢閱一過,謂不妨循五十一冊例,仍付影印,同人咸贊成之。蓋先生所引為深咎者,此十余冊中恒有與周氏昆弟相征逐之記載,然屢被剪截疊加,涂抹所余,亦復無幾,且兇終之故,其咎不在先生,正不必為之諱也。蔡元培:《印行越縵堂日記補緣起》,《越縵堂日記》卷首,廣陵書社2004年版。

《越縵堂日記》得益于預售模式的良好運轉,因此《日記補》依然采用預售形式,民國二十二年(1933)商務印書館石印《日記之模范》,繼續宣傳,《越縵堂日記補》十三冊也迅速傳播,魯迅病重之際,也買了一部:

夜三弟來,并為買得《越縵堂日記補》一部十三本,八元一角。魯迅:《魯迅全集·日記二十五》民國二十五年十月初三日,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625頁。

讀《越縵堂日記補編》第一、二冊。是書亦蔡孑民囑上海商務書館代為印行者,其正編五十一本,十余年前,予已于老友楊君志林墨香簃書鋪用預約券購來,今此編亦于數月前新出,四兒赴杭之便,亦以預約從商務購到寄來,快翻一帙,已覺珠璣滿目,美不勝收。溫州圖書館編,張鈞孫點校:《張棡日記》民國廿五年十一月廿六日,中華書局2019年版,第4070頁。

樊增祥帶走之最后八冊,直至1988年3月《人民日報》(海外版)刊載《關于李越縵〈郇學齋日記〉》一文,作者稱發現并已閱覽了流傳海外之《日記》后九冊,恰是昔年樊氏所攜去者,是年,北京燕山出版社將之影印出版。至此,李氏七十三冊《日記》方成全璧。2004年廣陵書社合前后三次印行之《日記》為一書,影印出版,近年流傳最廣。而李慈銘日記的稿本,則分藏于國家圖書館、上海圖書館、北京市文物局及私家收藏,合璧之日,或尚可期。

四、評價與經典化

李慈銘日記記錄了清末文人的日常,不少學者批評他將日記作為著作來寫,而歷史學家則重視它的史料價值。

(一)正反兩方面的評價

《越縵堂日記》的魅力在于李慈銘本人的真性情、真才華,引起讀者共鳴。雖然他的日記有意建構集才華、性情于一身的自我形象,但他的確成功做到這種人設,且日記久負盛名,幾乎一問世就暢銷,成了民國閱讀史上的經典。然而,這種有意傳播的私人日記,始終未能得到正統的詩文辭賦同等的地位。李慈銘在日記中品評人物,稍嫌刻薄,那些厭惡其苛刻、狂傲的批評家,即以同樣的刻薄方式來批評他。魯迅稱:

《日記》近來已經風行了。我看了卻總覺得他每次要留給我一點很不舒服的東西,為什么呢?一是鈔上諭,大概是受了何焯的故事的影響的,他提防有一天要蒙“御覽”。二是許多墨涂。寫了尚且涂去,該有許多不寫的罷?三是早給人家看、鈔,自以為一部著作了。我覺得從中看不見李慈銘的心,卻時時看到一些做作,仿佛受了欺騙?!遏斞溉返谒木怼度e集·怎么寫》(一九二七年),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4頁。

魯迅先生所講三點,有必要稍作詮釋。第一,李氏“鈔上諭”是“他提防有一天要蒙‘御覽”,不免過度揣測。李氏鈔上諭,一則存史料,并小字注出官員升遷履歷、籍貫字號、家世等,一則作辛辣點評、抨擊,若蒙“御覽”,怕是要釀出文字獄的如《日記》光緒元年十月二十三日邸鈔:“兩宮皇太后懿旨:以普祥峪吉地辦理具有規模,加恩在工出力各員獎勵有差。從惇親王等奏請也?!崩畲茹懶∽肿h論云:“優敘者凡百余人……蓋清流之士無一與者,此亦可見公道矣。旨云辦理具有規模,又云著有微勞,而獎勵之優已如是,它日工竣而勞不微,將何以酬之乎?……不論何項應轉應升,王言之委曲繁重亦已甚矣?!憋@然諷刺以皇太后、惇親王、醇親王為首的政府借修陵工程保舉過濫。。第二,“許多墨涂”,日記是原稿,作者在手稿上修改增補,涂抹一二,符合常理,無論是遣詞造句還是無法示人的私語;“該有許多不寫的罷”,任何著述都無法要求作者書寫全部內心,即使是日記,作者有剪裁的選擇權。第三,“我覺得從中看不見李慈銘的心”,讀者需要對文本作多角度的了解、探析。

又如張舜徽稱:

蓋李氏一生好輕詆人,吹毛索瘢,睥睨當世,加以年逾五十,而猶困于場屋。以憤懣發為言談,無往而非譏斥矣。張舜徽:《清人筆記條辨》,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42頁。

錢鐘書稱:

李書矜心好詆,妄人俗學,橫被先賢。錢鐘書:《復堂日記續錄》卷首序,轉引自譚獻:《譚獻日記》,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97頁。

黃侃稱:

李慈銘可謂山人而擅主爵之權,銅臭而侵諫垣之職者已。黃侃:《黃侃日記》民國二十三年五月十三日,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998頁。

張棡稱:

論人則恃才傲物,喜人趨奉??泼б?,借丑詆以泄忿。屢處窘境,以金錢為愛憎。初交南皮,推許備至,因借貸不遂,卒至絕交。合肥入京,投刺冀潤,所得甚菲,后聘主天津書院,始辭,終屈就之。故生平于李政策雖反對,而未嘗痛斥,亦實由金錢羈縻之力。則其論人,亦實有未盡允者云云。溫州圖書館編,張鈞孫點校:《張棡日記》民國十年正月二十八日,中華書局2019年版,第4124頁。

錢玄同稱:

有人說清代紹興有三個名人,都是口吻刻薄,喜歡罵人的。一毛大可,二章實齋,三李莼客。我以為此三人之中學問最高者為章氏,次則毛氏。毛氏雖常常要詭辯,但特識亦甚多,論到思想開展,恐非清儒所能為。惟李氏最不足道,他除了會做幾句駢文以外,究竟有什么學問!論到思想見解,則更可笑,一生逮住一個鄭康成,以為上接孔子之道統而已。他自夸是治史學的,不知他的史學在那里,比錢竹汀還差得遠哩,不必說趙甌北了,更不能和章實齋相提并論了。楊天石主編:《錢玄同日記》整理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479—480頁。

如錢玄同所言,李慈銘固不足以與毛奇齡、錢大昕、章學誠相比,但他的歷史價值仍不可取代。

能對日記本身內容作客觀評價的,當數胡適,他以新史學家的眼光,看到了這部私人日記的價值,并用一組六言白話詩來描述他的觀感:

五十一本日記,寫出先生性情,還替那個時代,留下片面寫生。

三間五間老屋,七石八石俸米,終年不上衙門,埋頭校經校史。

寧可少睡幾覺,不可一日無書,能讀能校能注,先生不是蠹魚。

前日衙門通告,明朝陪祭郊壇,京城有那么大,向誰去借朝冠?

最恨孝廉方正,頗憐霞芬玉仙,常愁甕中無米,莫少諸郎酒錢。

這回先生病了,連個藥錢也無,朋友勸他服藥,家人笑他讀書。

豬頭私祭財神,圖個文章利市,祭罷放串爆杖,趕出一窩窮鬼。

買了一雙靴子,一著就是十年,當年二十四吊,今回二兩幾錢?

鐵路萬不可造,彗星著實可怕,四十年前好人,后人切莫笑話。

胡適先生肯定了李氏日記的史料價值,欽佩他潛心力學,同情他清貧卻正直,即使思想守舊,仍不失為文人的典范。著眼于日記的歷史文獻價值、作者本性,可謂同情之理解、異代之知音。

李慈銘是詩文名家,“會做幾句駢文”(前錢玄同語),同時他也是有意將日記當成文學作品來創作,所以行文看似漫不經心,實則遣詞造句大有講究,這也是明清以來日記文學性逐漸增強的重要內因。他書寫游記、日常閑適,均是性靈的筆調,語言自由活潑、優美雋永,與晚明小品有異曲同工之妙,可謂日記中的美文張桂麗:《論晚清李慈銘的日記體散文》,《蘭州學刊》2016年第2期。。

日記由原始的史料性發展到文學性,由原始的私密性發展到公開性的著述,這中間的過渡則是史料性兼文學性的日記體散文,這也是明清日記的特色。日記中的山水游記、新鮮見聞、書畫品讀、民俗風情、情感宣泄等內容,在保留社會風貌的同時,加入了文學的因素,語言駢散結合,描寫細膩生動,敘事曲折,抒情自然酣暢。這些散落在日記中的片段,詞采斐然、生動流麗,可讀性強、受讀面廣,而影響也就越大。

(二)關于評點

《越縵堂日記》稿本中朋友王星控廿二則、周星譼卅二則、呂耀斗一則、陳珊士一則、周星譽三則??疾爝@些評點,一則可以證明李慈銘以日記為著述,與其他學人不同;二則借給朋友傳觀,允許朋友點評,佐證了其日記的公開性及交流功能。

如《日記》咸豐六年(1856)七月十四日:“夫石(景芬)以戰功受知,其不肯一旦釋甲,亦屬功名之士,至請以釣船援剿,雖事勢所難,然古豈無奇兵決勝者?必謂其別立一幟,私心攘功,則茍且無備御者將蒙上賞矣?!边@是李慈銘評論時事的文字,此段文字有周星譼眉批:“非也。此公,仆所深知,無益公家事,且又淫戾,不足取?!倍畲茹懖⒉环咂溲?,回評道:“素生言何足憑?”這種一來一往的文字交鋒,充分凸顯了交流功能《日記》咸豐六年七月十四日。。

另外,對于周星譼規勸語,李慈銘也有幾處怒懟。如《日記》咸豐六年二月初十日:“早宴于沈氏,余以力疾不耐煩,頗折辱主人,幾聞惡言,余人亦皆有怒容,匪寇昏媾,而一軍皆甲,甚可笑也?!敝苄亲t于書根批云:“此名士習氣也。其實何必日注中見之屢屢?故特以相規耳。霞曼?!庇置寂疲骸捌蛧L有言,人不可無高自位置之心,所以高自位置者,則我固自命,在何等矣,則此等人又何必吾目之耶。吾不目之,又何以見其甲不甲哉?又何必計其怒耶?霞曼子?!崩畲茹懛创较嘧I:“此論固正,然我力伯夷之隘,而素人又得毋為柳下之不恭耶?”《日記》咸豐六年二月初十日。他對周氏略帶高自位置的長者之言頗不以為然。

李慈銘幾乎將詩文詞第一稿均錄于日記中,友朋評點也側重于游記散文、詩詞,如《日記》同治元年(1862)正月十九日錄詩:“《紀夢》夢中田里尚分明,骨肉團圞話別程。母子初逢忘問訊,弟兄相看異平生。乍醒還喜歸來速,稍定方知事可驚。鼓角五更天萬里,披衣起坐淚縱橫?!敝苄亲u眉批云:“學杜至此,煉意煉氣煉格,醇乎醇矣。莼客詩體凡三變,始造此境,甘苦唯仆知之最真,故工拙亦唯仆辨之最的,不足為局外人道也。漚公?!庇置寂ㄋ剖顷愺K):“以此為學杜,吾甘作家無外人,不能隨聲附和也?!庇制笈Z(似是陳驥):“三聯情事固逼真,然‘歸來速對‘事可驚,尚須再商。結至佳。此詩固好,然萬萬非學杜之作,叔云語豈得為知言者乎?”又“此古來大家如少陵、東坡多有之,不害于律法也”《日記》同治元年正月十九日。,似是李慈銘的回應。

圍繞這首詩,周星譽、陳驥、李慈銘三人之間展開激烈討論。周星譽以為是李慈銘學杜之成功作品,譽為“學杜至此,煉意煉氣煉格,醇乎醇矣”。陳驥則持反對意見“不能隨聲附和也”,稱此詩絕非學杜,周星譽所言非知音之言,并提出中聯“歸來速”對“事可驚”,尚須再商,對此李慈銘亦有回應。三人均不服,往復論難,并于日記稿上直錄,率性風采,令人遐想。

《越縵堂日記》受到學界較高關注,研究成果層出不窮。然而關于這部日記的評點,卻鮮有學人涉及:一則因為日記的體量很大,內容豐富,常常忽略了書眉、書根處的小字批語;二則這些評語字跡不易辨認,且落款極為簡略,不易考察出評點人的姓名,從而忽略評點內容的價值。

王星控、周星譼、周星譽、呂耀斗、陳壽祺、陳驥在李慈銘日記稿上作評語,以知己之交深諳其才情,簡短中有卓見。由這些點評可見,李慈銘打破了日記的私密性,將之借給朋友傳觀并允許朋友在上面作批注,凸顯出日記的交流功能,蘊含傳播、傳世的寫作意圖。這也是日記演變史上重要的一環。

五、結? 語

晚清民國以來百余年間,日記著作層出不窮,《越縵堂日記》以預售方式影印出版,關注度極高,接受度極廣?!对娇z堂日記》在朋友間傳播,有明顯的交流功能,日記由傳統的私密著作到公開出版物,日記評點是重要的環節。

李慈銘是一位才情爛漫的文人,自稱面淡口鈍,卻在日記中不乏辛辣點評,也勇于揭露自己的隱秘,凸顯出名士氣質。其日記在生前身后都很風行,雖然魯迅、施蟄存、錢鐘書等著名學人并不認同李氏日記的書寫模式,認為是預留給后人看,然而這正是日記文體發展演變中的關鍵:它在編年紀事的日記里融入了敘事、描寫、抒情、議論,記錄備忘功能則退居其次,增強了日記的文學性?!对娇z堂日記》在寫作意圖、體例、內容方面均有創新,突破了傳統日記的書寫模式,經過民國間學人的閱讀、評論、模仿,逐漸成為近代文壇的經典。

〔作者張桂麗,復旦大學古籍所研究館員〕

The Dissemination and Influence of Yuemantang DiaryZhang Guili

Abstract:Li Ciming has been determined to write a diary since he was a young man. After he became an official in Beijing, he became even more obsessed with writing a diary. National turmoil and daily life are written in diaries and prepared for handed down. During the period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Yuemantang Diary? was published by pre-sale photocopying, which was a precedent in the history of publishing and attracted a great deal of attention. In the more than 100 years since its inception, it has been prosperous for a long time, and it is regarded as the first of the “Four Diaries of the Late Qing Dynasty”. The authors true temperament and talent have convinced many scholars. Although he has been criticized, it is still a classic in the modern literary world. Lis diary has been circulated, commented, and excerpted among the scholars, which highlights the communication function and contains the authors intention to spread and circulate. The diary has changed from traditional private recording to public publication. The comments of friends on Li Cimings diary manuscript are important evidence for the evolution of the diarys private characteristics to publicity.

Keywords:Yuemantang Diary, Li Ciming, writing, publishing, class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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