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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川龍之介作品中的“江南”形象及其演變

2024-04-26 03:42周芷冰
關鍵詞:谷崎芥川游記

周芷冰

(大連海事大學 外國語學院,遼寧 大連 116026)

明治維新以前,日本社會一直深受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很多日本學者自幼便受到中國文化的濡染,古典文學作品中的世界是他們腦海中最初的中國印象。大正時期(1912-1926)還出現了“中國趣味”一詞,足見這一時期日本社會對中國的興趣。另外,由于中日間以及中國內河航線的增加,以及京漢、滬寧等鐵路的鋪設使中國旅行變得更加方便。1915年起,日本鐵道院和日本交通社又陸續開始發行日中巡游券、日中周游券、日鮮滿巡游券等旅行券,日本人到中國旅行、訪問的人數迅速增加。

在日本人旅行的熱門地區中,以小橋流水、白墻黑瓦聞名中外的江南地區吸引著大批文人學者前去參觀訪問。江南的明媚風光、庭院樓閣不僅滿足了憧憬中國傳統文化的日本學者們的中國幻想,更是很多“中國趣味”愛好者的精神故鄉。這一時期著名日本作家,如谷崎潤一郎、德富蘇峰等人都在各自的作品中書寫了他們的“江南想象”。而作為“中國趣味”愛好者的芥川龍之介也創作了不少跟“江南”有關的作品。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在芥川的一系列江南題材作品中,以1921年的中國旅行為分界線,這些作品中呈現出了不同的“江南”形象。本文通過分析芥川龍之介中國旅行前后的江南題材作品,考察作品中“江南”形象的本質及其演變的軌跡。

一、浪漫與詩意交錯的“江南”

1921年,芥川龍之介作為大阪每日新聞社的海外特派員由南向北游歷了自幼憧憬的中國。其實在中國旅行前,喜愛中國古典文學的芥川就已經創作出了諸如《杜子春》《奇怪的再會》等多部中國題材作品。其中受谷崎潤一郎作品的啟發創作的《南京的基督》和以中國古典名著《渭塘奇遇記》為原型創作的《奇遇》都將故事發生的舞臺設定在了中國的江南地區。1920年發表的《南京的基督》講述了一名生活在南京奇望街,信奉基督教的“私窩子”宋金花不幸身染梅毒,為了不給別人添麻煩她決定不再接客。但某天晚上一名外國人闖入她的家中,在金花與這個自己誤認為是“基督”,實則是一名無賴漢的外國人共度一夜后,身上的梅毒竟然奇跡般地痊愈了。小說以金花熠熠生輝的臉龐作為結尾,肯定了金花單純善良的品質和她那堅定不移的信仰。其實在這部作品中,芥川并沒有過多地描繪南京的自然風景而是將主人公的活動空間局限于室內。不過,芥川還是在陳設布置等方面突出了對中國元素的描繪。例如,在金花的夢境中,作者描繪道:

金花坐在紫檀椅上,正品嘗桌上擺滿的各式菜肴。燕窩、魚翅、蛋羹、熏魚、烤乳豬、海參羹……多得數不勝數。而且食器精美絕倫,一色兒描著青蓮和金鳳凰。

椅子后面,有一扇窗掛著絳紅紗簾。窗外是一條河,靜謐的流水和櫓聲,不絕于耳。這一切似乎是她自幼見慣的秦淮情境。[1]

在小說文末的附記中,芥川寫道:“本篇起草時,于谷崎潤一郎氏的《秦淮一夜》,多有參考之處,附筆記此,以志謝忱?!盵1]737從這里可以看出《南京的基督》的創作與谷崎的《秦淮之夜》有著密切的關聯。谷崎潤一郎于1918年首次來到中國旅行,歸國后發表了《秦淮之夜》《西湖之月》等一系列充滿浪漫氣息和異國情調的中國題材小說。作為“中國趣味”愛好者的芥川亦被谷崎創造出的浪漫與幻境交錯的“江南”所吸引。雖說《南京的基督》和《秦淮之夜》無論是在故事的構造還是人物設計方面都有很大的差異,金花的人物造型也的確還需要結合芥川創作的一系列“神圣的愚人像”進行綜合分析。但不得不說,《秦淮之夜》中充滿異國情調的“江南”和美麗的江南女子在某種程度上激發了芥川對中國題材作品的創作意欲。進而這部充滿浪漫和傳奇色彩的小說《南京的基督》才得以問世。

在芥川即將動身前往中國的1921年,他又創作了以古典名著《剪燈新話》中收錄的《渭塘奇遇記》為原型的小說《奇遇》。在這篇作品中,作者更是勾勒了一個充滿中國文化要素的世界。小說以一名即將前往中國旅行的小說家向編輯講述自己寫的一篇名為《奇遇》的作品展開的。故事的背景發生在古金陵城,芥川對男女主人公相遇的場所進行了如下描繪:

“恰好是在去秋下到松江后回來的途中,木舟駛近渭塘一帶時,我看見一家店頭懸掛著青旗的酒肆。它掩映在柳樹和槐樹叢中,朱欄曲檻,飄渺如畫,足見其規模不小。而在欄桿外生長著幾十株芙蓉樹,往河水里投落下片片樹影……穿過數重房門,在最靠里的房舍背后,有一小小的繡閣。繡閣前是漂亮的葡萄架,架下鑿有水池。水池方圓盈丈,砌以文石?!倏纯创皯衾锩?只見桌上立有一古銅瓶,中間插著幾根孔雀的尾巴毛。而放在旁邊的毛筆和硯臺等等,無不顯得樸素而雅致。就像在等待著某個人一樣,還懸掛著碧玉的洞簫。壁下貼著四幅金花紙箋,題詩于上。詩體模仿蘇東坡的四時詞,而書法則師承的是趙松雪?!匾氖?我想請你聽我講述那玉人般的女人。她就那樣獨自端坐在月光皎潔的房間里。我從沒有像看見她時那樣,如此深切地感受到女人的美麗?!?/p>

“這就叫作‘有美閨房來,天人謫降來’吧?!盵2]76-77

芥川通過對“朱欄曲檻,飄渺如畫”的金陵城的描繪以及男女主人公曲折又傳奇的愛情故事,營造出了浪漫神秘的古典文學氛圍。通過《南京的基督》和《奇遇》可以看出,在中國旅行之前,芥川對江南的認知首先來自他自幼喜愛的中國古典文學,并且由于當時“中國趣味”盛行于日本,他的江南認知也受到了谷崎等同時代作家筆下充滿異國情調的江南題材作品的感染。正因為如此,芥川在中國旅行之前所描繪的“江南”多是這樣浪漫、神秘、古典的世界。

1921年,芥川游歷了自幼憧憬的中國,回國后發表了一系列中國題材作品。其中《江南游記》中主要記載了芥川游歷蘇州、杭州、揚州等江南城市時的旅行見聞。在《江南游記》中芥川不時引用李白、杜牧、白居易等人的詩歌,來品味讓人聯想到古典文學世界的江南風光,繪制了獨屬于江南水鄉的浪漫意境。例如芥川在參觀西湖的名勝“斷橋”時,吟誦了白居易的《夜歸》來形容與詩中仿佛的美景,在揚州乘坐畫舫時又引用了杜牧的《寄揚州韓綽判官》來描繪浪漫的詩意江南。

長長的白堤橫臥在浮萍稀疏的湖中,特別是我們將要靠近的時候,有一個老人一邊揮動著柳鞭一邊悠然策馬而行,此等應該最具詩中之景。白居易詠西湖之詩云:

半醉閑行湖岸東,馬鞭敲鐙轡玲瓏。

萬株松樹青山上,十里沙堤明月中。

即使有晝夜的不同,仿佛亦有相似的意境。[3]

遙遙地目送著她們的船,只見船尾的水痕,在兩岸靜靜的蘆葦中間留下了一道微白的水光。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我忽然覺得杜牧詩中所言,未必是夸張。似乎在這揚州的風物中,有一種能夠把我都變成詩人的舒心的惆悵。[3]117-118

除了漢詩以外,《江南游記》中還提到了《聯芳樓記》《桃花扇傳奇》和《秦淮畫舫錄》等作品。例如,在《江南游記》中有下面一段。

暮歸。騎蹇驢。路常臨水畔。夜泊之船皆掩篷。明月,水靄,兩岸粉壁之倒影,朦朧皆在水中。窗前燈影之下,人語時而相聞?;蛴钟惺瘶?。偶有橋上過客,弄胡琴三兩聲。抬頭仰望時,其人已不在,唯見橋欄高聳。此情此景宛如《聯芳樓記》所載。閶闔門外宮河邊,珠簾重重明月中,不知薛家繡樓今安在?[3]108

這里提到的《聯芳樓記》是瞿祐《剪燈新話》中的一卷,講述了住在閶闔門外聯芳樓的薛家兩個女兒蘭英、蕙英和鄭生之間的浪漫愛情故事。實際上,這部作品,特別是作品中收錄的兩姐妹所作的詩句,經常被大正時期的作家們引用到他們的中國題材作品中。被中國古典文學深深吸引的芥川將浪漫的蘇州美景與《聯芳樓記》中記載的景象重疊起來,抒發了他的懷古之情??梢哉f,自幼深受中國古典文學陶染的芥川一直是從古典文學作品以及同時代作家筆下浪漫的江南題材作品中了解“江南”的。因此芥川在中國旅行前就創作出了《南京的基督》《奇遇》等充滿異國情調的江南題材作品。當他踏上江南土地之后,也就自然地想要通過眼前的“江南”景色來尋找存在于文學作品中的“江南”的影子,以此來印證自己想象中的浪漫與詩意交錯的“江南”。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芥川雖然沉醉于保留著古風的江南風景,但在《江南游記》中還大量記載了作者面對傳統風景的荒廢和西洋化的“江南”時的復雜心情。換句話說,1921年來到中國的芥川除了憧憬浪漫詩意的“江南”,也開始關注近代“江南”的真實樣貌。

二、印刻著時代烙印的現實“江南”

芥川雖然被詩境一般的江南景色所吸引,但同時他也留意到隨著時代變遷而發生了巨變的“江南”。眾所周知,20世紀20年代的中國正處于戰亂不斷,社會動蕩不安的時期。這從芥川旅途中郵往日本的書信中就可見一斑。例如芥川在給大阪每日新聞社文藝部部長薄田泣菫的書信中寫道:“西安戰事未平,且道聽途說龍門也不宜前往?!盵4],在給下島勛的書信中寫道:“中國陜西戰事接近尾聲。慘遭戰火殃及之前,小生決意脫身赴京?!盵4]381在郵往東京的家書中他也寫道:“現今中國各地顯露動亂征兆,若磨磨蹭蹭恐難回國?!袆觼y仿佛皆為追我而來,若照原計劃行動,不知還會引出什么亂子?!盵4]372在《江南游記》的《南京》一章中記錄了芥川與同行向導的一段對話。

向領路的中國人一問,回答說南京城內五分之三的地方都是旱田和荒地?!?/p>

“誰要是能把這些空地買下來就好了。只要浦口(南京對岸的市街)繁榮起來了,地價肯定會暴漲的?!?/p>

“不行,中國人是不考慮明天的事的。決不會去做買地這樣的事情?!?/p>

“那么你不妨考慮一下?!?/p>

“我也不會考慮的。首先是想考慮也考慮不了,不知什么時候家就可能被燒了,或者人被殺了,明天的事情誰都不知道。中國和日本是不一樣的。所以現在的中國人,比起瞻望孩子未來的前程來,更容易沉溺于酒和女人?!盵3]124-125

在動蕩的政局和戰亂的背景下,中國人不僅沒有精力去復興燦爛的古代文明,重新創造昔日的輝煌,甚至連“明天的事情”都沒有時間考慮。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來到江南第一文廟的芥川吐露了他的復雜心情。

據說此處被稱為江南第一文廟。雖重建于明治七年(1874年),但初建者則是宋朝名臣范仲淹。如此想來,此處的荒廢,不也正是整個中國的荒廢嗎?但至少對于遠道而來的我來說,正是這種荒廢,才令我產生了一種懷古的詩興。但我究竟是應該嘆息,抑或是應該欣喜呢?在這種矛盾的心情中,我踏上了長滿青苔的石橋,口中不知何時輕輕吟詠起這樣兩句詩:

休言竟是人家國,我亦書生好感時。

——然而這兩句詩的作者并非是我,而是在北京的今關天彭氏?!?/p>

在進門的地方,排放著鼓和鐘。禮樂之衰,何其甚也!——如今想來會覺得很滑稽,但當我看著那些落滿塵埃的古樸的樂器時,不禁發出了這樣的感慨。[3]94-95

大正時期的日本作家中,對“荒廢趣味”或“廢墟趣味”感興趣的人不在少數。川本三郎曾說,對于生活在都市的近代知識分子來說,“廢墟”是“知識分子的小小隱居處或烏托邦”,也是他們“感到美好而懷念的地方”[5]。他們之中的“中國趣味”愛好者更是對棲身于廢宅里的鬼狐、美女的亡靈這種常見于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內容十分感興趣。這從芥川的幾部以廢墟為舞臺的作品中亦可看出。但在《江南游記》中,作者面對文廟的荒廢,馳思于昔日文明的極盛,借今關天彭的漢詩,發出了“禮樂之衰,何其甚也”的感慨。不僅是文廟,在描寫西湖、寒山寺等名勝時,芥川也經常用頗為犀利的筆調進行了批判。

如果僅此而已的話,西湖尚可比喻為稍怯春寒的中國美人。但是這位中國美人,已經被岸邊隨處修建的那些俗惡無比的紅灰兩色的磚瓦建筑植下了足以令其垂死的病根。其實,不只是西湖,這種雙色的磚瓦建筑就像巨大的臭蟲一般,在江南各處的名勝古跡中蔓延,將所有的景致破壞得慘不忍睹。[3]72

現在的寒山寺,據說是明治四十四年(1911年)由江蘇巡撫程德全重建的。大殿也好,鐘樓也罷,外部全都涂上了一層紅色,這些俗氣不堪的建筑上,哪里還有“月落烏啼”的詩意?[3]105

芥川眼中的西湖和寒山寺不再是古詩中描繪的傳統形象。不斷荒廢和俗化的傳統風景令芥川十分失望??梢钥闯?此時芥川心中由古典文學作品所構筑起來的“江南”形象開始瓦解。在《江南游記》中,他還經常引用同時代作家的江南題材作品并與之比較。例如在描繪西湖時,芥川就提到了谷崎潤一郎的《天鵝絨之夢》和德富蘇峰的《中國漫游記》。

玫瑰、微雨、孤客之心——這些要素或許都可以湊成詩句了,但在近在咫尺的旅館大門內,喝醉了酒的美國佬正在大聲喧嘩。這令我實在無法能夠像《天鵝絨之夢》的作者那樣沉溺于浪漫之中了。[3]67

而且西湖的惡俗化,更有一種愈演愈烈之勢。再過十年之后,極有可能會出現這樣的場景:林立在湖岸的每一座洋樓里都有美國佬爛醉如泥,每一座洋樓的門前都有一個美國佬在站著小便。曾幾何時,讀過的德富蘇峰先生的《中國漫游記》中,蘇峰先生曾以若能擔當杭州領事在杭州悠然度過余生視為人生之大幸??墒?對我而言,別說是領事,即使被任命為浙江督軍,我也不愿意守著這樣的爛泥塘,而更愿意住在東京。[3]72

芥川在這里意識到了自己眼中的“江南”與谷崎、蘇峰作品中所描寫的“江南”之間的差距。上文中提到的《天鵝絨之夢》是谷崎潤一郎中國旅行的成果之一。作品以杭州的神秘豪宅為舞臺,通過三個奴隸的獨白構成了一部充滿神秘色彩的異國奇談。在作品的后半部描寫了在這棟脫離日常世界的豪宅里,一名十三歲的中國少女變成濕漉漉的尸體,沐浴著月光的場景。

看到今夜這美麗的尸骸、月亮和湖水,誰能不忘記人世的悲傷,想到天地的悠久呢。只要是人,即使是像我這樣墮落的人也會有這種感覺。但如果不是我而是中國古代的大詩人李白呀,或是曾住在此湖邊的白居易、蘇東坡的話,會寫出多么美麗的詩啊?!?/p>

大概是過了一個小時或兩個小時之后,尸體終于穿過繁密的藻草消失在對面??墒?當它消失以后,我久久地坐在窗邊,托著腮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湖面。就像聽了美妙的音樂一樣,一種令人陶醉的快感久久地縈繞在我的心頭。我的心除了那具閃閃發光的尸體之外,已經無法思考其他東西了。[6]

文中的“我”不僅沒有同情那名可憐的少女,反而歌頌了尸體和風景融合后所帶來的詩意之美。從少女尸體中發現“感動”和“美”的情節在谷崎的另一部作品《西湖之月》中也有出現。作品中的主人公“我”在游覽西湖時,發現了住在賓館隔壁房間那名少女的尸體?!拔摇毕裥蕾p藝術品一樣欣賞著與西湖夜景融為一體的少女尸體,并被月光下少女愈發生動的“美”所吸引。針對包括《天鵝絨之夢》在內的谷崎的一系列江南題材作品,西原大輔評論道:

在谷崎潤一郎的“中國趣味”作品中,中國被描繪成一個夢幻般美麗、遠離現實的童話世界,它宛如《一千零一夜》那樣充滿了奇特的魅力和異國情調?!聦嵣?谷崎一直認為中國是一個默守陳規,遠離現代、沒有變化余地的古老大國?!粢徽Z概括谷崎的中國觀,那就是視中國為靜止僵化的國度。[7]

也就是說,谷崎在幻想的世界中將中國描繪成一個與近代社會脫離的、保持著異國情調以及古典美的世界。對于《天鵝絨之夢》和《西湖之月》的主人公來說,這些中國少女就如同是古典文學作品中的登場人物,僅僅是用來滿足自己異國趣味的玩偶。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會將這些少女當作古老的藝術品來欣賞,才會把她們的尸體當作是美麗風景的一部分。

另一方面,民友社社主德富蘇峰曾于1906年和1917年兩次來到中國,之后發表了《七十八日游記》和《中國漫游記》等作品。蘇峰在《中國漫游記》中這樣贊嘆杭州的風雅。

我以前曾經寫過這樣的話:要找最風雅的領事館,據我所知那就非杭州領事館莫屬了。我本來就不喜歡做官,但是如果是杭州領事館的話,做一個月的領事也無妨。如果做不了領事,那么作為食客在這里住一段時間更好。沒想到十二年后,我真的作為一個食客來到了這里,實現了我的夢想。[8]

德富蘇峰的中國游記在當時影響很大,到中國旅行的作家很多都讀過他的游記。芥川在自己的游記中不僅幾次提到《中國漫游記》,還特別提起蘇峰想在杭州長住的事情。不過可以看出芥川似乎與這樣極力贊美中國美食美景的蘇峰式游記保持著距離。當然,德富蘇峰也并不像芥川在《江南游記》中提到的那樣只關心中國的美景美食。他在《中國漫游記》中還寫道:“站在德國占領青島的紀念石旁邊,從這里俯瞰青島全景,回想起當年的意氣風發。日本人只要不再重蹈德國人的覆轍就是萬幸了……只圖眼前小利而沒有長遠眼光的人,豈能不引以為戒呢?”[8]250曾因三國干涉還遼“氣憤”地將一包砂礫從中國帶回日本的德富蘇峰再游中國之時說道,這包砂礫“本來是萬念俱灰的紀念,現在成了國運發展的紀念?!盵8]64可見,蘇峰雖然贊美中國的美食美景,對中國社會和中國人也都有著冷靜、細致的分析,但不能忽視的是他以“日中親善”為盾牌,實則考慮如何在中國推行日本帝國主義以及如何殖民中國這一政治立場。

可以說,與同時代作家谷崎、蘇峰等人描繪的“江南”形象不同,芥川在《江南游記》中描寫了一個內憂外患不斷的“江南”。不過值得留意的是,芥川并沒有停留在單純地批判不斷荒廢與俗化的江南風景的層面,他還將目光投向了生活在此種風景背后的江南百姓。在《江南游記》中,芥川多次表達了想要關注“人”的愿望。

斷橋、孤山、雷峰塔……此等美談就交給蘇峰先生去講吧。對我來說,比起明媚的山水來,對人的觀察不知要愉悅多少倍。[3]79

但事實上因身負報社的使命,所以也懷著一種自私的打算,一旦要寫游記的話,還是應該盡量多去和英雄美人相關的地方看看,這樣才能萬事無憂。這樣的盤算,從上海到江南一直都縈繞在我的頭腦中,過了洞庭湖也沒有能夠拋掉。如果不是這樣的話,我的旅行一定還會更多地接觸中國人的生活,不會過多地沾染上漢詩與文人畫式的學究氣,而會更符合小說家的身份和口味。[3]99-100

芥川在文中表達了身負報社使命的無奈和想要“更多地接觸中國人的生活”的愿望??梢哉f這種對“人”關注的目光對芥川的江南觀甚至中國觀的形成都有著重要的意義。游覽蘇州時,芥川站在北寺的塔頂,下意識地對牽驢子的孩子喊了聲“喂”,試圖與他們交流,但對方“連頭也沒有抬”[3]91。孩子們的反應讓芥川意識到與他們之間的距離,感受到了莫名的寂寞。實際上,芥川不僅想與當地人交流,還想進一步去了解他們的內心世界。例如,在參觀靈嚴山時,芥川在白墻的農家里遇到了正在刺繡的少女,他看著那些少女寫道:

路邊樹陰清涼的槐樹、柳樹,還有青青麥田中開著紅色玫瑰的花棚,都一一清晰地倒映在水面上。在這樣的風景中,處處可以看到幾戶白壁的農家。更覺得風雅的是,每次經過這樣的農家,朝窗口望去,總會有少婦或少女手拿繡花針在穿針引線。不巧是個陰天,如果天晴的話,在她們的窗外,應該能夠清晰地看到靈巖、天平如畫的青山。[3]97

芥川從刺繡的少女身上感受到江南的風雅,并把她們看作是與自然風景相融合的點景人物。不過,這種風雅并沒有持續很久,在遇到“哭泣”的乞丐后,芥川寫道:

盡管楊柳依依,或是女人們依窗而繡,也不應只是一味地驚羨。在村里的一重白墻之內,如同筑巢的燕子一樣,隱藏著難以想像的塵世的苦痛。[3]98

可見,芥川并沒有一味地沉浸在風雅的南國世界中,同時他也在思考潛藏在其背后的苦難。如前所述,對谷崎來說,中國女性是美麗風景的一部分,是一種被單方面書寫的存在。芥川也曾被她們身上古典的氣質所吸引,但在親眼見到現實“江南”的動蕩和混亂后,他開始重新思考在戰亂背景下努力刺繡的少女們的困難處境,并對她們投以同情的目光。也就是說,芥川不再將這些少女單純地看作是江南風景的一部分,而是將其作為真正的“人”去審視。親眼目睹了近代“江南”的芥川意識到現實中的“江南”與存在于古詩詞以及同時代作家筆下的“江南”相去甚遠。芥川曾在心中勾勒的那個浪漫與詩意交錯的“江南”開始逐漸褪色,與此同時一個印刻著時代烙印的,亟待變革的近代“江南”形象被重新構筑起來。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芥川不僅記錄了內憂外患不斷的近代“江南”和飽受戰亂之苦的中國民眾,通過對“人的觀察”,他還留意到這個擁有濃厚歷史底蘊的“江南”正煥發新生的一面。

三、擁有反抗精神的中國人和孕育著新生的“江南”

眾所周知,明治大正時期的日本學者很多都深受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不少作家都有著很高的漢文學素養。自幼便受到中國古典文學濡染的芥川對歷史悠久、文化底蘊深厚的中國有著特殊的好感,尤其對《西游記》《水滸傳》等古典名著有著濃厚的興趣。芥川曾在隨筆《愛讀書籍印象》中,回憶了幼時與《西游記》和《水滸傳》之間的不解之緣。[9]在自傳體小說《大導寺信輔的半生》中,芥川也借主人公信輔之口抒發了對中國古典文學特別是對《水滸傳》的熱愛。[2]483《江南游記》中,芥川也幾次提到在江南旅行時遇見的讓自己一度沉浸在古典文學世界中的“豪杰”們的身影。

水邊有三個穿著藍色衣服的中國人,一個在沖洗一只拔光了毛的雞,一個在洗著舊棉衣,一個則在稍遠處的柳陰下悠然垂釣。這番情景在春光中讓人頗感閑適之趣。在他們的對面,西湖縹緲地舒展著身姿。在這一瞬間,我徹底忘記了紅磚洋樓,忘記了美國佬,在眼前平和的景色中找到了小說般的感覺?!泶簳r節的石碣村,柳陰處日影婆娑。阮小二一直坐在柳樹下專心垂釣;阮小七將雞沖洗好了之后,走進家中去取廚刀?!棒W邊插朵石榴花”、“胸前刺著青郁郁的一個豹子”的那個可愛的阮小五,仍然在洗舊棉衣。[3]78

穿過殿堂后,有兩個光膀子的男子在人群中正表演著雙刀對長槍的較量。刀槍也許并未開刃,但只見那系著紅纓的長槍與彎成鉤狀的大刀在陽光下明晃晃、亮堂堂,兵器相碰,火花四濺,頗為精彩?!〈笙x薛永、打虎將軍李忠等好漢豪杰應該就是這些人吧。我站在殿堂的石階上眺望著他們的格斗,仿佛走入了“水滸式”的世界中。[3]92

從上面兩節中可以看出芥川對浪漫的古典文學世界的憧憬以及對《水滸傳》中的“豪杰”們的崇拜之情。關于“水滸傳式”的“豪杰精神”芥川也不惜篇幅,在《江南游記》中進行了詳細地闡述。

只是說“水滸式”的世界,也許還言不及義。那么到底什么才是“水滸式”的呢?或許可以說是中國思想的靈光。天罡地煞一百零八個豪杰,并不像馬琴所認為的都是一幫忠臣義士。從數量上倒不如說是一幫無賴漢結成的社團。但是使他們糾結在一起的力量,卻并非是嗜好邪惡之心。記得似乎是武松所說,豪杰之士所喜好的,乃是殺人放火。此話說得嚴密一些的話:喜好殺人放火,便是豪杰之士。再解釋得詳盡一點的話:既是豪杰之士,區區的殺人放火根本算不了什么。也就是說在他們之中,共有著蹂躪善惡于腳下的豪杰意識?!@樣一種超越了道德的思想,不止于在他們心中,與日本人相比,更在古往今來的中國人的心中根深蒂固,不可閑視之?!端疂G傳》不是因為武松打虎、李逵揮鉞,燕青摔跤才被千千萬萬人所喜愛的,讓讀者如癡如醉的,是磅礴于其中的粗獷豪邁的豪杰之心。[3]92-93

芥川一面說《水滸傳》中的一百零八將是“殺人放火”的“無賴漢”,一面又解釋說他們不是愛好罪惡之人,而是“蹂躪善惡于腳下”、擁有“超道德思想”的“豪杰”。也就是說芥川所認為的“豪杰”是一群敢于以不屈的姿態反抗權威、無所畏懼的豪俠之士。芥川關心與崇拜的正是這些“豪杰”身上散發的旺盛的反骨精神。而芥川也承認這種精神并不是《水滸傳》中的人物所獨有的,而是深深扎根于古往今來的中國人內心深處的絕不可等閑視之的精神。不僅是在《水滸傳》中的“豪杰”身上,芥川在《江南游記》中幾次提到了在當時中國人身上也感受到的與此相通的反抗意識。芥川在蘇州沿路看到許多排日涂鴉,并一一抄錄于游記中。

去天平山白云寺參觀時,看到依山而建的亭子的墻壁上,寫滿了排日的標語:“諸君,爾在快活之時,不可忘了三七二十一條”、“犬與日奴不得題壁” ……更為激烈的,還有“莽蕩河山起暮愁,何來不共戴天仇。恨無十萬橫磨劍,殺盡倭奴方罷休”這樣的“名詩”。[3]96

我倚在窗邊,儼然感覺自己成了南宗畫中點景的人物似的,稍稍擺出了一份悠然的姿態。

“天平地平,人心不平。人心平平,天下太平?!?/p>

“那是什么?”

“是寫在剛才墻壁上的排日的口號之一。語調很不錯,不是嗎?天平地平,人心不平?!盵3]99

中國國內不斷高昂的革命氣氛和激烈的排日運動讓芥川深受震撼。如前所述,20世紀20年代的中國戰亂不斷,社會動蕩不安。面對國家內憂外患的局面,中國的知識分子、政治家和學生們紛紛以救國為目標積極投身革命運動,國內革命氣氛空前高漲。芥川所感受到的新時代的“江南”正是在以排日標語為象征的民族運動中顯現出來的。芥川在游覽鎮江時試圖尋找“江南”的新面貌,他將目光投向了張貼在墻上的“新時代”的對聯。

“連對聯的句子都換成新的了。你看,那邊貼的是‘獨立大道,共和萬歲?!?/p>

“原來如此。這邊也是新的,寫的是‘文明世界,安樂人家?!薄?/p>

店鋪門口處張貼著的紅紙對聯,基本上如同剛才提到的那樣,都使用著新時代的辭文。此時我們所經過的,不是作為吳中門戶的鎮江,而是“公元一千八百六十一年根據天津條約被迫開港”的民國十年的鎮江。[3]122

“獨立大道,共和萬歲”等新時代的對聯吸引了芥川的目光。也就是說,芥川在這里關注的不是文學作品中描繪的浪漫江南,而是簽訂了屈辱的不平等條約,具有鮮明時代特征的近代“江南”。同時,他還注意到了中國國內不斷高漲的革命氣氛,以及積極投身革命運動,擁有旺盛反抗精神的中國人。芥川感受到的新時代的“江南”也正是顯現在不斷高漲的革命氛圍和血脈中流淌著“豪杰”精神的中國民眾之上的。正因為如此,在《江南游記》中,他會抄錄各地的排日標語,看到被俗氣的風景包圍的秋瑾墓時會憤憤不平地寫道:“我不僅為西湖鳴不平,更為女俠的冤魂鳴不平。用這樣的門來做詠出了‘秋風秋雨愁煞人’并為革命殉死的鑒湖女俠秋瑾的墓門,未免讓人覺得可悲?!盵3]72在給友人的信中,芥川也寫道:“今天游覽西湖,順路參謁秋瑾女士墓地,墓碑上題‘鑒湖秋女俠之墓’。女士絕命詩曰:‘秋風秋雨愁煞人’,近來我對秋女士興趣濃厚,遠勝蘇小小?!盵4]372可以看出,經過這次江南之行,芥川關注的焦點逐漸從異國美人轉變為在戰亂背景下努力刺繡的少女以及為革命獻身的女革命家。

這種對中國時局和革命的關心不僅反映在《江南游記》中。芥川在《上海游記》中記載了他與革命家李人杰的會談記錄。他對信仰社會主義,認為解決中國目前困境的手段“只有社會革命之一途”的李人杰頗有好感,夸贊他是“青年中國的代表”。[3]45-47在長沙,芥川曾親眼目睹女學生們激烈的排日運動。芥川好友江口渙在多年以后回憶當時芥川跟他講述長沙女學生排日運動的事情時寫道:“在親眼見識到她們這種堅定的決心和強烈的斗志時,芥川說他被感動得差一點就要哭出來了。他說:‘中國實在是了不起的民族,看吧,中國遲早會變成了不起的國家’”。[10]可見,高揚的革命氣氛和激烈的排日運動讓芥川深受震撼。女學生們的斗志讓他看到了這個古老大國的新的生命力。芥川相信能改變混亂的時局,給中國帶來新的未來與希望的必然是扎根于古往今來中國人心中的旺盛的反骨精神和革命斗志。

可以說,1921年的中國之行讓芥川重新審視了自幼憧憬的中國。他在《江南游記》中書寫了一個既擁有悠久的歷史,又飽受戰亂的“江南”。與此同時,芥川還發現了與《水滸傳》中的豪杰們相通的,扎根于古往今來中國人心中的反抗精神和革命斗志。正是這些擁有旺盛反抗精神的中國人,以及他們發起的革命運動給芥川帶來了強烈的沖擊。這讓他重新看到了近代“江南”身上煥發的新的生命力。芥川堅信在這些擁有反抗精神和革命斗志的中國人的努力下,中國定會迎來新生。

綜上所述,在中國旅行之前,芥川對江南的認識首先來源于他自幼喜愛的中國古典文學,存在于浪漫詩詞中的江南水鄉令芥川心馳神往。同時,這種認識在很大程度上也受到了同時代作家江南題材作品的影響。因此,在中國旅行之前,芥川就創作出了《南京的基督》《奇遇》這樣充滿浪漫氣息和異國情調的江南題材作品。1921年,當芥川終于踏上憧憬已久的江南土地后,也會自然地想要通過眼前的“江南”風景來找尋心中那個浪漫與詩意交錯的“江南”。不過,不斷荒廢和西化的“江南”令芥川十分失望,他心中那個詩情畫意的“江南”開始不斷褪色,與此同時一個內憂外患不斷,飽受戰亂侵擾的近代“江南”出現在了芥川的筆端。也就是說,中國旅行之后,芥川刻畫的“江南”不再僅僅是詩詞中描繪的詩意江南,或是經過美化后構筑的文人的“精神故鄉”,而是深深印刻著20世紀20年代烙印的近代“江南”。而芥川“觀察人類”的目光讓他發現了扎根于世世代代中國人內心深處的反抗精神與革命斗志。這些擁有旺盛革命精神的中國人讓芥川發現了“江南”全新的一面,也從中看到了中國的新生與希望。從中國旅行前后的江南題材作品中可以看出芥川筆下“江南”形象的變遷以及芥川“江南”認識的轉變。這種看待“江南”視角的變化對轉換期的芥川來說具有重要的意義,為他歸國后諸如《將軍》《桃太郎》《湖南的扇子》等中國題材作品的創作都帶來了重要的影響。

注釋:

(1)本文中除標注以外的日文資料均為筆者所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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