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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書”探意

2024-04-30 17:20劉希樂
中學語文·教師版 2024年3期
關鍵詞:項脊軒志歸有光學書

劉希樂

摘 要 歸有光《項脊軒志》一文“或憑幾學書”的“書”異于“笑問鴛鴦兩字怎生書”的“書”(表示動作“寫”),“學書”也別于“學習書法”等義,這里的“學書”應釋為“讀書”。歸有光的發妻魏氏“憑幾讀書”既符合器物“幾”的使用實況、文化寓意及歷史文化情境,也符合魏氏的家族背景與家學淵源;同時,魏氏“憑幾讀書”的畫面不僅與其隱喻的“功名奇景”“憑幾之言”等“生命表達”相映,而且與歸有光的審美興趣相符。

關鍵詞 歸有光? 項脊軒志? “幾”? 學書? 生命表達? 審美興趣

統編《語文》選擇性必修下冊第三單元《項脊軒志》一文釋“或憑幾學書”的“書”為“寫字”。我們借助文獻資料,從共時和歷時角度闡釋“學書”之義,借力器物文化對家具“幾”的使用實況進行“存在還原”[1],再現“幾”的歷史文化情境;在此基礎上挖掘《項脊軒志》一文的意義空白,探究作者歸有光的“生命表達”,感悟作者的審美興趣,進而印證該文中“學書”的真義。

一、借助文獻資料,從共時和歷時角度闡釋

闡釋是以我們意識中的“先在結構” [2]為基礎的,故而我們查閱了陳復華、楚永安主編的《古代漢語詞典》、羅竹風主編的《漢語大詞典·第五卷》、《辭源·第二冊》和《辭?!ど蟽浴?,發現“書”均有“書籍”之義,但尚需從共時和歷時角度尋找文獻資料來證明《項脊軒志》中的“學書”即“讀書”之義。

首先,從共時角度闡釋。歸有光《震川先生集》中的相關篇章可作為共時材料來互證“學書”為“讀書”之義,如《震川先生集·李君墓志銘》一文:“君始入城中,為杜氏壻。學書不就;為縣掾,亡何,又謝去?!盵3]其中“學書不就”即“讀書沒有考取功名”之義,畢竟李君不可能“為杜氏壻”后才開始“學習寫字”,也不可能剛“學習寫字”便能擔任“縣掾”。再如《震川先生集·李南樓行狀》:“家世業農,未有顯者。先祖質庵生四子,先君最少。贅城中杜氏。學書,不就,為縣掾,亡何,謝去?!盵4]此文中的李南樓即《李君墓志銘》中的“李君”,這里提及“家世業農,未有顯者”,可知“學書,不就”表示“讀書沒有考取功名”,“學書”顯然為“讀書”之義。

其次,從歷時角度闡釋。早在西漢時期,司馬遷的《史記》便已出現“學書”一詞,如《項羽本紀》記載:“項籍少時,學書不成,去;學劍,又不成?!盵5]這里的“學書”釋為“學習認字與寫字”或“讀書”均符合語境。再如,東漢班固的《漢書·東方朔傳》記載:“臣朔少失父母,長養兄嫂,年十三學書,三冬,文史足用?!盵6]此句中的“年十三學書”和“文史足用”關聯在一起便可推知“學書”即“讀書”之義。

故而,無論從共時角度,還是從歷時角度,“學書”均存在“讀書”之義。為進一步證實“學書”在《項脊軒志》一文中的真義,尚需借力器物文化還原“幾”的使用實況,在歷史文化情境中探知“幾”的文化寓意。

二、還原“幾”的使用實況,再現“幾”的歷史文化情境

“幾”在各類語言工具書中多有注釋,在陳復華、楚永安主編《古代漢語詞典》中釋為“古代擺在座前的小桌子,用于憑靠休息或放置物件”。羅竹風主編的《漢語大詞典》釋“幾”為“古人坐時憑依或擱置物件的小桌。后專指放置小件器物的家具”。再如《辭源·第一冊》釋為“幾,小桌子。古代設于座側,以便憑倚”。又如《辭?!ど蟽浴丰尀椤皫?,矮或小的桌子,用以擱置物件;古人的幾用以倚憑身體”。上述注釋是否符合事實,尚需還原“幾”的使用實況,一探究竟。

1.還原“幾”的使用實況

欲還原“幾”的使用實況,需先了解“幾”的實際尺寸、形狀與功用。王力在《中國古代文化常識》中有言:“古人坐時兩膝跪在席或床上,臀部坐在腳后跟上,坐時可以憑幾。幾是長方形的,不高,類似今天北方的炕幾?!盵7]并具體描述了“幾”的尺寸、形狀與功用:“漆幾,西漢,高43厘米,長63厘米……這件漆幾的幾面扁平,中部略下彎,是一件憑幾,即斜坐時倚靠的木架子?!盵8]王世襄講到:“炕幾、炕案也屬于矮形桌案,但比炕桌窄得多,通常順著墻壁置放在炕的兩頭,上面可以擺陳設或用具?!辈⒔榻B了明式“黑漆素炕幾”和“雕云紋炕幾”的具體尺寸[9]??梢?,用于憑靠或放置小物件的“幾”類家具,也被稱為“炕幾”或“憑幾”等,寬度在30厘米左右,高度一般是35-40厘米,幾面扁平,適合憑靠讀書,卻不適合寫字或學習書法。

“幾”的實際尺寸、形狀與功用決定其多用于憑靠讀書或休息或放置小物件,《項脊軒志》中“憑幾學書”的“幾”應是“坐時憑靠”的“炕幾”或“憑幾”,適合憑靠讀書。相關例證在歷史文獻中俯拾皆是,如《三國志·魏書十二》“然融憑幾安坐,讀書論議自若”[10]便是確證。再如文震亨的《長物志》中講到“幾是古人坐時憑依或擱置物件的小桌……置之榻上或蒲團,可倚手頓顙”[11],可見“幾”放置在榻上或蒲團上,用來放手或以手支頭,適合憑靠讀書或休息,顯然不適合寫字或學習書法。故而,“憑幾學書”中的“學書”應釋為“讀書”。

2.再現“幾”的歷史文化情境

器物不只是器物本身,還是文化的化身,“幾”類家具在歷史文化長河中被披上了“禮”文化的外衣?!皫住痹谖覈糯蔷哂幸欢ㄉ矸菹笳鞯募揖?,早在《周禮·春官》就有記載:“司幾筵掌五幾、五席之名物,辨其用與其位?!泊蟪P、大饗、射,凡封國、命諸侯,王位設黼依,依前南鄉設莞筵紛純,加繅席畫純,加次席黼純,左右玉幾?!盵12]據此可知,司幾筵掌管五幾、五席的名稱、種類,辨別它們的用途和所當陳設的位置。五幾的不同裝飾代表不同的地位等級,行使不同的禮儀。再如《西京雜記》所載:“漢制天子玉幾,冬則加綈錦其上,謂之綈幾?!罱砸灾衲緸閹?,冬則以細罽為橐以憑之,不得加綈錦?!盵13]可見“幾”因社會地位的不同,其使用與陳設方式也有區別,被賦予特定的文化含義。

被賦予文化含義的“幾”多為有一定社會地位的官家或讀書之家所有,一般市井人家少見,歸有光所處的明代社會同樣如此。即便“幾”的置放不是用來倚靠讀書的,但至少是欲把自己扮成“讀書人”的心態外顯,伊永文在《明代社會日常生活》中所言的“皂快書房”便屬此類。伊永文在此書中論及鄭氏姐妹的室內陳設:“旁設褆紅小幾,博山小篆靄深檀……云母屏,模寫淡濃之筆;鴛鴦榻,高閣古今之書?!盵14]此處“小幾”說明“幾”的形制之小,不適合學習寫字或學習書法;鄭氏姐妹未必真讀書,但家中有“幾”且“高閣古今之書”,恰可說明“幾”的讀書功用及文化寓意。

既然“幾”多為官家或讀書之家所有,那么歸有光及其妻子的家族背景如何呢?歸有光在《震川先生集·請敕命事略》中曾言:“先人諱正,世為吳中著姓?!盵15]可知歸氏家族“世為吳中著姓(有聲望的族姓)”,家學淵源深厚。門當戶對的發妻魏氏自然出身名門,如歸有光所言:“吾舅光祿典簿,而誠甫之世父太常公,以進士起家,為當代名儒?!盵16]此處,歸有光所言“吾舅光祿典簿”即其岳父魏庠,“誠甫之世父太常公”即魏庠的兄長魏校?!俄椉管幹尽氛膭撟饔?524年(歸有光18歲),由“余既為此志,后五年,吾妻來歸”可知,續文中的魏氏“憑幾學書”畫面只能出現在歸有光婚后(23歲之后),作為“光祿典簿”之女、“當代名儒”之侄女的魏氏,已非“學習寫字”的懵懂兒童,在當時的歷史文化情境下,魏氏豈會出嫁之后才開始“學習寫字”,顯然不符合事實與情理。

三、探究“讀書人”的“生命表達”,感悟歸有光的審美興趣

墨白皆畫,隱藏在“憑幾學書”畫面背后及《項脊軒志》文本中的意義空白,更值得深入挖掘。德國哲學家狄爾泰認為,一切闡釋活動的對象,一段需要解釋的話或一個需要解釋的文本,始終是某種生命表達 [17] 。歸有光的“生命表達”不僅體現在祖母“吾家讀書久不效,兒之成,則可待乎”的期待中,還隱藏在“項脊生曰”一段(該段被教材刪去)中,此段文字隱藏著“讀書人”歸有光堅信“功名奇景”[18]的“生命表達”,恰如陳益所言:“借蜀地寡婦守護朱砂礦,利甲天下,和諸葛孔明起于隆中的故事,表達了讀書人堅定的自信?!盵19]

“蜀清守丹穴”和“諸葛孔明起隆中”的人物故事,只是“讀書人”歸有光對于“功名奇景”的“生命表達”的外顯形式之一,文中的“憑幾”意象同樣是“生命表達”的外顯形式。因為“憑幾”象征“受到帝王恩寵”及指代帝后臨終付托,如《三國志·魏書十二》:“初,太祖平柳城,班所獲器物,特以素屏風素馮幾賜玠,曰:君有古人之風,故賜君古人之服?!盵20]此處的“馮幾”即“憑幾”,太祖賜予毛玠“素馮幾”以示對其恩寵。又如歸有光在《震川先生集·隆慶元年浙江程策四道》中曾論及:“我世宗肅皇帝憑幾之言,告戒深切?!盵21]“讀書久不效”的歸有光一直渴望實現“功名奇景”,或是受到君王恩寵,或是得到皇帝“憑幾之言”的機會。

如何實現“功名奇景”“憑幾之言”等“生命表達”呢?于歸有光而言,唯有讀書應舉,方可不負祖母的期望,方可實現“凡士之讀書應舉,以登進士為榮。其登進士,服官受采,以銜天子命,過鄉閭壽其親,而姻戚賓友,迎延滿堂,日為供具,飲酒歡宴為樂”[22]的“生命表達”。這里的“服官受采,以銜天子命”顯然是渴望有朝一日實現“功名奇景”,受到君王恩寵或得到“憑幾之言”。

“憑幾之言”難得,發妻魏氏“憑幾讀書”的畫面時常有之。此種場景之所以能進入歸有光的審美視野,或因物質層面的“幾”與“生命”之間構建了聯系,形成了“美學的、哲學的興趣”,正如童慶炳所言:“托爾斯泰如此細致地觀察花,不是因為他要認知這朵花的客觀屬性,而是因為他發現了花與生命之間的內在聯系;他的興趣不是生物學的,而是美學的、哲學的?!盵23]若是饑腸轆轆的流浪漢來到項脊軒中,定然視“幾”而不見,因為他對“幾”沒有任何興趣,他只對食物充滿生理需求,遑論對“憑幾讀書”的畫面產生“美學的興趣”。比起“憑幾寫字”的畫面,“憑幾讀書”的畫面更符合“讀書人”歸有光的“審美興趣”,更能與該畫面隱喻的“生命表達”相映成趣 。

“憑幾讀書”的畫面之所以能進入歸有光的審美視野,亦由其具體的生活情境決定,正如葉朗所言:“對于被押送刑場處決的死刑犯人,路旁盛開的鮮花也不能進入他們的視野,這也是‘審美上的冷淡,這是由具體的生活情境決定的?!盵24]“兒之成,則可待乎”的家人期盼,“世為吳中著姓”的家族背景,“科舉取士”的時代大背景,共同構成了歸有光的生活情境。這些情境決定了他必須“讀書仕進”才能實現自我“生命表達”。故而,與“讀書仕進”相關的“憑幾讀書”畫面便帶著美學的興趣自然進入歸有光的審美視野,令其刻骨銘心。睹“幾”思妻之際,令歸有光刻骨銘心的“憑幾讀書”畫面便情不自禁地在腦海中涌現,自然流于筆尖。

綜上所述,《項脊軒志》一文“或憑幾學書”中的“學書”不應釋為“學習寫字”,而應釋為“讀書”。歸有光的發妻魏氏“憑幾讀書”既符合小家具“幾”的使用實況、文化寓意及歷史文化情境,也符合魏氏的家族背景與家學淵源;同時,魏氏“憑幾讀書”的畫面更能與該畫面隱喻的“功名奇景”“憑幾之言”等“生命表達”相映,更符合歸有光的審美興趣。

[本文系江蘇省中小學教學研究立項課題“高中語文深度學習的思維模型建構與評估”(課題批準編號:2021JY14-L020)、江蘇省“十四五”教育科學規劃立項課題“語文‘生·動課堂學習力提升研究”(課題編號:D/2021/02/186)系列成果]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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