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如夏花 死如秋葉

2024-04-30 04:54王艷榮石佳鑫
關鍵詞:額爾古納河右岸

王艷榮 石佳鑫

[摘 要] 遲子建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書寫了許多生命的凋零與死亡。鄂溫克民族的盛衰以及生命的輪回,在小說中被敘述得沉靜而悲憫。作者站在廣闊的文化視角描寫生命的脆弱與頑強、死亡的無常與永恒、民族的繁衍與磨難。從死亡美學的視角來分析《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的死亡意象與葬禮儀式,不僅可以窺見鄂溫克文化的野性與柔情,也可以感受到這個游牧民族在艱難生存中向死而生的大愛,從而領悟超越死亡、生命至上的永恒精神。

[關鍵詞] 《額爾古納河右岸》;死亡美學;挽歌;精神彼岸

[中圖分類號] I207.42[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2096-2991(2024)02-0055-07

死亡是一個生物現象,也是一個文化現象、精神現象和心理現象,構成哲學和藝術的永恒母題。死亡是人類避不開的一個話題,有人說,人類的生命本身就是逐漸走向死亡的過程,而“一切藝術基本上就是對‘死亡這一現實的否定”。[1]24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中呈現了數不清的對于人類生命個體死亡場景的藝術書寫,對于人死后所舉行的種種葬禮儀式的刻畫也充盈著鄂溫克文化獨有的生命色彩。這些頗費筆墨的描摹,不僅僅是對“死亡”這一殘酷現實的溫柔摒棄,更譜寫了一曲文化消逝的絕美挽歌。

一、死亡描寫的審美獨特性

“死亡”描寫作為文學作品中的藝術文本,其藝術性的加工慣常是由于人們對于死亡本身的抗拒?;谇楦猩系捏@慌與恐懼,死亡描寫成為無數作家作品中長盛不衰的議題。作品中出現死亡場景描寫的作家不勝枚舉,但是通過死亡描寫所傳達的審美感受大異其趣,因此,他們創作的藝術作品有著獨特的審美特性,并通過“死亡符號”的殊異給讀者帶來豐盈的審美體驗。如余華在作品中慣寫死亡,在其《現實一種》中,短短七章的內容出現多種方式的死亡:摔死、踢死、笑死、病死、槍斃。這許多的死亡描寫象征著一個家庭倫理的扭曲與異變,傳達出一種冷漠的、殘酷的、荒謬的審美趣味。殘忍的死亡描寫如同莫言的《檀香刑》,作品中展現出的是刑罰式的死亡,所有的死亡場景都讓人感到恐懼,甚至令人毛骨悚然。這些施加于人身上的死亡是緩慢的、漫長的,所有人都是“不得好死”的,書中的死亡描寫不僅是死狀慘烈,更是死后的無法安息,這種酷烈的死亡只是人類統治的工具與手段,對活人起到殺雞儆猴的作用,大篇幅的細致的死亡場景描寫更像是死刑的展覽,形成一種魔幻的暴力美學。作家遲子建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的死亡描寫所傳達的是與他人不同的審美體驗,作品中對鄂溫克人的死亡描寫是詩意的、柔和的、撫慰人心的,極富特色的葬儀安頓了逝去的靈魂,也釋懷了在世的人?!额~爾古納河右岸》是細膩的史詩,作品中的死亡場景與葬儀的描寫像是一首安魂曲,給人以柔情與灑脫并存的情感體驗。

可以說,遲子建是一位“慣會殺人”的作者,其獨特的死亡描寫,不僅體現在與其他作家的對比中,同她自己的作品相比,也可看出《額爾古納河右岸》獨具的審美特色。如《群山之巔》中土葬火葬改革制度,法警執行死刑的描寫,都給作品籠罩了一層死亡的氣息,這里的死亡描寫不再是完全細致的描寫與展現,更像是幽靈和陰影,游蕩徘徊在每個角色的身邊,其中的死亡描寫常常讓人體驗到一種仇恨的情感,這里的仇恨是有落點的,仇恨殺人者,仇恨對于自然的破壞,仇恨每一個人出于私心而向下滑落的瞬間。到了《煙火漫卷》中,死亡仍然如影隨形,這里的死亡常以失蹤的形式存在,消逝在作品當中的這些死亡以及類死亡帶來的仇恨,不再是具體的,而是空茫的。這些作品中的死亡描寫傳遞的審美體驗是刺骨寒涼的冷意,是生命在災禍面前的無助,是人類在命運擺布下的渺小。而《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的死亡描寫則截然不同,這里的死亡不再是一個象征性地傳達某種審美體驗的“死亡符號”,這是一場切實的死亡,是一個民族漸漸消亡的過程。遲子建極盡筆力描摹了一個族群的盛衰,通過豐富的死亡意象與極富民族特色的葬禮儀式的描寫,譜寫了一首婉轉悠揚而又祥和的安魂曲。

二、死亡意象的藝術書寫

“死亡意象的藝術價值起始形成是創造者的感受、想象、構思、傳達等一系列審美創造活動,最終以文本形式完形為客觀化了的藝術價值?!盵1]51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鄂溫克人以各種各樣的死亡方式離開了這個世界。敘述者的故事以一頭熊的死亡和一個女嬰的埋葬為開端,而故事的講述者“我”的記憶也開始于一場死亡,而后接續了一系列的鄂溫克人的死亡事件,最終以溺水畫家的死亡完成了文本的整個敘事內容。貫穿敘述故事始終的死亡意象所呈現的藝術價值不僅僅是傳達創作者的想象與感受,更是傷懷情感的涌流與宣泄。

(一)對生命逝去的溫情描摹

鄂溫克族,是生活在東北亞地區深山叢林中的游獵民族,“鄂溫克”舊稱通古斯或索倫,俄語為Эвенки。這些自古以來“住在大山林中的人們”,其壽命長短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其生存環境。一個文化與種族的衰落,或許與外來社會力量與文化力量入侵有關,但在最初往往是從族群內部個體生命的減少與逝去開始的。那些住在希楞柱里的鄂溫克族群,有因寒冷惡劣的天氣凍死在睡夢中的,如列娜和拉吉達;有因雨天趕路被雷電擊中的,如林克;有同狼搏斗力竭而被吃掉的,如達西;有被熊殺死的,如最后一任酋長瓦羅加;甚至還有只是踩到蘑菇滑了一跤后就死去的,如哈謝。人的生命是頑強而堅韌的,但在面對肆虐的大自然、強悍的獸類時,人類仍然是脆弱和無助的。小說寫了如此之多生命的猝然離去,一方面描寫了鄂溫克人生存環境的惡劣,另一方面也反映了鄂溫克人對于生命的珍視和對于自然的敬畏。存續了上千年的鄂溫克文化固然有著它獨特的生機活力與殊異性,但是眾多生命的逝去也表現了自然環境的殘酷。惡劣的生存環境是殺死鮮活生命的殘忍兇手,而作者對于逝者的死亡描寫卻增添了一絲溫情色彩?!八业搅心鹊臅r候,只見她緊閉著眼睛,嘴角還掛著笑,好像在做一個美夢?!盵2]33“困倦的她跌倒在柔軟的雪地上,接著睡下去。她是在睡夢中被凍死的?!盵2]33仿佛列娜只是沉入了一個香甜的美夢,不愿再蘇醒到人間。而父親林克的死則被描寫成:“父親彎曲著身子,趴在一個斷裂的樹樁上,垂著頭和胳膊,好像走累了在休息。暴雨后的夜空格外明凈,月光照亮了每一棵樹,也照亮了父親?!盵2]58他們的死亡看起來并不可怕,甚至充滿了柔和寧靜的氣息,就連死于熊掌的酋長也有著英勇搏斗的身姿。命喪狼口的達西更像是獲得大仇得報的滿足感,甚至于他的死還是家庭新生命誕生的好征兆。遲子建的死亡描寫有著生命搏殺的慘烈,更抱有對于他們生命本身的巨大同情和想要撫慰其靈魂的滿腔柔情?!八劳霈F象最能刺激人的心理,引發情緒波浪產生潮漲潮落?!盵1]53“我”初次面對死亡時的內心情感波動劇烈,隨著年歲的增長、時間的流逝與死亡事件的逐漸累積,“我”開始變得平靜甚至淡然地看著族人的接連逝去,這是死亡帶給人的生命感受。

(二)用生命填涂的敘事畫卷

“死亡”是敘事內容的重要環節,它在許多故事中促成了敘事的變更與情節的完整,而《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的死亡美學,其獨特之處在于對死亡的書寫統一了故事內外的情節發展。敘述者“我”經歷的最后兩場死亡,分別是鄂溫克族最后一任薩滿妮浩的求雨儀式和畫家依蓮娜的洗筆溺水。

妮浩在山中發生大火、火勢迅猛的情況下開始了她人生中最后一次的跳神,在她的歌中,雷聲和閃電出現,大雨傾盆而下,而妮浩就倒在了這場她求來的瓢潑大雨中,永遠地離開了。妮浩的求雨是鄂溫克的神在這世間降下的最后一次恩澤,沖刷而下的大雨是薩滿神對山中生靈的最后一次庇佑。從此,薩滿的文化與傳承便斷絕在這場大雨中,而故事外的現實是薩滿文化幾十年無人問津,直至最后一任薩滿傳人逝去,這便完成了故事內外的敘事完整與統一。

畫家依蓮娜個體生命的死亡是一次藝術形象的意外而終,她在洗筆途中不慎跌落,但是其死亡更深層的內因是在現代文明與游獵文化的一次碰撞下所產生的精神苦痛與掙扎。遲子建以畫家柳芭為人物原型塑造了依蓮娜這個角色,同現實中的柳芭一樣,因為繪畫的天賦,依蓮娜有了來到大城市生活的機會,可在外面的生活卻讓她感受到了自己與都市文化和現代文明的格格不入,而當她回歸到自己曾經生活長大的環境中,她又無法忍受游獵生活的閉塞與單調?,F實中的柳芭不僅在心理上無法適應兩種文化的不同,就連生理上,也因幾年的都市生活而無法適應族群生活。柳芭死在了洗衣服的河里,作者卻賦予了依蓮娜更加藝術性的死亡畫面:她在洗畫筆的時候跌落在水中,而在她的尸體運送回營地的同一時刻,營地迎來了一個新的生命,一只雪白馴鹿幼崽的誕生。

最后一任薩滿妮浩的死也許是代表了一個民族文化的消亡,那些神性與靈性都成了歷史的云煙消散在風雨中,再也尋不到一絲痕跡;依蓮娜的死則是象征了這個游獵文明在找尋新出路時所需付出的慘烈代價?!额~爾古納河右岸》的故事也隨著二者的死亡迎來了終章,兩個代表著傳統文化與新舊文明碰撞的角色的離去,構成了故事末端的死亡意象,使故事內外敘事結構更加完整統一。

(三)飽含詩意的寫意象征

在眾多的死亡意象書寫中,最能代表《額爾古納河右岸》死亡美學審美價值取向的,無疑是依芙琳同優蓮的死亡。依芙琳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不再碰肉,只是喝少許的馴鹿奶,并撿拾林中凋零的花瓣用以果腹。依芙琳在全書中并不是一個與人好相處的角色,因為她自身情感的坎坷,待人一直充滿了尖銳的攻擊性,在后期更是因妮浩的婚事同瑪利亞產生了不可調和的矛盾,但是當她經歷了——生命中的一系列變故——兒子的死去、瑪利亞的離開——她開始變得充滿了善意與友好。依芙琳開始真誠地對待族群的同胞們,她不再抱有敵意地對待妮浩,甚至更因為想要治好妮浩兒子脖子上的爛瘡,而吐盡了自己生命中最后一絲氣息。隨著年齡的增長,依芙琳慢慢地步入了死亡過程,而通過撿花瓣吃來潔凈自身,更是為她的死亡增添了詩意的色彩,這也是遲子建對這個角色的溫柔書寫。而優蓮的死則更是充滿了寫意的畫面感。無法面對優蓮死去事實的安草兒不允許埋葬她的尸身,優蓮的尸身在一天天腐爛,敘述者“我”為了讓優蓮入土為安,便對安草兒說:“你不要以為優蓮是死了,她其實變成了一?;ㄗ?,如果你不把她放進土里,她就不會發芽、生長和開花?!盵2]241優蓮的肉體因為生孩子難產而死,但她的靈魂在“我”的描述下凝結為一顆種子,獲得了另一種意義上的生命。這樣的死亡描寫更是因為“每個個體心靈在情感深處,更樂意反抗知識的規范而相信靈魂的輪回或不朽”[1]2。遲子建對于二者的死亡描寫都用到了“花”這一充滿了浪漫色彩的意象,這一象征性的死亡意象充滿了童話般的天真爛漫,作者在這種死亡意象的描寫上傾注了自身的溫柔。這種尋找客觀世界的某種感性形象并以此來象征主觀世界的某種情緒和意義的寫法,充分顯現了作者飽含人文關懷的死亡美學的審美價值取向。

三、喪葬儀式的心靈釋懷

“喪葬儀式是活人借助于這種告別死人的儀式,想象性地溝通活人和死人的靈魂,通過這一儀式表達活人對于死者的情感,同時活人有關死亡的觀念也借助這一形式得以顯現?!盵1]69葬禮是死亡美學象征性儀禮中濃墨重彩的一筆,是從死亡這一實體中延伸出來的精神活動,亦是活人能為死者做的最后一件事情,還是告別逝者的重要環節,隆重而懇切的告別才能讓活人對逝者的離去釋懷。

(一)向陽山坡的靈魂告別

鄂溫克民族中夭折的孩童,會被裝在一條白布口袋里,扔在向陽的山坡。只因那向陽的山坡上,草發芽得最早,花也開得最早。還未好好看過這個世界就早早離去的孩童,不知他們心中是否對這世界懷有留戀,畢竟還有那么許多美好的事物沒有欣賞,人世間的情感也未體驗更多。孩童是否心有掛念尚不可知,活人的牽念卻都體現在了對待孩童遺體的方式上。扔在向陽山坡上的遺體告別是對孩童的溫柔布置,希望他們即使早早地告別人世,也能躺在一個溫暖和煦、鳥語花香之處。這個野性生長的游牧民族對待生命有他們獨特的浪漫情懷,族人對幼童遺體看似粗野地棄之不顧,實則是他們對延續民族生命的幼童的看重與愛護。他們滿懷靈性的心選擇了最浪漫的方式和幼嫩的靈魂進行一場愛的告別,愿他們能與山清林秀的大自然融為一體,也是對于活人心靈的慰藉與安撫,只有用這種滿懷美好的儀式送走孩童,才能寬慰那灼人的喪子之痛,重振精神,在人間繼續生活。

(二)土葬與火葬的沉痛哀悼

鄂溫克民族對于族群中人不同的死亡方式有不同的喪葬儀式,如鄂溫克民族中難產而亡的女人,尸身是需要被埋葬的;而那些上吊而亡的人,尸身連同其所吊的樹木都要一起被火焚。厚土掩埋軀殼,在鄂溫克人想象中她們在土中化作花籽,會在一個良好的天氣下重新發芽生長,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對于族群女性的美好祝愿。當一個人選擇上吊而亡的時候,他便是放棄了自己的生命,選擇自殺在大多數的民族與宗教中都是要被斥責的,因為他們放棄了寶貴的存活在世間的機會,選擇用結束自己生命的方式解決問題。故事中的金得用放棄生命的方式對抗母親安排的婚姻,死亡總是沉重的,自殺所呈現的死亡更是慘烈的,而善良的金得在走向生命最后時刻只是選擇了一棵即將枯死的樹,只因不舍一棵生機勃勃的大樹同他一起被烈火所焚,這個赤誠的游牧漢子連反抗的方式都是決絕而溫柔的。無論多么沉痛的死亡都是要被跨越的,難產而亡的土葬,上吊而死的火葬,都是在同自己的親人告別,埋在土里,燒成灰,最后都是塵歸塵,土歸土,這是人類生命永恒的歸宿,亦是文學藝術的恒久呈現。賦予喪葬儀式的意義都是為了開解活人心中的心結,如此方能擺脫死亡的陰影,重新融入生活。

(三)風葬的飛舞飄搖

鄂溫克民族最具特色的喪葬儀式無疑是安置在樹木之上的風葬,“選擇四棵挺直相對的大樹,將木桿橫在樹枝上,做成一個四方的平面,然后將人的尸體頭朝北腳朝南地放在上面,再覆蓋上樹枝”[2]50。逝去的人被靜靜地放置在天與地之間,他們既沒有被埋葬在厚重的泥土之下,也沒有被火焰燒成灰燼,而是在天與地之間的樹木之上靜靜沉睡,有鳥兒在魂靈旁歌唱,伴著風吹樹葉的沙沙聲沉入永恒的安眠中,這可以說是一個民族對于逝去之人最富有詩意的安葬方式了。鄂溫克人信仰薩滿神,薩滿文化對自然充滿敬畏,認為萬物有靈。對于鄂溫克人來說,逝去的族人被安放在山林之中,由自然之神看顧遺體是最妥善的遺體安置方式。長在山間的白樺是鄂溫克人生前的樺皮船,身死后的容尸棺,上不封頂的棺木,安放著沉睡的鄂溫克人,跟雨雪同眠,最后乘風消散。

四、譜寫挽歌的精神超越

一種文化需要長久的時間積累,乃至數代人的繁衍傳承才能延續下來,但是隨著社會整體文明的進步與發展,以及社會主流文明的影響,有些文化可能只需要短短幾代人的時間就會消逝在歷史的長河中。封閉自守的文化無法亙古長存,在與現代文明接軌的過程中,這些文化也注定會在這種交流中逐漸流失自己的民族養分。一種文化在其誕生之時就注定了終有一日會消亡,這是人力所無法挽留的遺憾。理性上知道這一客觀事實的存在,卻未必能代表感性情感的從容接納,而這又進一步印證了前文所說的藝術是對“死亡”現實的否定的論斷。文化的消逝就是其文化生命體的死亡。文化帶給人的感受總是龐大的,當面對一個龐大生命體的消逝,看著其生命力緩緩流失,“可以用‘悲涼二字形容我目睹了這支部落的生存現狀時的心情?!盵3]“悲涼”是遲子建本人對于這個族群文化消逝的直觀感受,為了清除這種蒼涼的心境,藝術的宣泄便是絕佳的療愈渠道。

(一)藝術繪畫的唯美表達

“人類原始的文化沖動即是語言?!盵1]28鄂溫克族所使用的“鄂溫克語屬于阿爾泰語系滿通古斯語族,承載的是狩獵、捕魚、養鹿文化,歷史上沒有文字形式,目前已經被列入瀕危語言之一”[4]。語言是文字最直接的表達方式,鄂溫克族只有語言而沒有文字,就連鄂溫克族中薩滿的傳承都是靠著兩代薩滿傳人之間的口口相傳。鄂溫克族文字的缺失固然令人感到惋惜,但也正是因為文字形式的不足,使得鄂溫克族多了許多吟唱的詩人和潑墨的畫家。

畫家依蓮娜用畫筆記錄鄂溫克族的文化;用馴鹿和堪達罕的皮毛作畫;用生命中的最后一幅畫描繪了鄂溫克族最后一位薩滿的最后一場祭儀。死亡就是這樣一種頑固的存在,即使沒有文字的書寫與記錄,它也會像幽靈一樣游蕩在繪畫藝術的周圍。馴鹿和堪達罕是鄂溫克族文化的代表,它們身上的皮毛即使脫離肉身依然保有它們的靈魂印跡,依蓮娜用這樣的方式來留存自己族群中的馴鹿文化。依蓮娜用生命完成的畫作記錄了妮浩薩滿的求雨畫面,翻卷著濃云的天空下是衣著神圣卻面目模糊的妮浩薩滿,蒼涼的額爾古納河流淌在畫卷之中,文字或許無法確切傳達祭儀的神圣,畫面卻完美地呈現鄂溫克族的自然文化遺存。畫家依蓮娜自己的死亡也像是一幅唯美的油畫,“依蓮娜躺在樺皮船回里到營地的時候,夕陽把水面染得一派金黃”[2]248。就像是約翰·埃弗里特·米萊斯的油畫《奧菲麗亞》中面容安詳的少女漂浮在流淌的水面上一樣,依蓮娜靜靜地躺在樺皮船里,同鄂溫克文化一樣流散在歷史的長河之中。古老傳承的文化往往消逝在寂靜無息之中,只有文字與繪畫藝術等方式才能勉強留存一些逝去文化的殘篇斷章。

(二)文學與現實的互文式表達

中國新文學具有博大、深厚與包容的日常生活品格,即真實再現日常生活中的“我”和“我”的日常生活[5]。文本中的敘述者“我”是鄂溫克文化的親歷者也是其消逝的見證者,在講述故事時已是一位歷經世事滄桑的老者,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們給看老了[2]1,死亡本是最令人駭然不過的慘烈之事,故事開端的“我”親眼見到活生生的小鹿一動不動死去的場景,這個場景深深刻入了“我”的內心,仿佛是其見證一切生命死亡與逝去的開端,久久難以忘懷,但隨著歲月的流逝,族群中人的流逝漸漸成為了“我”心中如雨雪般飄散的自然場景,言談間雖仍有傷感之情,卻已是漸趨習慣以至于麻木了。死亡慣會消磨人的內心,不是人心冷硬無情,而是如果不堅強起內心,早會被殘酷現實駭破了膽。死亡是無法逃脫的生命現實,文明的侵入與文化的移變也是不容改變的真實現狀。已經步入暮年的“我”并沒有同族中的年輕族人一起下山定居,而是選擇留在了生“我”養“我”的大山中,對著篝火說盡了族群興衰,更是對著群山、對著馴鹿、對著雨雪,同這片自然一同回望過往的歲月與年華。死亡是可怕的,死亡更是需要被超越的,年邁的“我”絮絮講述的是對族群逝去同胞的切切悼念,更是對鄂溫克文化的深情回念?;蛟S在某一天,鄂溫克文化的最后一絲脈絡也會隨風飄散,但山林中的雨雪都會記住這位老人的吟誦。

2022年8月20日,就在這一天,《額爾古納河右岸》中敘述者“我”的原型,“中國最后的女酋長”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6],她與書中的“我”一樣,同山林中的馴鹿守望到生命中的最后一刻。歷史親歷者的離開固然令人痛心不已,卻也是無可奈何的生命挽歌??梢韵嘈诺氖?,親歷者的敘述會代代傳承,在語言上、在文字上,敘述與傳承會讓死亡成為可以攀登的高山,或許這座死亡之山沒有盡頭,望不見山巔,但是攀登在路上生生不息的人們會讓歷史銘記,文化長存。

(三)以溫情送別死亡

“藝術以非人物性質的死亡作為一座通向象征精神對死亡反思的感性橋梁?!盵1]261有生命個體的死亡和無生命物質的消亡都同樣引起人內心的強烈共鳴?!斑t子建的寫作具有細膩敏感的風格,敘事婉致,善于勾畫故事”[7],《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的死亡描寫是作者對于一個民族歷史的溫情想象:一方面,古老民族的生存與繁衍多是磨難與鮮血鋪就的曲折之徑,作者并未逃避這一殘忍現實,將大自然的冷酷悉數呈現在讀者眼前;而另一方面,自然的美景也同樣鋪展在讀者面前,開滿野花的向陽山坡,潺潺的流水,如同精靈般的馴鹿在林間怡然自得地啃食苔葉。在大自然的山林中,死亡并不總是面目猙獰與兇險丑陋的,逝去的人更像是歸入了雨雪的懷抱中,他們生于自然山林,死后也自是同山林融為一體。遲子建對鄂溫克民族抱有溫柔的想象,將逝去的人安穩地放入死亡母親的懷抱之中,從作者的筆端流淌出對于自然的熱愛,她同鄂溫克人一樣對大自然懷有敬意。遲子建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的死亡描寫是對一個民族向死而生精神的贊美,亦是對一個古老民族盛衰經歷的深切感懷,從其筆觸之下流露的這種熱烈的情感并不是對于另一個民族文化的同情,而是一種更為濃郁的對逝去文化民族的感同身受的情感共鳴。文化或許是有差異的,但是死亡是共通的,對于文化逝去的恐懼是相同的,對另一個民族文化逝去的深切哀思使得敘事者反觀己身,反思探討自身民族文化的傳承與發展。

五、結 語

死亡美學是人類精神的黑色花冠,遲子建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的死亡敘事與描寫將這一黑色花冠呈現給每一位讀者,同大家一起悼念這個終將逝去的游牧民族的文化。這一漫漫長卷用莊嚴的嗓音低低地吟唱了一首蒼涼的挽歌,獻給鄂溫克游牧民族,也獻給每一個存在著卻也終將會逝去的文明。只是悼念過后不必過多傷懷,只因死亡是每個存在都無法抗拒的最終宿命,如何在存在時長久閃耀才是每個人都應該思考的生命課題。

[參考文獻]

[1]顏翔林.死亡美學[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2]遲子建.額爾古納河右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

[3]遲子建.胡殷紅.人類文明進程的尷尬、悲哀與無奈:與遲子建談長篇新作《額爾古納河右岸》[J].藝術廣角,2006(2):34-35.

[4]關峰.中國新文學的敘事策略選擇散論[J].吉林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2(5):110-118.

[5]康啟鵬.《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的鄂溫克族口頭敘事傳統[J].文藝爭鳴,2022(10):171-175.

[6]查理.“中國最后的女酋長”,走了[EB/OL].(2022-08-25)[2023-09-10]https://m.thepaper.cn/baijiahao_19598396.

[7]王艷榮.沉靜敘事下的憂傷情懷:論遲子建中短篇小說[J].南方文壇,2007(1):75-77.

“Living as Summer Flowers and Dying as Autumn Leaves”: On the Aesthetics of Death in Chi Zijians The Last Quarter of the Moon

[Abstract] Chi Zijian wrote about the withering and death of many lives in The Last Quarter of the Moon. 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Ewenki ethnic group and the cycle of life are described in the novel as calm and compassionate. The author portrays the fragility and tenacity of life, the impermanence and eternity of death, and the reproduction and hardships of a nation from a broad cultural perspective. Analyzing the death imagery and funeral ceremony in The Last Quarter of the Mo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death aesthetics not only reveals the wildness and tenderness of the Ewenki culture, but also allows one to feel the great love of this nomadic nation for death in difficult survival. Thus we can comprehend the eternal spirit of transcending death and prioritizing life.

[Key words] The Last Quarter of the Moon;death aesthetics;elegy;spiritual faramita

猜你喜歡
額爾古納河右岸
額爾古納河右岸:森林生態文明探究
《額爾古納河右岸》的敘事風格
《額爾古納河右岸》的孤獨主題闡釋
《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的薩滿文化研究
當悲的水流經慈的河
《額爾古納河右岸》在詞語冷暖色調處理上的特點
《額爾古納河右岸》的生態批評解讀
讀《額爾古納河右岸》有感
多重視域下的悲劇書寫
《額爾古納河右岸》的詩性敘事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