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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陽明“龍場三卦”詮解

2024-05-06 19:44段劍洪
貴州師范學院學報 2024年2期
關鍵詞:龍場明德王陽明

段劍洪

(貴州省社會科學院,貴州 貴陽 550005)

王陽明在“龍場悟道”后,所悟道與五經,莫不吻合,因而著《五經臆說》。弟子錢德洪嘗請益于陽明《五經臆說》,陽明笑曰“付秦火久矣”。陽明去世后,錢德洪于舊文中得《五經臆說》十三條,于《周易》僅存有《恒》《遁》《晉》三卦,學界稱此三卦為“龍場三卦”。

王陽明在《玩易窩記》談到:“古之君子,居則觀其象而玩其辭,動則觀其變而玩其占”。所謂“觀象玩辭”是由君子的精神境界和知識底蘊對于眼前的具體境遇對象占辭變的具體應用。這里,君子先在的東西決定了“觀象玩辭”的結果。故“卦辭不是獨斷的詮釋,而是在解釋者的實踐活動中重新被給予意義,被給予意義的深淺多寡端賴解釋者的人格和知識底蘊”[1]。在被給予意義的過程中,具體到《周易》則是“象”和“辭”成為解釋活動的中心。王陽明深明易道,再加上龍場獨特的“悟”,其以《恒》《遁》《晉》義理為基礎,然后借卦辭、彖辭與象辭為載體講他所見的道理,呈現出王陽明對儒家價值的堅守,對現實遭際的自省。具體來說,就是從占卜出發,容納了義理解釋,以占卜預視的吉兇為警醒,將所知的變化之道引入到自身的德性修養中來。

一、恒卦

在《周易》的解釋體系中,以“立象盡意”的言說方式來把握天地之道和圣人之意。具體到《恒》卦而言,其卦象巽 (風)下震 (雷)上。以自然界中普遍存在且恒久的風雷滌蕩現象,立宇宙變化常新的天地之道。由“推天道以明人事”的延伸路線,把人類社會中的綱常倫理道德與普遍存在且恒久的自然現象相比附,從而確立人事之道的恒久性,此為圣人之意?!褒垐鑫虻馈焙?王陽明借《恒》卦言己意,具體詳述如下。

1.貞常之道

王陽明對恒卦卦辭“恒,無咎,利貞”的解讀如下:

恒,所以亨而無咎,而必利于貞者,非恒之外復有所謂貞也,久于其道而已。貞即常久之道也。天地之道,亦惟常久而不已耳,天地之道無不貞也。[2]1077

王陽明對“亨,無咎,利貞”之解重在一“貞”字。按《周易》中對“貞”字有許多釋義,多取“正”“固”“?!贬尅柏憽?結合在一起稱之為貞正、貞固、貞常。[3]王陽明把“貞”解為“常久之道”,即著意于事物發展中積久而成的一面,在這里“常久”意味著“貞?!??!柏懗V馈敝冈谧兓泄淌夭蛔兊脑瓌t或道理?!疤斓刂罒o不貞”,即認為天地的運行規律是遵循貞固之道的,所謂“天地之道,貞觀者也”。利者宜也,貞者正而固也,“利貞”就是宜于持守其正,意思是說對“常久之道”,應當持守有恒,即常久堅守符合事物本性、順應天地之道的事。

“利有攸往”解:

利有攸往者,常之道,非滯而不通,止而不動之謂也。是乃始而終,終而復始,循環無端,周流而不已者也。使其滯而不通,止而不動,是乃泥常之名,而不知常之實者也,豈能常久而不已乎?故“利有攸往”者,示人以常道之用也。以常道而行,何所往而不利!無所往而不利,乃所以為常久不已之道也。[2]1078

“利有攸往”,是說利于所有施為,強調持常道而行則宜于有所作為。持恒就是對“常道”動靜,循環往復,周流不滯的認識。在經世處事時堅持以常道之用,以常道而行,做事自然利于所有施為?!吨芤渍壑小芬鞄椎脑捳f:“恒有二義,有不易之恒,有不已之恒。利貞者,不易之恒也;利有攸往,不已之恒也。合而言之,乃常道也。倚于一偏,則非道矣?!辈灰阎憔褪恰巴?不易之恒就是“貞”。故君子唯有體天道之消息,堅守恒的不易性,利用恒的不已性,來實現“貞”的恒久;同時,應神道之退藏而自返求于身,立“恒”德以應世事,長葆利有攸往。

《彖》解:

天地之道,一常久不已而已。日月之所以能晝而夜,夜而復晝,而照臨不窮者,一天道之常久而不已者也。四時之所以能春而冬,冬而復春,而生運不窮者,一天道之常久不已也。圣人之所以能成而化,化而復成,而妙用不窮者,一天道之常久不已也。夫天地、日月、四時、圣人之所能常久而不已者,亦貞而已。[2]1078

天之道,常久不已,不已就是不止、不停止,即天地之道是恒久生化而永不停息的。天地之道的恒久不已性,就是“常久不已”。天地之道之所以恒久而不已,乃在于其運轉不窮,其具體展現為日月四時的往復變化,實現萬物的不斷生成。圣人有效連接并實現天道和人道在自身的相互貫通。天道能夠下貫形成人道并與人道相互貫通,關鍵在于圣人的“感-觀”結構。王陽明說到:“天地感而萬物生,實理流行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至誠發見也。皆所謂貞也。觀天地交感之理,圣人感人心之道,不過于一貞,而萬物生,天下和平焉,則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2]1077。王陽明把圣人“感-觀”化物的模式皆歸于“貞”,使“貞”具備了“誠”“感”等內涵?!罢\”是圣人之“通”于天人的前提和基礎。圣人以至誠“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具備了這種特殊的感知能力,能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則實現天下和平。王陽明在這里強調的是自然界、人世間的現象(天地、日月、四時、圣人)雖然變化多端,但這種變化有“一定不易之理”,即天地的實理及人“至誠”的德性是常久不變的,而人能于“變”中固“?!?可謂貞“?!?。至此,王陽明以貞常之道一統天、地、人三極之道。而在正德乙亥年(1515年),其所作《白說字貞夫說》,再次發揮易學“貞”的思想:

故天得貞而說道以亨;地得貞而說道以成;人得貞而說道以生。貞乎貞乎,三極之體,是謂無已;說乎說乎,三極之用,是謂無動。[2]998

王陽明在這里以天地人得“貞”而立三極之體,以“亨”“成”“生”見三極之用,以“體”見“用”。貞常之道與天地人三極之用是一種體用的關系,天、地、人三極能夠周流變化、各得其用,根本在于以貞常之道作為體,這也是《周易》所揭示的宇宙的生生之道。

2.體常盡變

《大象》解:

恒之為卦,上震為雷,下巽為風,雷動風行,簸揚奮厲,翕張而交作,若天下之至變也。而所以為雷為風者,則有一定不可易之理,是乃天下之至恒也。君子體夫雷風為恒之象,則雖酬酢萬變,妙用無方,而其所立,必有卓然而不可易之體,是乃體常盡變。[2]1078

在這里,王陽明認為雷風激蕩為天地之間最為激烈的變化,但雷風之變只是天地間極其自然的常變,而此常變基于一定不可易之理,即貞常之道的“變”與“不變”。結合《恒》卦之象解其意有四:“震剛居上,巽柔居下,此剛上柔下之位是剛柔秩序之常態;震為雷,巽為風,雷風互助其勢,剛柔之氣相通,此是剛柔氣運之常勢;震為動,巽為順,巽順而動,此是剛柔變動之常理;恒卦六爻初與四、二與五、三與上皆剛柔相應,此是剛柔感通之常情。四者皆是事物存在之常道,悖逆之則必不得其常?!盵4]常態、常勢、常理、常情就是存在于恒變之象中不可易之理。王陽明在此強調的“體夫雷風為恒之象”,即不已之恒,自然世界的運動變化永不停息。但君子要在酬酢萬變之中體會不易之恒, 即變化的規律的永恒性。這說明王陽明以自身的經歷同卦象之意在相互勘驗中體悟到了宇宙變中有常的根本原理,并進而肯定對于宇宙貞常之道把握的重要性:

“利貞”,體常也?!袄胸闭?盡變也。不能體常者,不可與盡變。不能盡變者,不可以體常。天地圣人所以能恒者,以其能盡變也。故恒之道,必合二者言之,倚于一偏,則非常矣。[5]

“利貞”不已之恒,故體常,“利有攸往”不易之恒,故盡變。從體用的角度說,自然萬象的變化是其用,自然萬象之所以能夠變化無方而經久不息,是因為有“卓然而不可易之體”存在于其中。因此,才可以“體常而盡變”。圣人設立恒卦的目的是啟示人們通過“不易之恒”達其道、“不已之恒”達其德,故君子體常必合二者言之。

總的來說,王陽明對恒卦的解讀主要闡明了他對于天地之道和圣人之道皆為“貞”道的體現。天地有常道,圣人以感觀溝通天道與人道進而展開“作樂以應天,制禮以配地”來確立儒家價值本體性,這種本體性寓于“天、地、人、物”所彰顯的現象世界,從而使儒家價值成為具有普遍性的“貞常之道”。對“貞?!敝赖陌盐?即人們在實踐活動和自身人格修養的過程中如何立“恒”。觀之于《恒》卦,九二爻之所以能“悔亡”在于其“能久中也”,即立恒要遵循中道。

只是“中”并非是固定不變的,而是隨物隨事隨時而不斷變化的,因此要想把握“中”就要用“權”。所以,孟子云:“執中無權,猶執一也。所惡執一者,為其賊道也,舉一而廢百也?!?《孟子·盡心上》)。具體到王陽明則是在弘、正之際的政治實踐中犯了“執中無權”的錯誤,使其身陷囹圄。龍場悟道后,在持守儒家價值與現實政治實踐中如何避免“執中無權”的錯誤,正是王陽明在對遁卦的解讀中所要回答的問題。

二、遁卦

王陽明在經患難之后,仍持守儒家價值立身,但在今后如何“行道”成為其考慮的首要問題。故此時拈出《遁》卦明“士志于道”與政治實踐緊張之時的進退之道,表現了王陽明對現實政治的認知與實踐儒家價值策略的選擇。

1.用“時”識“位”

余英時先生關于“龍場悟道”的“悟”,其起于具體的、切身的人身問題。余先生提出:“(王陽明)頓悟之后,他念茲在茲的便是一個‘遁’字,即退出權力世界”[6]。誠如余先生所言,《五經臆說》中《遁》條的確體現了王陽明對于當時政治形勢的冷靜考察,并最終做出了“遁”的政治抉擇。需要補充說明的是,王陽明此番考量并不自“龍場時代”始,可以上溯到下獄時,王陽明獄中《讀易》詩有云“遁四獲我心,蠱上庸自?!?。此詩句反映王陽明去危避禍的心理,其實質是以退隱逃避政治迫害,適時地回避正面的政治沖突以達到保全性命的目的,即所謂“退身以全節”。

“對古代士人來說,貶滴既意謂(味)著一種人格的蹂躪和自由的扼殺,又標志著一種最沉重的憂患和最高層次的生命體驗”[7]。貶謫龍場是王陽明一生的重大轉折,雖然當時龍場的自然環境十分惡劣,但萬里之外的龍場,遠離權力中心、是逃避政治、安頓身心的最佳場所,可以說王陽明謫居龍場的生活實際上是一段實實在在的“遁世生活”。他在龍場游山玩水、漁獵躬耕、營園藝蔬、吟詩作文,肆意享受生活的樂趣,龍場的真實處境使其潛心體驗生生不息、圓明活潑的生命本質,他苦索“圣人處此,更有何道”,終在陽明洞中以靜鎮躁頓悟“圣人之道、吾性自足?!?此為陽明心學思想體系構建之始。在《五經臆說》中保留下來的關于《遁》卦的論述,體現了“易言天地陰陽變化的特質”和在“變動不居”中“唯變所適”的法則,故王陽明此時以“遁卦”來表現“以道進退”、“遁其身而亨其道”等行為,而《遁》卦于王陽明則為“以遁世為非義,故屢退而不去;以仁心為己任,雖道遠而彌厲。功雖不終,然其信義足以攜持民心”[8]的微言之義?!段褰浺苷f》中其敘《遁》卦如下:

遯,陰漸長而陽退遯也?!跺琛费缘么素哉?能遯而退避則亨。當此之時,茍有所為,但利小貞而不可大貞也。夫子釋之以為遯之所以為亨者,以其時陰漸長,陽漸消,故能自全其道而退遯,則身雖退而道亨,是道以遯而亨也。雖當陽消之時,然四陽尚盛,而九五居尊得位;雖當陰長之時,然二陰尚微,而六二處于下應五。蓋君子猶在于位,而其朋尚盛,小人新進,勢猶不敵,尚知順應于君子,而未敢肆其惡,故幾微。[2]1079

從卦象上看,二陰爻浸長而四陽爻漸衰,意為小人道長君子道消。陰漸長、陽漸消等陰陽變化都是人可能遭逢的不同時運、處境,可稱之為“時”。而這些“時”展現的是“小人道長,君子道消”的局面。故君子在察“時”之變后,要主動地按照“時”來安排自己的行動。在識“時”之下,還要有“識位”之智?!白R位”即卦象中陽居初、三、五位,或陰居二、四、上位。故王陽明取遁卦之六二爻與九五爻來說明小人與君子的時位與處位。當此之時,君子在行事時因據“時”與“位”的態勢,察小人勢力消長,明陰陽幾微之兆,在小人未敢肆惡之前,做出合宜的舉措,達到身遁道享的局面?!跺琛吩?“遯亨,遯而亨也;剛當位而應,與時行也。小利貞,浸而長也。遯之時義大矣哉”[9]。其中的“剛當位而應”,即《周易程氏傳》曰:“(遁卦)二陰生于下,陰長將盛,陽消而退,小人漸盛,君子退而避之,故為遁也”[9]。士君子必須根據陰陽之消長作為自己進退的依據,這種“隱退逃避”,絕非茍且偷生,而是以極高的洞察力,識“時”察“位”,從時遁退,藉退避畎畝山林而遠群陰之害,全凜然不可侵犯之志。故遁卦九五稱為“嘉遁”,其意是讓君子“取其剛健中正、見幾而作、不為小人所稽與也”[10]。

2.以身全道

儒家士子以經典知識修身,以文化品位立世,堅守“君子之道,用之則行,舍之則藏”,而無論出處行藏,“雖出處殊途,俯仰異體,至于興治美俗,其撰一也”,其核心則在于一“道”字,即隱遁也需持“道”?!段褰浺苷f》又說:

君子雖已知其可遯之時,然勢尚可為,則又未忍決然舍去,而必于遯,且欲與時消息,盡力匡扶,以行其道。則雖當遯之時,而亦有可亨之道也。雖有可亨之道,然終從陰長之時,小人之朋日漸以盛。茍一裁之以正,則小人將無所容,而大肆其惡,是將以救敝而反速之亂矣。故君子又當委曲周旋,修敗補罅,積小防微,以陰扶正道,使不至于速亂。程子所謂“致力于未極之間,強此之衰,艱彼之進,圖其暫安”者,是乃小利貞之謂矣。夫當遯之時,道在于遁,則遯其身以亨其道。道猶可亨,則亨其遯以行于時。非時中之圣與時消息者,不能與于此也。 故曰:“遯之時義大矣哉!”。[2]1079

故雖然清楚隨著小人勢力不斷的增長,最后將不得不隱遁退避,用策略與小人委曲周旋,修敗補罅,“盡力匡扶,以行其道”。當《遁》之時,義不能舍,則以身陷禍難而救時,這也是“以身全道”的一種動人表達。王陽明在《遁》卦當中出此爻義,很警策地表達了,“遁”本身是出于對“道”的關懷,對“道”的追求,故決定此進退的原則就是“道”,而非出于功利的動機。遁之大義,絕非是小人浸長時的逃跑保命,而是“進退以道”的精神。故王陽明在答《龍場生問答》中說到:

龍場生曰:“夫子之來也,譴也,非仕也。子于父母,惟命之從,臣之于君,同也。不曰事之如一,而可以拂之,無乃為不恭乎?”

陽明子曰:“吾之來也,譴也,非仕也。吾之譴也,乃仕也,非役也。役者以力,仕者以道;力可屈也,道不可屈也。吾萬里而至,以承譴也。然猶有職守焉,不得其職而去,非以譴也。君猶父母,事之如一,固也。不曰就養有方乎?惟命之從,而不以道,是妾婦之順,非所以為恭也?!盵2]1004

王陽明明確表達了“道不可屈”,反對“惟命之從而不以道”的“妾婦之順”?!暗啦豢汕?它強調的是士君子以“道在己身”并以“道”為貴的踐道精神,事君事父母就要“與道為偶”,而不為權勢利祿、惟命之從所屈所辱。反對“妾婦之順”,是“行道”主體的獨立自主意識的表現。而“道不可屈”的背后則是儒家傳統的“道統”與“治統”在政治實踐中的表達。儒家士大夫以“道統”為己任,只因儒者掌握“道統”的學術話語解釋權。故歷代儒者力圖通過“道統”賦予的話語解釋權把“治統”安置在“道統”之下,而在“道統”與“治統”發生對立或斗爭時,引出了“從道不從君”或“道不可屈”的抉擇。作為士大夫的王陽明說出“道不可屈”只是“士志于道”的表達。同時,由宋及明,經過理學家對忠君觀念的強調之后,儒家士大夫在“得君行道”的模式下,在“忠君”與“行道”的張力之間,他們一方面是充滿宗教情懷的沉重而嚴肅的淑世精神,另一方面則是以一介布衣而不為萬乘所屈的蓋世之氣的人格尊嚴,這兩種精神相反相成,構成一個士君子完整的精神世界。

三、晉卦

按“立象盡意”是周易的言說模式,那么君子“觀象進德”則是修德模式,即君子觀卦之大象(天之象、自然物之象)而反省修德。王陽明以《恒》卦確立自己的價值世界及以《遁》卦明應變世事的進退之道后,出《晉》之《象》曰:“明出地上”,《晉》君子以自昭明德,其意為以《晉》卦喻君子“退而修省其德”。

1.“象”以明德

“明出地上,晉,君子以自昭明德?!比罩w本無不明也,故謂之大明。有時而不明者,入于地則不明矣。心之德本無不明也,故謂之明德。有時而不明者,蔽于私也。去其私,無不明矣。日之出地,日自出也,天無與焉。君子之明明德,自明之也,人無所與焉。自昭也者,自去其私欲之蔽而已。[2]1079

王陽明的解讀首先確立了明德受之于天,人人皆具,是心中所具的光亮、明白的東西。其次是君子如何能自明其光明的德性?!白哉衙鞯隆?昭有“明”意亦有“照”意,故“自昭明德”解為君子自明其光明德性。而“自明”是“明德”的實踐方式,用理學話語來說,它們是明德之工夫,個人高度的道德自覺與心理自律根本目的都是在“自明己德”。這種以“自明己德”的言說呈現出挺立道德主體的特點,明德的基礎建立在主體的精神內部,建立在普遍的人心之中。在完善道德主體的問題上,突出強調個體的自覺與自律。故就卦辭上而體證義理終必要求學者反求諸己,在心地之上做工夫。最后強調自去私欲之蔽,恢復自家明德。明德為物欲遮蔽,但是即便被遮蔽,內在的光明之性依然自在。因為“明德”是人得之于天的,是人先天所稟賦的道理,不會為私欲所泯滅。它只會被遮蔽,并且永遠不可能完全被遮蔽??梢哉f,明德是通過“明”的修養工夫不斷凝結而成的,其具體實踐的歸處仍落在去除遮蔽、明得此心、恢復本體,最終達到心之虛靈明徹狀態。后來王陽明在《大學問》中談到:“故夫為大人之學者,亦惟去其私欲之蔽,以自明其明德,復其天地萬物一體之本然而已耳,非能于本體之外而有能增益之也?!盵2]1067王陽明同樣是從本體上來解釋“明德”,但他卻賦予“明德”以萬物一體之仁的含義。

2.守正、寬裕雍容

初陰居下,當進之始,上與四應,有晉如之象。然四間方自求進,不暇與初為援,故又有見摧之象。當此之時,茍能以正自守,則可以獲吉。蓋當進身之始,德業未著,忠誠未顯,上之人豈能遽相孚信。使其以上之未信,而遂汲汲于未知,則將有失身枉道之恥,懷憤用智之非,而悔咎之來必矣。故當寬裕雍容,安處以正,則德久而自孚,誠積而自感,又何咎之有乎?[2]1079

“初陰居下”到“悔咎之來必矣”是王陽明對自己現實經歷的反思。依余英時先生言,“初”為王陽明自身,或將“初”視為李夢陽等“詩文氣節”之徒。即王陽明責備自己與李夢陽等在“德業未著”“忠誠未顯”的情況下“汲汲于求知”,結果招來“悔咎”。在龍場悟道前對王陽明的人生有重大影響的經歷有上國游和下詔獄。其中上國游期間,王陽明與李夢陽等文學復古派過從甚密,以詩文氣節名冠京城?!皯褢崱卑l于氣節,故“以氣為使”,具體到個人則“尚名矯激”,不懂進退剛柔之道,用智于詩文,則為“以名相高”的個人名聲追求。結合王陽明的經歷證之,在弘治十八年《年譜》中“學者溺于詞章記誦,不復知有身心之學?!盵2]1352而在嘉靖三年,給故友程守夫所作碑志中寫道:“當予方馳騖于舉業詞章,以相矜高為事……其后君既歿,予亦入仕,往往以粗浮之氣得罪于人……尋謫貴陽,獨居幽寂窮苦之鄉,困心衡慮,乃從事于性情之學”[2]1039。凡此種種,皆可說明王陽明在此時已經在理論上和行動上都明確否定了“詩文氣節”。此外另一種解釋為焦堃在《陽明心學與明代內閣政治》談到:“‘四’有可能意指李東陽。在李夢陽及王陽明等因參與彈劾劉謹運動而付出慘重代價時,李東陽卻變節報身,并登上高位,正是‘方自求進,不暇與初為援’。而如果李東陽將群臣彈劾內容泄露給劉瑾一事屬實,則是導致王陽明與李夢陽等人‘見催’的直接原因之一”[11]。王陽明以“晉如之象”和“見催之象”來說明其早期失身枉道之恥辱的經歷,其原因為“心之德為私欲所蔽”,這種私欲既有“汲汲于求知”之一面,混雜有對個人名聲及地位之追求;也有缺乏寬裕雍容的氣量,無法在德業獲得在上之人的信任;以及對自身處境缺乏完整認識,致使其無法從容應對時勢。

《晉卦》是王陽明對自己人生經歷的反思,以“見催”“悔咎”警醒自己,但所有的“見催”“悔咎”都是為了進德修業,故君子“當寬裕雍容,安處以正”,則“德久而自孚,誠積而自感”,修德砥行者對“道”的把握,體“道”于心,則自然遠離“悔咎”。王陽明在《贈劉侍御二首》小序中提及“蹇以反身,困以遂志”,此乃化用《周易》中《蹇》卦《大象傳》“山上有水,蹇;君子以反身修德”,與《困》卦《大象傳》“澤無水,困;君子以致命遂志”,這寄隅了王陽明在憂患之中堅持以修德行德為本,不斷提高道德境界,保持自己的獨立人格,堅守自己的崇高理想。

四、結語

王陽明在“龍場悟道”后,以五經證道,是經典文本(知識)與主觀體驗相互勘驗的“證道”行為,可以說是以己意證五經。通觀王陽明對“龍場三卦”的詮釋,仍未離程、朱易學的說法,既結合了程頤的義理,也體現了朱熹易為占卜之書的觀點。從這來說當“己意”以言說的方式書寫時,王陽明用的還是程、朱的理學語言。王陽明“龍場三卦”的詮釋之旨為修身明德以處危防咎,其有力地證明了《易》之憂患。修德砥行者對理與道的把握,體理于心,則自然與《易》契合,則能遠離禍咎。王陽明居夷處困,在身心俱憂的處境下體《恒》《遁》《晉》三卦中包含的道德價值以激發自己的理性和生存意志,促使他的道德行為的完成和理想人格的升華。

首先,確立對儒家價值的堅持?!逗恪坟栽谥芤捉Y構體系中寓有深意。上經首《乾》《坤》,下經首《咸》繼以《恒》,是因為四卦分別象征“天地萬物之本,夫婦人倫之始”,乾坤分為天地之道,咸恒則為人道之始。故以“恒”表“道”是宋明理學家借易學推天道以明人事的方法:天地-萬物-男女-夫婦-父子-君臣-上下-禮義,使儒家的倫理綱常與自然現象和規律一樣具有普遍性,王陽明稱以“貞常之道”。由此,儒家士大夫知“貞常之道”,則能在成己成物、經世致用中“觀其所恒”可以見“天地萬物之情”,觀“天地萬物之情”也可以見“其所恒”,從而才能恒久不息。如此才能實現“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時變化而能久成,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的天人合一境界。

其次,倡明君子進退之道。王陽明以遁卦來應對人事,以“下獄”和“謫貶”的經歷來觀遁卦,其由衷地感嘆道“遯之時義大矣哉”。其對遁卦的理解強調應“時”識“位”。通過對卦時和爻位的分析,應“時”行事因據陰陽消長的角度分析君子與小人之時勢,進而闡發君子進退之道。君子進以道,退以道。道與時行,因時為利,故出處皆免于咎。而識“位”則在爻變往來中,站穩立場,進退有據,做到“不失其位”“得位”“當位”,才能趨吉避兇。而“位”與君子的道德實踐相聯系,目的也在啟發君子去進德修業。一如《系辭傳》所說的:“何以守位?曰仁?!倍蹶柮鲃t強調自昭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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