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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本論》對近代西方政治哲學的批判

2024-05-10 05:02李慧娟
關鍵詞:資本論政治經濟學古典

□ 李慧娟

恩格斯在《論住宅問題》中寫道:“沒有人比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更加‘接近一定的具體的社會狀況’了。他用了25年工夫來從各方面研究社會狀況,而且他的批判工作的結果總是包含有一些現今一般可能實現的所謂解決辦法的萌芽?!盵1]作為一部政治經濟學批判著作,《資本論》對當時新興的社會科學產生了重大影響,而《資本論》中所包含的“解決辦法的萌芽”,特別地體現在《資本論》所展開的批判中。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分析,是在探尋“解放何以可能”,在這個意義上,《資本論》不僅僅是對古典政治經濟學的批判,同時也內含著對近代西方政治哲學的批判。

一、近代西方政治哲學的“理想性”圖景與《資本論》的“對象”

近代西方政治哲學的研究對象是人與人的關系,它要論證的是個體的人作為公民的獨立性和人與人之間所達成的契約論的自由,這一研究走的是一條主體化的“見人不見物”的路徑,這使得它所看到的不是資本主義的現實,而僅僅是提供一個關于時代的理想性圖景。與它同構的古典政治經濟學則停留于物質性的外觀,走的是一條客體化的“見物不見人”的路徑。馬克思不僅批判了古典政治經濟學 “見物不見人”的道路,還批判了近代西方政治哲學 “見人不見物” 的道路,作為對這一批判的完成,馬克思吸收了“站在現代國民經濟學家的立場上的”[2]黑格爾對這一問題的清算,在《資本論》中通過它的“對象”,在思維中再現了資本主義的現實,揭示了被掩蓋的資本主義的“真相”,走的是一條“見物又見人”的道路。

近代西方政治哲學和古典政治經濟學通過政治和經濟的共同架構,隱藏了資本主義是一種支配和剝削制度的本質,而這一被隱藏的真相,是需要被揭示出來的。近代西方政治哲學為政治社會所尋找的根源主要是人類的本性,而馬克思要強調的是人的這些自然本性是基于經濟社會條件產生的。近代西方政治哲學所追求的權利和自由,最終導致的是公民的利己主義,而它們自己實際想要追求的是一種較高層次的利益,這一點其實是相互矛盾的。作為近代西方政治哲學理論焦點的財產權是近代的產物,它并不具有合法的分配功能。這是一個把現代社會的某些權利再重新自然化的過程,在這個過程當中,近代西方政治哲學家試圖把某些本身并不是自然而然,而是根源于人類本性的內容加以自然化,從而使其獲得了永恒性的存在。近代西方政治哲學的理想性圖景中的契約論自由所描述的正是人從自然狀態向社會狀態的過渡,康德認為“與‘自然狀態’相對的是‘文明狀態’而不是‘社會狀態’”[3],自然權利的基礎是理性,而社會狀態中是可以摻雜私人權利的,只有在文明狀態中,才是公共權利在起作用?!翱档掳炎匀粰嗬D換成一種理性的法則……黑格爾具有同樣的假設,他認識到自然權利的政治意圖是不可能在資產階級財產概念的基礎上得到實現的”[4]60。黑格爾一方面批判了以霍布斯、洛克為代表的經驗的方法,這種方法是基于當下的社會狀態或者說是為了論證當下的合法性,去虛構了一個他們設想當中的可能的自然狀態?!斑@里,決定性的規定無非是,其中所具有的東西,不折不扣就是人們為了說明現實中碰到的東西所需要的那些東西;后天的東西就是那種先天的東西的指導性原則”[5]15。另一方面,黑格爾又批判了以康德為代表的形式的方法,這種方法試圖通過理性進行先驗的建構,實際上就用絕對命令代替了自然法,但是“形式理念……沒有從差異走出來,而且觀念物也沒有達到實在性”[5]28。黑格爾不是去區分自然狀態和社會狀態,而是捕捉到了市民社會和國家的區別,“預示了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4]39,而馬克思也正是在對作為副本的法哲學的批判中,轉向了對正本——市民社會的批判。

在馬克思看來,從市民社會中私有財產的運作可以看出這是一個存在著工人有未付酬勞的剝削制度?!皩︸R克思來說,財產所有權的純經濟租金是不公正的,因為它實際上剝奪了社會成員獲得和使用生產資料和自然資源的正當權益;而且,任何制度性地設置了這種租金的制度都是一種剝削與支配的制度”[6]。財產法和交換法保證了經濟過程的運行,在這一法律的保護之下,資本家就可以去任意支配工人了?!八袡嗪蛣趧拥姆蛛x,成了似乎是一個以它們的同一性為出發點的規律的必然結果”[7]674。在討論這個問題的同一頁的注釋中還有這樣一句話:“資本家對他人勞動產品的所有權‘是占有規律的嚴酷的結果,但這個規律的基本原則卻是每個工人對自己的勞動產品擁有唯一的所有權’(……但是這種辯證的轉變,在那里并沒有得到正確的闡明)”[7]674。所有原則的“辯證轉變”,使得勞動成果的原則也發生了辯證改變,而這是近代西方政治哲學所沒有意識到的,并且被馬克思所揭示出來的。等價交換形式表現出來的僅僅是表象,它的實質是一種征服和剝削。

物質生產過程在古典政治經濟學這里被以經濟規律的形式永恒化,這種“見物不見人”的方法使得資本、土地所有權以及雇傭勞動所體現出來的人與人之間的特殊關系隱而不現。不同于古典政治經濟學家把資本劃分為流動資本和固定資本,馬克思把資本劃分為了不變資本和可變資本。在某種意義上,不變資本和工人是沒有關系的,它只和資本家相關。對于資本家來說,一方面基于資本的本性他要發展生產力,另一方面他又要節約不變資本,資本主義生產表現為對利潤的無盡的欲望,如果不盡可能便宜地生產商品,處于競爭當中的他就失去了在這個生產當中的有利地位,而他追求利潤的欲望也沒有很好地得到滿足。對于工人來說,不變資本和他是無關的,而資本家和工人能夠產生關系的原因僅僅是因為資本家要購買工人的勞動。但在另一個意義上,不變資本又和工人密不可分。生產資料和工人看起來是不相關的,但是這個被動的和被加工的東西成為了資本家對于工人控制的中介,馬克思稱它為“勞動吸收器”[8]97。

資本是“存在于工人血肉中的資本”[8]149,資本與勞動的關系表面上看來是經由古典政治經濟學家確認的平等交換關系,而實際上是剝削關系,只不過這一關系在交換關系中是隱而不現的。勞動對資本的隸屬有一個發展的過程。在工場手工業階段,成為一個熟練工人是有一個過程的,勞動在某些方面還可以限制生產,勞動對于資本更多的是形式上的隸屬;而在機器大工業階段,工人對生產的限制已經消退。在現代工業中,人們之間不可能再產生直接的交換,即作為生產者直接去交換所需要的產品,交換和分配、消費在時空上是分開的。工人作為生產者只是生產出了產品,但是他并不具有對于產品的支配權,沒有產品支配權的工人只是獲得了工資,他再拿著工資去換取他所要消費的產品?,F代工業的發展取消了各個環節之間的直接聯系,使得工人連計算自己的勞動價值都成了一件特別困難的事情,單獨勞動和單獨交換的消失,使得資本對勞動的實際統治成為現實?,F代社會中的人是一種二重性的存在,“政治解放一方面把人歸結為市民社會的成員,歸結為利己的、獨立的個體,另一方面把人歸結為公民,歸結為法人”[9]。表面上近代西方政治哲學和古典政治經濟學各執一端,實質上殊途同歸,它們都沒有看到作為現實對象的資本主義的本質。

馬克思不僅揭示了作為“利己的、獨立的個體”在生產過程中的被剝削和被奴役,還揭示了“歸結為公民、歸結為法人”的人在政治領域中的虛假自由。表面上看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所使用的概念都屬于經濟學的范疇,直指的是“物”,但是馬克思沒有僅僅停留在“物”這里。在馬克思這里,資本概念具有多重內涵,除了古典政治經濟學所確認的作為物與物的關系的資本的這一重含義之外,馬克思還發現了資本作為人與人的關系的另一種重要含義,這個含義是隱藏在第一重含義背后的,是一種特定的被歷史條件所決定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資本的本質已經不再是物,所以僅僅停留在物的表面是無法發現它的本質的。馬克思通過物要揭示的是物與物的關系掩蓋下的人與人的關系。但是,因為資本主義的人與人的關系是隱含在物與物的關系中的,所以只通過人與人的關系是沒有辦法洞穿資本主義的這個秘密的。以交換價值為核心的資本主義生產靠物的方式實現了剝削,更以物的形式實現了對人的奴役。對于人與人的關系的揭示必須訴諸物與物的關系,而人與人的關系又是從物與物的關系中揭示出來的,這是《資本論》采取的一條既不同于古典政治經濟學、也不同于近代西方政治哲學的“見物又見人”的路徑。

《資本論》不是去呈現一個資本主義的經驗現實,馬克思通過“術語的革命”所再現的資本主義的現實,是一種區別于資本主義的表象的理論現實,這一現實更區別于近代西方政治哲學家所描述的理想性圖景。近代西方政治哲學的理論體系是自足的,同時也是封閉的,它完全隔斷了理論與現實之間的關聯,所提供出來的解釋原則就具有很大的抽象性;它們遵循的不是現實的邏輯,而是把現實囿于邏輯,現實的活生生的感性生活消失了?!顿Y本論》則在思維中再現了資本主義的現實,從而實現了描述和批判的統一?!顿Y本論》通過描述資本主義所履行歷史使命的過程,揭示了資本主義制度是作為一種剝削與支配體系存在的,通過批判加快資本主義的滅亡,這才是《資本論》對資本主義社會描述的目的。

二、近代西方政治哲學的“觀念論”理路與《資本論》的“歷史”原則

馬克思不僅從內容方面對近代西方政治哲學展開了批判,還特別地從理路方面對其展開了批判?!顿Y本論》對近代西方政治哲學的理路的批判主要集中在它的觀念論理路上,觀念論以理性為出發點去構建它的體系,這一構建起來的體系借由理性使得自身具有了永恒性。馬克思批判了這一理路在穿透現實方面的乏力,通過賦予《資本論》的經濟范疇以新的內涵,以理論的方式面向現實,實現了對現實的歷史的批判。

17世紀被薩拜因稱為是一個論證時代,在這個論證時代中,政治哲學效仿的是幾何學的確定性,所尋求的也是這樣的一種確定性。近代西方政治哲學的代表格勞秀斯在談論自然法理論時,是訴諸理性的,而且他所說的這個理性是作為一種洞穿現實之基本性質的要素,和近代的數學幾何學的精確性聯系在一起的。在17世紀會出現這樣的情況,非常重要的一個時代背景就是這個時代對于理性的強調。近代和古代發生斷裂的重要標志就是理性的出現,理性作為洞穿現實之基本性質的要素,造成的后果就是理性能夠自主,它以自身為原則就可以構建起來一整套以理性為基點的體系,而在體系構建出來之后,它就不需要去考慮任何事情的特殊性,只關注理性本身所做出的抽象即可。理性在近代西方政治哲學這里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地位,歷史在這里也消失了。

與近代西方政治哲學家的觀念論理路同構,古典政治經濟學家做的是一種虛構的抽象,他們從一些脫離了現實的假設出發,試圖把一些概念永恒化從而使之能夠運用于一切時代,“他們把從當前社會制度推引出來的概念,無條件地運用于歷史上以前出現的社會形式”[10]20,進而把他們所論證的資本主義社會作為一個藍本,使得對于過去和未來的分析都是現在的一個延伸。古典政治經濟學的方法是“把社會整體的個別方面孤立起來并把它們轉變為抽象概念以后,再來研究它們之間的相互聯系”[11]。配第在他的《政治算術》中,就強調了要從算術和數字的方面去考察,而這個被強調的自然科學的方法,是把歷史排除在外的。無論是近代西方政治哲學還是古典政治經濟學,它們遵循的方式都是從自然科學移植過來的,這種形而上學的思維方式和歷史的思維方式是不一樣的?!皻v史的概念是在維柯和赫爾德的著作中才第一次臻于成熟的”[12],現實的人及其發展的歷史,成了研究中無法忽視的內容?!熬S柯的重要性倒是在于他顯示了十九世紀及其哲學發展的跡象,這幾乎是不可思議的。在他的社會學里,他拋棄了理性論的理想社會的想法,而是根據經驗來研究社會是如何成長和發展的。在這一方面,他是非常獨出心裁的,對于人類的文明第一次提出來一個純正的學說”[13]。馬克思對歷史的理解是和生產聯系在一起的,現實的人的歷史首先是一種與物質生產密切相關的歷史,生產呈現出來不同的形式,而這些不斷變革和不斷發展的形式,就是歷史。

與近代西方政治哲學選取的從理性角度和古典政治經濟學的虛構的抽象不同,馬克思是以“抽象力”對資本主義社會進行了研究。他認為,“分析經濟形式,既不能用顯微鏡,也不能用化學試劑。二者都必須用抽象力來代替”[7]8。之所以強調要用抽象力,而不能用化學試劑和顯微鏡,是因為資本主義本身就是抽象的,其現實已經被抽象化。因此,馬克思批評李嘉圖雖然對經濟事實做了抽象,分析了價值、工資、利潤、地租等范疇,但是他的這個抽象不夠深刻也不夠完全,是把歷史性給抽掉了的抽象,即把有來源和起源的在歷史過程當中的特殊的資本主義社會的范疇,作為一個永恒的范疇,使得這種抽象變成了一種形式和虛假的抽象。抽象在這里是做了一種翻轉的,不是說去抽象出一些概念來進行分析,而是說我們如何去分析已經在現實中被抽象的規定?,F實的抽象不是人們在思維中所做的一種虛假的抽象,而是在現實中所體現出來的人們之間的在社會本性意義上的關聯。古典政治經濟學家“把一種特別的社會狀況的事實同任何‘觀念’相對比;而馬克思的批判則限于把現存的事實,‘不是與觀念,而是與其他事實’相對照”[10]46,因而是一種歷史的抽象。馬克思要論證的是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只是適應一定的物質條件發展的一種生產方式,具有歷史性卻不具有絕對性。

政治經濟學批判所采用的是歷史與邏輯相統一的方法,按照恩格斯的判斷,“邏輯的方式是唯一適用的方式。但是,實際上這種方式無非是歷史的方式,不過擺脫了歷史的形式以及起擾亂作用的偶然性而已。歷史從哪里開始,思想進程也應當從哪里開始,而思想進程的進一步發展不過是歷史過程在抽象的、理論上前后一貫的形式上的反映;這種反映是經過修正的,然而是按照現實的歷史過程本身的規律修正的,這時,每一個要素可以在它完全成熟而具有典型性的發展點上加以考察”[14]14。邏輯的方法就是歷史的方法,只是它排除了歷史方法本身的偶然性。僅僅用歷史的方法是沒有辦法看透社會現實的,因為歷史的方法還是和經驗的內容有著密切的關系,而這種關聯使得這種方式沒有辦法去穿透表象而達到本質?!皻v史常常是跳躍式地和曲折地前進的,如果必須處處跟隨著它,那就勢必不僅會注意許多無關緊要的材料,而且也會常常打斷思想進程;并且,寫經濟學史又不能撇開資產階級社會的歷史,這就會使工作漫無止境,因為一切準備工作都還沒有做”[14]13-14。歷史與邏輯的統一是歷史的抽象實現的,任何一種理論都是對于經驗的超越和抽象,同時也一定是對特殊的經驗或者歷史現象的超越,但是這種特殊的超越并不代表著它就是非歷史的。

任何一種理論都是對于現實的抽象,但這種抽象分為兩種,一種是歷史的抽象,一種是非歷史的抽象,而判斷它究竟是一種歷史的抽象,還是一種非歷史的抽象,并不在于它是否使用普遍性的概念,因為哲學都是用抽象的和普遍的概念去概括與囊括,問題在于它使用的概念本身是否被封閉了,或者說它是否用一些絕對化的概念導向了一種意識形態。歷史的抽象要形成的是一種相對的絕對概念,而不能是一種絕對的絕對概念。僅僅從政治或者經濟角度去理解歷史過程是不夠的,近代西方政治哲學和古典政治經濟學因此遁入了非歷史性,馬克思把他對于經濟研究的視域從交換過渡到了生產,看到了生產中的人與人的矛盾和對抗關系,經濟的和歷史的原則在馬克思這里實現了統一。馬克思不是探討何為解放,而是探討解放何以可能的問題,即如何在現有的基礎上進行改變。

三、近代西方政治哲學的“普遍性”與《資本論》的“特殊性”

被稱為“第一位意識到現代性問題的哲學家”[15]黑格爾,在他的《精神現象學》中有這樣的描述:“升起的太陽就如閃電般一下子建立起了新世界的形象”[16]。這一“新世界的形象”,就是現代文明。在對現代文明的探索中,凸顯了“普遍性與特殊性”這一現代性的難題。從這一框架來看,近代西方政治哲學所使用的是非時代性的普遍性概念,給自己提出的是超歷史的時代任務,即確立資本主義的永恒性?!顿Y本論》則恰恰相反,《資本論》的概念是屬于那個時代的特殊性概念,給自己提出的卻是“把‘人’從‘物’的普遍統治中解放出來的歷史任務,把‘資本’的獨立性和個性變為人的獨立性和個性的歷史任務”[17]。

近代西方政治哲學的自由、平等概念以及和它具有同構性的古典政治經濟學的價值、勞動概念,都是一個關于整體的混沌表象,因為這里面缺少了具體規定資本主義的經濟范疇,如勞動力、雇傭勞動以及剩余價值等。資本主義生產是一個“一”對“多”的關系,一方面,一個資本家可以同時雇傭多個工人,他們是資本家雇傭過來生產商品的,工人具有勞動場所、生產產品、受雇資本家的同一性。通過這個“一”對“多”的過程,資本家完成了生產規模的擴大,工人的“多”受制于資本家的“一”,“一”成為了一個絕對的存在,這是同一性的理念在現實世界的復活和生動體現。同一勞動場所、同種商品、同一資本家,一方面表明人們之間的聯系已經具有了普遍性;另一方面又表明他們之間的直接的聯系被切斷了,一定要通過中介來實現他們之間的聯系。在資本主義條件下,人們之間的關系不是直接的,它必然要以物和物的關系為中介,才能使人們聯系起來,“資產階級關系就被乘機當作社會一般的顛撲不破的自然規律偷偷地塞了進來”[18]28。

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對近代西方政治哲學和古典政治經濟學的超越,就是要把資本主義作為一個整體進行批判。馬克思的立足點一直是資本主義社會,通過對資本主義的批判達到對它的超越。因此,馬克思不僅要在抽象形式上去思考,而且要說明這種抽象形式是資本主義的產物。為了擺脫這種抽象,馬克思以商品作為出發點去研究“現實的人及其歷史”,因為現實的人及其歷史在資本主義社會當中是通過物與物的關系表現出來的,而古典政治經濟學“用物的形式掩蓋了私人勞動的社會性質以及私人勞動者的社會關系,而不是把它們揭示出來”[7]93。馬克思對于商品的研究揭示了這一關系。通過對商品的分析,馬克思看到在商品這里有一個蛻變過程,“蛻掉了它的自然形成的使用價值的一切痕跡,蛻掉了創造它的那種特殊有用勞動的一切痕跡,蛹化為無差別的人類勞動的同樣的社會化身”[7]130-131。商品通過蛹化最后化繭成蝶,以至于人們已經很難看到商品原來的模樣了?!皠趧邮墙湍?它被投入資本,使資本發酵”[18]256,是資本邏輯的普遍性,但是它滿足的是資本家的特殊利益,而這是古典政治經濟學所忽略的。

正是因為忽略了滿足利益的特殊性,所以古典政治經濟學家把剩余價值看作資本主義所固有的和永恒存在的,他們沒有去尋找剩余價值源泉的意識,他們關注的是剩余價值量的決定因素。亞當·斯密在《國富論》中把社會總產品的價值分為工資、利潤和地租,斯密關于這三種收入的觀點被稱為“斯密教條”。這一教條在庸俗經濟學家薩伊那里被進一步歸結為三位一體公式,即勞動-工資、資本-利息、土地-地租?!霸谫Y本-利潤(或者,更恰當地說是資本-利息),土地-地租,勞動-工資中,在這個表示價值和財富一般的各個組成部分同其各種源泉的聯系的經濟三位一體中,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神秘化,社會關系的物化,物質的生產關系和它們的歷史社會規定性的直接融合已經完成”[8]940。這個三位一體公式看起來是“整齊對稱”的,但它們只是表面上來看是“整齊對稱”的,對稱是因為三個不同的生產要素以同樣的一種方式呈現出來。在生產過程中,資本、土地和勞動的擁有者都是作為平等的經濟主體參與到這個活動和生產過程當中的,所以呈現出來的是一種整齊對稱的特征。但是,他們在本質上又是“不一致”的,因為在整個生產過程當中勞動的擁有者或者確切地說勞動力的擁有者是一個非常特殊的生產要素,他在這個過程中是要創造新價值的。資本的擁有者和土地的擁有者是不創造新的價值的,利潤、利息和租金這些都是由剩余價值所產生的,但是如果用這個三位一體公式表述之后,就把這些都掩蓋起來了。

價值形式是資產階級生產方式的特征,在這個意義上,批判資本主義社會就一定要去分析價值形式。古典政治經濟學家不去分析價值形式,是因為他們沒有看到交換價值的價值形式,而最根本的原因是他們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獨特性變為普遍性,并把它永恒化了?!肮诺湔谓洕鷮W的根本缺點之一,就是它從來沒有從商品的分析,特別是商品價值的分析中,發現那種正是使價值成為交換價值的價值形式。恰恰是古典政治經濟學的最優秀的代表人物”,像亞當·斯密和李嘉圖,“把價值形式看成一種完全無關緊要的東西或在商品本性之外存在的東西”[7]98-99。要分析價值形式,首先就要把價值區分為交換價值和使用價值,同時要看到交換價值在資本主義社會當中所具有的核心的位置。使用價值在資本主義社會當中的意義已經被削弱,人們看重的是它的交換價值,即作為價值形式的存在,這種存在是一種抽象的存在,交換價值本身體現出來的就是一種抽象本質?!吧唐返慕粨Q價值自身是與商品的使用價值相對立的抽象價值。交換價值只能是量上的區別,并且,這里呈現出的量化,反過來又是與使用價值的數量規定(Mengenbestimmung)相對照的抽象本質”[19]。在這個意義上,價值本身就成為了人們追求的一個目標,交換價值的規律成為了一個最為普遍的規律?!皟r值變成了一個目標,勞動中實現的每件事物都是為了它;它變成了一種‘積極形式’、一種具體的普遍規律,統治著每一個個體事物的命運”[20]。作為一個階級社會,一方面資本主義社會區別于前資本主義社會,因為它使人擺脫了人身依附關系;另一方面,它又和前資本主義社會的奴隸制和封建制沒有什么區別,因為它同樣也是對于人的支配和剝削,只是這種支配和剝削更為隱蔽罷了。馬克思通過《資本論》揭示的,正是“隱而不見”的資本主義的統治的奴役本質。

在批判舊世界中去發現新世界,其中非常重要的一步,就是批判舊世界?!顿Y本論》是馬克思批判舊世界的核心文本,馬克思通過對近代西方政治哲學的理想性圖景、觀念論理路和“普遍性”假象的批判,實現了對資本主義現實的批判。這一批判的重要意義就在于:人在神圣形象中的對自我異化的批判是近代西方政治哲學的工作,它確立了作為主體的人的地位,強調理性,通過理性消解了人在神圣形象中的自我異化,但是同時又確立起了人在非神圣形象中的自我異化,對于這一異化的批判,是馬克思完成的;揭露人在“資本”這一非神圣形象中的異化,是馬克思寫作《資本論》的最為重要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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