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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經》與山水之助

2024-05-10 11:44王子珺
人文雜志 2024年3期
關鍵詞:人文價值經典詩經

王子珺

關鍵詞 《詩經》 山水 意象 人文價值 經典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24)03-0103-07

《詩經》作為中華民族的早期經典,秦漢之前為儒家六經之首。其中蘊藏著豐富的人文地理與人生內容,涉及西周以來的政治、軍事與外交的各個領域,山水之助是這部經典的重要依托。劉勰《文心雕龍·宗經》中談到什么是經典時說過,經典可以“象天地,效鬼神,參物序,制人紀,洞性靈之奧區,極文章之骨髓者也”。① 這說明了儒家的經典觀。自然界山水與人性的互動,以及與勞作、功業的照應,在《詩經》中獲得全面反映與書寫,也是我們今天洞察這部詩歌總集緣何成為文學經典的窗口之一。關于《詩經》中的山水書寫,清代文人惲敬評論說:“《三百篇》言山水,古簡無余辭,至左徒肆力寫之,而后瑰怪之觀、遠淡之境,幽奧潤朗之趣,不名一地,不守一意,如遇于心目之間?!雹趷辆幢容^了《詩經》與《楚辭》在山水書寫上的不同,認為《詩經》山水描寫古簡而《楚辭》瑰麗,這一評論忽略了《詩經》山水書寫中蘊含的人文價值,而這正是其經典性的內質。清代詩論家王士禎更是認為:“《詩》三百五篇,于興觀群怨之旨,下逮鳥獸草木之名,無弗備矣。獨無刻畫山水者;間亦有之,亦不過數篇。篇不過數語,如‘江之廣矣、‘終南何有之類而止?!雹圻@一說法,似乎也是從表面上去認識《詩經》中的山水書寫。

目前,《詩經》的研究成果可謂汗牛充棟,對于《詩經》與山水關系的論著也有一些,但相對于《楚辭》與山水的研究仍較少。一般認為,《詩經》中對山水與人的關系的表現比較簡古,比興手法較為簡單,這些看法固然有一定道理。然而從經典與人文的維度去深入分析的話,《詩經》對山水的表現與人的生命存在、精神意蘊緊緊融合為一體:人文性構成其經典性的內核。屈原的《離騷》在其基礎之上加以代興,是為《詩》之變。傳統經學對于《詩經》山水風物的表現,往往與比德和美刺相關,現代學者對于《詩經》中山水描寫的關注,注重的是情景交融的創作手法,但如果跳出這種傳統的思路,從經典與人文的維度去考察,將會使我們獲得新的認識。本文擬對此做一些初步的梳理與探討。

一、水:經典人性的自然觸發

中華民族生存于黃河、長江流域,以內陸型的生態環境作為自己的棲息之地,無論是漁獵與農事,都離不開山水的依托。起伏蜿蜒的高山峻嶺,奔流不息的江河,是生民們賴以生存的生態環境。莊子說過,遠古的生民,“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并”,①過著野人般的生活,山水不僅是其生存的環境,而且也是直接的生活資源。傳說莊子當過管理河道的小官,可見當時河流與人的生活有著直接的關系。按照漢代儒生的解釋,《詩經》的許多作品是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的詠嘆,因此,江河湖泊等水資源便成為饑者與勞者感興的來源。在《詩經》中,水首先是人們勞作的場所,通過比興的手法而獲得表現,例如《伐檀》這首詩:“坎坎伐檀兮,蜫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猗?!雹谇皟删涿鑼懥斯と嗽诤舆叿ツ镜那樾?,第三句則吟清澈的河水泛起陣陣波瀾,然后才是對于寄生者“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的諷喻??鬃诱f,詩可以觀,通過這種對于河水的起興與隱喻之功能的充分運用,真實地反映出當時社會的分層以及伐木勞作的情形。經典的概括性,在此獲得了極大的印證。

在《詩經》中,水不僅是一種自然物,而且是對于這種與人的共生性的提煉,也是《詩經》作為經典的重要成因?!吨苣稀りP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薄睹珎鳌罚骸芭d也。關關,和聲也。雎鳩,王雎也,鳥摯而有別?!驄D有別則父子親,父子親則君臣敬,君臣敬則朝廷正,朝廷正則王化成?!雹邸睹珎鳌窂拿来瘫扰d的角度去闡釋這首詩,但此詩實際意思是通過水鳥求偶的感興,來詠嘆男子對女子的相思。值得注意的是,漢代的經學家力圖從這首詩抽象出經夫婦、美人倫、厚教化之類的政教之義,也就是他們認同的經典性,但這種詮釋并沒有突出其中的人文蘊涵,反而容易讓人產生誤解。因此,南宋朱熹《詩集傳》對此加以譏諷,也是可以理解的??梢?,即使是漢代儒生對于《詩經》的經典闡釋,由于忽略了其中的人文蘊涵,也會讓人不得要領。

《秦風·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雹?這首詩的開頭兩句是起興,用河水與蘆葦這兩組既獨立又聯結的意象綴合成秋景,引申出秋水伊人的情愛,這首詩的經典之處在于寫出了水的流動與河中之物的阻擋所形成的無奈而惆悵:“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雹葸@種恍恍惚惚若即若離的迷幻般的意象,構成了中國文學中經典意象的朦朧特征。三國時曹植《洛神賦》中所描寫的洛神迷離恍惚的形象,以及作者“恨人神之道殊,怨盛年之莫當”的感嘆,便受到了這首詩的啟悟,當然,也受到《楚辭》文學的澤溉,這一點無須懷疑。對于此詩的開頭四句,東漢經學家鄭玄箋注:“蒹葭在眾草之中蒼蒼然瞗盛,至白露凝戾為霜則成而黃。興者,喻眾民之不從襄公政令者,得周禮以教之則服?!雹捺嵭诠{釋“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這四句時說:“所謂是知周禮之賢人,乃在大水之一邊。假喻以言遠?!雹哌@種箋釋,真是有些強制闡釋的味道。這首詩本來是寓經典人性于自然感興之中,是對于男女情愛的自然書寫,后世所謂人情即為天理,也是這層意思,但在漢代儒生來看,經典即是“圣謨所析”,對于其中的人性因素略而不談。這種經典詮釋方法,一直到魏晉時代才被打破。魏晉以來,人當道情、吟詠情性成為文藝創作的理念。在魏晉人看來,人性猶如瀉水于地,略無方正,正如水自東向西而流,這也是對于人性的重新詮釋,這種人性論對于文學的經典性進行了重構,在三國時王弼的《論語釋疑》中得到闡發。在《詩經》中,這種人性的自然感興,正是生命的自然律動,也是文學經典的生命內核,即令是《文心雕龍》這部崇儒的文學理論著作,也提出:“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雹龠@種對于文學發生的解答,適足以證明經典性的真正內核。

在《詩經》中,河水湯湯,河畔青青,正是男女發情與幽會的場景,而詩韻的回環往復,一唱再嘆,將這種多層次的男女情愛表現得既熱烈又含蓄,這正是中國古典詩歌的經典特質?!多嶏L·溱洧》這首詩吟詠這種男女游春的生動情形,開頭也是以溱與洧兩條河起興:“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鱅兮?!S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雹谠娭袑懙氖谴簛硎幯G波,男男女女,手拿蘭草游樂,互相逗趣。這首詩將春之水與青年男女的快樂心情寫得十分生動形象,南朝江淹的《別賦》汲取了這種春水與男女相送的情感交融在一起的創作經驗,成為描寫離愁別恨的經典作品,進一步演繹了這種情感:“下有芍藥之詩,佳人之歌,桑中衛女,上宮陳娥。春草碧色,春水淥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③這也說明經典的代興,就是將《詩經》中的這種人文情致加以演繹與發展。

水不僅是感物而興的觸發,而且深入兩性隱秘的世界,構成性的隱喻,涉及兩性的交感?!对娊洝分械倪@些描寫,與《周易》中的咸(感)卦揭示的交感之說有相同之處。生命的感應,大約離不開水的滋潤,魚水之歡成為男女交歡的隱喻。例如,《齊風·敝笱》中采用隱喻的手法寫出了這一點:“敝笱在梁,其魚魴鰥?!煮言诹?,其魚唯唯。齊子歸止,其從如水?!雹苓@首詩聞一多先生在《神話與詩·說魚》一文中有較為精當的分析。⑤ 這類與性有關的水的象喻,在《詩經》中不乏存在。如果我們剔除其中的神秘而保守的說法,依照現代人文主義的解釋,則證明了《詩經》的經典性與人文性有著極大的詮釋空間,20世紀聞一多先生開創的從文化人類學角度去解讀《詩經》的路徑,后來獲得葉舒憲教授等人的繼續拓展,如今這種經典詮釋的路徑也將獲得推進。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它的波瀾搖晃,也象征著人生的憂心忡忡?!对娊洝ぺL·柏舟》這首詩便表現出這樣的人生悲憂:“泛彼柏舟,亦泛其流?!倚姆耸?,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雹拊娨婚_始以水中一葉小舟起興,寫自己若有隱憂、夜不能寐,乃至于酒都不能解憂,放心遨游。作者苦悶中去找親人傾訴,卻無人愿聽,盡管如此,作者仍堅定地表示我心并非卵石,不可隨便滾轉,我心并非草席,不能任意翻卷。雍容嫻雅有威儀,不能荏弱被欺瞞。俞平伯在《葺芷繚衡室讀詩札記》中認為:“通篇措詞委婉幽抑,取喻起興巧密工細,在素樸的《詩經》中是不易多得之作?!雹哌@首詩用水來襯托作者的幽怨,溫柔敦厚,一唱三嘆,是一首女子自傷遭遇不偶,而又苦于無可訴說的抒情詩。將水中之舟與命運不測巧妙融和在一起。其人生意蘊在簡樸婉轉的一唱三嘆中余音綿延,這正是《詩經》借助河水興寄而韻味無窮的藝術魅力。這是《楚辭》中山水描寫呈現的濃墨重彩和瑰麗譎怪所不能及的,它深入到人的心靈深處,正如《文心雕龍·宗經》所說“洞性靈之奧區”。

當然,《詩經》中對水的感興,并不僅止于個體的層面,而是深入到廣泛的社會領域,由個體感受走向群體世界,這是《詩經》山水之興的精神境界。例如,《周南·漢廣》:“南有喬木,不可休息。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翹翹錯薪,言刈其楚”。⑧ 此詩與《周南·關雎》詩意有些相似,是寫一位青年男子思念女子而不可得,青年的樵夫想著心中愛慕的姑娘,卻始終難遂心愿,面對浩渺的江水,他唱出了這首動人的戀歌。詩中三章的起興之句,生動表現出這位青年樵夫伐木刈薪的勞作過程。浩遆的江水則是青年男女愛情的象征,構造成特有的水意象,詩的境界更為闊大?!睹珎鳌吩疲骸凹q時淫風遍于天下,維江、漢之域先受文王之教化?!雹俅嗽姷囊馓N與《關雎》《蒹葭》的哀怨有些相似,所以漢代儒生著述的《毛傳》將其與教化之說相聯系。

從道德層面來分析的話,水在先秦時期經常作為智者的人格象征??鬃釉f,智者樂水,仁者樂山。仁智之樂經常融合在一起,用來作為君子人格的寫照。而水的觀賞進而聯想到人格之美,這種表現手法在《詩經》中體現得淋漓盡致。例如《衛風·淇奧》:“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兮,赫兮僴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贝嗽姟睹珎鳌芬詾椋骸啊朵繆W》,美武公之德也。有文章,又能聽其規諫,以禮自防,故能入相于周,美而作是詩也?!痹姷拇笠馐琴澝酪晃粌韧饧嫘?、文質相備的君子儀態風度與道德人格相結合,達到了令人景仰的地步??鬃优c他的弟子曾引用這首詩來比喻君子的人格境界?!墩撜Z·學而》中記載:“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子貢曰:‘《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雹诳鬃釉谂c子貢討論君子人格境界時,教誨弟子不僅要堅守素志,而且要安貧樂道、富而好禮,子貢由此想到《淇奧》中的這段話,孔子高興地贊揚可以與他切磋《詩經》了。從這里可以看出孔門對《淇奧》一詩的賞識,而原因不僅在于“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兩句對于君子人格的形容,亦在于《淇奧》以水喻德所表現出的人文蘊涵,這種人文蘊涵正是《詩經》經典性的內核。

概而言之,“水”作為《詩經》中的經典意象,往往是作者感物而興的觸發。作者以水起興,將自然人性、真摯的男女情愛、個體的憂生之嗟以及對社會現狀的詠嘆等內容融入其中,在對“水”這一經典意象的創作與運用中寄托了深厚的人文情致,構成《詩經》經典性內核。

二、山:經典話語的孕育

與水相比,《詩經》中對于山的吟詠也不少,開創了后世山水文學的先河,其中的經典性是值得我們探討的?!抖Y記》曰:“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廣大,草木生之,禽獸居之,寶藏興焉?!雹廴祟愒谏胶拥脑杏?,得以休養生息。到了魏晉時期,對于山的認識與觀賞,又與養生之說相聯系,西晉湛方生《靈秀山銘》曰:“巖巖靈秀,積幽重,……可以養性,可以棲翔,長生久視,何必仙鄉?!雹懿贿^在《詩經》的年代,更多的是表現那種仁者樂山的觀念。詩人們將巍然屹立的山比作仁者之胸懷與品德?!对娊洝ば⊙拧つ仙接信_》這首詩便彰顯出這一點。詩中詠嘆:“南山有臺,北山有萊?!仙接需?,北山有李。樂只君子,民之父母。樂只君子,德音不已”。⑤全詩五章,每章開頭均以南山、北山的草木起興。詠嘆南山有豐富的草木,正如國家擁有具備各種美德的君子賢人。興中有比,富有象征意義。詩的韻律也由此而和諧自然。興語之后,是表功祝壽。每章兩次直呼“樂只君子”,可以見出祝者和被祝者之間的親密關系。唐代經學家孔穎達疏:“言南山所以得高峻者,以南山之上有臺,北山之上有萊,以有草木而自覆蓋,故能成其高大。以喻人君所以能令天下太平,……言山以草木高大,君以賢臣尊顯,……以禮樂樂是有德君子,又使我國家得萬壽之福,無有期竟,所以樂之也?!雹蘅追f達的注疏,指明了此詩的成功在于善于采用南山起興而引起祝愿。

《詩經》中以高山譬喻君子的莫過于《崧高》這首詩。東晉郭璞《太室山》:“嵩惟岳宗,華岱恒衡,氣通元漠,神洞幽明,嵬然中立,眾山之英?!雹哌@首詩詠嘆太岳山,進而比喻君子之功業與品德:“崧高維岳,駿極于天。維岳降神,生甫及申。維申及甫,維周之翰。四國于蕃”。① 詩中詠嘆巍峨的四岳高聳入云,使神明降及人間生出甫侯申伯這樣的賢人輔佐周王室。這是周宣王的大臣尹吉甫為宣王的母舅申伯受封于謝城而作的一首贊揚詩,并把這首詩送與申伯以表示祝賀。

《詩經》中寫山,不僅實寫,而且有些山的指稱是虛擬的,比如東山這類意象。例如,《詩經·豳風·東山》詩中感嘆:“我徂東山,蝕蝕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我東曰歸,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②這首詩以周公東征為歷史背景,以普通戰士的視角詠嘆隨軍遠征經久未歸對家鄉與親人的綿綿思念,以及對歸家后各種情景的想象,可謂情真意切。清代方玉潤《詩經原始》指出,“詩中所述,皆歸士與其家室互相思念,及歸而得遂其生還之詞,無所謂美也。蓋公與士卒同甘共苦者有年,故一旦歸來,作此詩以慰勞之。因代述其歸思之切如此,不啻出自征人肺腑,使勞者聞之,莫不泣下,則平日之能得士心而致其死力者,蓋可想見”,③基本上指出了此詩的大體上的意蘊。再比如《殷其靁》這首詩:“殷其靁,在南山之陽?!笃潇Y,在南山之下。何斯違斯,莫或遑處?振振君子,歸哉歸哉!”鄭玄箋:“靁以喻號令于南山之陽,又喻其在外也。召南大夫以王命施號令于四方,猶%殷殷然發聲于山之陽?!比娒空露家岳茁暺鹋d,卻變易雷響的特點,象征了丈夫生活的漂泊無定,也唱出了妻子對丈夫的思念之情,在反復詠唱中加深了情感的表達。

此外,登山的體驗往往伴隨著心思的浩茫。在《詩經》中表現得很明顯?!缎⊙拧け鄙健肥亲髡邉谟谕跏露l出的不平之鳴,其主要內容是怨刺役使不均,詩的起興采用登山而感:“陟彼北山,言采其杞。偕偕士子,朝夕從事。王事靡?,憂我父母?!雹?詩中感嘆自己登上高高的北山,采擷紅紅的枸杞。像自己這樣身強力壯的士子,每天忙得不停息。國君家的公事無盡又無休,最憂心無閑問候父母起居??追f達疏:“言有人登彼北山之上者,云我采其杞菜之葉也?!且艘?。以興大夫循彼長遠之路者,云我從其勞苦之役也?!駷橥跏轮?,以朝繼夕,從于王役之事,常不得休止?!袷箲n及于我父母,由久不得歸,故父母思己而憂也?!雹菰娭薪又鲊@:“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從事獨賢?!雹拊娙烁袊@那廣袤無垠的普天之下,沒有一處不是國君的封土;各處封土的天邊盡頭,沒有一人不是國君的奴仆;可嘆那大夫分配勞役不公,唯獨讓我為國事如此勞苦!“大夫不均,我從事獨賢”,是詩的主題所在?!颁咛熘?,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四句后來成為封建時代的名言。

總的來說,《詩經》作者以山起興,比喻仁者之胸懷與君子之品德等,又以登山之感聯想人生的悲苦與茫然,通過對“山”意象的運用,創作出一系列經典意境與文學話語,是為《詩經》經典性的重要內容。

三、山水:經典代興的場域

在《詩經》中,將山水融為一體加以歌頌的也是大量存在,而且寫得有聲有色,與人類社會息息相關,融入作者深沉的歷史詠嘆與審美感受,鑄成《詩經》中的人文經典價值,營構成高尚的審美理想。例如《小雅·天?!愤@首詩便彰顯出這一點。對于個體的人,由于活動區域的限制,山與水往往作為單獨的對象來加以詠嘆與感興,但是對于作為群體的族群與國家,山與水往往作為整體的對象而加以觀察與表現。我們看這首詩的第三句:“天保定爾,以莫不興。如山如阜、如岡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雹?鄭玄箋云:“興,盛也。無不盛者,使萬物皆盛,草木暢茂,禽獸碩大?!缟饺绺?,如岡如陵……此言其福祿委積高大也……‘川之方至,謂其水縱長之時也,萬物之收皆增多也?!雹噙@首詩是大臣歌頌國君之福祿如山如阜、如岡如陵、如川之方至。山川成為國祚之象征,而不僅僅是個人的福祉。在此,山與水融為一體,成為先民們的生存與居住之地,組成一個完整的概念,加上祈禱與歌頌,儼然烘托出特有的審美理想。在周族的史詩中,這種山水之助是一個揭秘周族興起與發展的特有模型。

周人早期居于姬水一帶,公劉時,周部落則已遷居于豳,至于古公父為部落首領時,為躲避戎狄侵襲,率領周人遷至渭河流域岐山一帶。司馬遷曾稱贊公劉帶領部落遷徙建功創業的過程說:“公劉雖在戎狄之間,復修后稷之業,務耕種,行地宜。自漆、沮渡渭,取材用。行者有資,居者有蓄積。民賴其慶,百姓懷之,多徙而保歸焉。周道之興自此始,故詩人歌樂思其德”。①

在《詩經》中的《公劉》這首詩中,山與水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形成新的山水審美對象。此詩寫公劉率眾遷移豳地以后開疆創業的歷史進程,塑造了公劉這一古代英雄形象,顯示了中華民族特有的早熟個性與理性精神。全詩共六章,其藝術特色是在行動中展示當時的社會風貌,在具體場景中刻畫人物形象,寫得極為樸素實在。其中兩句詩:“篤公劉,既溥既長,既景乃岡,相其陰陽,觀其流泉?!雹卩嵭{云:“厚乎公劉之居豳也,既廣其地之東西,又長其南北,既以日景定其經界于山之脊,觀相其陰陽寒暖所宜、流泉浸潤所及,皆為利民富國?!雹圻@兩句是說公劉率領族人歷盡千辛萬苦,找到一塊適合居住的地方,人們喜出望外,這塊地方背陰向陽,泉流潺潺,地氣溫暖,利民富國,周族賴以繁衍生息,得到庇護。詩中又寫道:“篤公劉,逝彼百泉,瞻彼溥原,乃陟南岡,乃覯于京。京師之野,于時處處,于時廬旅,于時言言,于時語語?!雹苓@幾句詩大體是說,公劉來到泉水岸邊,登高遠眺,見到京師的田野遼闊又肥沃,于是在此定都建居,大家共同商議其樂融融。這幾句刻畫出族人在公劉帶領下終于找到好地方,又說又笑的情形寫得十分生動。而山與水則是環境的庇佑。

《詩經·大雅·綿》也有類似的描寫:“綿綿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殴?,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于岐下?!际茧贾\,爰契我龜,曰止曰時,筑室于茲?!雹?對于這首詩的解讀,唐代經學家孔穎達《毛詩正義》中注疏:“久古之公曰亶父者,避狄之難,其來以早朝之時,疾走其馬,循西方水厓漆、沮之側,東行而至于岐山之下?!誓芸顺赏鯓I?!雹?據此可知,這首詩歌頌了周族祖先太王古公父為避狄人的侵犯率領部族中人,沿著西方漆水與沮水兩條河流之側,東行而至于岐山之下,在賢妃幫助下找到居住地,終于安居下來的事跡。岐山與漆、沮之水交織成周族的發源地的生態之特點,這也可見《詩經》中對于山水與生民的戀戀不舍的情愫。后人讀之,益發感到山水成為生民起源的溫暖懷抱。

《詩經·大雅·皇矣》這首詩以山水為屏障,描寫周族捍衛自己領土的決心與勇略,這塊領土有山有水,是族人賴以生存與發展的生命之源,自然不能讓外族占領,失去這塊山水等于無家可歸。詩中將周人的這種勇氣與決心寫得氣勢不凡:“依其在京,侵自阮疆。陟我高岡,無矢我陵,我陵我阿。無飲我泉,我泉我池?!雹哌@是指外族部落的密人憑著地勢高險,出自阮國侵我邊疆,登臨我國高山之上。詩中警告外族人不要陳兵在那丘陵,那是我國丘陵山岡;不要飲用那邊泉水,那是我國山泉池塘。詩中將山嶺與水泉的描寫巧妙地與周文王的英明決斷結合起來,歌頌文王率領部族抵御外族、建成理想之邦的功績。

《詩經·大雅·大明》是一首描寫周朝開國創基、歌頌周王豐功偉績的詩歌,與《大雅》中的《文王》《生民》《公劉》《緜》《皇矣》諸篇一脈相承,堪為一組開國史詩。朱熹《詩集傳》云:“此亦周公戒成王之詩?!雹噙@首詩吟唱:“天監在下,有命既集。文王初載,天作之合。在洽之陽,在渭之縵?!雹?孔穎達疏:“氣勢之處,正謂洽陽、渭縵,是也。名山大川,皆有靈氣?!夺愿摺吩唬骸S岳降神,生甫及申。水亦靈物,氣與山同。詩人述其所居,明是美其氣勢,故云為生賢妃于氣勢之處,使之必有賢才也?!雹?這首周族史詩也是頌揚周族祖先開國建立邦國、依水臨水之智慧與美德。

四、余論

通過以上《詩經》與山水之助的敘述與研究,我們可以大體了解《詩經》的經典性與它的人文價值的建構密切相關。劉勰《文心雕龍·物色》中談到《詩經》中對于山水自然的書寫在后世成為經典,“并以少總多,情貌無遺矣。雖復思經千載,將何易奪。及離騷代興,觸類而長,物貌難盡,故重沓舒狀,于是嵯峨之類聚,葳蕤之群積矣?!裟松搅指奕?,實文思之奧府,略語則闕,詳說則繁。然屈平所以能洞監風騷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①劉勰認為,《詩經》中確立了描寫山水的范式,后世難以超越。

但是在描寫自然與山水方面,劉勰在《文心雕龍·物色》中依然強調,《詩經》善于以少總多,通過簡約而傳神的手法將其中的物色之美與人物神韻寫了出來:“故灼灼狀桃花之鮮,依依盡楊柳之貌,杲杲為出日之容,瀌瀌擬雨雪之狀,喈喈逐黃鳥之聲,喓喓學草蟲之韻。皎日、嘒星,一言窮理;參差、沃若,兩字窮形。并以少總多,情貌無遺矣。雖復思經千載,將何易奪?”②劉勰贊美《詩經》的表現手法堪為經典,采用了最為精約的雙聲疊韻等手法來傳神寫照,它高度抽象而又概括,所以它是經典手法,《詩經》善用比興,開創了中國古典詩歌賦比興作詩的藝術特點,經過后來經學家的詮釋,形成了“六義”論詩的經典話語,“雖復思經千載,將何易奪?”這就是《詩經》作為經典永恒的魅力。當然,劉勰也承認:“及《離騷》代興,觸類而長,物貌難盡,故重沓舒狀,于是嵯峨之類聚,葳蕤之群積矣。及長卿之徒,詭勢瑰聲,模山范水,字必魚貫,所謂詩人麗則而約言,辭人麗淫而繁句也?!雹蹌③恼J同《離騷》在模山范水方面的“代興”之功,這里說的“代興”,也就是經典的創新。劉勰《文心雕龍·辨騷》中贊同屈原“雖取經意,亦自鑄偉辭?!雹?/p>

劉勰強調,屈原創作《離騷》的成功,得力于江山之助?!对娊洝分械纳剿乔峨x騷》借鑒與成功的前序。同時,經典的蘊涵也在闡讀中不斷發展。與劉勰同時代的南朝梁代鐘嶸的《詩品序》中提出:“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照燭三才,暉麗萬有,靈待之以致饗,幽微藉之以昭告。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雹葭妿V將詩歌創作的形成歸結為搖蕩性情、形諸舞詠,同時也承續了詩歌動天地、感鬼神的功能,但他認為五言詩在表達情性、書寫事物方面優于四言詩,將詩歌的經典性總結為“三義說”,⑥鐘嶸《詩品》列入上品的十三位詩歌作者的作品,大都是源于個體命運的遭際而形成創作,第一品《古詩十九首》的價值即在于“文溫以麗,意悲而遠”,因此詩歌的經典性發生了位移,從儒家的興觀群怨、美刺比興深入到了人生與內心世界之中,詩歌的經典性獲得重新構建。林語堂在《中國人》中指出:“詩歌教會了中國人一種生活觀念,通過諺語和詩卷深切地滲入社會,給予他們一種悲天憫人的意識,使他們對大自然寄予無限的深情,并用一種藝術的眼光來看待人生。詩歌通過對大自然的感情,醫治了人們心靈的創痛,詩歌通過享受簡樸生活的教育,為中國文明保持了圣潔的理想?!雹吡终Z堂認為,以《詩經》《楚辭》為代表的古典詩歌奠定了中國文化的經典價值,醫治了人們心靈的創痛,為中國文明保持了圣潔的理想,它可取代宗教構建成中國人的精神家園。這種觀點有一定的借鑒意義,我們通過對《詩經》中山水與人文關系的觀照,可以重新認識《詩經》的經典人文價值,將其凝注于中華審美文化的體系中,并在文明互鑒中營造中華文化的新世界。

作者單位:北京語言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張翼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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