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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建水“地名”的人類學研究①

2024-05-11 10:44馬斌斌
紅河學院學報 2024年1期
關鍵詞:建水臨安云南

馬斌斌

(紅河學院民族研究院,云南蒙自 661199)

地名作為一種文化事項,用來指稱某一地理空間實體、棲居點或行政區域,伴隨著人類活動出現和演變。在發展過程中,與諸文化事項相似,地名也會發生變化,但整體來看,地名具有一定的穩定性。在已有研究中郭錦桴指出地名與地理、語言、歷史等學科密切相關,且地名是一種具有標志意義的、社會約定俗成的語言符號[1],可以通過語言學的研究來看地名。李力則以漢語中的地名為切入點,集中分析地名與移民、地域經濟、宗教信仰等諸多事項的關系,從中追溯地名發展史[2]。人類學家基思·巴索(Keith H.Basso)在研究美國西部阿帕奇人時注意到,當阿帕奇人在提及某一個地名時,可以講述一個很優美的故事,故事的講述者仿佛看到自己所講的一連串事情的發生近在眼前,但“事實上”這些事情卻發生在與他們遙不可及的祖先們的身上,因為在阿帕奇人的社會里,“當一個人使用地名時,他引用的是祖先的話語”[3]30。在這里可以看到,無論是語言學對地名的分析,抑或是人類學家的研究,都顯示出地名中蘊含著豐富的地方性知識,對地名的深入探討,可以加深對地域社會歷史的理解,從而理解地方社會?;诖?,本文以云南建水地名的沿革史為切入點,來討論地名的地方歷史敘事。

一、多重奏的地方史——步頭、惠歷和巴甸的由來

建水縣隸屬紅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地處云南省東南部、紅河(又稱元江、禮杜江)中游北岸,蒙(自)寶(秀)鐵路中段,滇東高原南緣[4]39。地勢南高北低,由西向東傾斜,縣城位于建水“壩子”中?!对贰さ乩碇尽份d:“建水州,下。在本路之南。近接交趾,為云南之極。治故建水城,唐元和間蒙氏所筑,古稱步頭,亦云巴甸。每秋夏溪水漲溢如海,夷謂海為惠,為大,故名惠,漢語曰建水?!盵5]1477康熙《建水州志》詳細記載了建水的歷史沿革,“唐虞時為南交昧谷之交?!瓭h時置益州郡,又設?町縣,隸牂牁郡。蜀漢置興古郡,?町屬之?!茣r或為羈縻牁州,或為烏麼蠻地,屬黔州都督府,天寶末南詔竊據置通??ざ级礁?,立建水縣?!ㄋ枪欧Q步頭,亦云巴甸,元和間蒙氏始成之。每夏秋漲溢如海,彝謂海為惠,漢語曰建水,歷鄭趙楊段皆仍舊名。宋時為些麼蠻苴歷所據,未附中國,統于段氏。元初滇內附,置建水千戶,屬阿僰萬戶,至元中改建水州屬臨安路。明初,州志附郭,轄曲江驛,箐口關巡檢司編入東西南北,與府轄州縣接連縱橫,……,直抵五邦與交人共江流之險矣。洪武十五年傅友德、沐英定云南總兵金朝興平臨安”[6]659。這些史料中的簡單勾勒,綜合來看建水在歷史沿革中,曾以不同的身姿出現在歷史舞臺中,元代以前記載相對模糊,其部分的稱謂和所指也存有爭議。但元代以降卻發生了巨大變化,在地名趨于穩定和史料記載漸趨一致的同時,建水地區的地位也日益凸顯,并發展成為滇南地區的文化和經濟重鎮?;诖?,根據其不同歷史階段的稱謂,大致可以把建水的早期歷史,以“內附元朝”作為界限,劃分為前后兩個時期,并根據史料考證其不同時段的稱謂。元以前建水有著步頭、巴甸、惠歷之稱,這些稱謂雖然有著文字記載,但在正史中,建水的“歸屬”依舊是模糊的。元以降的名稱,在延續傳統稱謂的同時,在王朝國家的治理下,建水地區優勢日益凸顯,一度發展成滇南重鎮。

(一)王朝的渡口——步頭

中國古人對地理方位有著相對明確的認知,不同歷史時期,作為統治者總會運用各種方式,對自己所轄的區域進行確認,宣示領土主權。從而將山河與百姓一同納入統治范圍內,使得天上地下都有“歸屬”。云南也正是在統一進程中,成為王朝國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這漫長的歷史過程中,建水的歸屬也發生著變化,唐虞之時為“南交昧谷之交”,夏商時則為梁州域,周時期“合梁于雍”,到了戰國時期,莊蹻使滇,則屬楚,為句町國所轄[7]13-15。而“臨安立國?町,僅一見漢書,其后或隸秀山,或屬興古,俱未能確指其所以然”[8]5。此外,在史料中對“句町”的記載也相對較多?!度A陽國志?南中志》載:“句町縣,故句町王國名也。其置自濮,王姓毋,漢時受封迄今”[9]59?!稘h書?地理志》載:“句町,文象水東至增食人郁。又有盧唯水、來細水、伐水”[10]1602?!独m漢書?郡國志》在句町中注“《地道記》有文眾水”[11]313。后來學者們通過對水系和地理位置的具體考證,指出“西漢于句町部落所在地設句町縣?!稘h書?地理志》,句町縣有文象水、盧唯水、來細水、伐水。即今廣西右江上游的西洋江、馱娘江諸水。句町部落在今云南文山州東部的廣南、富寧二縣及廣西百色地區一帶”[12]575。根據尤中的考證,建水地區則不在此范圍之內。曹春林認為“?町,故縣在通??h,史稱漢地。南至于牂牁、步頭。步頭,今建水州也,步水浦也,言水浦之頭,其意指牂牁江源,而言牂牁郡之為臨安郡無疑”[13]5。由此可見建水“三代時”的歷史,某種程度上是模糊的,這種模糊性不僅與人們的認知觀念有聯系,而且與地理方位隨著朝代更迭的變化有著密切關系。雖然學者之間的考證存在差異,但歷代有關建水的史志資料中,卻保留了“三代時為句町國”這一記述,研究者彼此之間的差別和爭議,側面反映出這一地區的重要性,彰顯了其在歷史中的“地位”。

到了“隋高祖時,兩爨興,分標異幟,自曲靖西南至和龍城為西爨,自彌鹿(廣西州)南至步頭(建水)為東爨”[8]37。唐朝時期,建水“為烏麼蠻地,古稱步頭”[14]58。這一時期,云南地區的氏族大姓——爨氏勢力更盛。唐朝一方面為了通安南,一方面想“控扼”兩爨,“唐始重定南進政策,以開(步頭)路筑(安寧)城為主,打通滇東南之窒礙,加強戎州與安南之聯系,形成對兩爨之南北控扼。步頭路固屬新辟,而安寧縣武德初已建置,朱靈倩筑安寧城乃系擴建舊城址,使之成為滇東之一政治軍事中心,‘安寧雄鎮,諸爨要沖’”[15]134。于是唐朝在天寶四年(公元745年)便開通了“步頭路”。還有史料記載,這一時期,從云南到安南主要有兩條通道,一是由步頭路經安寧、元江、河口到安南;二是從昆明(柘東城)由通海路經建水、蒙自、屏邊、河口等地到安南[16]127。而“步頭”則成為唐時建水的稱呼。因唐時,南詔作為云南地區的實際統屬者,與唐王朝之間存在微妙關系,作為“步頭路”上的建水,則成為唐朝和南詔之間的“博弈”之地。

唐時隨著步頭路的開辟,建水便有了“步頭”的稱呼,但學者們認為“步頭”實則不在建水。方國瑜根據地理情況及歷史實際進行了考訂,認為步頭在今天的元江,而非建水[17]676。尤中則認為“唐代的步頭在元代的建水州境內。今公路由通海南下,經建水城而達紅河北岸,有地名阿土?!?,今建水南部紅河北岸的阿土,正是唐朝天寶五年、六年所開發的‘步頭’”[18]397。王樹五在論證建水地名時,則根據“惠歷城”修筑時的情況,結合建水當時的自然生態環境、水域等的情況,對此進行了說明,指出建水為步頭,意即水陸交會之處,和“水城”之義相通[19]297。通過對比方國瑜、尤中和王樹五的研究,可以看到在地理范圍的考證上,步頭的位置存異,但可以肯定的是其在建水范圍之內。同時這些考證也側面呈現了唐南詔時期,建水地區是一片水域或“水陸交會”之處,而非當下的自然形貌。唐時的建水是一座水城,“步頭”作為“渡口”,以一個小埠的姿態出現在歷史舞臺上,隨即發展成控扼的鎖鑰,被載入正史中。

(二)“夷人”的家園——惠歷

唐朝時期步頭路的開辟,使建水地區的重要地位首次在歷史舞臺上得以彰顯,唐朝于天寶八年(公元749年)和天寶十年(公元751年)由步頭路進入云南,討伐南詔,“步頭”成為通安南的“通道”和軍事要道。這一時期分布在洱海地區的“六詔”逐漸統一,南詔借機興起。在唐朝天寶年間(公元742年正月—公元756年7月),與唐朝之間發生正面戰爭,唐朝戰敗。在這種情況下,建水地區也被南詔所“竊據”,將其納入勢力范圍。南詔在通海設置了通??ざ级礁?,加強對滇南地區的管理。到了唐元和二年(公元807年)時,作為地方政權的南詔,為加強向滇東南的擴展,在建水地區開始筑城,并命為“惠歷”。此后惠歷成為建水的稱謂之一,漢語則意為建水,建通瀽,有傾倒之意,建水也可理解為傾倒水,排泄洪澇之水[20]81?;輾v古城則成為當時通??に犞h,這一時期的建水已經有了城池的雛形,后來明代在該處修建城池南移府治,某種程度上也與之有關聯。此外從語言上進行考證,“惠歷”一詞系“蠻云”,即夷語,“又云尼郎,漢云大海,又云輸依”[21]175。白旺成結合惠歷出現的歷史背景,認為這一時期居住在建水地區的人群為彝族,應該用彝語對其進行考證,即“‘惠歷’是‘嘿哀歷’之訛音?!佟癁楹?,‘哀’為大,‘歷’為街、集市?!侔v’為‘大海街’,即‘水城’之同義語”[22]122。這種考證或許可以表明唐南詔在此筑城時,建水是一個“水城”,所筑的“城”相當于一個“碼頭”、一個“埠”。這種從彝語中所做的考證,從語言學的角度給予惠歷一種新的闡釋。

無獨有偶的是關于“惠歷”的歷史記述,也被記載在彝族畢摩保存的彝文古籍中,在這些彝文古籍中,惠歷城被寫成“赫?!薄昂绽铩薄昂樟_”。關于“赫?!?,彝族先民在其《諾依提?柏朵咪朵》(《將古今?地理志》)中記載了早期建水地區的地理樣貌,對建水地區“漲溢如?!庇兄敿毜挠涊d。彝文典籍中記載道:“建水壩四方,周圍都是山。流水無出處,漲溢成海子。山上長樹木,樹木綠蔥蔥。山下長青草,芳草綠茵茵。那里放牛羊,牛羊肥又壯。建水壩子里,壩里的海水。到了春天呢,清亮亮的呃。到了夏天呢,滿澄澄的呃。那里產銀魚,那里產金魚,那里產青魚,魚兒鮮又肥。建水壩子里,壩里海子畔,都是田和地。田地種五谷,谷穗黃澄澄,植喪呃養蠶,蠶絲織綢緞。建水壩子呃,夷人的家園?!盵23]12-13這段古彝文的記載,對建水早期的環境和物產進行了描述,雖然里面有些內容可能有夸大甚至“附會”的成分,對于建水當時是否是“夷人的家園”不能僅憑這段記載就能佐證。在這里文字承載著敘述者的意志,無論是彝文還是漢文,都不能脫離書寫者的意志和立場存在。但作為一種“文字記述”,對理解早期建水地區的生境,依舊有很大的幫助。從記載中可知建水是一個“壩子”,春夏會有水聚集成“海子”,周邊既可以種地也可以牧牛羊,漁業豐盛。此外,彝文古籍中對惠歷土城的形態也有描述,彝文古籍《里齋托》(街子篇)中有關于“赫里”的記載,說惠歷土城:“很古的時候,是夷人的領地;日光照不完,月光灑不盡。東天門口處,有一個虎街。南天門口處,有一個馬街。西天門口處,有一個雞街。北天門口處,有一個牛街。那個時候呃,建水大壩子,壩內大海邊,有一個街子,街名稱赫里。每逢街子天,四方的夷人,攜物去交易。到了后來呃,街子的周圍,筑起了土墻。東邊立道門,西邊立道門,南邊立道門,北邊立道門。從此以后呢,赫里變赫羅”[23]13-14。這段記述大致點出了惠歷土城的方位,并對其“最初”的形態和貿易主體進行了呈現,并點出了“赫里變赫羅”?!昂樟_”在彝語古經文中也有“赫簡羅莫”“赫埃羅莫”“赫埃羅”之稱。

這些有關“惠歷”城的彝文記載,在反映建水早期是一個“水城”、水邊之城外,還側面反映出這一時期建水地區的主要居住者是“夷人”,彰顯了“夷人”的權力。這種反復地強調,實則是對“主權”的一種捍衛,也是對祖先領土的一種追憶。在這里可以看到另一種有別于“國家”視角的敘事,即在王朝國家的敘事中,邊地有一個不斷被“納入”、被“建構”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邊地的開拓者、主導者是漢族群體。但在對“惠歷”的敘述中,彝文中反復提及惠歷是“夷人的家園”、是“夷人所筑”,他們借助“祖先的文字”記載,來論述自己是“惠歷”的開拓者,繼而彰顯土著的權力。這種敘事呈現出另一個主體,即在王朝敘事之外,存在另一種主體敘事,這個主體便是“夷人”。因此對于邊地的“惠歷城”而言,其存在著雙重敘事主體——王朝的開發敘事和土著(夷人)家園建設敘事,只是在發展后期,“夷人”淡出了舞臺,成為被主導者,后來者居上的漢民族主體則成了主導者。

(三)“外戚”的封地——巴甸

除步頭、惠歷外,建水還有“巴甸”的稱謂。唐南詔蒙氏雖在建水地區筑城,但東爨的勢力還未徹底消失,這一時期建水地區存在兩股勢力,一個是南詔政權,其“竊據”建水后,修建惠歷古城作為其政權存在的標志;另一個是東爨統治下的巴甸大山。當時東爨臣服于南詔,但東爨依然是建水地區的實際統治者[24]13。唐末,南詔政權被漢族權臣鄭買嗣奪取,南詔國被大長和國所取代,后歷經趙善政的“大天興國”和楊干貞的“大義寧國”,建水地區在這一地方政權更迭中依舊保持“惠歷”的舊名。到了宋代時,“宋太祖乾德三年(公元965年),王全斌平蜀欲以兵威取滇,太祖鑒唐之禍,以玉斧畫大渡河曰:此外非吾有也!于是云南不同中國”[8]105。在這種情況下,建水地區自然就“不同中國”,在歷經鄭、趙、楊的政權后,成為大理段氏的轄區。

唐元和二年(公元807年)南詔蒙氏在建水修筑的惠歷城,實則是一座官方修筑的“碼頭”,是一處“軍事要地”。建水實際上還存在大面積的水域,是一座天然的“水城”,可以作為軍事屏障御敵于外,作為建水地區實際統治者的東爨勢力爨判就駐扎在巴甸大山上?!鞍偷椋涵h抱為‘巴’,旱地稱‘放咪’,水田稱‘甸咪’,因此‘甸’為水,‘咪’為地,即漢語稱‘田’,‘巴甸’即為被水環抱之島意?!盵22]122爨判憑借地理位置,在此保存實力。到了南詔末期時,段思平升任通海節度使,在通海駐軍鎮守,當時云南地區的社會是極其動蕩的。南詔覆滅后,歷經幾個短暫的“國”后,段思平于公元937年2月建立了大理國。由于建國時曾受到外舅爨判的幫扶,在大理國建立后,段思平封爨判為巴甸侯,建水一帶成了爨判的封地。爨氏隨即成了建水地區的實際統治者。大理國后期,爨氏勢力減弱,建水漸入阿僰部落的勢力范圍。從史料來看,這一時期的建水地區,水域依舊占了很大面積。

大理國末期,建水地區發生了大地震,顏洞開裂,“惠歷?!彼畺|泄,使得原本一片“汪洋”的“海子”變成了肥沃的“壩子”。正是這一次“地震”改變了建水的地貌特征,水泄后的壩子更適合人們種植和生存。史料中并未對這一時期的建水社會做更多的記載,但到了元朝時,惠歷城依舊是一座土城。結合史料綜合考量,唐時蒙氏所筑的惠歷城并不大,只是一個小的“碼頭”,在后期的發展中,由于地方政權的更迭,整個云南地區社會動蕩,惠歷城在整體建設上也沒有得到顯著發展。大理國時期,雖然成為爨判的封地,惠歷海也在震后成了“良田”,但這些發生在大理國后期,隨之而來的是元代的統一。

二、元以降的臨安和建水

(一)冊封抑或攀附——臨安地名的由來

如果視唐南詔筑惠歷城為建水歷史發展第一階段——雛形期,“元跨革囊”統一云南后,建水迎來了發展期。公元1206年,成吉思汗在完成對蒙古各部的統一后,成為蒙古大汗,開始逐步實現統一,于蒙古憲宗三年即南宋寶佑元年(1253年),蒙哥汗命其第忽必烈和兀良合臺統軍平定云南。忽必烈率領十萬大軍抵達金山江畔,拉開了元朝征戰云南的序幕。隨之大理被征服,繼而其他各地也相繼歸順。公元1275年賽典赤?贍思丁抵滇,出任云南行中書省平章政事,至此結束了從唐末以來,云南地區不斷林立的政權紛爭,從制度層面上,將“云南”作為行省一級的行政單位,置于中央朝廷的管轄之下,此后云南作為中央王朝的行政單位的身份就此確立。元朝的統一,將云南再次納入王朝版圖,使“宋揮玉斧”的邊徼之地,內附于“中國”。在地緣政治上來看,這一舉措實則是將中國聯結東南亞的“交疊地帶”和“中間地帶”正式納入中國版圖。雖然這一時期東南亞的交趾(越南)等,依舊與元王朝存在朝貢關系,但元時對云南的征服,徹底決定了此后云南與東南亞諸國的不同。這一“彩云之南”之地,經歷莊蹻王滇、秦漢設郡、唐—南詔博弈、宋揮玉斧等諸歷史階段的“建構”,終于贏得了新的名稱“云南”,此后的發展中,生于斯長于斯的群體,逐漸接受被“建構”的“云南人”稱謂[25],發展成為中央王朝版圖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元朝統一后,將統治范圍劃分成中書省直轄區和宣政院管轄地,以及十個行中書省,云南就是十個行中書省之一。在改用行省制的同時,元朝也沿用宋朝時期的“路”,“路”屬于行省之下。元朝在云南設置行中書省后,在“路”下設置府、縣等,建水就屬于臨安路,因此從元朝始“臨安路”出現,并成為建水地區的另一稱謂?!吨匦揿`官廟復興橋路記》載“郡城西南五里許,襟西湖帶草海,一堤中峙,有余杭之概,說者謂臨安之命名以此,然不可考矣”[26]500。根據這一時期元朝在建水的建置可知,建水為州,屬于臨安路,通海為臨安路路治所在,可見元時期的建水處于一種“尚待開發”的狀態中。到了元至元十七年(1280年),元朝為進一步加強對建水邊遠少數民族地區的管理,在建水設置臨安廣西道宣撫司,統一管理滇南的軍政事務[24]25。到了元天順三年(1331年)時,元朝將建水宣撫司升為宣慰司,并把臨安廣西元江等處宣慰司兼管軍萬戶府設置在建水,借以處理滇南軍民事務,此舉進一步提升了建水的地位,使建水成為滇南的行政中心。至于建水的“臨安”稱謂來源,則有多種不同說法。

公元1127年宋徽宗第九子趙構在金兵攻陷汴京后,在南京應天府(今河南商丘)即位,于1138年南逃至今浙江杭州,并將定居地命名為“臨安”?!芭R安”取字面意思有“臨時安居”之嫌,某種程度上也寄托著帝王重返舊都之希冀,但南宋很快就被元朝取代。當元朝攻下南宋都城后,將當時寓居臨安的大批南宋臣民流放至云南,“臨安”這一都城名稱也被“流放”到西南邊地的建水?!奥犂弦惠呎f,我們這點之所以叫臨安,是跟元朝蒙古人有關的。元朝打敗之前的國家(宋朝)后,把最后攻打下來的(宋朝)的地方名——那個地方就有個‘臨安’,移到了我們這點,說是故意的,是一種惡意的行為,也是一種流放?!雹谠谶@種敘述中,“臨安”便與“流放”而來的人群相連接,被流放至此的“南宋舊民”通過地名寄托對故鄉的思念,未嘗不是一種可能。建水當地人在敘事中,借助歷史事件,把地方的由來還原至特殊歷史時期和事件當中。在歷史和民間敘事中制造“真實”性,使得臨安這一地名,游移于敘事和歷史之間,在移民和當地人之間穿梭。如果說“臨安”是移民對故鄉地名的留存的話,對建水地方人而言,則是借用“王朝流放”話語,來重塑地方的一種實踐。至于第二種說法,具有神話色彩。在《建水故事?風物篇中》記載了兩則故事,故事一用神話的方式講述了兩個青年騎著馬找“好地方”建城,后來根據“大白馬”走出的地方,畫出了城址,根據“臨時安下來”之意,取名為臨安。第二則故事講述的是明朝時期,朱元璋授旨底線徐伯陽籌建臨安城,講述徐伯陽選址的經過,以及建城的經歷[27]7-11。徐伯陽到底有沒有來過建水,不得而知,但明朝時期,建水城由南詔所筑的惠歷土城變成磚城,卻是不爭的事實。

1984年王樹五對臨安的來歷做了考證,他認為所謂的“元置建水州,清改建水縣,均取興修水利之意。歷經數百年,水患未除,水利未興,逐改臨安,意為臨時茍安”[28]777。此說似涉臆斷,缺乏佐證[19]297。繼而指出,每個朝代開始之初,在為地方命名時都寄托著美好的愿望,而不是“臨時茍安”。歷代王朝都希望長治久安,因此所取的名稱都是具有“祥瑞的征兆”,所以臨安的釋義并不能視為“貶義”而或“惡意”為之的結果。學者的考證固然重要,但民間的講述也有著地方性的認知。在當地人的觀念里,臨安即使是被“惡意”遷移,但作為西南之地自古被視為“蠻荒”“邊徼”的地方而言,則是國家對地方的贊揚。當一個朝代的“都城”之名——預示著開化、繁盛之地的名稱,被遷移至蠻荒的邊地時,無疑“揚”勝于“貶”。當這個“名字”被賦予建水時,無論是王朝的代表官方抑或當地人,都有一個接受過程,這種被“貶”的敘事,也是一種雙向的闡釋。一方面體現著元代對南宋的“詆毀”,另一方面也反映出建水地方社會對開化、繁盛的追求。此外,由于建水地區臨近安南,取臨安的名,有“威震安南”及震懾建水以南少數民族部族區域的用意[24]43。元朝時期,版圖面積一度最大化,這種“威震”之用意,也具有解釋力度。

元朝統治98年后,終被明朝所取代。在這近百年的征程中,云南地區一度發展,無論是在經濟還是文化尤其是在科舉方面,為明朝時期的興盛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在這98年的歷程中,建水地區隨著元朝的治理逐步發展。雖然元朝開拓了“惠歷?!睎|泄后的建水壩子,拓展了類似于“碼頭”的惠歷古城,但直到明代平定建水地區時,建水古城依舊是土城。明朝平定建水后,隨即進行拓修,建水城得以蛻變。到明洪武十五年(1382年)初時,云南平定,明朝在云南設立云南都指揮司和云南布政使司,洪武年間改路為府,并將臨安府治從通海遷至建水?!敖ㄋ耪椒Q為臨安,從此有了臨安的別稱?!盵29]17雖然明朝將臨安府治遷至建水,使建水“正式稱為臨安”,但元朝時臨安(如前所述)的稱謂已有。明洪武十五年(1328年),隨著傅友德、沐英對云南的平定,總兵金朝興平定了臨安。明洪武二十年(1387年)宣寧侯金朝興檄指揮萬中在建水駐扎,開始對原有的土城進行建設,用磚石替換了以前的土城??滴酢督ㄋ葜尽份d:“建水附郭舊系土城,明洪武二十年宣寧侯金朝興檄指揮萬中拓地,董役相地所宜,砌以磚石,周圍六里高二丈七尺為門,東迎暉、西清遠、南阜安、北永貞,各為樓三層,高八尺?!盵6]666-667城池修建完成后,洪武年間臨安府治遷至建水,隨之修建了臨安府府署。周瑛在《重修臨安府治記》中記載:“臨安府距滇幾五百里,古荒服外地,前代建置沿革,詳于志。我本朝太祖高皇帝,元首萬邦,華夷一統,洗先代之陋,宏盛世之規,置府于衛之右,犬牙相制,控彼諸夷。是洪武十有五載也,時制尚未備?!I州四、縣四。通海為東南要領,置守御千戶所二?!?,所謂邊徼重地也。方千里之廣,民至百萬之夥,所謂滇上閫,為大府也。乃若戶尚詩書,人崇侈靡,男女貿易,朝暨于暮,其風俗也?!盵30]670-671這則“記”在簡略詳述明朝建臨安衛之前的建水之況的同時,對明朝在建水的經營進行了敘述,并對歷任賢臣進行了贊揚。明朝對建水地區的治理,在元朝的基礎上,使其在各領域得以進一步發展,在城市的發展、人口的發展、儒學的教化和科舉興盛方面,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

(二)從歷史中走來——建水

通過對“臨安”地名的闡釋,建水元明清時期的歷史得以清晰化。元朝設臨安路,使建水內附,并在該地修建文廟、拓修城池,使建水得到了第二次發展。明朝時期的“拓地”再修,加之儒學的發展,實現了建水歷史上的第三次飛躍,使建水發展成為滇南重鎮。無論是科舉中的“臨半榜”,經濟繁盛的“金臨安”,或是文教重鎮的“文獻名邦”、堪比鄒魯的“滇南鄒魯”,都展現了建水的歷史地位。元以降建水除了有“臨安”的稱呼外,“建水”的稱謂一直都在用。

史載“建水”最初是對夷語“惠歷”的漢譯,“古代居住在建水的彝族在今日的建水縣城用泥土筑埂,防‘海水’的浸襲。故得名‘步頭’即漢語譯為‘建水’。此地當時被水環抱著故亦云‘巴甸’。到了唐代,‘步頭’已發展成為有一定規模的‘惠哀歷’,亦稱‘惠哀龍’。彝語稱城為‘龍’,漢語音譯為‘海大城’,按漢語語法應為‘大海城’。這就說明‘建水’來源于‘步頭’,并非出自于‘惠歷’”[22]122。另一種說法則認為,“建水”的“建”是“高屋建瓴”的“建”,有著傾倒水、把水排出去的意思,與建水地區長期遭受水澇災害有關[24]。持這種觀念的學者,在解釋“建”的時候,也常用《辭?!分袑Α敖ā钡慕忉?,認為“建”應是“瀽”,具有倒水、傾倒水之意,意即建水的出現和水有關。這些不同的說法,對建水進行了多種解釋,這在人類學的田野研究中也是一種常態,因為事件本身就是一種被解釋的發生[31]196。解釋者的立場不同、視角不同,就會出現多種多樣的解釋,而每一種“解釋”,都是一種闡釋,一種“文化事實”,“對于人類學家和他的資訊人——與之一起工作的‘他者’——而言,都是千真萬確的”[32]144。對“建水”的不同闡釋,也側面反映出這一地名的發展歷程,其既有不同語義之間的轉換,也含有對治水事實的佐證。

到了元朝時期,設置了臨安路,這一時期,建水雖然有臨安的稱呼,但臨安府的府治在通海,建水作為轄區,準確地說此時的通海更能被稱為“臨安”,而非建水。到了元至元十三年(1276年)時改建水為建水州,因此這一時期的建水在行政上就被稱為“建水州”,元至元十七年(1280年)在建水州設置了臨安廣西道宣撫司,進一步提升了建水的政治地位。明朝時,一改元制,將臨安府的府治遷至建水。由于府治的存在,建水變成了附廓,盡管如此,明代仍然設建水州,并且在建水設了臨安衛,駐兵鎮守滇南。歷經明后,清朝初期在建水地區沿襲明代舊制。后期撤了臨安衛,在建水地區設臨元廣西鎮總兵官,統領軍政事務。到了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時,改建水州為建水縣。清朝時期吳自肅在《臨安懷古》中描述建水,“烏麼地自元和開,建水名從惠歷來”[8]376。建水這一名稱伴“惠歷”而生,但無論其衍生自“惠歷”還是“步頭”,都是與“水”有著密切關聯的。民國元年(1912年)時,在建水地區設立臨安府,廢除了建水縣。民國三年(1914年)又改回建水縣?!懊駠晡逶乱蝗铡豆埠偷釄蟆返诙撦d《臨安縣改名建水之原因》說:‘臨安縣,云南浙江兩省重復,浙江臨安縣,自宋朝太平興國中設置以來,迄今未改;云南臨安縣,系因臨安府之舊,民國二年裁府改縣,現與浙江重復,即應改定。查建水縣為舊日臨安府附廓首縣,經部議,擬定復舊稱,改名建水縣’?!盵19]298此次改定后一直沿用至今。

三、結語

建水城市的發展起源相對較早,歷史沿革呈現其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盡管有的記載很少甚至是一種“追述”,但作為一種生命的延續,其本身具有意義。建水不同時期的“名稱”,同樣在講述著這座城市的故事。步頭和惠歷所對應的時間相對比較明晰,唐時步頭路的開辟,唐南詔時所筑的惠歷土城,以及大理國時期的巴甸,每一個名稱都預示著建水的一次開始,一段新的征程。如果說唐開步頭是一種政治行動的話,建水便借著這種契機躍上了舞臺。作為通安南抑或“控扼”兩爨的要道,此時建水的軍事意義占主導?;诖?,南詔在竊據此地后,便在此筑城,盡管后來學者考證說,這一時期的“城”可能只是一個“碼頭”或“埠頭”,但這并不影響建水在這一歷史時期的重要意義。

回顧這些歷史,對理解這座城市乃至區域史有著諸多裨益。建水所擁有的稱呼,不只是一個稱謂,其代表的是一個時期,一個發展階段。當我們將城市視為一種“存在”、一種“人性的產物”時,對城市的研究也就超出了原有的都市人類學或者建筑人類學研究的范疇。城市就不再是簡單地充當一種“區域”“載體”或者是“建筑群”籠罩下的一個異于“鄉村社會”的空間,而應該是一種具有生命的存在。就像建水擁有諸多的名字,每一個名字背后實則體現的是一段歷史過程,就像“夷人們”認為是他們的祖先修建了“惠歷城”,臨安也便有了移民、威懾的印記。城之生命所呈現的就是諸多的歷史場景,講述的就是每一個時期、每一個階段的故事,而歷史和文化才是一個城市的靈魂[33]386。在這一靈魂的追尋中,可以看到邊地城市的幾次轉身。在歷史場景中,地名不僅是一個空間方位的符號,更是對這一空間區域內人與物的總稱,在此意義上地名史也是地方社會史。

注釋:

①該文系筆者博士論文章節節選內容,特此說明。

② 訪談時間:2019年10月7日;訪談人:馬xx,男,27歲;地點:建水孔子文化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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