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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經翻譯與“格義”時代的跨越

2009-04-13 06:58[新加坡]顧偉康
學術月刊 2009年3期

[新加坡]顧偉康

[摘要]翻譯的外在形式是語言的轉換,就此而言,影響翻譯水平的要素首先就是文本和譯者的雙語水平。在交通原始和印刷術尚未產生的古代,兩者成為傳播佛法的兩大障礙,直接影響了初期佛經翻譯的時代特色。翻譯在本質上是兩種文化的碰撞、兩個不同的概念系統的轉換。翻譯是文化的溝通機制,同時又是文化的隔離機制。當“胡文”被翻譯成“晉言”時,中國人固然可以“讀”了,但卻很難說“懂”了,在真正了解“胡文”背后的概念系統之前,人們往往以自己固有的思想方式去理解眼前的文字,于是便有了佛教史上的“格義”時代。我們的祖先靠以下方法走出了“格義”時代:第一,高度的宗教熱忱和認真、謹慎、刻苦的態度,這是讀懂西來佛法、接受其中歷史信息的基礎;第二,不斷總結經驗的優良傳統,這是中國佛經翻譯事業長盛不衰的動力;第三,歷代政府的支持和規劃,這是中國佛經翻譯精益求精的根本保證。相比之下,近現代(西方哲學)的翻譯風氣、規模和制度,頗有值得借鑒之處。

[關鍵詞]中國佛教翻譯史翻譯的本質“格義”時代

[作者簡介]顧偉康(1948-),男,江蘇省無錫市人,新加坡佛學院教授,美國紐約“世界宗教研究院”研究員,主要從事中國佛學史和中國哲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B9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39—8041(2009)03—0029—07

了解一外來文化、特別是哲學,首要的途徑乃是翻譯。從五四新文化運動算起,中國翻譯西方哲學著作已近一個世紀。問題在于,一百年的時間,用來接納、消化西方哲學是否夠了?我們在哪些地方還需要進一步努力?這里以史為鏡,回顧中國佛教翻譯史的點滴,看看我們的祖先是如何用了數百年的時間才讀懂了西來的佛法、接受其中的歷史信息,可能不無好處。

翻譯的外在形式是語言的轉換,就此而言,影響翻譯水平的要素首先就是文本和譯者的雙語水平。在科技和資訊發達的今天,這兩點當然是不成問題的,但在交通原始和印刷術尚未產生的古代,卻成為傳播佛法的兩大障礙。故初期佛經翻譯的時代特色,就與這兩個因素有直接的聯系。

早期的佛經翻譯,最極端的例子是沒有文本,干脆靠人背誦:

外國法師徒相傳,以口授相付,不聽載文。

耶舍先誦《曇無德律》,偽司隸技尉姚爽請令出之,姚興疑其遺謬,乃試耶舍,令誦民籍藥方各四十余紙,三日乃執文覆之,不誤一字,眾服其強記。

有文本者,則是由西域“胡人”零星攜來;但因語種太多,帶來了諸多困難,閱僧祜(445—518)《胡漢譯經音義同異記》即可見一斑:

仰尋先覺所說,有六十四書,鹿輪轉眼,筆制區分,龍鬼八部,字體殊式……西方寫經雖同祖梵文,然三十六國往往有異。

想象一下,幾十種語言,還要加上不同的字體,就不難理解道安大師(314—385)的嘆息:“音殊俗異,譯人口傳,自非三達,胡能一一得本緣故乎?!?/p>

文本如此,那么譯主的語言能力呢?翻閱《出三藏記集》和《高僧傳》,在晉安帝(396—418)時代,智嚴、法顯、寶云等漢人譯經者出現以前。更多的是這樣一些人名單赫然入目:安世高(安息)、竺朔佛(天竺)、支婁迦讖(月支)、康孟詳(康居)、支謙(吳地,月支后裔)、康僧會(康居、天竺)、竺法護(敦煌,月支后裔)、竺叔蘭(河南,天竺后裔)、帛法祖(月支)、支敏度(不詳,支姓當為月支人)、僧伽跋澄(罽賓)、僧伽提婆(罽賓)……他們中除了支謙和竺叔蘭生于中國而精通漢語,其他人的漢語水平,或是來華后“突擊”學習的,或者就是根本不懂華語。正因如此,當時譯經的時代特征,是一幫人一起譯經,他們各司其職,分工合作,最典型的例子是:

般舟三昧經,光和二年(179年)十月八日,天竺菩薩竺朔佛,于洛陽出。時傳言者,月支菩薩支讖,授與河南洛陽孟福字元士,隨侍菩薩,張蓮字少安筆受。令后普著,在建安十三年(208年),于佛寺中挍定悉具足。后有寫者,皆得南無佛。又言,建安三年(198年)歲在戊子八月八日于許昌寺挍定。對這段文字,湯用彤(1893—1964)解釋道:

按古時譯經,或由記憶誦出,或有胡本可讀。善誦讀者,須于義理善巧。但不必即通華言。故出經者之外,類有傳譯者……蓋出者不但須能諷誦,且于經有深了解,譯時能解釋

其義。傳譯者僅須善方言,地位較不重要。由此人手,我們對早期佛經翻譯的狀況,或可有些真切的感受。

第一,對當時譯經的困難,可以有所想象。像上引的《般舟三昧經》,短短十六品,二萬四千余字(按:現《大正藏》中《般舟三昧經》有二本,No.417七品是十六品的No.418的摘要)。何以花了整整二(三)十年才“技定”。筆者的猜想,傳譯者支讖該是懂得某些“胡語”和晉言的,但那“胡本”的《般舟三昧經》,是另一種“胡文”,所以需要竺朔佛作第一輪翻譯,然后支讖將其譯為漢文。但支讖的漢語水平也不怎么樣,所以還要孟元士和張少安二位真正的漢人將其寫定。

第二,對早期譯品的生硬和錯誤,也就能夠理解。生硬者,如安世高,將“八正道”中的“正思惟”、“正精進”、“正命”翻為“直意”、“直方便”、“直法”,只是讀的時候,一時感到難解。而錯誤者,如僧睿在《毗摩羅詰堤經義疏序》中所說的:

予始發心啟曚,于此諷詠研求以為喉衿,稟玄指于先匠,亦復未識其絕往之通塞也。既蒙究摩羅法師正玄文摘幽指,始悟前譯之傷本,謬文之乖趣耳。至如以“不來相”為“辱來”,“不見相”為“相見”,“未緣法”為“始神”,“緣合法”為“止心”,諸如此比,無品不有,無章不爾,然后知邊情險談,難可以參契真言、廁懷玄悟矣。真是有點離譜,怪不得鳩摩羅什(344—413)有此嘆息:

(羅)什每為(僧)睿論西方辭體商略同異云:天竺國俗,甚重文制。其宮商體韻,以入弦為善;凡覲國王,必有贊德。見佛之儀,以歌嘆為貴;經中偈頌,皆其式也。但改梵為秦,失其藻蔚,雖得大意,殊隔文體,有似嚼飯與人,非徒失味,乃令嘔噦也。

第三,隨緣而來的文本,隨機而翻的譯主,于是同經異譯、大經節譯的情況,就屢見不鮮。隋唐以前,《無量壽經》十一譯,《維摩經》七譯,至于《般若》經的翻譯,湯用彤曾有小結:

《般若經》之翻譯,漢晉最多。朔佛支讖所譯為《小品》,支謙再譯之,均有三十品。朱士行得梵本九十章,后譯出為《放光般若經》。西晉竺法護譯《光贊般若》,乃《放光大品》之異譯。又譯《小品經》七卷……晉惠帝世,衛士度有《摩訶般若波羅蜜道行經》二卷……東晉釋道安在長安時,曇摩蜱竺念譯有《般若經抄》(一日《長安品》)。此中僧會法護之《小品》,衛士度之略出,均佚。羅什以前所譯之《般若》,所知者盡于此矣。

更具時代烙印的,是僧伽提婆“今是而昨非”的故事:

初安公之出《婆須蜜經》也,提婆與僧伽跋

澄共執梵文,后令曇摩難提出二《阿(金含)》。時有慕容之難,戎世建法,倉卒未練,安公先所出《阿毗曇》、《廣說》、《三法度》等諸經凡百余萬言,譯人造次,未善詳審,義旨句味,往往愆謬。俄而安公棄世,不及改正。后山東清平,提婆乃與冀州沙門法和,俱適洛陽。四五年間,研講前經。居華歲積,轉明漢語,方知先所出經,多有乖失。法和嘆恨未定,重請譯改,乃更出《阿毗曇》及《廣說》,先出眾經,漸改定焉。

綜上所述,這種由于文本和譯主的雙語水平而帶來的“混亂”,可能是歷史的必然。由此聯想到20世紀初,我們剛剛接觸西方文化時,這種尷尬也曾剎那閃現。當年不懂外文的林琴南(1852—1924)翻譯西方小說,就是請人手捧原書、口宣中文,林氏筆下流出的居然是漂亮的文言文。但畢竟時代不同了,先人因“工具”的原始,奮斗了幾百年才走出的歷史,我們可能幾乎沒有感覺。正因如此,我們也有理由希望,我們對西方哲學的理解、消化,不需要化上幾個世紀。

翻譯的真正困難之處,在于翻譯在本質上是兩種文化的碰撞、兩個不同的概念系統的轉換。就此而言,翻譯是文化的溝通機制,同時又是文化的隔離機制;用于感覺、經驗的對象。翻譯的溝通作用是不容異議的;但若是思維、精神的產物,則翻譯的隔離作用不可忽視。典型的例子,當代的《紅樓夢》英譯本中,瀟湘館被譯為“Naiad's House”,瀟湘妃子也就翻為“River Queen”。在西方文化中,“Naiad”是古希臘神話中的河泉女神,于是,多愁善感的林黛玉變成了快樂天真的“Naiad”。以今思古,當“胡文”被翻譯成“晉言”時,中國人固然可以“讀”了,但卻很難說“懂”了,在真正了解“胡文”背后的概念系統之前,人們往往以自己固有的思想方式去理解眼前的文字。

佛法來華,正逢中原玄風盛行,以老莊成語來翻譯佛家名相,以“三玄”(《老子》、《莊子》、《周易》)所說去理解佛法大意。最典型者,稱佛為道,學佛則曰“學道”、“為道”、“行道”?!赌沧永砘笳摗贩Q釋教曰“佛道”,《四十二章》稱佛教為“釋道”、“道法”,諸如此類,比比皆是,于是乎,佛教史上的“格義”時代。必不可角的降臨了。

法雅,河間人。凝正有器度,少善外學,長通佛義,衣冠士子,成附咨稟。時依門徒,井世典有功,未善佛理。雅乃與康法朗等,以經中事數擬配外書,為生解之例,謂之格義。乃毗、浮、相、曇等,亦辯格義,以訓門徒。雅風采灑落,善于樞機,外典佛經,遞互講說。與道安、法汰,每披釋湊疑,共盡經要。后立寺于高邑,僧眾百余,訓誘無懈。雅弟子曇、習,祖述先師,善于言論,為偽趙太子右宣所敬云。

到底他們是怎樣“擬配外書”的,雖然時代久遠,史料湮滅,但蛛絲馬跡還是可以鉤沉的。安世高譯《安般守意經》,《出三藏記集》卷六留下了康僧會(?-280)、道安、謝敷三篇序文,他們釋“安般守意”,都原封不動地用了《老子》:

(康僧會《安般守意經序》):“心之溢蕩,無微不浹,恍惚仿佛,出入無間,視之無形,聽之無聲,逆之無前,尋之無后?!?謝敷《安般守意經序》):“微矣哉,即之無像,尋之無朕?!?《老子》:“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摶之不得名曰微……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恍。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后?!?

道安《安般經序》:“階差者。損之又損之。以至于無為。級別者。忘之又忘之。以至于無欲也?!?《老子》:“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

至于般若性空之學,《老》、《莊》成說更是隨手拈出:

支道林《大小品對比要抄序》:“夫般若波羅蜜者,眾妙之淵府,群智之玄宗,神王之所由,如來之照功。其為經也,至無空豁、廓然無物者也。無物于物,故能齊于物;無智于智,故能運于智;是故夷三脫于重玄,齊萬物于空同;明諸佛之有始,盡群靈之本無;登十住之妙階,趣無生之徑路?!?/p>

這樣的以道家的“無”,去理解佛教的“空”,必然是方枘圓鑿,風牛馬不相及。道安從道理上發覺不通:

安曰:“先舊格義,于理多違?!毕仍唬骸扒耶敺终坼羞b,何容是非先達?!卑苍唬骸昂胭澙斫?,宜令允愜,法鼓競鳴,何先何后?!?/p>

鳩摩羅什從翻譯上發現錯誤:

自大法東被,始于漢明,涉歷魏晉,經論漸多,而支竺所出,多滯文格義。(姚)興少達崇三寶,銳志講集。什既至止,仍請入西明閣及逍遙園,譯出眾經。什既率多諳誦,無不究盡,轉能漢言,音譯流便,既覽舊經,義多紕僻,皆由先度失旨,不與梵本相應。

而真正的點到根本,指出問題出在兩種文化精神的難以溝通,兩套概念系統的不可借用,乃是隋代的彥琮。

一生致力于翻譯的彥琮(557—610),對其中的甘苦知之甚深,他的《辯正論》可謂入木三分:首先,他說時間不可逆、地點無法移、師傳續還斷,欲得佛法三昧,談何容易:

雙林早潛,一味初損。千圣同志,九旬共集。雜碎之條,尋訛本誡。水鵠之頌,俄舛昔經。一圣才亡,法門即減。千年已遠。人心轉偽。既乏寫水之聞,復寡懸河之說,欲求冥會,詎可得乎?

其次,他特別指出,即使是同一文明,古今的語言文字、從而思想的差距也是很難逾越的,更何況不同的文明:

且儒學古文,變猶紕繆。世人今語,傳尚參差。況凡圣殊倫,東西隔域。難之又難,論莫能盡。

最令人驚訝的是,搞了一輩子翻譯的彥琮,居然得出結論,要真正理解佛法,唯一的途徑是不要翻譯:

則應五天正語,充布閻??;三轉妙音,并流震旦。人人共解,省翻譯之勞;代代成明,除疑網之失。于是舌根恒凈,心鏡彌朗。

若令梵師獨斷,則微言罕革。筆人參制,則余辭必混。

或許這是彥琮的激憤之言,有點不切實際,但自覺不自覺地,他觸及了問題的本質:

然今地殊王舍,人異金口。即令懸解,定知難會。經音若圓,雅懷應合。直餐梵響,何待譯吉。本尚虧圓,譯豈純實。等非圓實,不無疏近。本固守音,譯疑變意。一向能守,十例可明。緣情判義,誠所未敢。

這里“本尚虧圓,譯豈純實”、“本固守音,譯疑變意”、“緣情判義,誠所未敢”,說的就是用一種觀念系統直接的套在另一種觀念系統上的做法,忽視了翻譯作為一種工具的天然缺陷,即它不“純實”、會“變意”的一面。

從根本上說,理解和消化一種文化精神、一種宗教、一種哲學,必須先精通其語言文字,舍此別無他途。但開始時,卻又必須借助于翻譯,犯下不少錯誤,經歷很多曲折,這又是一歷史的必然。

時至當代,我們面臨著又一次文化交融,經歷著同先人一樣的曲折。翻“metaphysics”為“形而上學”,譯“ontology”作“本體論”,于是乎,西方哲學也講“道器”、“體用”了。用歷史的尺度,說我們

現在對西方哲學的翻譯和理解也是處于“格義”階段,恐怕不是危言聳聽。假如這個類比能夠成立的話,那么,我們就有必要來探討,是哪些因素讓我們的祖先走出了“格義”時代?

“譯經是佛法之本,本立則道生?!本壌斯沧R,中國佛經翻譯事業得以生生不息。

首先,是先輩們高度的宗教熱忱。其典型,則有“西行求法”的先驅:朱士行為求般若精義,“誓志捐身,遠求大本”。法顯(334—420)慨于律藏殘缺,冒死度沙河,“上無飛鳥,下無走獸,遍望極目,欲求度處,則莫知所擬,唯以死人枯骨為幖幟耳”。玄奘(602—664)“輕生殉命誓往華胥”,在高昌國,“王命為弟,母命為子”,目的就是要留下他,大師乃以絕食明志……更為悲壯動人的,是那些為法獻身、壯志未酬的故事:

(慧景)度小雪山,遇寒風暴起,慧景噤戰不能前,語(法)顯曰:“吾其死矣,卿可前去,勿得俱殞?!毖越^而卒。

(道普)道場寺慧觀,志欲重求后品,以高昌沙門道普,常游外國,善能胡書,解六國語。宋元嘉中,啟文帝資遣道普將書吏十人西行尋經,至長廣郡,舶破傷足,因疾遂卒,普臨終嘆曰:“《涅槃》后分,與宋地無緣矣?!?/p>

其次,是高僧們極其認真、謹慎、刻苦的態度。認真如曇無讖(385—433):他攜帶著十卷《大涅槃經》前分以及《菩薩戒經》、《菩薩戒本》等來到姑臧(今甘肅武威),河西王沮渠蒙遜(348—433)請他將帶來的經本譯出——

讖以未參土言,又無傳譯,恐言舛于理,不許即翻,于是學語三年,方譯寫初分十卷。

謹慎如鳩摩羅什:羅什入關,姚興命他譯出經藏一

什曰:“夫弘宣法教,宜令文義圓通,貧道雖誦其文,未善其理,唯佛陀耶舍深達幽致,今在姑臧,愿下詔征之,一言三詳,然后著筆,使微言不墜,取信千載也?!薄跁r羅什出《十住經》,一月余日疑難猶豫,尚未操筆,耶舍既至,共相征決,辭理方定。

刻苦如玄奘:大師取經歸來,可謂功成名就,但是依然戰戰兢兢、一絲不茍。據《慈恩傳》敘大師永徽改元后的每日起居——

法師還慈恩寺,自此之后,專務翻譯,無棄寸陰。每日自立程課,若晝日有事不充,必兼夜以續之。遇乙之后,方乃停筆攝經,已復禮佛行道,至三更暫眠。五更復起,讀誦梵本,朱點次第,擬明日所翻。每日齋訖,黃昏二時,講新經論,及諸州聽學僧等,恒來決疑請義。

再次,是翻譯家不斷總結經驗的優良傳統。先人對翻譯境界的追求,固然物化為一本本的經典,但更是升華為有關翻譯的理論總結,成為歷代翻譯家的共同準則。道安的“五失本”,批評的是不忠于原著風貌的草率;他的“三不易”則是強調翻譯時要注意時代、區域從而文化、思想的變遷。彥琮的“十例”,講的是翻譯時要注意原著的體裁;他的“八備”則是關于翻譯家的“職業道德”和文化修養問題。玄奘的“五不翻”更是觸及了翻譯的“隔離”本質,了解到翻譯并不是“無所不能”的?!端胃呱畟鳌返淖髡卟蛯?,在其《譯經篇》的最后,寫了長長的一篇《論》,歷數前人之成就,進而總結出譯經之“六例”,每一例都有細目,并有詳解——“皆類左氏之諸凡,同史家之變例”,佛經翻譯規則統一的要求,終于成為金科玉律的自覺。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歷代政府對翻譯事業的支持和管理。所謂支持,可以《金剛經》的翻譯為例?,F存《金剛經》的六種譯本,有五本在帝王的直接護持下譯出,一本則由地方郡守為護法而誕生:第一是羅什譯本——簡直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為了鳩摩羅什,前秦苻堅(338—385)和后秦姚興(366—416)兩次興兵西伐,方得迎鳩摩羅什入長安。姚興以國師之禮,為鳩摩羅什置西明閣及逍遙園譯場,《金剛經》之鳩摩羅什譯本,遂得以問世。第二是流支譯本——魏永平年間,菩提流支至洛陽。北魏宣武帝敕以流支駐永寧大寺,為譯經元匠。宣武帝永平元年(508年)至孝靖帝天平二年(535年),菩提流支譯出經論三十九部,一百二十七卷。第三是真諦譯本——真諦三藏于梁太清二年秋(548年)到梁都建業(今江蘇南京),“佛心天子”梁武帝躬申頂禮,供奉于寶云殿,準備設立譯場,傳譯經典??上r運不濟,第二年即遇“侯景之亂”,梁武帝病亡,真諦開始了在中國的漂泊生活。多年后,真諦至梁安,西返無望,甚至于想自殺。這時,梁安太守王方奢特為大師造建造寺,請他安心譯經。陳天嘉二年(561年),六十四歲高齡的真諦于五月初一在建造寺“依婆藪(世親)釋論”,重譯《金剛經》。第四是笈多譯本——達摩笈多于隋開皇十年(590年)獨自一人來到中國,舉目無親之時,被隋文帝請人長安,先住長安大興善寺,后移洛陽上林園;先是協助阇那崛多,后是與彥琮一起主持譯場,十九年間,譯經四十余部。第五是玄奘譯本——玄奘弟子窺基記錄了大師譯《金剛經》的經過:

貞觀二十三年,三藏隨駕玉華,先帝乖和,頻崇功德……于時帝問藏云:“更有何善而可修耶?”藏報云:“可執筆以綴般若?!钡奂仍S之,藏便譯出,其夜五更三點翻譯即了。帝索讀之,即遣所司寫一萬本。

第六是義凈譯本——義凈三藏在長達二十五年的“西天取經”之后,于天后證圣元年(695年)夏回到洛陽,武則天親迎于上東門外,旋敕于佛授記寺安置所賚梵本,并令翻譯。從天后久視元年(700年)到睿宗景云二年(711年)的十二年間,義凈先后于福先寺、西明寺、薦福寺等處,譯出經律論五十六部、二百三十余卷。從個人友誼到任命職務,從財務支持以親自參與,《金剛經》的六譯就是一歷史的縮影。

所謂管理,可以“譯場”為例?!白g場”的形成歷史及其具體組織,《宋高僧傳》中有極為詳細的記錄:

譯場經館,設官分職,不得聞乎?

曰:此務所司,先宗譯主,即赍葉書之三藏,明練顯密二教者充之。

次則筆受者,必言通華梵,學綜有空,相問委知,然后下筆。西晉偽秦巴來,立此員者,即沙門道含、玄賾、姚嵩、聶承遠父子;至于帝王,即姚興、梁武、天后、中宗?;蚬獔谈?,又謂為綴文也。

次則度語者,正云譯語也。傳度轉令生解,亦名傳語,如翻《顯識論》沙門戰陀。譯語是也。

次則證梵本者,求其量果,密能證知,能詮不差,所顯無謬矣。如居士伊舍羅,證譯《毗柰耶》梵本是也。至有立證梵義一員,乃明西義得失;貴令華語下不失梵義也}復立證禪義一員,沙門大通充之。

次則潤文一位,員數不恒,令通內外學者充之,良以筆受在其油素,文言豈無俚俗,儻不失于佛意,何妨刊而正之。故義凈譯場,則李嶠、韋嗣立、盧藏用等二十余人,次文潤色也。

次則證義,蓋證已譯之文、所詮之義也。如譯《婆沙論》,慧嵩、道朗等三百人考正文義,唐復禮累場充任焉。

次則梵唄,法筵肇啟,梵唄前興,用作先容,令生物善,唐永泰中方聞此位也。

次則???,仇對已譯之文,隋前彥琮覆疏文義,蓋重慎之至也。

次則監護大使,后周平高、公侯壽為總監檢校,唐則房梁公為奘師監護,相次許觀、楊慎交、杜行顗等充之;或用僧員,則隋以明、穆、曇遷等十人,監掌翻譯事,詮定宗旨。

其處則秦逍遙園,梁壽光殿、瞻云館,魏汝南王宅。又隋煬帝置翻經館,其中僧有學士之名。唐于廣福等寺,或宮園不定。又置正字,字學玄應曾當是職,后或置或否。從“譯場”我們可以看到,佛經翻譯的制度化及其嚴密成熟,這正是中國佛經翻譯常盛不衰的關鍵。

北宋僧人贊寧在《宋高僧傳》中把宋以前的佛經翻譯分為三個時期:“初則梵客華僧,聽言揣意,方圓共鑿,金石難和……次則彼曉漢談,我知梵說,十得八九,時有差違……后則猛、顯親往,奘、空兩通,器請師子之膏,鵝得水中之乳……印印皆同,聲聲不別,斯謂之大備矣?!北疚牡娜齻€部分,正好與其相契,實是希望鉤沉史料,找出一些規律性的東西和歷史的脈絡來。初、次二期,筆者都判為“歷史的必然”,認為當代的中西哲學交融,也經歷了相似階段。唯“大備”的第三期,是更多的人為因素才得以造就的。相比之下,我們現在的努力,好像差得很遠。本文的目的,盡在此中矣。

(本文原為提交給第三屆“世界中國學論壇”的會議論文,應《學術月刊》之邀,在發表時又作了較大的修改。)

(責任編輯:常山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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