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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談郭蘭英

2015-02-13 20:33黃奇石中國歌劇舞劇院北京100078
語言文化研究輯刊 2015年1期
關鍵詞:郭蘭英白毛女歌劇

黃奇石(中國歌劇舞劇院,北京100078)

也談郭蘭英

黃奇石
(中國歌劇舞劇院,北京100078)

[提 要]本文以回顧藝術名家對民族歌劇表演藝術家郭蘭英的評論為基礎,以作者親身經歷與耳聞目睹的事實為據,呈現郭蘭英的藝術成就及其生活與經歷,突顯其品格與藝德。

民族歌劇 郭蘭英 人品 藝德

半個多世紀以來,“談郭”的人很多,“評郭”的文章也很多,如收集起來,足足可編成一大厚冊。因此,在談郭蘭英之前,先看看先輩名家是如何“評郭”的,也許更有意義,更能引起思考,進而談及筆者對郭蘭英的印象和認識。

一 先輩名家“評郭”

郭蘭英代表了一個時代——歌劇的黃金時代。過去、現在與將來,郭蘭英的名字都將與中國民族歌劇的歷史緊宻聯系在一起。從1946年她因觀看歌劇《白毛女》,毅然離開舊戲班投身革命以來,她先后演出《白毛女》《小二黑結婚》《劉胡蘭》《春雷》《紅霞》《竇娥冤》等歌劇,無不獲得巨大的成功。郭蘭英也因而得到廣大觀眾傾心的喜愛,其廣受歡迎的程度,大概只有京劇界的梅蘭芳可以與之嫓美。

1962年《白毛女》修改復排后在天橋劇場公演,許多觀眾為了買到一張郭蘭英演出的票,在劇場售票處排長隊徹夜等候。這在今天聽起來,幾乎近于“天方夜譚”。的確,郭蘭英光釆奪目的表演,不僅征服了廣大觀眾,且也把20世紀40年代在延安誕生的中國民族歌劇的經典《白毛女》的表演藝術推上了高峰。她的出現標志著中國歌劇表演藝術真正的成熟。她的表演從戲曲中來又不同于戲曲,從生活中來又高于生活,是寫實與寫意的結合,也是內心與形體的表現。她把舊戲曲的“四功”(唱、念、做、打)“五法”(手、眼、身、步、法),不露痕跡地融入新歌劇的表演之中。她所演的各種角色、眾多人物,一招一式,盡皆招招傳神、步步含情,或唱或演,無不変化萬端、爐火純青,達到了一種化境。她的這一被行內人稱之為“郭派”的表演,不僅讓同行私心折服,也令很多藝術行家交口稱贊。

1962年舒強導演的修改版《白毛女》演出后,首都文藝界舉行了座談會。與會的前輩藝術大師對郭蘭英的表演藝術給予很高的評價。正如田漢同志所說:“在表演方面,簡單地說,王昆有更多的真,當然也有美;郭蘭英有更多的美,但也很真實??刹豢梢赃@樣說,王昆更多本色,郭蘭英更多文釆?”田漢的話可稱之謂“定評”。

20年后,在1981年的“郭蘭英表演藝術研究座談會”上,詩人艾青說:“郭蘭英是我們的真正的藝術家……唱腔優美,吐字清楚,感情充沛。這是大歌唱家共有的特點?!薄肮m英演新歌劇《白毛女》,唱的和演的都很好。她自己的遭遇很苦,后來參加到我們革命隊伍中來,同舊的東西決裂了,所以她演喜兒很動人?!m英的產生不是偶然的,是歷史的產物?!弊髑谊愖险f:“我認為郭蘭英的表演藝術,要從兩個方面去研究:一個方面是沒有新文藝,沒有延安文藝座談會后的新歌劇就不會有郭蘭英;另一方面是如果郭蘭英沒有很深厚的傳統戲曲的功底,也不會產生她的表演藝術。二者缺一不可?!?/p>

郭蘭英的合作者前民(楊白勞扮演者)稱:她是“我們民族新歌劇的一桿大旗。她堅持民族聲樂的唱法?!难莩粌H注意到出字、收聲,字字唱真,且做到了有情有韻味。這就形成了腔中有字,字中帶腔,腔中有情。在演唱中表現出民族(聲樂)藝術的美?!彼牧硪晃缓献髡哂诜颍S世仁扮演者)稱贊她的演唱藝術的特點“是用心靈進行創造”“不管是悲的還是喜的,是激昂的還是柔婉的……,她都把自己的思想、感情融化到演唱之中,從而唱出了不同的味道?!庇小盎铧S母”之稱的李波(延安《兄妹開荒》妹妹的扮演者)說:“她對藝術創作簡直著了迷。每當拿到一個歌譜,她總是琢磨著怎么把它唱得更好,唱出自己的風格來?!?/p>

在歌劇院,我也聽到與郭蘭英同臺演出過《白毛女》的老演員說過這樣的話:即使是在排練場,哪怕已排了多少遍,又沒有服裝與化妝,郭蘭英撫尸哭爹的場面也常能把演員的眼淚催下來。直到最近,在歌劇《小二黑結婚》中第一位扮演小芹的喬佩娟同志(曾仼解放軍藝術學院政委)還多次對我說:“蘭英的表演實在是太好了!至今還沒人能超過她!”

喬羽不但是郭蘭英的摯友與合作者,更是“郭派”表演藝術的熱心欣賞者與大力宣傳者,多年來寫了不少推崇郭蘭英藝術成就的文章。我還記得他說過這樣的話:哪里有郭蘭英的演出,那里便是音樂的盛會、人民的節日。直到最近,他在接受湖北衛視《中國歌劇》專題釆訪時,仍然不無贊嘆地對記者說:“她是新歌劇中表演最好的。郭蘭英當年之受歡迎啊,你們是沒見過,那是真厲害??!”早在“文革”后期下放部隊農場時,“喬老爺”就跟我閑聊過當年郭蘭英攜母參軍、走出張家口后,在山西太原前線演出時的盛況。有位房東老太太聽說她已經“死了”的傳聞很是痛惜,后又知道她還活著并見到了她本人,相見時,又悲又喜。她為老百姓而歌,老百姓與她同悲歡、共命運。

喬羽寫道:“我曾和她開玩笑說:‘你一到臺上就像出嫁的閨女回到了娘家?!薄疤m英天賦極好,一生努力不懈。但是,她在重大的歷史關頭,如果不是選擇了與偉大時代相結合的正確道路,也許仍能取得某種成就,卻可以斷定絕不會成為今天所講的這個郭蘭英?!薄疤m英同志是大家,是高峰。她以獨具的光彩映照著音樂藝術的大千世界?!薄八叩侥睦?,那里便成為音樂的節日?!雹賳逃穑骸豆m英圖片集·序》,載《喬羽文集·文章卷》,北京:新華社2004年版。

我認為,郭蘭英的表演藝術具有雙重的價值:(1)她把舊戲曲程式化的表演技巧化為新歌劇嶄新的表演手段,從戲曲化出而又不同于戲曲;(2)她又為新歌劇表演體系的建立提供了向傳統戲曲學習借鑒的成功范例。前者是“推陳出新”,為傳統戲曲融入新的歌劇藝術打開了新路;后者是“古為今用”,為歌劇向傳統戲曲學習樹立了典范。

當然,想用簡單的幾句話來準確地概括郭蘭英的藝術成就及其價值是困難的,好在已有這方面的諸多研究專著、文章問世。在《我談歌劇》一書中,歌劇前輩陳紫這樣評價郭蘭英:“中國歌劇只有個別演員,由于他們特殊的天才,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郭蘭英就是歌劇舞臺上非常燦爛的明星。但她僅僅是‘個人’,她在舞臺上活躍時,中國歌劇是最受觀眾歡迎的時候;她離開舞臺后,歌劇舞臺顯然就暗淡了?!瓋H就在群眾中的影響來說,在對歌唱藝術的發展來說,現在還沒有人超過郭蘭英?!薄吨袊鑴∈贰罚?012)特設專節《民族歌劇表演藝術的典范——郭蘭英》給予較為全面深入的介紹,文章的結尾處說:“郭蘭英為我國民族歌劇藝術所做出的突出貢獻,至今尚無人超越。她所塑造的眾多歌劇舞臺形象,無論其聲音、吐字、形體和表演,均堪稱我國歌劇史上的楷模,當為后人所學習、總結和研究?!?/p>

《白毛女》的作者賀敬之同志在文章中和私下里曾經一再表示這樣的遺憾:沒有把郭蘭英的表演藝術錄下完整的音像資料,使之能夠傳承下來。實際上,他作為宣傳文化方面的領導,曾經努力過,并親自作了安排。

二 親歷“郭老板”尋根之旅

大致1980年代末1990年代初,時任中宣部副部長的賀敬之給中國歌劇舞劇院下達了任務:拍攝郭蘭英的生平藝術專題片,將此事交給時任歌劇院管藝術的副院長喬羽去辦。一天,“喬老爺”找了我,讓我參加劇組擔任撰稿。劇組還有于夫(歌劇院導演,擔任舞臺排練導演)、鄭碧賢(《紅旗譜》投河自盡的“姐姐”扮演者,擔任拍攝導演)。他們二位都是郭蘭英的好友,自然是她推薦的。

我們三人首先搜集材料,特別是了解、熟悉郭蘭英本人早年走過的藝術道路。為此,要陪同郭蘭英走訪當年呆過的地方,如張家口、正定、石家莊等地,還要隨同她回一趟山西平遙鄉下老家。說實話,我當時還算年輕,擔此重任,雖說是“美差”,卻也難免“誠惶誠恐”。就憑自己肚子里那點“墨水”,要寫好郭蘭英這樣一位大藝術家的藝術生涯,談何容易?當時我是心中無數,只能跟著走就是。

(一)上張家口

第一站不是上張家口,而是去天津,去天津是臨時決定,原因已記不清,似乎是“郭老板”當時在天津演出或參加什么活動。當天晚上,我與她做了第一次長談,她說我記。具體談了些什么,我已記不清了,只記得不是談藝術,而是談她從小受的苦。因為家里窮,她很小就被送去學戲。舊社會農民生活苦,奍不起孩子,尤其是女孩。很多窮苦人家都把女兒賣了,模樣好、有靈氣的也有賣給舊戲班學戲的。雖然父母只生了她一個女兒,還是忍痛將她送給了戲班。她回憶小時候學戲時,每逢年節喜慶或迎神賽會,便經常在鄉間巡演唱山西梆子,后來長大了也漸漸唱紅了,才轉入中小城市掛牌長演。自然,她順便也談了后來的一些經歷,甚至是情感婚姻方面的私事。她面對我這個算不上知心的晚輩,能敞開心扉,談及私事,當時是很令我感動的。

上張家口,于夫也去了,但“老板”沒去?!袄习濉睕]去,張家口之行,我們只能自己四處轉。于夫導演也是從張家口出來的,熟門熟道。安頓下來后,他領著我們在城里轉了一大圈,可能是尋訪“老板”當年活動過的舊址故地,記得去看了《白毛女》在張家口首演的劇場。當年的郭蘭英就是獨自一人,偷偷從舊戲班溜出來看《白毛女》??戳搜影掺斔囇莸倪@出戲,她淚流滿面、深受震撼,從此改變了她一生的命運??梢哉f,張家口既是她的傷心地,也是她走向新生的福地。的確,郭蘭英要不是看了《白毛女》,也不可能毅然離開舊戲班。她要不是拋棄舊的一切物質的與精神的枷鎖,也不可能投身革命。我后來聽她說,當時解放軍撤離張家口也是突然的,說走就走,走得很急。郭蘭英知道后,部隊早已走了。她一聽演《白毛女》的隊伍走了,顧不得別的,帶著母親一路追趕隊伍……這是多么動人的一幕??!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居然有如此大的膽魄、如此明智的選擇、如此臨機應變的決斷!要知道,當時華北的戰局,解放軍并不占優勢,不是勝利進攻,而是失利撤退。那時一切都還勝負難料、生死未卜,但她還是義無反顧地出走了。

如同喬羽、陳紫所說的,她如果不走出這改變命運的一步,就是演得再好、唱得再好,充其量也只是個演山西梆子的名角,不可能成為名揚海內外的“郭蘭英”。同時,郭蘭英要不是帶著自小練就的一身戲曲功底,投身到新歌劇之中,民族新歌劇至少在表演藝術上也不可能迅速走向成熟。因此,郭蘭英在張家口走出的這一步,既是她個人命運之幸,也是民族新歌劇之幸。張家口這座塞外荒城,既是郭蘭英的“福地”,也是新歌劇的“福地”。

(二)在正定

當年郭蘭英母女追趕上的隊伍,并不是演《白毛女》的,而是抗敵劇社。她說是何遲帶她母女出來的,先是在淶源。她在淶源演了評劇和小戲。過了一陣子,她對何遲說:“我要找演《白毛女》的王昆她們去!”

《白毛女》演出隊伍撤出張家口后,歸于華北聯大,是“聯大”附屬的文工團,和當時華北聯大三部同在河北冀中老解放區束鹿一帶,院部駐扎在那里的小李家莊。何遲便雇了個老鄉,用一輛馬車將她們母女送到了束鹿縣,找到了王昆、陳強他們。陳強是她山西老鄉,一見面她便喊:“陳強,黃世仁!”陳強很意外:“這不是蘭英子嗎?”

聯大文工團后又轉至河北正定一帶。郭蘭英母女也和文工團住在那里。我依稀還記得參觀當時的駐地——一座天主教堂或大廟。曾與郭蘭英在這里同臺演出的前民同志,此時也從北京趕來跟我們會合。他記得很清楚,誰和誰住在哪個房間,郭蘭英母女又住在哪里。郭蘭英剛來時沒什么文化,連字都不識,組織上便先安排她學文化,教她的老師中有四位:沙新、徐捷、何朝,還有大詩人艾青。二男二女,男老師沙新、艾青教文化,兩位女老師教識譜。每天早上7點開始,先上一小時文化課。她一邊如饑似渴地學習文化,一邊不失掉任何機會地觀看《白毛女》的排練,點點滴滴都記在心里。同時,她還試著參加演出。她演出的第一出戲是小秧歌劇《王大娘趕集》,她精心準備,胸有成竹地登臺演出。一出場,便獲得了滿堂彩。此外,還演了《一場虛驚》《夫妻識字》《牛永貴負傷》《栆紅馬》《四姐妹夸夫》等小秧歌劇與小戲。

當時戰爭年代,條件很差,生活很苦。大詩人也不可能住單間,都是好幾個人擠在一個炕上睡。郭蘭英母女能單獨住一間,自然是組織上破例的關照。怕她們初來乍到,集體生活會不習慣。的確,光是每個人身上的虱子就是少不了的,當時叫“革命蟲”!但苦歸苦,大家精神上卻都很快樂,有一種投身革命的朝氣,有一股為人民翻身解放而獻身的志氣,還有驅趕黑暗迎接光明的豪氣。

郭蘭英也很快樂,甚至比別人還要快活。她真的像飛出籠子的小鳥一樣,從此可以自由飛翔,可以自由歌唱了!“自由”二字也許只有真正經歷過牢籠的人才能明白它的真諦,如同曾經陷于黑暗之中的人最明白“光明”的可貴。此時,展現在少女郭蘭英面前的不止是小鳥渴望的藍天、白云、綠茵草地,而是紅旗歌聲、炮火硝煙、戰友的關懷、部隊的溫暖,是四周左右一張張善良的笑臉,是華北平原上一陣陣翻身的鑼鼓……

(三)轉赴石家莊

解放軍從1946年10月撤出張家口,到1947年11月解放石家莊,短短一年時間,解放戰爭的形勢發生了根本的變化。石家莊是我軍解放的第一座大城市?!栋酌吩趧偨夥诺氖仪f演出,正反映解放戰爭的這一大轉變。半年后,毛主席便率領黨中央將大本營從陜北遷到附近的西柏坡。解放全中國已經勝利在望??梢韵胂?,這一支演《白毛女》的穿著軍裝的隊伍——年輕藝術家們特別是郭蘭英,當時該會是多么的高興!

我們參觀了當時演出的劇場(后改名為“人民劇場”)。記得前民同志還帶來他多年珍藏的《白毛女》演出海報及報道演出盛況的剪報資料。這些寶貴的資料無疑都是研究《白毛女》及郭蘭英藝術道路的歷史見證。正是在解放戰爭的炮火硝煙中,在不斷演出《白毛女》的舞臺實踐中,經過反復修磨、千錘百煉,郭蘭英的表演藝術隨同《白毛女》的日臻完美而一步步走向成熟??梢院敛豢鋸埖卣f,起步于《白毛女》的“郭派”歌劇表演藝術與《白毛女》一樣,都是那個風雷激蕩年代最美麗的“戰地黃花”!

她第一次出演《白毛女》就是在石家莊。與她演小秧歌劇不同,那又是另一番情況,完全是為了救場而倉促上陣的。主演《白毛女》的女演員懷有身孕,無法登臺演出。郭蘭英回憶說:當時,舒強導演皺著眉頭、背著手,急得團團轉,海報早就貼出去了,票也早就賣光了,不演怎么辦?郭蘭英自告奮勇地找到導演,要求讓她試試。導演很驚訝:“你都會背了?”她說:“前面沒問題?!彼粨暮竺娑窢帟白呱癯鰬颉?,因為她斗爭過舊戲班的班主——她的“師娘”。導演說:“你如能演就全演下來!”導演近乎懇求的話更促使她下決心一試。演《白毛女》是她夢寐以求的,但她只是看了排練,未正式排過,演砸了怎么辦?可是,救場如救火,她知道演好演壞都必須上,她咬咬牙化好妝硬是登臺了!那不大的舞臺,仿佛剎那間變成了一片無邊無際的大海,她像是一條自由自在的小魚,在《白毛女》或喜或悲的音樂的浪濤中盡情地遨游……前面演得都很順利,但演到最后一幕的斗爭會,還是出事了:她哭得一塌糊涂,唱不下去了!……指揮、合唱全亂套了!舒強導演在側幕一個勁地喊:“蘭英!孩子啊,這是演戲!是演戲??!”之后她才冷靜下來,唱“我有仇來我有怨!……”她終于把當時長達5個小時的《白毛女》硬是演了下來!

郭蘭英回憶說:戲結束后,舒強導演含淚抱著她:“孩子啊,好啊,好??!”“從今往后,要好好努力,把喜兒這個角色好好琢磨琢磨?!獮槭裁茨愠幌氯??我能理解?!栋酌废矁哼@個戲就是寫你的生活的?!彼斎挥泻芏嘣捯獙λf,但她才17歲,太小了,說多了也不理解。舒強導演最后說:“要提高文化,你會創造出一個不同的喜兒的!”這句話,她記了一輩子,始終把舒強當作她永遠的導師。的確,郭蘭英成功了,邁出了走進《白毛女》的第一步。這一步對郭蘭英來說,實在不亞于走出張家口,同樣是她藝術生涯中關鍵的一大步。從此,新歌劇舞臺上便出現了一顆最為耀眼的明星!

(四)路過太原

尋根之旅的壓軸戲是隨“老板”回山西平遙鄉下老家,于夫和前民可能有事沒有隨行,也有可能是為了省點差旅費。到了太原,自然住進號稱太原“釣魚臺”的迎澤賓館。名震天下的“老姑奶奶”回來了,連省委書記都驚動了,賓館上上下下更是不敢怠慢,安排最好的房間,用高規格的服務……我記得當天晚上,她把我們召到會客室,關起門說(大概意思是):她難得回來一次,千萬給她爭氣,別給她丟臉。人家敬你十分,你應十二分客氣才是。她自己每次回來都是小心謹慎的。她的話不多,語氣也不硬,但分量很重。我們三人,心里都明白她為何說這個話,彼此心照不宣,靜靜地退了出來。

第二天上午是時任省委書記李立功接見,這自然是父母官禮節性的拜訪探望。大約九十點鐘,省委書記來賓館看望郭蘭英,兩人像老朋友一般,很客氣也很親切地交談,但我已記不得他們都談些什么了。郭蘭英肯定向他匯報了我們此行的目的和日程。會見的時間不長,也就個把小時,客人就告辭了。

省委書記禮節性的接見之后,我們沒有馬上走,在迎澤賓館又住下來,為的是讓“老板”與我將有關她的生平的談話繼續下去,特別是早年在山西的一段生活,因為這畢竟是此行最要緊的事。我還記得她說當年在戲班里刻苦學戲時“冰上練嗓”的事兒:為了練就一副好嗓子,學戲的人“夏練三伏,冬練三九”。每逢嚴冬,天寒地凍,她每天必到結了冰的湖上,對著一處固定的冰面練嗓,以至于日子久了,竟將冰面練出一個凹下去的窩洞!這也許是她獨創的或秘傳的“郭氏冰上練嗓法”。除了郭蘭英,我不知中外還有誰用此種練法。這是只屬于她這位天才歌唱家特殊的個例,還是具有普遍推廣的價值?

關于郭蘭英與眾不同的嗓子,從我1965年到了歌劇院后就陸續聽人說過,說她的嗓子的確是與別人不同:她那兩片聲帶像是金屬片一樣干凈透亮,完美得幾乎沒有絲毫的瑕疵。我和她同住在歌劇院的二號大院內,別的演員咿咿呀呀,練得喉干舌渴,卻從未聽見過她在練聲。聯系到她對我說的“冰上練聲法”,郭蘭英那美妙的歌聲究竟是先天就具備的,還是后天刻苦練成的呢?至今似乎還是個謎。別人說她是天生的金嗓子,她自己說是冰上刻苦練出來的,孰是孰非,也許連她自己都說不太清楚。天才加上勤奮才能成功,照艾青、陳紫與喬羽的說法,還有“時代”,時代造就了郭蘭英,郭蘭英的藝術成就也應作如是觀。

(五)回平遙鄉下老家

郭蘭英這次回老家很低調,正如她所說:每次回來都十分小心謹慎。要不然,在太原連省委書記都親自接見,到了縣里鄉里村里,那還不得“清水潑街,黃土墊道”?至少也會是“鑼鼓喧天,鞭炮齊鳴”……

此次我們跟著她回家,氣氛卻顯得有點冷清,印象中只有她的老母親在家里等著她。也許還有三兩位鄰人,與她的兄長、嫂子或侄兒輩笑著迎出門來。她家住的是一溜平房,房前是一片莊稼地,似乎連個農家小院都算不上,但房子倒不顯得舊,像是后來新蓋的。毫無疑問,郭蘭英對家人很好,盡一切可能幫助他們。她把兄長的孩子(即她的諸位侄兒侄女)視同己出,有幾個一直跟在她身邊,有的則由她撫養成人。

郭蘭英的母親在歌劇院住過,所以我對老太太并不陌生,這是一位沉靜、安詳和有福相的老太太。她住在歌劇院時,常站在她家陽臺上,或曬太陽,或看院里孩子嘻鬧。我幾乎從未見她與人說什么話,更別說是小聲談笑、大聲喊叫。你同她打招呼,她也只是微笑著點了點頭。她一直是那樣安靜而平淡地過著日子。你從她臉上幾乎看不到一星半點的火氣與憂傷,她總是那樣沉靜、安詳,一副與世無涉、與人無爭的樣子,仿佛她站在那里,歌劇院及周圍的一切市井喧鬧、一片嘈雜的歌聲樂音都從她的耳旁、她的身邊消失了……

她看到我們幾個并不陌生的客人來了,當然是高興,但我也沒聽到她跟客人說了什么客氣話,或者跟久別的女兒有什么親熱的表示,只是坐在一邊,靜靜地看著聽著……然而,我深知老太太對女兒不但有影響力,甚至還有某種權威。雖然她當年迫于生計,女兒很小就送給了戲班,但郭蘭英是個孝女,母親的話,她還是聽的。到了郭蘭英的老家,我的注意力都被她的母親吸引了,至于她家里其他的人,印象卻都很模糊,甚至那餐午飯,她家人招待我們吃的是什么,也都記不清了。

(六)到大同

去大同路過平遙古縣城,我們便順路去看了看。印象中縣城里很是熱鬧,尤其是關帝廟一帶,廟里人來人往,香火很旺。關公是山西人,山西的關廟自然多,如同山東孔廟多一樣。為什么去大同?大同與郭蘭英有什么關系?現在想起來也都記不太清了。想當年,郭蘭英隨戲班子出山西去張家口之前,應是演遍了山西省內各大城鎮的。大同古稱“云中”,為歷史名城,元明清三代,這里還是戲曲重鎮。京劇有名的《游龍戲鳳》,正德皇帝與店老板娘李鳳姐的風流韻事就發生在這里,因此郭蘭英她們來這里演出也是很自然的。

在大同我們并沒有走訪什么人,也沒有搜集到與“郭老板”有關的資料。因此,來大同更大可能是奔這里有名的“云岡石窟”。印象中,似乎拍片導演認為,這一有名的北魏佛窟如作為人物活動的背景,其獨有的古色古香的情調,可為這部藝術專題片增添點色彩。當時,我還覺得,那位鄭女士還真有點想法和眼力。記得我們先看了城內的一處佛廟,有很多極其精美的佛像雕塑,其中有一尊女菩薩格外引人注目:眉眼含情,姿態婀娜,視之如生,呼之欲出。但云岡石窟則為風沙煤煙所侵蝕,四處盡是黑糊糊、灰蒙蒙的。郭蘭英的藝術專題片后來因藝術之外的原因沒有拍攝成,否則想借這千古名窟為片子增色的念頭肯定是會落空的,因為人們看到這許多被人為污染的鏡頭,還會有心思再欣賞你的藝術嗎?

三 我的“郭蘭英印象”

前面介紹了名家評論,又談了郭蘭英“尋根之旅”,那么,我對郭蘭英的“印象”又是如何呢?我不談她成名經歷中那許多輝煌的“大事、正事”,而是側重在歌劇院耳聞目睹的一些“小事、閑事”,有的還是“文革”中她倒霉的事。

她的輝煌原是與民族新歌劇的“黃金時代”同步的。1965年秋,我到了歌劇院,郭蘭英最輝煌的時期(四五十年代)已經過去了。 1962年她主演修改后的、同時也是舒強導演集大成的《白毛女》,可說是她的表演藝術達到了一個巔峰,但我沒趕上,后來她的命運很快地便急轉直下,“文革”開始了,她倒霉的時期也跟著開始了。

我剛來時,還是個小青年。歌劇院剛搬到新蓋的虎坊路南華東街二號大院,院子里我常見到一位30多歲的老演員在歌劇團住的一單元與院部所在的七、八單元之間往返,開始并不知道她是誰,后來一問才知道是郭蘭英,只見她經常是腳步匆匆獨自地往前走,既不和什么人搭話也不與誰打招呼,總是一副臉無表情、目不斜視的樣子。因不熟,我自然也不敢跟她打招呼。這是我對郭蘭英最初的印象:一個已不年輕、腳步匆匆又像是總有什么心事的老演員,有點孤獨,有點憂郁。

她和我的頭一次交談是我剛來不久,開全院會安排下鄉去河北撫寧桃園,歌劇團組織小分隊作慰問演出,我隨同創作室兩三位老前輩去勞動體驗生活。散會后“老板”走過來,像個老大姐一樣對我叮囑說:很快天冷了,下鄉需要帶些什么、注意些什么。我當時初來乍到,似乎有點怯生,呆頭呆腦的,聽了她叮囑的話,連聲“感謝”也不會說,也許連反應都沒有。

的確,剛到歌劇院,我這個放牛娃出身的大學生,真有點像進了大觀園的劉姥姥,但我是心存感激的,至今都沒有忘記。全歌劇院好幾百口人,只有她這么關心地叮囑我下鄉要注意的事。最近我還對她談起這事,她自己也許都忘了,像是無所謂地說了一句:“是呀,我知道你們南蠻子總是光著腳、光著頭,全不知北方冬天的厲害?!边@是對人的一種關愛,也是受過苦、遭過難的人的一種本能與真誠。不光是對我,對別的人,她也會是這樣做的。正如她的好友李波在1981年那次座談會上所說的:排演時,她總是關心幫助別人。李波稱贊她有“藝德”。

“文革”十年,大家都倒霉,郭蘭英更因是“大名人”——劇院“三名”“三高”的頭一二號人物而倒了大霉。更多的事不能細說,我只說“文革”后聽到的一則傳聞:她處境很艱難時,曾有人勸她給江青寫信求助,說是求助,也是“效忠”。郭蘭英一口就回絕了。此事很可能是真的,因為“文革”結束后查“效忠信”查得很嚴,她清清白白、安然無恙。像她這樣的人,要是寫了“效忠信”,決然是逃不脫的,且早已掀起軒然大波。由此可見,郭蘭英的骨頭是硬的。她不像有的人,自詡是“凌霜傲雪”,可卻暗自給“女皇”寫了效忠信。要不是有人把“效忠信”私自截下,其人“文革”后的政治生命也就完結了。而對于“文革”中傷害過她的一些不懂事的紅衛兵小將,包括我本人在內,她的心卻是軟的,是相當寬容的。

郭蘭英的寬容,從我能隨同她返回老家作“尋根之旅”一事就可看出。雖是“老爺”推薦,沒有“老板”同意,我是走不了的。在這之前,“文革”結束后的1979年,她知道我是福建人,就曾經要我隨同她率領的歌劇院福建前線慰問演出隊去。我還聽說是時任福州軍區司令員楊成武邀請她去的。既是“美差”,我又可順便回家探望老母親,我當然很樂意,只因當時須隨《韋拔群》(劇作由我執筆)劇組赴廣西參加自治區成立20周年慶典演出而未能成行。人雖未去成,但“老板”的好意我一直是心領的。

對于小字輩給她的傷害,她是寬容的,而對于一些為她寫過劇本、寫過曲子、寫過歌詞或排過戲的前輩藝術家,她更是十分敬重、十分講情義的。記得80年代舒強導演來歌劇院復排《白毛女》的事。一天,我聽說舒強在給郭蘭英排戲,出于好奇,便跑去排練廳看排練。當時正排一幕剛開始的一段:大年三十,喜兒在家正盼著爹爹回來。排練一個細節:喜兒出門朝遠處張望。郭蘭英做了多次,舒強大師還是不滿意,坐在那里給她說戲:眼神該如何,視線該如何,頭應再抬高一點,眼應再望得更遠一些……她一次次做,又一次次重來,就這樣不斷反復、不斷重來,先后做了很多次。連我都看得有點煩了,覺得導演排得未免過于繁瑣??晒m英呢?絲毫也沒有不耐煩的表現,她十分聽話,簡直乖得像個初出道的小演員!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看見“大導演”在給“大演員”排戲,要不是親眼所見,幾乎難以置信。這是一種什么樣的精神?說是認真、敬業或精益求精,似乎都太空泛、太輕飄飄了。這是一種對藝術的尊重、對導演的創造的尊重,也是對前輩的尊重。我知道,她和王昆兩人一直把舒強導演當作自己的恩師。在恩師面前,她懂得擺正自己的位置:永遠都是小學生。

郭蘭英知道感恩,所以也很念舊、很重感情。從《白毛女》到《劉胡蘭》、《春雷》、《竇娥冤》,前輩作曲家陳紫寫的戲她演的最多,感情也很深。陳公去世,她專程從廣州藝校趕到北京參加追悼會,讓陳家的子女十分感動。近些年,她知道賀敬之、喬羽隨著年紀大了,身體都不怎么好,回北京時,便抽時間去醫院或家里探望。而她自己也已是80多歲的老人了。

我總覺得郭蘭英身上有老一輩藝人留給她的一些好的東西,一些如今已消失得差不多的“古風”,包括舊時代學藝人的一些好的傳統和藝德,如尊師重教、古道熱腸、仗義疏財①《中國歌劇史》編委會唯一的一筆三萬元捐贈出自郭蘭英。等。舊戲班固然有一些不好的東西,但卻也是不能一概否定的。別忘了,中國近千年的戲曲傳統正是靠著無數的戲班子一代一代傳承下來的。

當然,人無完人。郭蘭英自然也不是完人,她也有自己的弱點與不足。她與所有的人一樣,既是個復雜體也是個矛盾體。在中國歌劇舞劇院的人眼里,郭蘭英是民族唱法的倡導者、力行者與堅守者。在堅守聲樂民族化的底線上,她是半點都不含糊的。歌劇團有老演員親口對我說,他曾向“郭老板”學唱,后不小心又私下向中央歌劇院的某“洋唱法”名家學“美聲”發聲法?!袄习濉敝懒?,連聲罵他是“叛徒”,再也不許他跟自己學了。他是當笑話說的,我也覺得可樂,似乎她堅持民族的東西,已經到了不許越“雷池”半步的地步,誰要是越出了,誰就是“叛徒”。但是,實際情況又不盡然。最近,我才聽說她去東歐蘇聯演出時,曾向烏蘭諾娃學習過芭蕾舞,我還看到某藝術家的“自傳”上刋有一張舊照片:郭蘭英與幾位女演員一起用多重唱形式唱蘇聯名歌《喀秋莎》。

其實,她一向是好學的。戲曲不用說了,這是她的看家本領,她前后學成了100多出戲。1949年后,那陣子學習的熱潮中,她還學了國畫、書法等,她的一手大寫意蘭草,置于名家之列并不遜色。李苦禪是她學畫的老師,對她說:“蘭英啊,你這蘭花有你的特色,我教不了你?!惫m英后來告別舞臺演出時,李苦禪畫了一幅蘭花送她,她給老人磕了三個響頭,將那蘭花印在節目單上。

她學習芭蕾舞,那是新中國建國之初,赴匈牙利布達佩斯參加世界青年聯歡節回到莫斯科時的事。當時因《白毛女》也要赴蘇聯演出,為了節省往返的路費,組織上安排她留在大使館等演出團。她利用將近一年的等候時間,一邊學習俄文,一邊觀看歌劇、芭蕾舞。這之前,郭蘭英因在聯歡節上和烏蘭諾娃一起參加比賽而相識,在莫斯科便跟她一起看了幾部芭蕾舞劇,如《天鵝湖》、《吉賽爾》等。郭蘭英回憶說,這不是正式學習,只是觀摩式的欣賞。歌劇因為聽不懂唱詞,她反而不太喜歡看。她還記得烏蘭諾娃送給她一雙高統的皮靴。

所有這些都說明她既向自己民族優秀的藝術學習,也努力向外國的一切好東西學習。她自己為了學藝,實際上早就心甘情愿地當了“叛徒”了。應該說真正的藝術家,幾乎沒有一個不是“藝術叛徒”的,不是否定別人,就是否定自己,在不斷的否定—肯定—再否定的循環往復中獲得成功。

正如從嚴冬走過來的人,最懂得也最珍惜春天的美好,她覺得自己今天的一切都是共產黨給的。她固然對“四人幫”深惡痛絕,但對黨的領袖們毛主席、朱總司令和周總理始終懷有很深的感情,尤其是對周總理,她至今一提起來仍然眼淚汪汪?!八娜藥汀笨迮_后,郭蘭英隨同歡慶勝利的游行隊伍,在天安門廣場扭秧歌的場面,早已成為那一時期最為經典的鏡頭,她眼含淚水在成千成萬的觀眾面前高唱《繡金匾》的動人情景不知感動了多少人!我在《中國歌劇史》下編(1976—2000)把這些都一一寫了進去,我原本還以《重壓下的抗爭》為題,用整整一節的篇幅記下了以《白毛女》的創作者為主的歌劇前輩與江青的文化專制主義所做的種種抗爭,其中也有關于郭蘭英抗爭的一筆。但出版前被不敢擔責任的“責任編輯”以某種借口大多刪掉了,以至于該書“‘文革’十年歌劇的命運”這一部分的情況幾乎成為“空白”。

她參加革命雖早,但入黨較晚。在那個年代,像她那樣從舊戲班走出來的大名角,哪怕是大藝術家,要入黨是有一定難度的。我不是說她沒缺點,但她只是郭蘭英,而不是雷鋒、王鐵人……她最近親自對我說,周總理很關心她入黨的事。一次在中南海開座談會,她也在場,總理當眾問:“蘭英同志的入黨問題還沒解決嗎?”總理知道她年年都被評為先進工作者,便很不客氣地責問某位領導:“你還要她怎么樣?”

人無完人,郭蘭英也會有缺點與不足。比如,那次的“尋根之旅”,我就發現她有點“迷信”。記得一路上,她零零碎碎說了一些小時候的事,如說她出生前,母親夢見屋頂上飛來了一只鳳凰……我雖然崇拜她,但卻也并不是無條件的都信她的話。我當時聽了,只當作她是中了舊時民間迷信的“毒”,相信人間有非凡人物降生,天界必有相應的反映。我聽了她的敘說,不置可否。不過讓我更覺得眼前的這位大藝術家也是“人”而不是“神”:她是非凡的,又是平常的;她是天才,又是凡人;她生活在藝術之中,又未能超脫于世俗之外……總而言之,她是個復雜的矛盾體,正如同上面談的:她的骨頭是硬的,心是軟的;外表是冷的,內心是熱的;說別人學“美聲”是“叛徒”,其實她連芭蕾舞、外國歌都愿意欣賞學習;她相信共產黨,也迷信老天爺的安排……這就是我印象中的郭蘭英。

然而,誰又不是復雜、矛盾的呢?天使只在天上,在人間的都是凡人,蕓蕓眾生。更何況,只怕天使也未必那么單純,也是矛盾的。品評人物不是個好差事,品評有名的人物更是個麻煩事:不是讀者不滿意就是本人不滿意。弄得當今的風氣有些不妙:一是不真,沒影的事或說得活靈活現,或吹得神乎其神;一是不善,愛之者或捧之上天,恨之者欲貶之入地。不真不善的結果是不美,既丑且惡且假,令人或嗤之以鼻,或掩鼻而過。但愿此文不是如此。究竟如何,讀者或當事者看后自會明白。

四 補記

前文為筆者于2014年10月28日離京赴武漢歌劇節前匆草,于11月13日第二屆中國歌劇節閉幕,離武漢返京臨行前與郭蘭英老大姐告別,并遵她吩咐將陳紫《我談歌劇》一書留給她?;鼐┖?,于11月15日將歌劇節中與她有關的二三事補記于下。

13日晩上閉幕式音樂會上,她演唱《劉胡蘭》選段《一道道水一道道山》。主持人一報她的名字,全場觀眾皆活躍起來,隨即熱烈鼓掌。盡管她早已告別了舞臺,人們對她的熱情,似乎有增無減。她一上臺,掌聲與歡呼聲更是響成一片!她先說了幾句:這次能參加歌劇節,十分高興,也很樂意再為大家演唱,但已是80多歲的人,力不從心了,所以今晚的演唱,只能用錄音了?!爱斎宦曇暨€是我的,我合著音樂表演,我得實事求是,把這事說清楚,不然會對不起大家?!彼嬲\的表白把全場觀眾感動了,這從人們的更加熱烈的掌聲中可以感覺得到。隨后,她配合音樂,從容表演,一絲不茍,十分自如,依然是一派大家風度……經久不息的掌聲與歡呼聲又一次表明,對于像郭蘭英這樣的大藝術家,廣大觀眾并沒有也不可能忘了她,隨著時光流逝與她年事漸高,反而是更加敬重與熱愛。

返京前與她告別時,我特地提到她表演前說的那幾句話,稱贊她這樣做實在是太對太好了。她說:“他們有的還不讓我說呢?!蔽艺f:“您不說用錄音,人家也聽得出來,您說了大家只會更敬重您?!币驗樗肋h都不愿意欺騙觀眾。這就是郭蘭英!這才是真正的藝術家!

這次參演的劇目中,有來自大涼山彝族自治州的彝族歌劇《彝紅》。該劇表現的是紅軍長征中著名的“彝海結盟”的故事,但劇本寫得很巧,沒有正面表現“結盟”,而是通過一位負了傷并帶有特別任務的紅軍戰士經過彝區時與彝族同胞從誤會到成為生死之交的經歷,表現雙方面對強敵、為了共同的革命理想而英勇不屈的斗爭精神與堅貞不渝的愛情故事。革命與愛情兩條線,寫得錯落有致、跌宕曲折、真切感人,尤其是音樂釆用彝族民歌的曲調,風格質樸、味道醇厚,有如天籟,十分迷人動聽。特別是用那首著名的革命歌曲《五彩云霞》作為主題歌反復歌唱,贏得全場觀眾陣陣掌聲。全劇結束時,郭蘭英站起來長時間熱烈鼓掌!她認為,這是中國歌劇應該走的路子,是老百姓愛聽的曲子。要知道,這只是個地市級的兄弟民族自治州小劇團演出的劇目啊,卻得到了她的喜愛與贊許。對于某些“洋腔洋調”大轟大嗡的所謂“大歌劇”,我見她演出中常常用預先準備好的棉花團塞在耳朵里,實在受不了,她只好挨到中場休息便不得不離去。

當然,郭蘭英有其個人的欣賞愛好與標準,不能代替別人的愛好,更不是唯一的標準。但是,你不能不承認她是一流的藝術家,她的藝術感覺也是一流的。我們搞中國歌劇的人,不能無視更不該輕視她的感受。中國歌劇應該走什么樣的路?人民,只有人民的愛好才是唯一的標準。就像歌劇前輩陳紫在《我談歌劇》中所說的:“我們有個信條,就是老百姓承認,我們就干;老百姓不承認,我們就改掉?!薄艾F在講中國歌劇的形式,它的標準是什么?標準就是中國人所喜聞樂見的中國的形式?!备鑴∏拜厒兊男呐c老百姓的心是相通的。

此次去參加歌劇節,我隨身帶了幾本書,其中有陳紫的遺作《我談歌劇》。郭蘭英知道后,一定要我把書借她一閱。我說等歌劇節結束會將此書留贈給她,這才有臨別時送她此書的事。她對所有與她合作過的劇作家、詞作家、作曲家與導演,如賀敬之、馬可、舒強、陳紫與喬羽等都懷有很深的感情。她這次還回憶起當年與陳紫合作排演《劉胡蘭》的情景,她說馬可同志是她最為敬重的作曲家,她還一再叮囑我回到北京,一定替她向“老爺”(喬羽)問好。

最后要提的是,我將《也談郭蘭英》一文請她過目,并特意表示,因為寫的是她,凡是她不滿意的地方都可以刪掉。全文三個部分,第一部分“名家‘評郭’”、第三部分“我的‘郭蘭英印象’”,她沒有更多的意見,只是提醒說,關于她的“好話”千萬別說太多。她對第二部分“隨同‘郭老板’的尋根之旅”不滿意,認為寫得太多、太滿,顯得啰嗦,一些沒有必要也不值得寫的人和事也詳詳細細地寫了進去。她作了個很妙的比喻,說“我不會寫文章,但寫文章大概也與我唱歌差不多:哪是主哪是次、哪個地方該重哪個地方該輕?分寸是不同的?!边@一部分她刪掉了很多,只留下了很少的部分。而在文中寫到她母親的地方,她還批了一句:“謝謝你對我母親的稱贊!”“郭蘭英印象”部分寫到舒強導演為她排《白毛女》,說她與王昆都將舒強導演視為“恩師”,永遠保持“小學生”心態,她也批了一句:“這一段寫得好!”。

過后,她一再問我:“我刪了那么多,你覺得可以嗎?”“你不會不高興吧?”我說她刪得好,但“印象”部分也不都是好話,也有批評的話,我問她是否保留?她說“你自己的印象,沒什么?!卑ㄅu她“迷信”的話,她都不持異議,并承認自己是相信“天命”的。歌劇節近半月,因日程安排得很滿,每天看戲、開會,上下午和晩上“三班”,幾乎沒有什么間歇時間。有幾天甚至一天看兩場戲,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事,所以我未能與她多作交談。期間,只一起去了一趟黃鶴樓、在附近的東湖邊上散了一回步。自然也有些“花絮”,也談了不少話,遵循老大姐對我行文“啰嗦”的批評,就不在這里饒舌了。

[1] 陳紫:《我談歌劇》,北京:中國歌舞劇院2008年版。

[2] 舒鐵民、邱玉璞:《民族歌劇表演藝術典范——郭蘭英》,載中國歌劇史編委會編《中國歌劇史》,藝術出版社2012年版。

As a Witness of the Great Chinese Ethnic Opera Performer Guo Lanying

Huang Qishi
China National Opera & Dance Drama Theatre, Beijing 100078

This paper, based on the previous comments on Guo Lanying, one of the greatest Chinese ethnic opera performers in modern China, presents in the form of an anthropological field report, her artistic achievement and life story in order to highlight her integrity and virtues

Chinese ethnic opera; Guo Lanying; integrity; virtue

教育與教學研究

黃奇石(1941—),男,福建晉江人,廈門大學中文系畢業,國家一級編劇、原中國歌劇舞劇院副院長。聯系地址:北京朝陽區勁松華威北里30號樓6單元1201 (100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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