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談美術館的系統性收藏與固定陳列

文|李垚辰 （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 北京 100102）

美術館的特點在于非營利、公共性及建立在藏品研究基礎上的系統學術建構。系統性收藏是美術館相較于畫廊等其他藝術機構的重要特征。根據這些收藏而進行的研究、展示、傳播形成了美術館各自的特色和文化，比如故宮博物院關于中國古代藝術的收藏，法國盧浮宮對于歐洲古典藝術的收藏，英國國家美術館對于歐洲文藝復興繪畫的收藏，美國現代藝術博物館對于世界現代主義藝術的收藏。這些世界著名的美術館和藝術博物館都因為富有特色的收藏聞名世界。

討論系統性收藏和固定陳列是針對美術館的機構本質、功能要求，結合當下中國美術館界的自身建設需求而提出的話題。

多年以來，國內的大部分美術館疲于應付車輪戰一般的臨時展覽，缺乏對于典藏必要的研究投入，入藏的作品質量參差不齊。由于對本館藏品的深入研究不足，與之相應的系統陳列也往往處于缺席的狀態，能夠有本館藏品長期陳列的美術館鳳毛麟角，做得好的更是少之又少。巫鴻說“在中國的美術館，看不清世界”。西川針對文學界的一些國際交流，也談到“我痛恨這要了命的沒完沒了的雜?！?。不走心的展覽、活動對于一個美術館的建設而言，是耗財、耗力，又耗費熱情的事情。

目前，國內許多美術館已經逐漸開始重視對于藏品的研究和展示，文化和旅游部自2012年開展的“全國美術館館藏精品展出季”活動也大大地促進了全國美術館界對于自身館藏的重視，涌現出一批有價值的展覽。但是，目前各國美術館具有較大影響力的展覽依然很多為引進展覽，這某種意義上是為他人作嫁衣，對于美術館自身品牌形象的建設作用相對較弱。

從目前階段來講，國內美術館的藏品序列建設還不盡完善，系統性的典藏工作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投入、籌備時間長、見效慢，因而被輕視或逃避，在美術館界內長期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

一、系統性收藏

系統性收藏是美術館長遠建設的必經之路?，F代意義上的美術館出現在18世紀末，以法國盧浮宮為標志，它們是伴隨啟蒙思想和科學主義所產生的文化機構，建立在林奈所提出的分類學的博物理論基礎之上。美術館的任務是匯集歷史上的藝術珍品，以科學的態度去研究和分析，將藝術納入現代的科學智識體系，建立向社會公眾傳播美育的場所，具有明確的社會教育職能。

雖然經過了兩百多年的發展，博物館學有了許多新的理論和拓展，博物館的本質意義依然沒有改變，這決定了美術館的工作應建立在近代科學方法之上，簡單來說就是建立在分析與研究的基本科學方法之上。這就意味著美術館需要將其藏品按照某種分類方法進行整理、登記、研究和展示，這種分類的過程建立了一個美術館基于自身語境的藝術作品闡釋系統，其表現就是美術館藏品的收藏序列的建構和形成。

雖說有收藏就有分類，有收藏就有收藏的邏輯，但這不代表每一個美術館的收藏分類和邏輯都是有效的，美術館需要一套行之有效的收藏辦法，長遠的規劃和建設自己的館藏，這種方法需要具備嚴密的邏輯思考。

現代科學主義的重要特征即實證。雜亂無章或過于分散、數量不足、缺環太多的美術館收藏不足以支撐美術館研究工作的開展，美術館的系統性收藏主要討論的是藏品質量、價值以及可研究性，只有強調收藏的系統性，才能夠真正開展針對于藏品的學術研究，形成美術館自身具有一定學術地位的收藏特點。

另一方面，強調系統性收藏，有助于美術館在理解世界美術館體系的同時認清自身的位置。世界上的美術館數不勝數，規模各異，任何一個美術館的存在與發展都必須經過行業內的殘酷競爭。美術館需要面對有限的觀眾群體、藏品資源、收藏資源、傳播影響范圍與資金。美術館的工作既要懷揣理想，又要腳踏實地，否則不會有健康的運營和持久的發展。針對美術館具體生存而提出的系統性收藏，要求美術館找準自己的定位，集中力量，做精深，做專業，進行自身藏品的系統建構，從而做出特色，做得長遠，才有可能在美術館界占有一席之地。

目前能夠被業界所熟知并且具有一定影響力的美術館，都擁有自己專注的收藏領域與系統性收藏，從國家層面出發，許多發達國家的國家美術館體系能夠對不同的美術館有明確的、收藏方向上的劃分。例如，在法國，有收藏世界古典藝術的盧浮宮博物館，收藏19世紀至20世紀初現代藝術的奧賽博物館，收藏戰后藝術的蓬皮杜藝術中心，以及收藏亞洲藝術的吉美博物館。這些博物館對于各自的收藏范圍都有著清晰的劃分，而且各館之間還會交流對方所需收藏范圍內的作品。德、英、美等國也都是按照不同的藝術史階段來建構不同的博物館。此外，一些規模較小的美術館，例如荷蘭的梵高美術館、美國費城的巴恩斯基金會美術館、法國的橘園美術館、西班牙的畢加索美術館等等，都因其極具特色的藏品而在美術館界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② 荷蘭國家博物館，倫勃朗作品《夜巡》展廳內觀眾在欣賞作品

所以，美術館的建設需要基于學術定位和目標之下的系統性收藏，同時配套相應的收藏政策，開展相應的收藏工作。這對于剛剛進入發展快車道的中國的美術館具有重要意義。

其三，在美術館的實際工作中，系統性收藏最為重要的工作是梳理美術館的藏品資源與藏品序列，以此開展相應學術領域的研究、展示，推動美術館的發展。系統性收藏在一般基礎工作中即尋找藏品的研究角度和藝術價值，進而確立分類標準和收藏方向，有計劃，有步驟的開展相應的典藏工作，逐漸建立自身的收藏系統。以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為例，建館幾十年來，美術館一直重視對于學院資源的利用和挖掘，自20世紀50年代開始，幾乎每年度都堅持開展畢業生優秀畢業作品和學生作業的收藏，并不斷地通過展覽和捐贈的機會，進行重要教師和校友作品的收藏。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通過多年的積累和補充，入藏了許多在美術史上的重要作品，建立了十分具有研究價值的青年美術收藏系列及現代中國美術收藏序列，這兩個序列成為了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的重要特色。

二、固定陳列與主題陳列

① 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館藏專題展“青春萬歲——新中國美術的青年時代”，中國美術館展覽現場，2012年

在美術館當中，對于藏品研究成果的展示通常有幾種途徑：舉辦藏品展覽、出版藏品圖錄、開展研討活動。藏品展覽是綜合展示藏品研究成果最普遍而有效的方式，世界各大美術館藏品展覽的形式主要有長期的館藏固定陳列和專題展兩種，輔以短期臨時展和館際交流展。這與中國的美術館界長期以短期展覽為主，缺乏固定陳列展的辦館方式迥異。中國的美術館目前以短期展覽為主的特點與中國的國情和對于美術館的認識有關，一方面，由于多年來對于藏品建構和學術研究的支持不足，美術館難以呈現系統的長期陳列；另一方面，美術展覽的短期效應明顯，幾十年來，由于缺乏規范的藝術市場的支撐，美術館成為中國藝術家展示最新創作成果的最佳場所，美術館級別的展覽代表著權威專業機構的認可，因此，藝術家競相爭取在美術館舉辦展覽，擴大自己的藝術影響力。其三，從歷史發展的角度而言，美術展覽館是中國的美術館發展的最初雛形。中國美協最初興建展廳就是為了解決組織展覽的場地問題，當時建立美術館的目的是舉辦針對社會大眾的展覽，中國的美術館長期以來更為確切的概念即美術展覽館，而不是美術博物館。這種歷史原因使得社會對于美術館的認知更傾向于展覽的功能，而將收藏以及藏品展示的作用放在了次要的位置。中外展覽設置方式的不同體現出對于美術館功能定位的極大差別和認識水平的差異。從美術館的發展水平和社會影響力角度來說，我們目前已經到了認真吸收國際先進經驗的時候。美術館作為一個美術專業的公共機構，它是為社會公眾提供獲取美術知識和經驗的場所，美術館中長期陳列與短期展覽的關系，與在學校學習基礎科學知識類似：即使隨著時代發展，我們不斷接觸最新的科學技術成果，學校的主要課程依然來自于那些先人總結的基礎經驗。這種學校中的學習經驗與人類認識世界的基本方法和規律一致，人類認識和探索任何一個領域，都要首先認清該領域的來源與歷史，以及自身的基本特性，認清這一領域在歷史上取得的成果，進入相關知識系統之中，只有這樣才能夠確定當下或未來這一領域的發展趨勢。從這種角度來說，美術館作為現代社會為人們認識藝術世界而設置的學習場所，它的功能與學校相仿，人們在這里學習藝術的歷史，了解藝術系統，從而認識藝術，學習關于美的知識。這種認識的方式對美術館的工作提出了要求，也是在這種情況之下，世界各地美術館的展示模式逐漸形成為：固定陳列與臨時展覽的相互配合的形式。

② 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古意的生成”線上虛擬陳列展廳內景，展覽入口，2020年

③ 館藏國立北平藝專精品陳列（西畫部分）展覽現場，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2012年

固定陳列是一種方法論，策劃固定陳列或長期主題展覽的主要目的是向觀眾提供學習藝術、認識藝術的方法與角度。經過美術館的研究和總結，觀眾借由固定陳列認識和了解關于藝術經典的知識和方法，梳理并樹立起認知的基本準則。美術館的固定陳列不是藝術的全部，但是可以對藝術概念提供闡釋的經典例證。藝術的熏陶和人們的學習過程一樣，是循序漸進的。 對于一段美術史的理解，觀眾需要不斷地觀看，強化記憶，以此形成對于一段美術史的看法。固定陳列使觀眾可以隨時對感興趣的藝術品進行參觀，通過多次觀看反復體味藝術品的魅力。知識的形成需要一定的發酵過程，而固定陳列的作品就像一個標本室的標本，代表著歷史的發展，通過長期的陳列展示方便人們展開研究。重復而有規律的觀看和體味能夠使觀眾更加清晰地了解作品之間的關系和發展脈絡，逐漸建構起對于歷史的更有邏輯性的基本認識，以此獲取認識新事物的坐標和方法。能夠真正了解藝術的方式是了解藝術的歷史，歷史是一面鏡子，歷史與現實的相互對照使我們能夠有更多的感悟?？颗R時展覽積累的碎片化的視覺經驗只是管中窺豹，難以看清藝術的真面目，這也體現了美術館中固定陳列和臨時展覽的相互關系。

美術館的臨時展覽是固定陳列的有效補充和擴展，臨時展覽通過更為具體的、更有實驗性的選題和策劃，豐富社會公眾對于藝術的認識，也體現出藝術世界的多種面貌和可能，并通過專題對特定問題進行更為深入的闡釋。成功的臨時展覽一定是建立在固定陳列多年對于社會公眾的知識普及之上的，沒有對于藝術、藝術史、藝術世界的基本認識，觀眾很難進入臨時展覽所設置的語境之中。

在中國目前的發展階段，發展美術館的固定陳列一定是未來的重要趨勢。固定陳列所要求的學術厚度與藏品質量相對于臨時展覽有更高的要求，策劃固定陳列必然會調動更大范圍的研究力量。研究藏品、尋找優勢、梳理脈絡，在這一過程中，所有自身工作的不足都會暴露出來，對于自身研究能力和美術館方方面面的架構都是一個考驗，這是臨時性展覽所不具備的功能，也將對中國美術館的建設起到良好的促進作用。

系統收藏與固定陳列都不是美術館的新問題，但卻是目前中國的美術館界所面臨的實際問題，如何處理好這兩個問題，對于美術館的長遠發展具有實質性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