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朝《唐宋八家詩選》考

馮金輝　安海淑

摘要：隨著中國古代詩文傳入朝鮮朝，再到廣泛傳播而形成空前活躍的氛圍下，構成朝鮮朝初期文壇中堅力量的集賢殿文人群體在安平大軍李瑢的帶領下，編纂完成了朝鮮朝第一部綜合性詩選集——《唐宋八家詩選》。它吸收了中國詩選集的精髓，又發展了朝鮮詩道。參考現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對詩選集的底本進行考察和研究，從而進一步解析選定作家及其詩作。

關鍵詞：朝鮮朝前期 《唐宋八家詩選》 中國古代詩文

中圖分類號：T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349（2020）13-0125-03

中國大陸與朝鮮半島一衣帶水，自古以來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大約在公元4世紀，中國文學就開始傳入朝鮮半島。中國古代詩文集傳入朝鮮半島的確切時間無從考證，但通過關于蕭統《文選》的記載，可以推知當時韓國文人就已經開始學習中國詩選集?！段倪x》何時傳入朝鮮半島，缺乏確切的文獻記載。從大的時間范圍來說，《文選》在三國時期（高句麗、百濟、新羅）傳入朝鮮半島已是學術界的共識。不僅如此，新羅神文王（681—691）年間唐朝敬宗編纂的《文館詞林》就已經傳入，高麗前期《文苑英華》《古今詩苑英華》等詩文集也相繼傳入。這些現象足以表明，在南北國至高麗時期，中國詩文選集就已持續不斷傳入朝鮮半島，并且得到了廣泛的傳播。朝鮮朝自太祖李成桂以武力建立新王朝之后，通過種種改革結束了不穩定的社會局面。世宗執政期間朝鮮朝進入安定期，其所建立的集賢殿更是主導當時文壇。風氣一開，編纂各種總集及詩文選集成為不可阻擋的趨勢。世宗執政的15世紀，新詩文選集共編纂7部，其中安平大君主導的就有4部，這數量堪稱是一個飛躍。在碩果累累的文壇中，集賢殿學士在安平大君的主導下，編纂并完成了《唐宋八家詩選》，它是朝鮮朝的第一部綜合性詩選集。詩選集精選唐宋八位著名文人，即唐代的杜甫、李白、韋應物、柳宗元和宋代的歐陽修、王安石、蘇軾、黃庭堅等八人的詩編纂而成共10卷。

目前，關于《唐宋八家詩選》的研究，學界還處于框架階段。其最主要原因應該是詩選集無法公開閱覽。因韓國國內《唐宋八家詩選》為個人所藏，所以學者們無法進行縝密的考證和研究。雖對《唐宋八家詩選》進行了大體研究，但在細節部分還是沒能給出一個科學性的結論。本文將參考現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對詩選集的底本進行考察，從而進一步解析作家的選定。

一、底本考察

世宗執政時期之所以能夠獨立編纂中國詩選集的重要原因是大量中國典籍，特別是各種個人文集和詩文選集大量傳入和刊行。主要個人文集有韓愈的《昌黎先生外集》（1418年），李白的《分類補注李太白詩》（1435年），柳宗元的《唐柳先生集》（1440 年），杜牧的《樊川文集夾注》（1440年），杜甫的《杜工部草堂詩箋》（世宗年間）等。其外，各種中國詩文選集也隨之傳入。

底本考察基本上通過詩選集留下的線索而進行推敲。本文通過詩選集的一系列加注，推敲編者在選詩過程中查看的底本。

《唐宋八家詩選》在底本選擇上充分反映了當時詩壇的前瞻性。本文將重點考察杜甫與李白詩的底本。歷史記載世宗25年（1443）就下令購入《杜詩諸家注》①，詩選集中杜甫的詩最多，也是編者最為用心而成。

杜甫的五言長句收錄于卷之一。其中《漫成二首》中加注寫道：“鶴曰詩云江皋巳仲春花下復清晨當是在浣花作從舊次上元二年”，《端午日賜衣》中加注寫道：“鶴曰公乾元元年端午見諫省未出為華州司功宜與宮衣之賜故有此作”;《寒食》中加注寫道：“鶴曰詩云汀煙竹日又云田父要皆去當是在浣花作從舊次為上元二年”;《薄游》中加注寫道：“鶴曰詩云巴城添淚眼按唐志閬州綿州皆爲巴西郡公廣德元年皆至兩郡然至綿乃是春晚至閬乃是”;《倦夜》中加注寫道：“鶴曰詩云竹涼侵臥內野月滿庭除當是在浣花作廣德二年自閬州歸未爲參謀時詩又云萬事干戈裏蓋吐蕃之亂未巳”;《上牛頭寺》中加注寫道：“鶴曰寺在梓州當是廣德元年作牛頭山在梓州九州記云葛仙翁嘗遊於此”。這里所加注的“鶴曰”中“鶴”是黃鶴。從而不難看出，《唐宋八家詩選》在杜詩的選錄中參照了《黃氏補千家集注杜工部詩史》?！饵S氏補千家集注杜工部詩史》是黃希、黃鶴父子所編，在杜詩集注中尤為重要。在研治杜詩蔚然成風的宋代，黃氏父子以其過人的學識與求實的精神，第一次為杜詩做了較為詳盡的系年，并在宋人千家注杜的基礎上做了補注。無論是他們杜詩編年的成果還是詩史互證的注杜方法，都堪稱杜詩學史上令人矚目的學術成就。

《唐宋八家詩選》不但參考《黃氏補千家集注杜工部詩史》，也參考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箋》?！肚刂蓦s詩》中加注寫道：“夢弼曰後漢志隴西郡首陽山渭水所出趙傁曰寺枕秦山下接渭水渭水東流長安”“夢弼曰趙傁曰寺枕秦山下接渭水渭水東流長安師曰望燕薊之亂故愁也”;《春日江村》中加注寫道：“夢弼曰甫乃長安人避地于蜀”“使人無復思致故不可及”，這里“夢弼”指的是蔡夢弼，蔡夢弼的《杜工部草堂詩箋》為南宋杜集的重要版本之一，其內容將唐代大詩人杜甫詩作按年代先后編排，并用集注形式加以箋注，在奠定杜詩學基礎中發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綜上所述，《唐宋八家詩選》在詩的底本選擇上充分反映了當時文壇的前沿性?！饵S氏補千家集注杜工部詩史》《杜工部草堂詩箋》都是宋代杜詩研究的里程碑。用這兩種版本為底本編纂詩選集，可以看出當時朝鮮文人對中國詩的了解及熟練程度。

二、唐宋八家之選別

收錄于本詩選集的唐宋八家與我們所熟知的散文領域的唐宋八大家是完全不同的。眾所周知，散文領域的唐宋八大家是指唐代的韓愈、柳宗元和宋代的歐陽修、蘇洵、蘇軾、蘇轍、王安石、曾鞏等八人，而詩選集中所說的唐宋八家卻是剔除了韓愈和蘇洵、蘇轍、曾鞏，取而代之的是杜甫、李白、韋應物和黃庭堅四人。中國詩選集中明代毛晉編纂的《唐人八家詩》（42卷）的名稱雖然與《唐宋八家詩選》非常相似，但其所指的八家卻與安平大君所說的八家是完全不同的。因此可以說，這本詩選集是從與國內外其他以八家命名的詩文選集完全不同的角度出發而編纂的一部極具獨創性的詩選集。

首先，看一下集賢殿大提學李孟畇向世宗提出能夠振興詩學的具體方案?！俺删^學生要熟讀經學，閑暇之余還要研讀《楚辭》《文選》以及李白、杜甫、韓愈、柳宗元、歐陽修、王安石、蘇軾、黃庭堅 等歷代諸家的詩文，在春季和秋季舉行的議政府，六朝之都試中筆考作詩的才能?！睆睦蠲袭s的上述論述中可以發現，除了韓愈之外的其他作家都收錄于本詩集當中。這充分表明在當時的韓國，此八家的詩文得到廣泛的普及并受到多數人的追捧和研讀。

另外，編者關注八家作品的重要原因就是通過中國的詩畫集及詩評書獲得了非凡的眼光。中國詩畫流入韓國既提高了韓國詩人對詩文的認識，又樹立了詩評標準，并且在《唐宋八家詩選》的編纂過程中，也成為安平大君和集賢殿學士甄別作品的標準。

《唐宋八家詩選》中稱近體詩典范為杜甫和李白，其他六家是值得學習又益于學習的詩人。從安平大君的序文②中可以看出，李白繼承了屈原、宋玉、楊雄、司馬相如等前代杰出作家的傳統詩法，杜甫則集前代作家詩法之長。也就是說李白沿襲了古代修辭文學的傳統，將語言方面的藝術成果提高到最高的境界，而杜甫基于過去的傳統詩法創造出了新的風格和新的形式美，并將此視為作詩的最大意義，而后安平大君選擇了中唐詩人韋應物與柳宗元。

韋應物與柳宗元雖生活在不同年代，無法直接進行交流，但兩位文人的審美興趣和創作風格卻頗為相似，引起了后人的重視。韋應物與柳宗元主要是以山水田園詩聞名。蘇軾在《書黃子思詩集后》中寫道：“李杜之后，雖有遠韻，而才不逮意。獨韋應物，柳宗元發纎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非余所及也?！睆奶K軾開始，便把兩位文人稱為“韋柳”。安平大君的文學活動都是在風景秀麗的山川上進行的。例如，利用山水的雄壯與美麗襯托出對君王的愛戴之情或忠誠之心，以及對理想的治國之道的贊美之情。綜上，編者將山水自然詩人選為中唐時期的代表人物，其理由之一是編者本身喜愛山水田園詩所具有的率真、清淡的風格③。其二是山水自然題材與送別、相迎等人之常情有著緊密的聯系。其三，與其他詩體相比山水田園詩更能豐富地表現詩中有畫、栩栩如生的生動畫面。

詩選集中收錄的宋代作家有歐陽修、王安石、蘇軾、黃庭堅。其中歐陽修是通過詩歌改革，克服晚唐與北宋初期詩風之弊端的人物。而王安石、蘇軾、黃庭堅是基于歐陽修的詩風而建立起獨立的宋詩體系。另外，這些作家視杜甫之作品為典范，通過苦讀與研究，構建以自我為中心的詩文領域。

《唐宋八家詩選》序文中提道：“文忠則自出胷臆而不見牽強。舒王則用意高妙而操律精嚴。雪堂之辭格超逸?？梢幌春跞f古。涪翁之淸新奇巧。若珠玉之在傍者?！备鶕鲜鲇涊d，歐陽修在詩文中自然地表現出了深藏已久的心聲，不僅具備形式上的技巧，并且追求內容方面的真實性。而王安石與蘇軾、黃庭堅等人嚴格遵守所有的格律，通過詩語和詩句的持續鍛煉，在表現技巧方面開創出了屬于自己的一片天。

綜上所述，選擇八家的意圖不僅反映了編纂者安平沉醉于以杜甫為鼻祖、蘇軾為巔峰的唐宋詩之風中，更是體現了安平本人豐富的閱讀經驗與基于中國詩畫集的評詩水平?？梢哉f《唐宋八家詩選》是“是書也，簡而精，雅而典麗，實為三百篇之羽翼，而亦將以振起詩道，挽回雅頌之權輿也”?！胺^是選，于八家外，余子之作皆置而不錄。其所刪拔，至精且嚴，度越常情遠哉”“今所采集，又能綴其精英，披其典刑，落于后人評品之案臼，而自契于前圣刪定三百篇之微意焉，豈直為嘲風月之資而已乎！”等，這些都是集賢殿八位文士對詩選集的贊頌之詞。當然，這本詩選集能獲得如此眾多的贊頌與當時安平大君的身份和影響力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但即便是考慮到這一點，能令當時文壇具有最高名望的七人同時為詩選集作序跋文，毫不吝惜贊頌之詞也是超乎尋常的。

但，詩選集也出現了一些問題，詩選集卷七的末尾收錄了四首陸游的七言長句。具體是《寒食臨川道中》《東湖新竹》《新夏感事》《晦日西窗懷故山》。詩選集卷七的最后一部分是黃庭堅的七言長句，但不知為何在沒加說明的情況下收錄四首陸游的詩，現無從考證，暫且只能說明負責卷七的編纂者出現了失誤。

三、結語

綜合以上內容，《唐宋八家詩選》作為朝鮮朝前期最初的綜合性詩選集，對后世朝鮮文壇的影響十分巨大。它吸收中國詩選集的精髓，為朝鮮詩道的發展提供了不竭的動力。詩選集的編纂為朝鮮朝提供了接觸中國文學的良好機會，也為15世紀文學領域的擴張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短扑伟思以娺x》的編纂為以后韓國詩選集的編纂提供了前車之鑒，同時也提高了朝鮮文人創作詩文的文學水平。由此可見，《唐宋八家詩選》在朝鮮文壇中的地位毋庸置疑。然而詩選集還存在一定的問題，就是卷七最后一部分收錄陸游的詩部分，對其我們還無從考證。但整個詩選集充分反映了當時文壇的方向，也為朝鮮詩道的形成提供了良好的平臺。因此，基于對朝鮮詩道的影響，《唐宋八家詩選》算是一次偉大的飛躍。

注釋：

① 此記錄摘自尹炳泰的《韓國書志年表》中收錄的《朝鮮王朝實錄》。

②《唐宋八家詩選·序》中寫道：“李，杜，韋，柳。唱之於前。歐，王，蘇，黃。繼之於後。不讀非聖之書。恥爲鄭衛之音。馳驅屈宋。鞭撻揚馬者。謫仙之所以聖於詩者也。上薄風雅之正。下積衆家之長。胷呑雲夢。氣障黃流者。子美之所以集大成也?！?/p>

③《半山精華·序》中寫道：“王荊公之詩，清淡而華妙，高雅而從容，其為作也。祖淵明而宗靈運，體子美而用太白，屬對之精，用韻之功，實擬古而無間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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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景辰

[作者簡介]馮金輝，延邊大學朝漢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安海淑，延邊大學朝漢文學院講師，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中朝古代文學比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