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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梅堯臣的古文及其在北宋詩文革新中的貢獻

2021-11-29 07:39涂序南
江西社會科學 2021年12期
關鍵詞:梅堯臣歐陽修古文

■涂序南

梅堯臣有賦21篇、古文13篇傳世。他的論文以道為先,其所言之道,并不局限于儒家之道,而是側重于實用功能。他追求文章立意的高遠,注重創新精神,反對片面追求文字的妥帖和形式的對偶。然而,在創作實踐中,他并未重道輕文;對于駢句,他亦未一概否定,而是積極地加以改造和吸收運用。因此,梅堯臣的古文具有以散體為主、駢散兼行的句式;精于布局,立意甚高的構思;樸實平易、自然流暢的風格等特點。在北宋詩文革新中,梅堯臣積極參與歐陽修所領導的文風改革,與尹洙等人一道,佐修一變文體,恢復了古文傳統。

北宋初期,柳開、穆修等人追蹤韓愈、柳宗元,開啟了古文寫作的先聲,以對抗講究聲律對偶、追求用典辭藻的時文(駢文),但力有所未逮,成就不顯,未能從根本扭轉浮薄文風。真仁之際,詞旨華靡而內容貧弱的西昆體又風靡文壇,“聳動天下”[1](P22)。天圣、明道間,歐陽修等人逐漸崛起于文壇,以歐陽修為領袖,梅堯臣、尹洙、蘇舜卿等人為羽翼,發起了聲勢浩大的詩文革新,以糾正西昆派的浮靡作風,成就卓然特異,古文才一舉取代時文的統治地位。嘉祐初,歐陽修、梅堯臣等人又在反對生澀險怪的太學體時心同氣應,“而文格終以復古”[2](P2704)。對宋初以來的文壇狀況,歐陽修說:“圣宋興,百馀年間,雄文碩學之士相繼不絕,文章之盛,遂追三代之隆?!保?](P2164)歐陽修主要是就其時古文創作的盛況而言的。

梅堯臣以詩鳴,然亦有古文創作?!锻鹆昙穫魇乐T本(主要指正統本、萬歷本、四庫本等)共60卷,含文1卷,卷60為文,有文21篇,其中,古文2篇,賦19篇。又有拾遺1卷,存古文1篇。梅文另有5篇散見于《宛陵集》卷2、卷31、卷32、卷36中,有古文3篇,賦2篇。因此,《宛陵集》傳世本梅文有27篇,其中,古文6篇、賦21篇?!锻鹆昙穫魇乐T本梅文篇目數量相同,排序亦同,體現了各版本之間的淵源傳承關系?!度挝摹繁久肺囊运牟繀部蹙幱坝∶魅f歷梅氏祠堂刻本《宛陵先生集》(簡稱萬歷本)為底本,校以明正統四年袁旭刻本(簡稱正統本)、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簡稱四庫本)及朱東潤《梅堯臣集編年校注》(簡稱朱校本),分兩卷,前一卷為賦,后一卷是古文,共計34篇,其中,賦21篇、古文13篇。在傳世本基礎上,《全宋文》本另輯得梅堯臣佚文7篇,皆為古文。其中,《碧云霞序》的作者是否是梅堯臣尚存在爭議。朱校本梅文源自《宛陵集》,數量與傳世本同,朱東潤對其中的18篇作品進行了編年,排序與傳世本有別,剩下的不能編年的9篇放入拾遺中。綜上,梅文以《全宋文》本輯錄最全。

經過梳理發現,梅堯臣傳世的古文數量并不多。他生活在古文創作逐漸繁榮、古文運動漸趨高漲的時代,與尹洙、蘇舜欽等古文名家均有密切的交往,尤其是和文壇領袖歐陽修交情深篤,為何梅氏古文創作的數量獨少?他少量的古文有何特色?在北宋詩文革新中,梅堯臣除了在詩風革新方面作出卓越貢獻之外,他有沒有參與歐陽修所領導的文體文風改革?其古文創作的評價和影響如何?下文將對這幾個問題進行探析。

一、梅堯臣古文創作少的原因

天圣、明道間,梅堯臣與錢惟演、歐陽修、尹洙兄弟、富弼等人在西京洛陽唱和,甫登詩壇,既展露了非凡的詩才,亦展現了不俗的古文創作功力。明道元年(1032),梅堯臣赴任河陽縣主簿,歐陽修等人聚飲為其餞行,飲后各賦詩一首,“頃刻,眾詩皆就,乃索大白,盡醉而去,明日第其篇請余為敘云,堯臣即作《新秋普明院竹林小飲詩序》”[3](P33)。此后,歐陽修在寫給梅堯臣的信中盛贊梅詩及其序文:“某啟。承惠詩并序,開闔數四,紙弊墨渝,不能釋手。緣文尋意,益究益深。清池茂林,俯仰觴詠,他腸蘊此,欲寫未能。圣俞所得,文出人外。昔之山陽竹林以高標自寓,推今較古,何下彼哉?但恐荒淫不及,而文雅過之也。公操諸君詩未至,今當以盛作遍呈,因督之爾?!保?](P2445)歐陽修對堯臣此序極為嘆服,認為不下昔日竹林七賢的高標??梢?,梅氏早年的古文創作能力即得到朋輩的認可和推許。

梅堯臣既然有如此出眾的文才,可為何在北宋詩文革新高漲的時期沒能留下更多的作品?從文獻方面來看,《宛陵集》除了卷60是文以外,其余少數的幾篇散見于各卷之中?!锻鹆昙纷钤缇幎ㄓ谒胃咦诮B興十年(1140)(簡稱紹興本,已失傳)①,去梅堯臣的時代未遠。南宋韓淲云:“梅圣俞之文高古,但《宣城集》中,止有《和靖詩序》,其他無有也。如《秋聲賦書后》、《文類序》,極古淡平正。如注《孫子》,皆未之見,當博詢,其日有力或刊之。如《答蘇軾書》,必可觀,見于歐陽永叔手書中言之?!保?](P34)韓淲生活在《宛陵集》已編定成書之后不久,其所言《宣城集》未知是否就是紹興本《宛陵集》(按:通行的《宛陵集》,梅文不止有《林和靖先生詩集序》,朱東潤說通行本皆出于紹興本,而韓淲說《宣城集》中,梅文止有《和靖詩序》,可見兩者極有可能不是一個本子)。如韓淲所言,梅堯臣尚作有《秋聲賦書后》《文類序》《答蘇軾書》等文章,然當時已不見于《宣城集》中(按:這幾篇亦不見于通行本《宛陵集》中)。雖然韓氏所言梅堯臣尚有佚文存在,但數量應該不會很多,文獻大量散佚的可能性并不大。

更確切地說,梅文數量少的原因主要的還是在于他對詩歌的偏好,他人用散文寫作的,而梅堯臣往往喜用詩歌來表達。明道元年,梅堯臣的妻兄謝絳作長篇散文《游嵩山寄梅殿丞書》[5](第20冊,P54-56),備敘游蹤,而梅堯臣將其演繹為一首長達五十韻的詩歌《希深惠書言與師魯永叔子聰幾道游嵩因誦而韻之》(卷2,下文所引梅詩皆出自朱校本,凡不引出詩歌具體內容者,皆只標明卷數),游嵩情景,歷歷如見,之后謝絳復信對梅堯臣的詩才表達推重之意:“忽得五百言詩,自始及末,誦次游觀之美,如指諸掌,而又語重韻險,亡有一字近浮靡而涉繆異,則知足下于雅頌為深。劉賓客有言:‘人之神妙,其在于詩?!悦髟娭y能于文筆百倍矣。今足下以文示人為略,以詩曉人為精,吾徒將不足游其藩,況敢與奧阼也!嘆感嘆感?!保?](第20冊,P57)是年,西京留守錢惟演新建雙桂樓,歐陽修、尹洙皆作記以志其事,而梅堯臣則作詩《留守相公新創雙桂樓》(卷2)。對于梅文少而詩尤多的原因,慶歷六年(1046),歐陽修所論尤切:“予友梅圣俞……幼習于詩,自為童子出語已驚其長老。既長,學乎六經仁義之說。其為文章,簡古純粹,不求茍說于世,世之人徒知其詩而已。然時無賢愚,語詩者必求之圣俞,圣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樂于詩而發之。故其平生所作,于詩尤多?!保?](《梅圣俞詩集序》,P612)梅堯臣作文“不求茍說于世”,他更樂于將自己平生不得志的情懷以詩歌的形式來傾訴,因文名被詩名所掩,宋人已知之甚少,遑論后世。南宋晁公武亦云:“右皇朝梅堯臣圣俞……既長,學六經仁義之說,其為文章,簡古純粹。然最樂為詩,王舉正見而嘆曰:‘二百年無此作矣!’”[6](卷四,P126)顯然晁氏之說源于歐陽修。因梅堯臣“最樂為詩”,所以《宛陵集》中頗多以詩代書的現象,如《子聰惠書備言行路及游王屋物趣因以答》(卷1)、《代書寄歐陽永叔四十韻》(卷9)、《十月二十一日得許昌晏相公書》(卷20)、《夢后得宋中道書》(卷24)、《代書寄鴨腳子于都下親友》(卷24)、《代書寄王道粹學士》(卷26)等。嘉祐四年(1059),歐陽修作散文《筆說·世人作肥字說》表達對書法的見解,而梅堯臣據其文意撰而成詩《韻語答永叔內翰》(卷29)。梅堯臣閱讀散文作品后往往喜用詩歌來述懷,如《讀范桐廬述嚴先生祠堂碑》(卷7)、《讀漢書梅子真傳》(卷7)、《讀司馬季主傳贈何山人》(卷8)、《讀后漢書列傳》(卷14)、《讀日者傳答俞生》(卷25)等。對于古今散文名篇,梅堯臣往往喜用詩歌來改寫或寄情,如《武陵行》(卷3)、《桃花源詩并序》(卷26)這兩首詩系改寫陶淵明的《桃花源記》等。從上述分析我們可以看出,梅堯臣自始至終都有對詩歌的專好。他只是以作詩之馀力為文。正因為他將大部分精力投入詩歌創作中,從而使他的古文創作潛能未得到充分發揮,也就影響了他古文的創作成就??傊?,雖然梅文傳世數量甚少,但我們仍可從中窺見其古文創作能力及特點之一斑。

二、梅堯臣古文的特點

欲知梅堯臣古文的特點,須先了解其創作主張,他在《答王補之書》[5](第28冊,P159-160)一文中比較清楚地進行了闡述。此文應作于嘉祐二年(1057)或稍后,此時正是梅堯臣詩名滿天下,文學觀點已然成熟之時。從他評介王補之文“深厚詣道”,又說“識道理”“遍識而遍觀其進退道德”等觀點中可知梅堯臣論文主張以道為先,只有道德內充,才能寫出好文章。對于文道關系,他更重視文章的傳道、載道功能。梅堯臣又說:“相與嘆激理意之高遠。思二十年時所見文章,始去對偶,其用已焉乎哉,字之未能安,稍安則謂之能文?!笨梢?,他注重文章構思立意的高度,反對片面地追求字詞的安穩和形式的對偶,強調文章的實用功能,反對浮華的文風。他又注重創新精神,強調“究古人之所不及,發前史之所未盡”。梅堯臣所謂的“道”,并不局限于歐陽修所說的“既長,學乎六經仁義之說”的儒家之道,而是側重于實用,所以他在文中謙稱“非純儒之學”。注重文章的實用功能,這其實與歐陽修、王安石、蘇軾等人所表達的“文章不為空言而期于有用”[2](P1698)“以適用為本”[7](P44)“務令文字華實相副,期于適用乃佳”[8](P1842)的觀點一致。楊慶存在論述這一時期的散文特征時說:“他們自覺、理智而正確地認識和處理散文實用與審美的關系,在明確主張文道并重的同時,強調實用第一性藝術審美第二性的觀點?!保?](P159)在強調文章實用第一性審美第二性這一點上,梅堯臣與歐陽修時期眾多名家的觀點不謀而合。雖然梅堯臣論文以道為先,沒有明確提出文道并重,但他并未走向重道輕文的一面。在寫作實踐中,他是文道并重的。

梅堯臣的古文現存書4篇,序4篇,記5篇,帖、銘各1篇。就其傳世的少數篇章來看,他在古文領域確實取得了不俗的創作實績,有鮮明的創作特色。

首先是散體為主、駢散兼行的句式。如前所述,對于偶麗之文,梅堯臣持反對態度,但他反對的是只注重字句的妥帖,然而內容貧弱、不合于道的偶麗之文。在創作實踐中,對于駢句,梅堯臣是積極地加以改造和吸收運用的,從而形成了以散體為主、駢散兼行的語言模式。如《林和靖先生詩集序》:

天圣中,聞寧海西湖之上有林君,嶄嶄有聲,若高峰瀑泉,望之可愛,即之逾清,挹之甘潔而不厭也。是時,予因適會稽還,訪于雪中。其談道,孔、孟也;其語近世之文,韓、李也;其順物玩情為之詩,則平澹邃美,讀之令人忘百事也。其辭主乎靜正,不主乎刺譏,然后知趣尚博遠,寄適于詩爾。[5](第28冊,P161)

在語言上,梅堯臣對駢句進行了恰當的改造,并不錙銖必較于字句的絕對對稱,而是根據文意,修短隨意,整散結合,從而避免了駢偶的板滯之弊,使行文既有整齊之致,又有流動之姿,富于表現力,生動地描繪了一個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林間高士形象。又如《覽翠亭記》:

郡城非要沖,無勞送還往;官局非冗委,無文書迫切。山商征材,巨木腐積,區區規規,襲不為宴處久矣。始是,太守邵公于后園池旁作亭,春日使州民游遨,予命之曰共樂。其后別乘黃君于靈濟崖上作亭會飲,予命之曰重梅……景雖常存,人不常暇。暇不計其事簡,計其善決;樂不計其得時,計其善適。能處是而覽者,豈不暇不適者哉?吾不信也。[5](第28冊,P165)

這是一篇優美的寫景散文,繪景生動,敘事簡潔,議論精辟,然而最有特色的是他的語言風格。作者充分吸收了駢體文的優長,句式整齊而又靈活多變,敘事多用散體,寫景則多用駢體,亦駢亦散,駢散相間,長短錯落有致,富于聲韻節奏美,明顯受到范仲淹《岳陽樓記》、歐陽修《醉翁亭記》等名篇的影響,而又能自出機杼。楊慶存在論及歐陽修的散文時說:“歐陽修還矯正了部分古文家對駢體的偏激傾向,不但肯定了‘合于理’的偶麗之文,而且還對‘楊、劉風采’表示向慕,于創作實踐中積極地改造和運用駢句,形成駢散兼行的語言模式,充分利用和發揮漢語語言聲韻節奏的變化增添散文作品的藝術美,為時人所接受并競相模范?!保?](P171)作為摯友,梅堯臣、歐陽修二人平時互相切磋研磨詩文技藝,語言藝術乃至風格特征互相影響,也就在情理之中。

其次是精于布局,立意甚高的構思。雖然梅文數量甚少,但梅堯臣并非率爾為之,而是經過精心構思和錘煉的,正如他作詩的態度:“我于詩言豈徒爾,因事激風成小篇。辭雖淺陋頗剋苦,未到二雅未忍捐?!保?](《答裴送序意》,P300)梅堯臣評王補之文時,贊賞其文章構思立意之高,其實這也是他作文的夫子自道。梅文大多具有精心結撰、立意高遠、議論警策的特點。如《書李斯篆后》,文以議論見長。作者開門見山,首先亮明自己的觀點:“天下之事,固有出于不幸者矣。茍有可以用于世者,不必皆圣賢之作也?!保?](第28冊,P163)然后以“蚩尤作五兵,紂作漆器,不以二人之惡而廢萬世之利也”為類比,引出李斯的篆刻。接著考論結合,在對李斯篆刻進行肯定的同時,對《嶧山碑》非真進行考證:“今俗《嶧山碑》者,《史記》不載,又其字體差大,不類泰山存者。又有別本,云出于夏竦家者,以今市人所鬻較之無異。自唐封演已言《嶧山碑》非真,而杜甫謂棗木刻篆爾,皆不足貴也?!北砻髯髡邔Υ奈锶未嬲?、實事求是的態度。最后才點明友人贈書,并借友人之口流露對文物亡失的惋惜之情。文章精于布局,立意甚警,觀點新穎,語言上則以散體為主,流利暢達。

梅堯臣的記體文往往敘議結合,如《覽翠亭記》,這篇散文先敘述共樂、重梅、覽翠三亭的修建及其命名的經過,前二者起襯托作用;然后重點描寫登臨覽翠亭之所見所感。詩人登高臨遠,逸興遄飛,充分領略大自然的美好,心意為之一快;最后發表“有趣若此,樂亦由人”,“景雖常存,人不常暇。暇不計其事簡,計其善決;樂不計其得時,計其善適”的感慨,議論精警自然。全文結構井然,詳略得當,融敘事、寫景、議論、抒情于一體,且語言優美,文采斐然。其他如《新息重修孔子廟記》,對清河張君勤于治民、重修孔子廟表示肯定,同時表達了自己對孔子之道的尊崇,然而作者又不主張大興土木:“然則,茍因為利,廣爾宮,俾不肖有說,非予望于君也”,反對巫祝形式的迷信祭法,并對張君提出勉勵:“予思昔忝邑時,見邑多不本朝廷祭法,往往用巫祝于傍曰:‘牛馬其肥,癘疫其銷,谷麥其豐?!癁^悖為甚,予既革之。君觀有若是者,當改為以從著式云?!斌w現了作者的思想高度。該文夾敘夾議,句式靈活,文筆暢達,多散句單行?!峨p羊山會慶堂記》敘述了修建供奉其父叔畫像會慶堂的經過,表達了作者的孝親之情及對鄉賢多禮義的贊美,表露了“欲常居此,則業為王官;欲致為臣,又無以自給”的矛盾,亦為夾敘夾議之作,文風樸實,措辭剴切?!锻┏强h學記》敘述了知桐城縣洪君興修學宮、興辦教育的事跡,稱贊其提倡德教而使“民自此化,訟自此息”的政績。對惜民愛民的桐城先賢漢代大司農朱邑,作者表達了由衷的贊美之情,而對自漢以來的地方官不恤民力則提出了批評:“自漢已來,凡為縣者,孰以道而化之哉?嗚呼!宰之驅民出賦斂,期會力役,而不知民不勝則怨違,一以民為頑不可化,非也,嘗自失其本爾。所謂本者,古圣人之道也?!保?](第28冊,P166-167)這些表達了作者以民為本的思想。末回顧自己早年為官桐鄉的經歷,不勝人事已非之感,同時表達了作者對人民的深厚感情。文章敘議結合,注重立意構思,句式靈活多變,以散體為主,間雜偶句,條達舒暢?!缎菪滦揸T記》借廖侯新修戟門一事,表達自己的政治觀點。作者首先指出朝廷為刺史立戟門的用意是“以兵嚴衛而尊寵之也”,而“刺史當知朝廷之意,則宜勤恭不怠,以答上心,為不辱命矣”,然后敘述友人廖侯修葺戟門之事,贊賞其為政之勤,再以廖侯的事跡來勉勵他人:“吾謂列郡刺史皆如廖侯,能謹飭于事,亦庶幾可觀焉,何必因循處壞楹漏室,東西榰撐,風雨入席,乃為儉約?宜其豪姓頑富之所竊輕,非所以當立戟尊寵之意也?!弊髡哒J為官員應該勤政,對于貌似儉約,而實際上是怠政、懶政、不作為的官吏,作者是持批評態度的。文章或議或敘,借題發揮,立論警拔。

再次是平易樸實、自然流暢的風格。至于梅文風格,歐陽修評之為“簡古純粹”[2](P612),這也是最早最權威的評價,后人所論多源于此。在前哲的基礎上,筆者將其概括為平易樸實、自然流暢的風格。作者不追求語言的華美,但往往在樸質之中自見華采,并以情韻貫之。如其早年所作《新秋普明院竹林小飲詩序》:

余將北歸河陽,友人歐陽永叔與二三君具觴豆,選勝絕,欲極一日之歡以為別。于是得普明精廬,釃酒竹林間,少長環席,去獻酬之禮,而上不失容,下不及亂,和然嘯歌,趣逸天外。酒既酣,永叔曰:“今日之樂,無愧于古昔,乘美景,遠塵俗,開口道心胸間,達則達矣,于文則未也?!泵〖垖懫眨ㄏ木从^校作“昔”)賢佳句,置坐上,各探一句,字字為韻,以志茲會之美。咸曰:“永叔言是。不爾,后人將以我輩為酒肉狂人乎!”頃刻,眾詩皆就,乃索大白,盡醉而去,明日第其篇請余為敘云。[3](P32-33)

此序以生動優美的語言寫出了文人之間的詩酒高會,敘事簡潔,駢散相間、散體為主的句式使文章有如行云流水,風格平易自然,婉轉流暢,再現了梅、歐諸人聚飲時的浩然逸趣。又如《小女稱稱磚銘》,這是一篇用血淚凝鑄而成的抒寫人倫之情的文章。對于女兒的早夭,作者列出了一連串難以置信的理由,詰問生命的無常:“汝稟氣血為人,豐然晳然,其目瞭然,耳鼻眉口手足備好。其喜也笑不知其樂,其怒也啼不知其悲。動舌而未能言,無口過;動股而未能行,無蹈危。飲乳無犯食之禁,愛惡無有情之系。若是,則得天真與保和,何病夭之遽乎!得不推之于偶然而生,偶然而化,偶然而壽,偶然而夭,何可必也!”[5](第28冊,P168)文末,詩人用“富貴百年者尚不免此,汝又何冤”來自遣,看似得到解脫,實則沉痛已極。全文語言樸實無華,風格樸素平易,情感真摯動人,與同期所作的詩歌《戊子三月二十一日殤小女稱稱三首》(卷18)都是天地間至情至性最令人動容的作品。

對于宋初以來的文體文風變化,韓琦所撰《歐陽修墓志銘》中有比較剴切的描述:“國初,柳公仲涂一時大儒,以古道興起之,學者卒不從。景祐初,公與尹師魯專以古文相尚……于是文風一變,時人競為模范……嘉祐初,權知貢舉,時舉者務為險怪之語,號太學體,公一切黜去,取其平澹造理者,即預奏名。初雖怨讟紛紜,而文格終以復古者,公之力也?!保?](P2704)《四庫全書總目·宛陵集提要》亦有經典論述:“宋初詩文尚沿唐末五代之習,柳開、穆修欲變文體,王禹偁欲變詩體,皆力有未逮。歐陽修崛起為雄,力復古格,于時曾鞏、蘇洵、蘇軾、蘇轍、陳師道、黃庭堅等皆尚未顯,其佐修以變文體者尹洙,佐修以變詩體者則堯臣也?!保?0](P2054-2055)楊慶存在論及歐陽修時期的散文成就時說:“該期散文在藝術審美方面強調平易自然、婉轉流暢的文風和生動形象、簡古凝練的語言,反對怪怪奇奇、艱澀深奧,力求經過精心錘煉和陶洗而達粹美之境,避免前期古文的粗率質直和駢文的冗長浮艷?!保?](P159-160)諸家所論皆強調歐陽修在北宋詩文革新中的領導地位,并肯定尹洙佐修以變文體的功績,并未提及梅堯臣對文體文風革新的貢獻。但據以上所述,在文章理論方面,梅堯臣與歐陽修等并世古文名家的觀點都是潛通暗合的;在創作實踐方面,梅文無論是語言藝術還是風格特點,都與群體特征頗為一致。因此,在北宋詩文革新中,梅堯臣不僅力主革新詩風,亦身體力行改革文風,積極參與歐陽修所領導的古文運動。佐修以變文體者,除了尹洙以外,尚有梅堯臣的一份功勞。因梅氏影響主要在詩歌領域,文名被詩名所掩,所以,諸家所論往往有意無意間忽視了梅堯臣的貢獻。宋文正是在一代又一代人前后相繼中,在歐陽修、尹洙、蘇舜欽、梅堯臣等人反西昆、反太學體的過程中,“文格終以復古”重新確立了古文傳統,奠定了平易自然的文風,并沿著這一健康風格闊步前行,從而取得輝煌成就的。

三、梅堯臣古文創作的影響

梅堯臣的古文取得了不俗的創作成就,也因此獲得了時賢后哲較高的評價。如前所述,明道元年,梅堯臣寫作《新秋普明院竹林小飲詩序》一文后,歐陽修在回信中對梅詩及其序文贊不絕口。其時,歐、梅相交未久,歐氏所言,當是發自肺腑。此后,歐陽修曾多次論及梅氏文章,如《依韻和圣俞見寄》:“與君結交深,相濟同水火。文章發春葩,節行凜筠笴?!保?](P749)《依韻奉酬圣俞二十五兄見贈之作》:“念君懷中玉,不及市上珉。珉賤易為價,玉棄久埋塵。惟能吐文章,白虹射星辰?!保?](P127)《哭圣俞》:“文章落筆動九州,釜甑過午無嵙?。。?](P133)由于古時“文章”有“文字”“文辭”[11](P1487)之意,文章也就可以兼指詩文,所以歐氏所言很難確指到底是梅詩還是梅文。然而可以肯定的是,歐陽修對梅堯臣的詩文都推崇備至。劉敞是梅堯臣的晚歲詩友,曾作詩《過圣俞讀其近文明日寄之》云:“昨日過君家,雙瞳偶清刮。非無塵俗累,喜見秋陰豁。注瑟請新聲,瑤音邈超越。神驚自束躅,不為天寒發?!保?2](卷九,P74)劉敞贊“其為文章,尤敏贍”[2](《集賢苑學士劉公墓志銘》,P526),他見到梅文亦不禁眼前為之一亮,以至于數以足踏地而稱善。堯臣卒后,劉敞作《同永叔哭圣俞》“氣如陽秋和以妍,文若河漢清且淵”[12](卷十八,P150),稱贊梅文內容深廣,風格清峻,立意淵深。雖不免有夸大之嫌,但也不至于空穴來風。歐陽修、劉敞除推重梅氏文章外,對其道德人品也稱贊有加。梅堯臣因其詩文的杰出造詣,多有向其求教者,如前所述,王無咎來向堯臣請教詩文,堯臣即作《答王補之書》,品評文章,縱論文壇形勢,頗有見地。又有地方官請堯臣作文者,如“宛陵梅堯臣持喪之前一月,著作佐郎、知桐城縣洪君亶絕江三百里,置書求記其縣之新學”,其請求之誠、仰慕之深可見一斑,堯臣乃作《桐城縣學記》。[5](第28冊,P166)

稍后,張舜民論述明道以來的文壇形勢時說:“本朝自明道景祐間,始以文學相高,故子瞻師魯兄弟、歐陽永叔、梅圣俞為文,皆宗主六經,發為文采,脫去晚唐五代氣格,直造退之子厚之閫奧,故能渾灝包含,莫測涯涘,見者皆晃耀耳目,天下學者爭相矜尚,謂之古文,皆以不識其人、不習其文為深恥?!保?3](卷二,P489-490)張舜民反映了明道以來古文運動漸趨高漲,古文取代時文、逐漸深入人心的過程和情形。他將梅堯臣與歐陽修、尹洙蘇軾兄弟等古文名家大家相提并論,正反映了時人對梅堯臣積極參與歐陽修所領導的古文運動的認可及對其古文創作成就的高度肯定。梅堯臣不但能古文,而且與歐、尹等人一道,將古文運動推向高潮,引領時代風尚。

南宋時期,梅堯臣的古文也受到較高的關注和評價。如前所述,晁公武對梅文風格進行了點評,指出梅文少的原因是其“最樂為詩”,所論繼承了歐陽修的觀點。南宋中葉,韓淲稱贊梅文“高古”“極古淡平正”“必可觀”,譽美之情溢于言表;對于梅文及注《孫子》散佚的情況,頗感可惜。宋末,民族英雄文天祥更是對梅堯臣其人其作推仰尤至。他任職宣州期間,有感于梅堯臣曾作《覽翠亭記》,而作詩《題宣州推官廳覽翠堂前宣州推幕季君于其廨作亭梅圣俞以覽翠名之而為之記今去之二百馀年碑埋沒久矣天臺陳君客實來發而得之復表之亭上江山如昨翰墨宛然廬陵文某時守茲土既為作顏間二字復詩以志之》,詩云:“都官自楚產,文采光陸離。當年從事君,如與山川期。歲月忽已遒,天球落塵土。豈曰無嘉賓,過者不我顧。誰令赤城子,發坎岀方珉。靈物必復見,其見乃以人?;匾暢悄隙?,飛甍俯蒼蒨。物理有屈伸,流峙豈云變。褰褰南樓月,至今有遐音。千年一邂逅,共調風中琴。亦欲結方軌,擥謴事幽尋。行行且言邁,踟躕思何深?!保?4](卷一,P123-124)文天祥對梅堯臣的文采、人格深表景仰之情,他們有如異代知音,都有著一顆憂國憂民之心。他正是從梅堯臣等人的作品中汲取了精神力量,從而為了國家、民族,挽狂瀾于既倒,甘愿舍生取義。梅氏古文對宋人的影響,不僅在藝術風格方面,亦在思想精神層面。其《祭宛陵先生文》云:“大江西東,實倡古文,西則歐陽,東則先生,上追韓、孟,下啟蘇、曾?!保?5](明正統本《宛陵先生文集》后附,P154)文天祥將歐陽修、梅堯臣并論,指出其桴鼓相應,共倡古文,共同推動了古文運動的前進,肯定了梅堯臣在古文運動中承上啟下的重要地位。

元、明時期,詩壇崇唐抑宋,梅詩受到冷遇,遑論梅文了。迨至清朝,崇唐與尊宋并重,梅詩重又受到重視,相應地,偶有對梅文的記載和點評??登瑫r期,汪運正纂修的《襄城縣志》云:“宣城梅公圣俞堯臣,寶元中知襄城時,縣治庭下生矮石榴一本,密葉如蓋,繁條如織,若屈若郁,偃偃盤盤,干不足攀,蔭不足息。公自而興感,為作賦以寫其狀焉……賦凡二百三十馀言,古穆蒼蔚。先以自寓,后以自警,其卒章歸于戒懼,用以自勵。前有小序二十馀言,筆亦疏古?!保?6](卷十四)汪運正所論指梅賦《矮石榴樹子賦》,賦前小序乃用古文寫就,指出其“疏古”的風格特征,與歐陽修、韓淲等人所論大旨相近。

諸家所論梅文簡古、高古、疏古、古淡平正的特點,言雖異而意相近,大抵源自歐陽修。梅堯臣的詩風多被人視為“平淡”,可見其詩文風格基本一致。梅氏文風除了受到時代風尚、群體風格影響之外,亦受其詩風一定的影響。

四、結語

綜上所述,梅文的影響主要在宋代,獲得了歐陽修、劉敞、晁公武、韓淲、文天祥等名家的高度評價。盡管梅文取得了不俗的創作成就,然而千載以來,由于其文名被詩名所掩,所以鮮為人知。歷來的散文史沒有提到梅堯臣,就是宋代散文研究專著也幾乎未予提及。實際上,在北宋詩文革新中,梅堯臣不僅是詩風革新的主將,亦是文風改革的勛臣,他對于宋代散文平易自然、婉轉流暢文風的形成作出了自己的一份貢獻。因此,在宋代散文史上理應有其一席之地。不過,必須承認的是,梅堯臣雖有相當的文才,但跟歐陽修、王安石、蘇軾等才氣縱橫的大家相比,還是相形見絀的。無論詩文,梅堯臣都才非一流,他正是靠著自己過人的勤奮和努力,彌補自身才力的稍遜,在詩國披荊斬棘,闖出一片天地的。又由于梅堯臣乃是以作詩之馀力為文,創作潛能未得到充分發揮,其古文創作的總體成就和影響力有限也是事實,所以梅文除了數量偏少,又有篇幅短小,文氣不暢,題材狹窄,古淡有馀而文采略顯不足,沒有膾炙人口的名篇等缺憾。

注釋:

①朱東潤在《梅堯臣集編年校注》敘論三《梅堯臣集的版本》中說:“紹興十年的六十卷本失傳了,傳世最古的本子是嘉定十六年(1223)的殘宋本?!?/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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