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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在得意可忘言
——古代詩文中的數詞辭趣研究

2022-02-27 00:38周奉真
甘肅高師學報 2022年4期
關鍵詞:數詞

周奉真

(西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甘肅蘭州 730070)

屈原《遠游》 有句:“餐六氣而飲沆瀣兮,漱正陽而含朝霞?!盵1]152漢代王逸在其《楚辭章句》 中對“餐六氣而飲沆瀣” 一句注曰:“遠棄五谷,吸道滋也”[1]152,意為有人不吃五谷食品,靠“餐氣”“飲沆瀣(露)” 而活著。按:這里的 “道滋” 的 “道”,即指宇宙本體自然的產物 “氣”“沆瀣(露)”。對“漱正陽而含朝霞” 的注,王逸另引 《陵陽子明經》:“春食朝霞。朝霞者,日始欲出赤黃氣也。秋食淪陰。淪陰者,日沒以后赤黃氣也。冬飲沆瀣。沆瀣者,北方夜半氣也。夏食正陽。正陽者,南方日中氣也。并天地玄黃之氣,是為六氣也?!盵1]153《陵陽子明經》 佚文除《楚辭·遠游》 王逸《楚辭章句》所引外,還有 《文選·甘泉賦》 李善注 “歷倒景而絕飛梁兮” 句引張揖曰:“陵陽子明 《經》 曰:‘倒景,氣去地四千里,其景皆倒在下?!盵2]113但 “倒景” 是物理現象,任何景物在水中的投影都是倒景,完全沒有不知所云的“氣去地四千里” 的條件。晉代李頤對《遠游》 注:“平旦為朝霞,日中為正陽,日入為飛泉,夜半為沆瀣,天玄地黃為六氣”[1]153;司馬彪曰:“六氣,陰陽風雨晦明也?!盵3]964兩者大不相同。到后來《抱樸子·釋滯》 有“于云端食六氣”[4]149說,其源于《遠游》。之所以如此分歧,關鍵問題出在對“六氣” 這個概念的不同理解上。

一、“六氣” 是一個修辭概念而非數目實指

“六氣” 本來是關于氣候的一個說法?!蹲髠鳌ふ压辍?記醫和為晉侯看病,醫和言:“天有六氣,降生五味,發為五色,征為五聲。淫生六疾。六氣曰陰、陽、風、雨、晦、明也。分為四時,序為五節,過則為災:陰淫寒疾,陽淫熱疾,風淫末疾,雨淫腹疾,晦淫惑疾,明淫心疾?!盵5]1217對這一說法需要分辨的是,其中內容分為很不同的兩類:一類是固定正常具體有所指的,如四時、五味、五色,都有相應的客觀存在;另一類是臨時的拼湊,如六氣、六疾、五節,它們都沒有相應的客觀實際。以“六氣” 言,陰、陽、風、雨、晦、明,六種并非截然不同。如 “陽” 與 “明”、“陰” 與 “晦” 又有多少區別?所謂 “六疾” 的寒、熱、末、腹、惑、心,也似擬于不倫。這實際是古代拼湊數詞序列的一種趣味修辭。如 《左傳·昭公二十年》 記載晏子論述事物之間的“和協” 與“相同” 并不是一回事時說:“聲亦如味,一氣、二體、三類、四物、五聲、六律、七音、八風、九歌,以相成也;清濁、小大、短長、疾徐、哀樂、剛柔、遲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濟也?!盵5]1419而《國語·楚語》記觀射父論祭祀時說:“夫神以精明臨民者也,故求備物,不求豐大。是以先王祀也,以一純、二精、三牲、四時、五色、六律、七事、八種、九祭、十日、十二辰以致之;百姓、千品、萬官、億丑、兆民經入畡數以奉之……?!盵6]597這里就是因追求意趣修辭而拼湊了一組從一到十的連續數列?!耙患儭奔淳\專一,“一” 是形容詞,非數詞,“二精” 指玉和帛,“七事” 指天、地、民和四時之務,此已兼含前文“四時” 一目。就此可知這純是一種為求排列整齊的修辭手段,并非按嚴格的事理或物量的多少排列。后面從百到兆又是另一組大數成級數的排列,實際都是指官吏和人民,其間也并無必然的數量規定,也只是在一些常用詞語的基礎上附著上數詞作擴充搭配,形成一個貌似的數列。

這些情況說明“六氣” 并非科學的有具體內涵具體指稱的概念?!肚f子·在宥》:“天氣不和,地氣郁結,六氣不調,四時不節?!盵7]194其中 “六氣不調” 也是沒有具體所指的含混說法,實際是對“天氣不和” 換了個表述復說而已。各種氣候不正都是天氣不和,而并沒有什么 “地氣”,也沒有什么“六氣” 不調與“六氣” 調的對比?!肚f子·逍遙游》:“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7]12所謂“御六氣之辯” 就是適應氣候的變化。

那么屈原為什么說“餐六氣而飲沆瀣” 呢?還是回到王逸《離騷序》 看:“《離騷》 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諭,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譬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虬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云霓,以為小人。其詞溫而雅,其義皎而朗。凡百君子,莫不慕其清高,嘉其文采,哀其不遇,而愍其志焉?!盵1]382說得非常清楚明白,就是屈原用浪漫主義的藝術寫法來表明自己的純正清高。如 《離騷》:“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1]14,絕非具體地用菱葉、荷葉去制作衣裳,而是把自己比喻為荷花。同樣,“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1]1,也絕非用香草佩飾。在現實生活中,除小女孩有時將采摘到的鮮花插在頭上作玩耍外,成年婦女也沒有以鮮花作頭飾或佩飾的,一方面插不穩,另外鮮花也會很快萎縮而失去美麗。應該說王逸在對屈騷的總體理解把握上是正確的,但對《遠游》 二句的注解卻出現了偏差。所以屈原的“餐六氣而飲沆瀣兮,漱正陽而含朝霞” 與《莊子》 的神人“不食五谷,吸風飲露”,都是取譬,表明不同于凡俗庸眾的汲汲營營,人品純正高尚罷了,并不是真的去“餐氣”,去“飲露”。

二、古代詩文中數詞辭趣之歸納研究

正如王逸注楚辭《遠游》 兩句一樣,因為對數詞修辭的本質未作宏觀深入的研究,眼中就只拘泥于詩文中的數字,按數字提供的表面信息與實際的事理作聯系分析,而不去聯系數詞修辭的語言社會性或歷史性的廣闊背景,就不明白數詞后面欲傳之思想精神。正如黑格爾說:“這些數的本身并沒有性質足以表示這些特定的思想。人們愈是進一步采用這種附會的方法,特定數目與特定思想的聯系就愈會任性武斷?!盵8]232黑格爾已區分得十分明確。對數詞任性武斷的附會,使許多注解家對古籍進行穿鑿附會的解釋,在歷史上產生了一些誤解,這提示我們對詩文中呈現出的這些特殊數詞應予以關注研究。

1932 年,由大江書鋪在上??辛岁愅赖摹缎揶o學發凡》,被學界奉為中國現代修辭學的奠基之作。陳先生在“積極修辭五” 提出了“辭趣” 這一新命題。他解釋說:“關于語感的利用,大體可以分作三方面,就是:辭的意味、辭的音調和辭的形貌。這三個方面大體同語言文字的意義、聲音、形體三方面相當。我們在辭趣論里所要討論的,便是如何利用各個語言文字上的意義上聲音上形體上的附著的風致,來增高語言文章的情韻的問題。利用語言文字的風致來補助語文情韻的手段,雖然普通并不計及,但是應該討論的項目也不少?!盵9]70

結合陳先生的具體例證以及所言的“附著的風致”“情韻” 來細致考慮,所謂“辭趣” 就是趣味修辭,就是在表達的文義之外另外增添一種趣意。一般的修辭,如比喻、擬人、夸張等,目的是要表達的思想更加清楚明白、形象生動、深刻有力,不是另要增加新的內容,“辭趣” 卻正是要增附情趣。陳先生說,一般修辭論著對辭趣 “并不計及”,但他卻說在“辭趣” 一說里,“應該討論的項目也不少”。他草創了這一辭格,但也未及詳論深說,僅就字的形音義三方面粗略而言,有的例證或解說也未必恰切。從陳望道先生提出這種修辭到現在八十多年過去了,語言文學界研究辭格有不少創獲,但陳先生提出的“辭趣” 說,除了錢鐘書先生較早言及這種語言現象,劉瑞明先生對數詞辭趣進行過探討外,再罕見有學者對此繼續深入研究。我們由 “六氣”的釋義問題,研究數詞辭趣,就是從數詞這個場域為陳先生的“辭趣” 說進行深入討論。

最早注意到趣味數詞的是錢鐘書先生。他在《管錐篇》 第三冊 《全后漢三國六朝文》 第三七條“合兩虛數成四言之三式” 中,注意到了各種文體刻意用數詞求趣的例句,且指出了前人因為不明白這種修辭而誤改前代文獻或錯誤地理解語句的情事,茲引如下:

《樗蒲賦》:“精誠一叫,十盧九雉?!卑醇春笫浪^“呼盧喝雉”“呼幺喝六”,岳珂《桯史》卷二載李公麟畫《賢已圖》中景象也?!拔迥尽倍浴笆迸c“九”,似不可通;宋本《藝文類聚》作“入盧”,則“九”疑“凡”之訛,“凡稚入盧”以押韻故,句遂倒裝,謂雉都成盧,獲全采耳。顧即以“十”“九”為汪中《說三、九》所謂“不可執”之“虛數”,亦頗無妨,求之今日常談,會心不遠。合兩虛數以示“多”“都”之意者,慣式有三。第一,數相等,如常言“百戰百勝”,詞旨了然;《北夢瑣言》卷一七李克用曰:“劉鄩一步一計”,是其類。第二,后數減于前數,如常言“十拿九穩”,語氣仍正而不負,夸“九”之多,非惜“十”之欠一?!督故弦琢帧ぢ摹分堵摹罚骸笆B俱飛,羿得九雌”,《魏書·序紀》孝武皇帝“南移,山谷高深,九難八阻”,江淹《泣賦》:“魂十逝而九傷”,又《雜三言》:“山十影兮九形”,《皇朝類苑》 卷六〇引楊億《談苑》載黨進斥優人曰:“汝對我說韓信,見韓即當說我,此三面兩頭之人! ”(《說郛》卷五李義山《雜簒·愚昧》:“三頭兩面趨奉人”),是其類。第三,后數增于前數,如常言“一猜兩著”?!秴⑼酢飞掀骸扒e必萬敗,欲黠反成癡”,《易林·蒙》 之《復》:“獐鹿雉兔,群聚東囿,盧黃白脊,俱往趨逐,九齗十得,君子有喜”,《睽》 之《隨》:“五心六意,歧道多怪”,《艮》 之《頤》:“八面九口,長舌為斧”,《蹇》 之《損》:“脫兔無蹄,三步五罷”,《西青散記》卷一:“心神凄隕,記三訛五”,是其類?!兑琢帧べS》之《干》又曰:“八口九頭,長舌破家”,夫既主“長舌”,則著眼亦在“口”,而“九頭八口”,指歸正同《艮》之《頤》:“八面九口”,復正同《通俗編》卷一 六《涑水家儀》:“凡女仆兩面二舌”;猶《睽》之《隨》;“五心六意”,指歸無異關漢卿《救風塵》第一出:“爭奈是匪妓,都三心二意”,復無異《論衡·諫時》:“天地之神……非有二心兩意,前后相反也?!薄皠⑧壱徊揭挥嫛?,而《通鑒·唐記》八〇天復三年胡三省注作:“劉鄩用兵,十步九計?!笔窅锻粹配洝份d《退婚卷》程序:“一離二休,十離九休”,元闕名《劉弘嫁女》頭折王氏以“寸男尺女皆無”,勸夫納妾,夫曰:“你待賠千言萬語,托十親九故,娶三妻兩婦,待望一男半女”;后數于前數或增或減,詞旨無殊。蓋得意可以忘言,不計兩數之等(=)或差(+/-)也?!熬棚羰R”倒裝而為“十盧九雉”,如曰“盡雉全盧”,若是班乎?“十”有全義,《說文》:“十,數之具也”;“九”有盡義,《易緯干鑿度》《列子·天瑞》:“九者,氣變之究也?!盵10]984

錢先生上列的讀其 “不可執” 之” 虛數” 卻“會心不遠”,“蓋得意可以忘言”,并言“盡雉全盧”豈若 “十盧九雉” 之另有異趣,這 “異趣”,正是陳望道所言 “附著的風致,來增高話語文章的情韻”。繼錢鐘書先生之后,劉瑞明先生就數詞辭趣著文進一步論述道:“利用數詞修辭是一種積極修辭,它的基本特點是由于數詞用得華巧,便在基本意義表達之外,附隨了一些奇趣雅興,增加了語言的優美,耐人尋味?!盵11]26他認為,經過歷代文人的實踐,這種巧用數詞的修辭,已經發展完善為多種形式的一整套格式,并按照自己的觀察研究將這種格式進行了歸類表述。錢先生此說雖為札記,然則導夫先路,足見卓識,劉瑞明先生慧眼識得這種數詞修辭的價值意義,繼作求索,難能可貴,現擬踵武前賢,征引眾多的例證就詩文中同時使用兩個或更多的數詞的修辭觀象,進行歸納分析研究,探討經過歷代文學家長期實踐,業已發展完善形成的數詞修辭格式。

(一)重復使用數詞

這里說的重復使用數詞,是指同一數詞在句內間隔重復或在同一篇詩文里不同文句中重復運用,有兩重三重甚至多到十重的。這種格式又分為一篇(首)詩文里一數重和兩數重,先看一數重,我們以“一” 字為例。

阮籍《詠懷·其六十三》:“一日復一夕,一夕復一朝。顏色改平常,精神自損消?!?及《詠懷·其六十四》:“一日復一朝,一昏復一晨。容色改平常,精神自飄淪?!盵12]215兩首詩中各有四個“一” 字的重復運用,無非是想表達朝朝暮暮日日年年時光的迫催,對人容顏精神的摧毀,使人哀傷心焦,但作者卻舍棄平淡的表達而求辭趣,兩首詩各連用四個“一”,在綿密的重復中,讓人感受時光流逝的緊促,人生易老的無常。白居易《山石榴寄元九》:“九江三月杜鵑來,一聲催得一枝開。江城上,無閑事,山下斫得庭前栽。爛漫一欄十八樹,根株有數花無數。千芳萬葉一時新,嫩枝殷紅鮮曲塵?!盵13]2859詩中連用了四個 “一” 字。其中 “一聲催得一枝開”“千芳萬葉一時新” 兩句中,“一” 字必須用,而“爛漫一欄十八樹” 句中的“一” 則完全可以替換。從表達效果看,“欄內”“滿欄” 之類,則詞義更顯豁明朗,但詩人舍尋常而求新趣,“一” 字之用由“三迭” 增至 “四迭”,正是詩人的刻意追求。一般說來律詩要盡量避免用字重復,但任何事物的形式都不會絕對化,形式的美是多種多樣的,詩家之匠心可以打破常規別出新趣。如唐戎昱《送李參軍》:“好住好住王司戶,珍重珍重李參軍。一東一西如別鶴,一南一北似浮云。月照疏林千片影,風吹寒水萬里紋。別易會難今古事,非是余今獨與君?!盵13]1812詩人在格局上著眼于求新,“一東一西如別鶴,一南一北似浮云”,一聯四個 “一” 迭用,指向四個方向,顯示出對稱整齊的回環錯落之美,這是數字迭詞修辭的生命之所在。

在一首詩里將 “一” 字九迭,最有名的當是清代王士禎 《題秋江獨釣圖》:“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絲綸一寸鉤。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獨釣一江秋?!盵14]492單純從一首絕句用了九個“一” 字看,這自然是有意為之,帶有文字游戲的性質,但從表達的意境思想看,全詩將垂釣者的瀟灑逍遙又有幾許蕭瑟和孤寂,刻畫得活靈活現,讓人嘆為絕妙,正是對這種修辭的肯定。

不僅僅是“一” 字多見復用,“三”“六”“九” 甚至十位以上的數詞也有重復運用?!叭?字復用如明王世貞 《弇園雜詠》:“三弇此三夏,三產三秀草。吾亦有三兒,寧馨似芝好?!盵15]235“六” 字重復用如宋郭應祥《鵲橋仙》:“六人歡笑,六姬謳唱,六博時分勝負。六家盤饌斗芳鮮,恰兩月、六番相聚?!盵16]8又,《鵲橋仙》:“六丁文焰,六韜武略,那更六經心醉。六人相對座生風,繼六逸、當年舊事。六州清唱,六幺妙舞,執樂仍呼六妓。大家且飲六分觥,看賓主、迭居六位?!盵16]9“九” 字復用如明湛若水《即席和九山翁天階之作》:“九德山中有九峰,九峰元是九山峰。湯翁肯步陳翁武,便是乾坤第一峰?!盵17]473十位數以上的如宋汪莘《水調歌頭(雪中篘酒,恰得三十六壺,乃酹黃山之神,而歌以侑之)》:“黃山圖就,舊日境界喜重新。三十六峰云嶂,三十六溪煙水,三十六壺春?!盵18]826清周之琦《眼兒媚》:“南朝駐蹕愛杭州。直為圣湖留。十三門外,十三椄畔,占盡風流?!盵19]41上列數詞的重復使用,不僅毫無冗贅重復的感覺,反而使人覺得迥乎尋常,眼前一新。

再看兩數重復用。兩個數詞復用多表達的是兩個數詞重復的對比,在對比中訴諸人以美感。多見兩重或三重,也有多重。唐楊炎《流崖州至鬼門關作》:“一去一萬里,千知千不還。崖州何處在?生度鬼門關?!盵13]717宋李廷忠《鷓鴣天·九日南樓和范總干韻》:“檻外長江浪拍空。蕭蕭紅蓼白蘋風。三秋告稔三農慶,九日追歡九客同。煙渚北,月巖東。莫嫌光景太匆匆。登龍戲馬英雄事,都在南樓一嘯中?!盵20]48李白 《宣城見杜鵑花》:“蜀國曾聞子規啼,宣城還見杜鵑花。一叫一聲一斷腸,三春三月憶三巴?!盵13]1121其中“一叫” 與“一聲”,“三春”與“三月” 表達的是同一意義,但作者為追求三重而刻意為之,足見詩人追求辭趣的強烈愿望。又如李白 《山中與幽人對酌》:“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盵13]1109我們只有從修辭的角度對詩人表達的思想情感進行理解,才能發現其美學價值并從中得到美的享受。體會重復用的數詞,曲折鋪排,回環宛轉,精工雕琢,極盡文學之妙用。

(二)按固有的數字次序連用數詞

按約定俗成的數字次序,相鄰的兩個或者更多個數詞依次或者間隔用于詩文之中,是文人詩客追求的又一種數詞修辭意趣。白居易 《春去》:“一從澤畔為遷客,兩度江頭送暮春?!盵13]2951“一從” 意即“自從”,“一” 在這里不作數詞用,但詩人卻棄“自” 字不用,刻意用了 “一”,與下一句中的“兩” 成為依次鄰數,增添數詞連用的辭趣。再看白居易 《勤政殿樓西老柳》:“開元一株柳,長慶二年春?!盵13]2977從字面看,這兩句詩跳躍大,意不連貫,“一” 與“二” 作為依次鄰數擬于不類,但詩人表達的意思是清楚的:即開元年間栽的一棵柳樹,一直活到了長慶二年的春天,是說這棵老柳太年高了,但如此說,就平淡直白,少了意趣。所以詩人寧取鄰數連用的不類,也要追求意趣。這種追求在他的另一首 《放旅雁》“九江十年冬大雪”[13]2895句中就更明顯了。九江的“九” 與長慶十年的“十” 兩個數詞毫無事理關系,但詩人卻要著意“拉郎配”,筆下生華,達到新的藝術效果。唐熊孺登《寒食野望》:“拜掃無過骨肉親,一年唯此兩三辰?!盵13]3267賈島《題詩后》:“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盵13]6746韓愈 《謁衡岳廟遂宿岳寺因題門樓》:“五岳祭秩皆三公,四方環鎮嵩當中?!盵13]674杜甫《恨別》:“樓城一別四千里,胡騎長驅五六年?!盵22]311陶淵明《歸田園居》:“方宅十余畝,草庵八九間?!盵23]78王維 《送梓州李使君》:“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盵13]752

以上詩中所示依次序用數詞有一、二(兩、雙)、三;三、四、五;四、五、六;八、九、十;百、千、萬。而張祜 《宮詞》:“故國三千里,深宮十二年,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盵24]21這首感情深摯的名詩,數詞的意趣產生了極大的輔助作用?!叭А薄岸?皆非實指距離和時間,而是在表示多量意義之外,使“一聲”“雙淚” 這兩個表達情感的重點詞語得到了支持與烘托。三、二、一,是三個相鄰遞降的鄰數,一、雙(二)又是兩個一組的回升鄰數,在鄰數的遞降與遞增的回環對比中,讓讀者感受到了詩里情感起伏跌宕的波瀾。

如果說兩個依次數或三個依次數的連用對這種修辭表現得還不夠顯著,那么下面三個以上的多個依次數的鋪排連用,就使我們對這種修辭手法看得更真切了。鮑照 《寄行人》:“桂吐兩三枝,蘭開四五葉。是時君不歸,春風徒笑妾?!盵25]102杜甫 《南郊》:“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渡兩三人?!盵22]561韓愈 《河南令舍池臺》:“灌池才盈五六丈,筑臺不過七八尺?!盵13]3755唐吳融《李周彈箏歌》:“聞君七歲八歲時,五音六律皆生知?!盵13]2147唐史思明《石榴詩》:“三月四月紅花里,五月六月瓶子里。作刀割破黃胞衣,六七千個赤男女?!盵13]2433白居易 《耳順吟寄敦詩夢得》:“三十四十五欲牽,七十八十百病纏。五十六十卻不惡,恬淡清凈心安然?!盵13]244

這些依次序連用于詩文之中的數詞,猶如在質優的器皿上附著了黼黻紋飾,精良華美,令人稱賞玩味不已,這是我們民族文化求新、求雅、求趣的美學理念在語言中的生動運用。

(三)連續運用數詞形成數詞流

上述為固有數字次序依次連用于詩文,還有一種數詞修辭意趣,是從一至九或十,甚至再向后延及的系列,我們姑稱之為 “連續數詞流”,就有更難得的意趣。這種連續數列修辭,為時甚早,可上尋其源,始于散文,如前文所示 《左傳·昭公二十年》 中記載晏子論事物的 “和協” 與 “相同”,從“一” 羅列至“九”,《國語·楚語》 記觀射父論祭祀,從 “一” 排列至 “十二”,延及百、千、萬、億、兆,但此并非嚴格按照物量或事理的邏輯排列,只是在一些名詞上搭配上數詞,在表象上形成一組數列,而實際追求的是排列整齊有序的修辭效果,數字本身并不表義。又如 《爾雅·釋地》:“九夷、八狄、七戎、六蠻,謂之四海?!盵25]245由此也可知那時的文史家們已感覺到了這種數詞鋪排修辭的效果并積極追求。這種修辭方法在后世更多地被詩家繼承,形成了一種詩體叫“數名詩”。數名詩又叫數字詩,它是以數為題,把一至十這些數分別嵌入一首詩中連續數列。最廣為傳播的有元徐再思《無題》:“一望二三里,煙村四五家。樓臺六七座,八九十枝花?!盵26]199這首“數名詩” 類似兒歌,傳播極廣,說明連續數列修辭有雅俗共賞的意趣和美感。

從《文選》 的收錄看,寫數名詩最早的是南朝鮑照的《數詩》 :“一身仕關西,家族滿山東。二年從車駕,齋祭甘泉宮。三朝國慶畢,休沐還舊邦。四牡曜長路,輕蓋若飛鴻。五侯相餞送,高會集新豐。六樂陳廣坐,組帳揚春風。七盤起長袖,庭下列歌鐘。八珍盈雕俎,綺肴紛錯重。九族共瞻遲,賓友仰徽容。十載學無就,善宦一朝通?!盵2]389詩從一至十按順序用在每聯首句,了無牽強之感,借助這一連續數列,將魏晉以來門閥制度之下豪門子弟輕易得官、平步青云、一寵百榮,與出身寒微,十年苦讀,卻仕進無門的鮑照形成鮮明對比,揭露了門閥制度的荒謬,極具諷刺,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此際寫 “數名詩” 的還有虞羲:“一去濠水陽,連翩遠為客。二毛颯已垂,家貧無所擇。三徑日荒疏,徭人心不懌。四豪不降意,何事黃金百。五日來歸者,朱輪竟長陌。六郡輕薄兒,追隨窮日夕。七發動音容,賓從紛奕奕。八表服英嚴,光光滿墳藉。九流意何以,守玄遂成白。十載職不移,來歸落松柏?!盵2]472與鮑照詩表達的思想相類,也是揭露社會不公,為國效力者不得升遷,輕薄之徒卻富貴榮華,抒發了詩人的悲慨之情。此后連續數列的“數名詩” 代有之。唐權德輿《數名詩》:“一區揚雄宅,恬然無所欲。二頃季子田,歲晏常自足。三端固為累,事物反徽束。四體茍不勤,安得豐菽粟。五侯誠曄曄,榮甚或為辱。六翮未騫翔,虞羅乃相觸。七人稱作者,杳杳有遐躅。八桂挺奇姿,森森照初旭?!毒鸥琛?傷澤畔,怨思徒刺促?!妒怼?有格言,幽貞謝浮俗?!盵13]2497一位甘于平淡耕讀自樂怡然自得的讀書人形象站在了我們面前。詩勸誡世人不要汲汲于功名利祿,要遠離世俗名利的束縛和煩擾,頗富哲理。及宋有歐陽修的《數詩》:“一室曾何掃,居閑慮俗平。二毛經節變,青鑒不須驚。三復磨圭戒,深防悔吝生?!端某睢?寧敢擬,高詠且陶情。五鼎期君祿,無思死必烹。六奇還自秘,海寓正休兵。七日南山霧,彪文幸有成。八門當鼓翼,凌厲指霄程。九德方居位,皇猷日月明。十朋如可問,從此卜嘉亨?!盵27]109詩亦富有哲理,表達了人生有限,無須追求功名,而應安于歸隱的思想。

(四)歷史形成的特定表示多的數詞

數字詞本是計量表示數目的,古人卻在一定的語言背景下,在詩文中用數詞表示泛指的多數,這是漢語語言中特有的趣味修辭及語言現象。而前人因不了于此,膠柱鼓瑟,循數以較其實,制造了不少笑話及筆墨官司。事實上,正如錢鐘書先生《管錐編》 概括總結有數詞修辭 “合兩虛數以示 ‘多’‘都’ 之意者,慣式有三”[10]367。這種數詞泛言多數不僅存在,而且在具體用詞上還有不少相對固定性的“慣式”,下面試再作探討歸納。

1.三、六、九及相應的倍數表多數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三” 是一個最古老的數額最小的表示多的概念,由“三” 作為多數這個概念滋乳至于用三、六、九泛指多數,人多熟知,不贅。九的九倍是八十一,故八十一也表泛指多數。唐僧取經有八十一難,古時分天空為八十一域?!妒酚洝ぬ镔倭袀鳌罚骸柏嵬ㄕ?,善為長短說,論戰國權變,八十一首?!盵28]950言蒯通最善分析離合變化出謀定計,可知在漢時 “八十一” 已表多了,后在詩文中代有以“八十一” 言其多的詩句。李白《上云樂》:“天子九九八十一萬歲,長傾萬歲杯?!盵13]279白居易 《驪宮高》:“八十一車千萬騎,朝有宴飫暮有賜?!盵13]147這些句中的 “八十一” 都言其多。

2.十二、三十六、七十二、一零八表多數

古人認為十二為 “天之大數”?!蹲髠鳌ぐЧ吣辍?載:“周之王也,制禮上物,不過十二,以為天之大數也?!盵5]478這是因為先民發現一天有十二個時辰,寒來暑往一年正好是十二個月,歲星一周天是十二年。及至十二再回復到一,十二是天體運行的最大數,所以 “十二” 就有了泛指大、多之意?!抖Y記》:“天子之冕,朱綠藻,十有二旒?!薄抖Y記》又曰:“戴冕藻十有二旒,則天之數……旂十有二旒,龍章而設日月,以象天地,天垂象,圣人則之?!盵29]459《后漢書·荀爽傳》:“故天子娶十二,天之數也;諸侯以下各有等差,事之降也?!盵30]2496可知“十二” 是帝制時代不可僭越的最大數了。這種觀念傳至唐宋,在詩詞中 “十二” 成了泛指多的數。如陳陶 《贈容南韋中丞》:“十二銅魚尊畫戟,三千犀甲擁朱輪?!盵13]1975慕幽《三峽聞猿》:“七千里外一家住,十二峰前獨自行?!盵13]2077從上面詩句中見,十二,無論表何事何物,都是多、大、高之義,且多與泛表多的數對舉。三十六是十二的三倍,故亦表多。秦始皇實行郡縣制在全國設了三十五郡,將“內史” 也湊作一郡,成三十六郡。言職業有三十六行,江河有三十六灘,帝王有三十六宮,道教有三十六洞天,皆泛指其多。由三十六泛說多又擴大十倍百倍再表其多。李白 《梁父吟》:“廣張三千六百鉤,風期暗與文王通?!盵13]1693三十六的兩倍為七十二,也泛表多。孫悟空有七十二變,孔子有高足七十二人,明堂有七十二窗。三十六的三倍是一百零八,也泛表多。佛家稱人有一百零八煩惱,水滸一百零八好漢,等等。

3.三百、三千、三萬表不確指的多數

一百已經表多數,如“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而百的三倍、三十倍、三百倍,仍作同義表述?!睹娮⑹琛しヌ础贰昂『倘兮苜狻盵31]336,《禮記·中庸》 有 “禮儀” 三百,李白 “會須一飲三百杯”;李白 《秋浦歌》 之二:“白發三千丈,緣愁是個長?!盵13]1703《望廬山瀑布》:“飛流直下三千尺?!盵13]1715白居易 《八月十五日夜禁中獨值對月憶元九》:“三五夜中新月色,三千里外故人心?!盵13]2433杜甫 《觀曹將軍畫馬》:“騰驤磊落三萬匹,皆與此圖筋骨同?!盵21]432韓愈《送諸葛覺往隨州讀書》:“鄴侯家多書,插架三萬軸?!盵13]2703可見三百、三千、三萬是又一個表示多數的系列。

4.八百、八千、八萬表不確指的多數

西周有八百諸侯之說,后用為表不確定的多數,并衍至八千、八萬。彭祖壽八百,《神仙傳》 載李八百即系于此?!肚f子·逍遙游》:“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盵7]36八千歲也是取原八百之十倍,在后世它比八百使用得更為習見,如項羽有江東子弟兵八千等,杜甫《醉為馬墜諸公攜酒相看》“白帝城門水云外,低身直下八千尺”[21]422都屬此類。

5.四百八十、四萬八千表不確指的多數

《南史·郭祖深傳》:“都下佛寺五百余所,窮極宏麗?!盵32]762杜牧嫌五百有實指之嫌,易說為“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使句意增出虛夸情調。后有繼之者如李白 《蜀道難》:“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 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盵13]1774《文選·蜀都賦》 劉注引揚雄《蜀王本紀》:“從開明上到蠶叢,積三萬四千歲?!盵2]1251“三萬四千” 也是難以核實的不確數,但李白為避免別人以實數理解,故意改寫為四萬八千,避實以就趣。陶弘景 《真誥》、宋 《云笈七簽》 皆記天臺山“高一萬八千丈”,而李白 《夢游天姥吟留別》 說:“天臺四萬八千丈”[13]1755。清王琦注 《李太白全集》引用《云笈七簽》 說,言 “四當作一”[33]1687。今朱金城等作《李白集校注》 對此歧說未作分辨,皆不明“四萬八千” 是修辭之筆。另有蘇軾 《游法華山》:“誰云四萬八千頃,渺渺東盡日所灑”[34]1943均應作李白詩句一例解。

除了表示多的系列數詞外,還有零星表多的數詞,譬如九十九?!稏|坡志林》 言:“仇池有九十九泉,萬山環之,可以避世如桃源?!盵35]251江陵有九十九洲,貴州有九十九隴,黃河九十九道灣之類語句也多見?!鞍巳f四千” 本為佛教表事物眾多的數字,佛經《法華經·寶塔品》:“若持八萬四千法藏,十二部經,為人演說?!?后用以言極多數。黃庭堅 《觀世音贊六首》 其一:“八萬四千清凈眼,見塵勞中華藏海。八萬四千母陀臂,接引有情到彼岸?!盵36]61

漢語泛表多數的數詞極其豐富,其訴諸人的信息意義并不是數詞本身的計量多少,而是經歷代文人詩客在民族文化歷史的基礎上探索出來的一種修辭方法。貌似不倫的一組數詞,因為修辭手段的運用而同歸于一種邏輯意義的表達,這顯示了語言的規律性、社會性及民族性。如果不這樣分析問題,僅拘泥于數字本身去計較,就難以理解“三” 可表多數,四、五何以不能表多數。同理也不能理解杜牧為什么不用“四百七十”“四百九十” 去表述南朝佛寺之繁盛。這種基于數詞及其倍數關系的修辭,恰恰體現了作家詩人用詞的習慣及其鮮明的風格。

三、結語

陳望道 《修辭學發凡》 第九篇 《積極修辭五》曾提出“辭趣” 的命題。他認為辭趣是“關于語感的利用,就是語言文字本身的情趣的利用”。具體指如何利用各個語言文字的意義上聲音上形體上附著的風致,來增高話語文章的情韻的問題,即是利用語言文字的風致來補助語文情韻的手段。本文探究的各種數詞的別致使用,正是數詞 “辭趣” 之“風致” 和“情韻” 的充分展現。

在詩文中巧用數詞,并非所述事物的機械羅列,屬類舉而非確數,屬于修辭范疇而非邏輯范疇,旨在激發讀者關于量的遐想。正如劉瑞明先生所說“人們愜意其中各數字間的倍數關系”,忽略其量之確鑿,實為 “修辭陪襯之趣設”[37],這種 “辭趣” 當為數詞所獨有。

就技術層面而言,數詞在詩文中的排布,可以分為數詞疊用和數詞連用兩種。數詞疊用,是在一首詩中將同一數詞反復使用,以清代王士禎的《題秋江獨釣圖》 為代表,將數詞“一” 九次疊用,簡潔明了,讀者不覺繁復,而是通過明快的節奏,感受到的是抒情主人公怡然自得、享受獨釣的美好意象。數詞連用,構成 “連續數詞流”,以歐陽修的《數詩》 為代表,由一到十的間隔連用,使描述的事物或意象散珠連綴,聚零為整,渾然一體。若果沒有數詞,這首詩就抽了筋骨,散為碎片了。

創造美正是歷代文人墨客追求數詞趣味修辭的內生動力。數詞原本意義最明確最確定,同時又最抽象最無生氣,但文壇雕龍圣手卻匠心獨運,既用數字而又不實用數字,如此在數字之外新增了語義信息,在表達句意的同時,也創造性地完成了數詞間妙趣的結合,訴諸于人的是一種美感的賞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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