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志辭典》“廟議”“戀?！睏l辨正及相關問題

潘志剛

（江西農業大學 人文與公共管理學院；江西 南昌 330045）

《三國志》是西晉陳壽所撰的一部著名的紀傳體斷代史書，此書詳細記述了三國時期政治、軍事、經濟、文化、社會生產生活等方面的史實，對研究我國的歷史文化具有重要的價值，向來為史學界所看重。同時，撰著者在敘述史實時運用了文言和白話兼具的混合語體，跟《史記》《漢書》偏重于使用文言創作明顯不同，因此，《三國志》中的語言含有較多當時的口語成分，這一特點也受到了漢語史學界的高度重視。為了幫助讀者更好地理解《三國志》原文，從事史學、語言學研究的當代學者還編撰了專書詞典，如張舜徽主編的《三國志辭典》。這部辭典前言中說：“《三國志辭典》是一部專書辭典。收詞范圍包括《三國志》本文和裴松之注文，共收詞目一萬八千多條，大致分為語詞、人名、地名、職官、典籍、天文歷算、歷史典故等類別。本辭典力求收詞全面、釋義準確、文字簡練?！盵1]3總體而言，此辭典收詞宏富，釋義也精準妥當，的確有惠及學林之功。但亦有個別詞條的收錄及釋義不夠準確，茲舉“廟議”“戀?！眱稍~條略加分析，以就教于方家。

一、廟議

[廟議]朝廷的謀議?！秴菚侵鱾鳌罚骸袄葟R之議，王者所不得專?！保ā度龂巨o典》）[1]616

按：從辭典所舉的例證看，“廟議”不是一個復合詞，因為廟和議之間有助詞“之”。從句法結構的層次性來分析，就“廊廟之議”這個小句而言，“廊廟”可以看成一個復合詞，作動詞“議”的修飾語?！稘h語大詞典》釋“廊廟”為“殿下屋和太廟。指朝廷?！盵2]1241本辭典亦收錄了“廊廟”，釋義為：“廊，大殿四周的廊。廟，太廟。都是帝王與大臣議論政事之處，故稱朝廷為廊廟?！盵1]505作復合詞用，表朝廷義的“廊廟”中古多有其例，《三國志·魏書·高堂隆傳》：“今陛下所與共坐廊廟治天下者，非三司九列，則臺閣近臣，皆腹心造膝，宜在無諱?！薄度龂尽菚O登傳》：“凡此諸臣，或宜廊廟，或任將帥，皆練時事，明習法令，守信固義，有不可奪之志?！薄稌x書·儒林傳·虞喜》：“疏奏，詔曰：‘尋陽翟湯、會稽虞喜，并守道清貞，不營世務，耽學高尚，操擬古人?！理氋t，宜納諸廊廟，其并以散騎常侍征之?！?/p>

中古載籍中還可見用“廊廟”修飾其他名詞的用例，《三國志·蜀書·許靖傳》：“評曰：許靖夙有名譽，既以篤厚為稱，又以人物為意，雖行事舉動，未悉允當，蔣濟以為‘大較廊廟器’也?！薄稌x書·唐彬傳》：“彬初受學于東海閻德，門徒甚多，獨目彬有廊廟才。及彬官成，而德已卒，乃為之立碑?！?《晉書·索綝傳》：“綝，字巨秀。少有逸群之量，（索）靖每曰：‘綝廊廟之才，非簡札之用，州郡吏不足污吾兒也?！泵~短語“廊廟器”“廊廟才”“廊廟之才”皆喻指能承擔朝廷重任的人才。

而“廟議”用作復合詞，中古時期很難見到用例。據《漢語大詞典》的解釋，有兩個義項：1.關于宗廟禮制的議論。2.朝廷的謀議。其中第一個義項可以理解為一個短語義，如《新唐書·朱子奢傳》：“始，武帝時，太廟享止四室。高祖崩，將祔主于廟，帝詔有司詳議。子奢建言：‘漢丞相韋玄成奏立五廟，劉歆議當七，鄭玄本玄成，王肅宗歆，于是歷代廟議不能一?！盵2]1291而第二個義項由于產生了新的引申意義，即不能再看成兩個單音詞意義的組合，因此可以看成是復合詞的意義。作“朝廷的謀議”講的復合詞“廟議”，從文獻考察的情況看，中古時期未見使用，唐宋以降才能見到少數用例，《宋史·叛臣下·李全下》：“惠、成進二人即提兵入楚城，……請制府及朝廷處之。廟議謂青望重，惟聽青區畫?！?宋岳珂《桯史·劉蘊古》：“藴古素謂廟議咸許，其來也，意得甚?！泵鲝埦诱杜c王鑒川計送歸那吉事》：“彼雖有言，廟議已決，無足恤也?！币虼?，三國時期“廟議”并不是復合詞，《三國志辭典》收錄“廟議”作為復合詞詞條未妥，宜在將來修訂時刪除。

二、戀棧

[戀棧]喻貪念祿位?！段簳げ芩瑐鳌纷⒁蓪殹稌x書》：“桓范出赴爽，宣王謂蔣濟曰：‘智囊往矣?！瘽唬骸秳t智矣，駑馬戀棧豆，爽必不能用也?！保ā度龂巨o典》）[1]718

按：根據此辭典舉例來看，將“戀?！弊鳛樵~條也不恰當，“駑馬戀棧豆”這個小句的句法結構應該是：駑馬（主語）+戀（謂語動詞）+棧豆（賓語），按照層次分析的觀點，“?！笔切揎棥岸埂钡?，它們理應先組合，然后才是“戀”和“棧豆”組合，構成動賓結構，作整個小句的謂語?！稘h語大詞典》釋“?！庇小芭?、閣”這樣的意義，因此關牲口的棚也可稱為“?！?，“豆”指豆類食料?！稘h語大詞典》收有“棧豆”，釋義為“馬房豆料。亦比喻才智短淺的人所顧惜的小利?！盵3]，亦舉同例作為最早用例?！稘h語大詞典》釋義是正確的。但《三國志辭典》也收有“棧豆”一詞，釋義為“馬房喂馬的豆料，比喻現成的利益?！盵1]486舉的例子還是“駑馬戀棧豆”這個句子?？梢?，同一個線性序列結構“戀棧豆”，在《三國志辭典》的收詞中出現了“棧豆”“戀?！眱蓚€不同的詞條，依據句意和句法結構分析，再參考《漢語大詞典》所收的“棧豆”詞條，我們不難得出結論，就這個例子而言，“戀?！泵黠@不能看成一個復合詞，而“棧豆”卻有成為復合詞的趨勢。由于在這樣的語境中，“駑馬戀棧豆”是用來喻指才智低劣的人沒有大志，只顧貪戀眼前的利益，因此“棧豆”在以后的使用中就被賦予了比喻義，即“眼前的利益”，如《漢語大詞典》所舉“棧豆”的后期用例：宋陸游《六十吟》：“孤松摧折老澗壑，病馬凄涼依棧豆?！?曹亞伯《武昌革命真史》引黎元洪《致滿清政府電》：“若其眷戀窮城，徘徊棧豆，汽笛一聲，大軍瞬即云集，天戈所指，丑族必無噍類?！蔽覀兛梢愿鶕Z境得出這兩例的“棧豆”含有比喻義，可以看作復合詞。

盡管“戀?！痹谥泄艜r期還不能視為復合詞，但是詞匯的發展也還有更為復雜的情況，從近代漢語文獻來看，的確有“戀?！庇米鲝秃显~的例子?！稘h語大詞典》也收錄了“戀?！边@個復合詞，釋義是喻貪戀祿位。舉例如：宋陸游《題舍壁》詩：“尚憎駑戀棧，肯羨鶴乘車？”《清史稿·選舉志》：“（乾?。┦?，以天下教官多昏髦，濫竽戀?！I詳加澄汰?！鼻鍎Ⅸ槨独蠚堄斡洝返谄呋兀骸按斯驯Ｅe到個都司，軍務漸平，他也無心戀棧，遂回家鄉，種了幾畝田，聊以度日?！卑徒稹短剿骷ぷ骷摇罚骸暗皆撟屛坏臅r候，我絕不戀棧?！盵4]如果說宋陸游詩中的“戀?！边€可看作短語的話，那么后面所舉三例無疑是當成復合詞使用了。

“戀?！痹谥泄艜r期不是復合詞，也沒有直接的結構關系，到近代漢語時期可以用作復合詞，主要原因是文人學士喜歡引用經典中這種寓意深刻且新穎的語言表達式來進行創作?！榜w馬戀棧豆”這樣帶有隱喻性質的表達最早是出自晉干寶的《晉書》，后來裴松之在給《三國志》作注時引用了這段話，宋蘇軾的筆記及明代的章回體小說《三國演義》繼續引用，如《東坡志林·人物·論桓范陳宮》：“司馬懿討曹爽，桓范往奔之。懿謂蔣濟曰：‘智囊往矣！’濟曰：‘范則智矣，駑馬戀棧豆，必不能用也?！度龂萘x》第一百零七回：“人報知司馬懿。懿大驚曰：‘智囊’泄矣！如之奈何？’蔣濟曰：‘駑馬戀棧豆，必不能用也?！?/p>

也有的文人進行了創造性的加工，比如宋陸游使用這個典故運用于詩歌創作，就是“尚憎駑戀棧，肯羨鶴乘車？”“駑馬戀棧豆”就縮略為“駑戀?！?，“戀棧豆”這個短語就舍棄了“豆”這個詞，當然這是受五言詩句子字數的限制采用的變通表達。宋以后的史傳、筆記、小說等文人創作的作品中就進一步直接使用“戀?！弊鳛閺秃显~了。如：《明史·黃道周傳》：“凡絕餌而去者，必非鰍魚；戀棧而來者，必非駿馬。以利祿豢士，則所豢者必嗜利之臣；以棰楚驅人，則就驅者必駑駘之骨?！鼻濉睹紡]叢話》：“光緒季年，某貝子陳請開去差缺一折，外間頗有抄傳者，略云：‘……而地厚天高，局蹐有難安之隱，所慮因循戀棧，貽衰親后顧之憂，豈唯庸鈍無能，負兩圣知人之哲?！鼻骞鶆t《紅樓真夢》第五十九回：“賈政道：‘兄弟也是這么想。只是理財之事實在非我所長，若因循戀棧，貽誤國計，負罪更重了?！鼻謇顚毤巍豆賵霈F形記》第四十九回：“這人到了七十歲上，因為手里錢也有了，官也到了極品了，看看世界上以后的官一天難做一天，如果還是戀棧，保不定那時出個亂子，……自尋苦惱?！鼻謇罹G園《歧路燈》第一百零六回：“這是譚紹聞能慰親心，也是譚紹衣處置得體。以視世之貪位慕祿者，明知親老嬰疾，卻甘戀棧而惡枕塊?！薄对鴩募ぬ幨榔じ毁F常蹈危機》：“如今年紀有了，官亦做不得了，想回家去，既無宦囊，又無川資，我想戀棧，豈我輩所為？不如辭官引退，再作計較?！薄吨腥A民國史事日記·1918年8月12日》：“馮國璋因代總統任期屆滿，通電表示無意戀棧，及競爭選舉?！蓖粼鳌夺恪罚骸?何況他已在安徽找到事，毫無戀棧之心。為了給當局一個下馬臺階，彼此不傷和氣，他自己主動遞了一封辭職書。不兩天，批復照準?！?/p>

文人們在創作中使用的典故詞語“戀?！睉怯伞皯贄６埂边@樣的典故詞語縮略而成的，這顯然受到了漢語復合詞形成過程中韻律作用的影響。馮勝利認為“漢語中一個標準的音步是由兩個音節構成的，漢語的標準韻律詞只能是兩個音節，原始復合詞必須是一個韻律詞?！盵5]雙音節是漢語語言社團成員心目中的理想音步，因此后來的文人在使用這個典故詞時就有意識地舍棄了“豆”這個語素，形成了詞形完美的雙音節復合詞。但是“戀?！钡膩碓闯鎏幘嚯x當今時代已很遠了，這個復合詞的詞義內部理據已經比較模糊，以至于后來的文人在應用時只注意到“戀”和“?！苯M合后產生的比喻義，根本不去追溯“?！焙竺嬖浻械摹岸埂?，就連今天的《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解釋這個不常用的書面語詞都是如此“戀?！保骸皠釉~，馬舍不得離開馬棚，比喻做官的人舍不得離開自己的職位?！盵6]這也可以看成語言使用者對這個復合詞詞義所作的重新分析，也可以視為詞匯化的結果[7]，當然離這個典故詞的詞源義就有一定的差距了，但兩者的比喻義還是基本不變的，因此，并不妨礙這個新穎的復合詞的自由使用。

三、結語

綜合以上分析，我們認為“廟議”“戀?！痹谥泄艜r期還不是復合詞，因此《三國志辭典》作為詞條收入不太恰當。至于“廟議”“戀?！痹诮鷿h語時期用作復合詞，這是文人們有意識地使用典故并再次加工創造的結果，在由短語到復合詞的詞匯化過程中，縮略和韻律因素共同起著重要的成詞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