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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傷逝》的審美現代性:一種反現代性立場

2023-02-06 23:42曹晶晶
語言與文化論壇 2023年2期
關鍵詞:涓生傷逝子君

曹晶晶

馬泰·卡林內斯庫(Matei Calinescu)(2015)42—47在《現代性的五副面孔:現代主義、先鋒派、頹廢、媚俗藝術、后現代主義》中提出2種現代性的概念:其一是西方文明史一個階段的“現代性”,即科學技術進步、工業革命和資本主義帶來的全面經濟社會變化的產物,可稱之為“啟蒙現代性”;其二則是美學概念的“現代性”,它以追求文學藝術的創新和進步為目的,表現為反叛、無政府、天啟主義甚至自我流放,可稱之為“審美現代性”。啟蒙現代性因其以物質生產和消費為中心,嚴重威脅了人的精神和個性發展,所以遭到了審美現代性的抨擊。汪樹東(2018)也提出5種基本的反現代性立場:文化保守主義、審美現代性、后現代主義、革命意識形態和超越精神。由此,審美現代性可視為一種反現代性,并且自啟蒙現代性誕生時,這種反現代性立場便與之共存,兩者之間存在著極為鮮明的協調、抗衡和沖突。

文學作為審美活動,具有超越的自由本質,因而在現代化潮流下,許多作家借助文學創作,以審美現代性立場對現代性進行反思和批判,體現了人類對現代化過程中異化現象的抗爭。魯迅在自己的思想探索與文化實踐中,便呈現出深刻的反現代性面貌,從他早期的《摩羅詩力說》《文化偏至論》等文章可以看出其對現代性的批判精神,“魯迅可以被視作中國文學‘現代性’追求的‘正脈’,也可以被描述為‘反現代性’的典型”(李怡,2006)。但反現代性并非否定現代性,反現代性是對現代性的不合理之處予以反思和批評。本文即以《傷逝》為例,從啟蒙主體的異化、新式家庭建構的失敗以及循環的時空觀3個方面闡釋文本的反現代性書寫,分析魯迅以審美現代性,即反現代性的立場,對啟蒙現代性的反思與批判。

1. 啟蒙主體異化中的頹廢精神

五四運動前后,諸多作家為追求中國的啟蒙現代性做出巨大努力,他們借助西方的現代知識與價值體系,積極探尋解決中國問題的途徑,而現代性文學思潮下的魯迅,卻冷靜地表現出對啟蒙現代性的思索與懷疑。魯迅在《傷逝》中塑造的涓生這一形象,不僅為讀者充分揭示出啟蒙主體在啟蒙運動中發揮的積極作用,更深刻剖析出啟蒙主體因啟蒙而逐漸走上異化道路的過程。在會館,涓生在啟蒙現代性的呼喚下張揚起自由主義精神,將個人英雄般的理性精神和正在上揚的歷史力量相結合,對被啟蒙者子君展開啟蒙實踐。涓生對子君宣揚啟蒙理性與人文思想,談家庭專制,談打破舊習俗,談男女平等,最終成功啟蒙子君發出“我是我自己的”的吶喊。2人同居后,涓生依然有對子君進行再啟蒙的努力,他對子君說愛情必須時時更新,生長,創造,“我和她閑談,故意地引起我們的往事,提到文藝,于是涉及外國的文人,文人的作品:《諾拉》,《海的女人》”(魯迅,2005b)126。執掌著啟蒙話語權威的涓生,全力踐行著啟蒙主體的作用,但他從未詢問過子君個人的想法,也未在感性上表現出對子君的關切,而是始終力圖以啟蒙理性變革子君的價值觀念?,F代性在思想上反對蒙昧主義、直觀主義,倡導并實踐理性主義,但過度理性化的啟蒙現代性更易于導致現代人性異化的悲劇,進而使人喪失感性生存的豐富性,這恰如涓生的啟蒙過程。涓生在啟蒙運動中,逐漸將啟蒙異化為“殺人”的工具,他借助西方的啟蒙知識,通過被美化的權力關系(戀人),讓啟蒙理性的統治以合理化方式進行。當涓生發現子君成為自己的拖累而想趕子君走時,便擺出一副為子君著想的姿態,“教導”子君應具有無怨無悔的品質與毅然的個性,如當初離開封建家庭一樣帶著無悔恨的神色走出這個家庭,而子君的不為所動最終迫使他將真實的重擔卸給子君:“況且你已經可以無須顧慮,勇往直前了……但這于你倒好得多,因為你更可以毫無掛念地做事”(魯迅,2005b)126—127。這一冠冕堂皇的啟蒙托詞最終讓子君在無愛的人間逝去。顯然,啟蒙的作用在這里不是引導蒙昧大眾走向自由坦途,而轉換為“殺人”的工具,啟蒙的價值被瓦解殆盡。至此,被啟蒙者子君的主體性喪失,她從啟蒙的對象淪為啟蒙的實驗品。在《傷逝》中,魯迅對現代啟蒙理念與具體啟蒙實踐產生矛盾的思考、對涓生啟蒙邏輯以及人異化為理性工具的批判,都是其站在反現代性立場上對現代性進行的反思。

啟蒙失敗后的涓生彌漫出強烈的頹廢精神。按照卡林內斯庫(2015)3的觀點,審美現代性具有5個側面:現代主義、先鋒派、頹廢、媚俗和后現代主義。頹廢作為審美現代性的一個側面,是對啟蒙現代性的批判。啟蒙作為涓生一以貫之的精神追求,意味著現代語境下的個人對新的生路的探尋,但啟蒙并沒有帶給涓生新的生路,愛情也未能給予涓生人生關懷,在這場啟蒙運動中他所獲得的只有一無所有的虛空。啟蒙主體涓生對啟蒙迫切的實踐需求反而給其心靈添加了超負荷的重擔,理性力量的過度緊張催生出頹廢精神,最終的啟蒙失敗無疑加重了現代知識分子的精神危機,促使其沿著虛無的生路愈加頹廢地走下去,這從涓生時刻流露出的虛空、苦悶心理可以窺見一二。頹廢精神是審美現代性中個人主義感性的一面,涓生以手記形式展開對往事的追憶,他的內心獨白與意識流露,讓讀者窺探到了在啟蒙運動潮流中現代個人的感性精神世界:對人與社會的疏離、時代的苦悶與存在的虛無。這些頹廢情緒并沒有隨著涓生在會館、“家”、圖書館等空間中轉換而消失,反而愈加強烈,尤其是在“家”空間中對子君啟蒙失敗后,涓生便走向了虛空之路。在現代性浪潮下,如何為孤寂頹廢的現代人尋求精神家園?在其他現代作家那里大都是回歸人的情感世界,一般的邏輯是從個體空虛到尋求兩性愛戀再到對情感世界的回歸,而魯迅在《傷逝》中顯示的邏輯卻是從啟蒙生愛到組建家庭再到個體重回空虛??梢?魯迅為讀者提供的不是療救式的審美救贖,而是始終以頹廢為脈絡,表現現代性對個體精神的沖擊、時代裹挾下個體空虛的生存狀態以及工具理性過度發展導致的人性失衡。

將這種“頹廢”放在五四運動的現代性浪潮下來看或許具有更深刻的反觀意義。五四時期個體對自我的關注以及對急劇變化的現實的關切,促使知識分子通過文學創作表達自我與時代沖突下不同類型的頹廢情緒,如郁達夫在性愛中的憂郁苦悶、施蟄存在現代文明中的怪誕頹廢、張愛玲在浮華中的荒涼等??梢哉f五四時期的作家與作家筆下的人物搭建起一種意義同構關系。文本中人物的頹廢色彩,恰是五四作家對個體虛無精神的表達,亦是急劇變動的苦悶時代的象征,是“自我與社會,作者內心與他對外在現實看法之間的困惑與沖突……也正是此種深切的分離、斷裂,顯示了五四文學最佳之特色”(李歐梵,2010)。由此,作品中個體與現代性之間的矛盾沖突以及由此而生出的頹廢精神,便成為普遍的時代特征。以涓生為代表的現代人的精神頹廢、人格壓抑苦悶等現代病癥,顯示出審美現代性的品格,背后是作家對時代、社會的體驗與疏離的主觀表達,是魯迅個人難以擺脫的精神壓抑與苦悶的象征,呈現出對啟蒙現代性進行批判的反現代性特征。

2. 現代家庭建構失敗下的個體精神幻滅

在傳統文化集體本位以及社會專制勢力的壓迫下,個人,尤其是難以與社會直接接觸的女性,對集體與家庭的依附關系相當緊密。在這種環境下,國人的個性主義不僅難以得到最大限度的張揚,更面臨著趨于覆滅的悲劇。直到新文化運動提出個性解放的目標,新式青年紛紛走上與傳統相決裂的道路,而受壓迫最深的女性從大家族制度中解放出來的要求更強烈,正如子君喊出“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魯迅,2005b)115?,F代化潮流裹挾下出走的女性面臨的是如何從傳統大家族轉向現代小家庭的問題。從父尊子卑、夫尊婦卑這一講究貴賤尊卑的社會過渡到男女平等、個人獨立的社會并非朝夕之事,正如同居后的涓生與子君經歷的一系列打擊——傳統權威的壓迫、無愛的生活、失業,這些打擊最終使他們的現代小家庭搖搖欲墜。魯迅對涓生與子君2個個體組建新式家庭的書寫,是對如何促使中國社會個體本位逐漸取代傳統家族本位的現代化家庭觀念轉變的思考,而后魯迅又以新式家庭的破散解構現代家庭倫理,則是基于反現代性立場對現代家庭轉型失敗原因的深層探索。

在中國社會,傳統家族是以父子關系為主,婆媳關系為輔,家族的同性組合在兩性關系的維持上,發揮著極其重要的作用;而在西方,家庭是團體性的社群,“夫婦成為主軸,兩性之間的感情是凝合的力量”(費孝通,2011)。五四運動以來,隨著現代家庭理念的涌入,西方家庭所具有的不同于傳統家族的平等價值理念與自由制度,使得傳統家族開始面臨秩序崩塌的危險,吳虞的《家族制度為專制主義之根據論》、傅斯年的《萬惡之源》等文以及巴金的“激流三部曲”等小說,都曾對中國傳統家族制度進行了猛烈的抨擊。在《傷逝》中,涓生與子君在吉兆胡同建立的便是如西方社會一般的以夫妻關系為核心的現代家庭。在這里,魯迅以涓生與子君建立的現代家庭為契機,為讀者建構了一種新的家庭倫理,即以愛情為基礎的組織關系代替以血緣為紐帶的家族秩序,以兩性情感組合取締同性親緣組合,脫離“血緣關系集合體”而組建起“愛情關系集合體”。但是,這一現代家庭很快隨著涓生失業與變心、子君失戀與死亡而破散,涓生和子君脫離傳統中國穩定的家族制度轉而建立只由“夫”與“妻”組成的現代家庭的結果卻是分崩離析,其中隱含著魯迅對現代性的冷靜觀察與審慎反思。

現代家庭組建失敗的原因在于涓生與子君在追求自我解放、組建新家庭這一現代化過程中始終帶有盲目性,他們沒有能夠徹底從傳統社會的價值體系中解放出來的健全人格,同時缺少社會、政治、經濟等各方面的保障。尤其是子君,她缺少個性主義精神,沒有真正實現人格與經濟的獨立,可以視之為一個傳統女性??梢哉f,涓生與子君的愛情是受現代啟蒙影響一時沖動的結果,他們只是以英雄式的勇敢反叛來證明自己擁有自由選擇的權利,其昂揚斗志僅在他們反抗的一瞬間爆發,而后便歸于虛空與靜寂。涓生的啟蒙理想在現實中碰壁后退縮到不為世人所見的一隅,子君死于無愛的人們(包括涓生)眼前的黑暗。在此我們或許無法苛責2人的錯誤之處,因為他們有無法掙脫的時代及社會因素。正如陳獨秀曾提出“故現代倫理學上之個人人格獨立,與經濟學上之個人財產獨立,互相證明”(陳獨秀,2004),又如魯迅(2005a)168在《娜拉走后怎樣》中所提出的:“第一,在家應該先獲得男女平均的分配;第二,在社會應該獲得男女相等的勢力??上也恢肋@權柄如何取得,單知道仍然要戰斗;或者也許比要求參政權更要用劇烈的戰斗?!笨梢?如果新舊交替中的女性沒有經濟上的獨立,沒有與男人同等的社會地位,那么女性永遠無法實現真正獨立并獲得徹底解放。五四眾多文人張揚起易卜生主義,以“娜拉出走”作為小說母題,安排諸多被封建制度壓迫的女性以個性解放為信條,掙脫出傀儡家庭的情節。但娜拉出走后怎樣?是子君在無愛的人間逝去。顯然魯迅對“娜拉們”的思考更深一層,他提出了女性經濟權的獲得依賴于社會層面,即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等制度的全面改革這一世紀命題。一方面,“現代性的確立要對中國受制于時代的文化特性進行揚棄,中國特性包含社會制度、價值結構、知識體系、語言藝術等等”(高遠東,2009);另一方面,在中國語境下,個人解放問題始終與國家獨立、民族解放有著內在的邏輯聯系。在民族國家的現代性主體缺失的情況下,此時還無法產生出一套現代的能夠保障個體生存與婚姻自由的家庭婚姻制度以及相關法律制度。因而,以涓生和子君為代表的新式青年組建的現代家庭注定難以維系。由此更進一步發現,《傷逝》中現代家庭建構失敗的原因是個體在現代潮流下對啟蒙現代性的追求過于激進。因為“在進取的國民中,性急是好的,但生在麻木如中國的地方,卻容易吃虧,縱使如何犧牲,也無非毀滅自己,于國度沒有影響”(魯迅,2005c)479,在這里,魯迅提倡的是韌性的戰斗。魯迅在《傷逝》中為我們揭示出的問題便是:在現代化浪潮中,青年男女的現代心理秩序與仍處在變動中的社會秩序尚難以在中國這個穩定的傳統文化范式內實現契合,他們對現代倫理道德建構的迫切需要同當時的政治法律制度并不協調,其價值判斷與現實情況發生了沖突。正是基于此,魯迅提倡男女首先應該在家庭里獲得平等的經濟權,這才是建立和諧婚姻關系的基礎以及實現男女平等的保障,其次便是女性在社會上獲得與男性相等的勢力。從這一層面來看,魯迅以現代家庭為切入點對現代性進行的批判或許比盲目的建構更有意義。

現代家庭建立失敗的情節設置意味著魯迅在追求現代性的同時,始終保持著對現代性的反思,《傷逝》中涓生與子君的家庭悲劇是最有力的證明?,F代家庭的最終潰散無疑給2人的精神最沉痛的打擊,個體自由組合的失敗意味著他們沒能成功在社會上立足并得到社會的認同,個體追求的獨立人格與獨立生存價值隨著現代家庭破散而趨于覆滅,最終只能以一傷一逝的結局祭奠個體精神的幻滅。魯迅對青年男女因盲目追隨啟蒙現代性而致使個體精神幻滅與生命被戕害進行的深刻反思,其著力點始終在人本身,在人的精神向度,這顯示出魯迅之所以為魯迅的超越之處。

3. 循環時空觀中的悲劇性體認

線性的時空觀是一種立足于世界觀念的全新思維模式,是中國現代性生成的起點之一,對于新的世界時空觀的接受,是現代性體驗的重要部分。首先在時間上,西方的啟蒙現代性思想對中國最大的一個沖擊就是時間觀念的改變,使得傳統循環的時間觀轉變為線性前進的時間觀。正如汪暉(2008)所指出的:“現代性概念首先是一種時間意識,或者說是一種直線向前、不可重復的歷史時間意識,一種與循環的、輪回的或者神話式的時間認識框架完全相反的歷史觀?!边@從五四運動時期常以“巨輪”“洪流”“滾滾向前”等詞來描述歷史便可窺見一斑。當中國向現代時間觀念轉變之際,始終走在時代前列的魯迅卻似乎對“時間”問題保持著一種審慎,甚至有些消沉的態度,他的諸多作品往往都是以主人公的回憶來展開對過往的追溯,并常常在前瞻與后顧中徘徊,《傷逝》也是如此?!秱拧返臅r間邏輯不是依循線性,而是呈現出循環的特征,魯迅遵照傳統的四季更替觀念,讓涓生與子君的故事經歷了春、夏、秋、冬再到春的循環:從暮春2人最為幸福的時光開始,到秋季涓生失業,愛情消逝,到冬季2人分離,冬春之交子君死亡,最后初春涓生重回會館。并且魯迅有意淡化具體時間,只以模糊的、在中國傳統語境下常常使用的,如“去年的暮春”“冬季”“冬春之交”“初春”等詞語來代替明晰的現代時間觀念,以循環的反現代性時間觀對抗直線向前的現代性時間觀,表露出對現代時間觀的擔憂與懷疑。

其次是空間。魯迅首先將空間大背景設置在利于啟蒙思想、現代知識傳播的都市——北京,與“魯鎮”相比,此地無疑更具現代性。20世紀初的北京在現代價值體系沖擊下,急劇地變化著,這在《傷逝》具體的空間設置上有所體現:會館、吉兆胡同的家和圖書館。會館產生于明清時期,具有濃厚的地緣特征,現代文明力量促使其逐漸完成了現代性的轉型:在維新變法與資產階級革命時期,會館成為社會精英階層議政的公共領域,新文化運動以來則成為知識分子進行文化活動的中心地?!秱拧分械臅^是涓生踐行自己啟蒙理想的場所,表現出他以理性、自由和民主等為工具向著現代化推進的努力。吉兆胡同的家是新式青年男女的新獨立住所,是順應現代化潮流而出現的空間。圖書館在中國的建立是西方近代圖書館文明在中國傳播的結果,作為公共文化機構,它使民智開化,是推動社會文明與發展的重要力量。從啟蒙現代性的角度講,以上空間設置往往是現代文明的代表,但在審美現代性,即反現代性文學書寫中,它們又是被批判的對象,是現代性與反現代性并置的空間,具有雙重意義。因而《傷逝》中的3類空間在現代性的遮蔽下還顯露出個人主義頹廢的一面,呈現出反現代性的特征。會館窗破壁頹,槐樹與紫藤半枯,破屋子里滿是寂靜與空虛。吉兆胡同的安寧與幸福凝固,散亂著碗碟,彌漫著煤煙,黯淡燈光下是子君的怯弱、頹唐與凄苦,涓生也因天氣的冷和神情的冷被逼迫得無法在家庭中安身。就算是圖書館,也未能給涓生以現代性的積極向上意義,它只是一個能夠讓涓生孤身枯坐,讓他體會到人類永在虛無中掙扎的空間。在此,空間的現代性與反現代性并存的特征其實是新舊交替的中國在現代化發展過程中不可避免的結果。與時間的循環相同步,空間同樣呈現出周而復始的特征:涓生在手記中以會館為回憶的起點,一年之后,依然回到寂靜和空虛的會館破屋,構成圓圈式的空間結構?!秱拧返膱A圈式空間結構看似在空間設置上構成一個封閉體系,但卻能夠在封閉循環中容納無限制的意義,其顯示出的獨特作用之一就是完成對現代性的反諷表達,因為啟蒙現代性不僅沒有幫助涓生走上進步發展之路,反而讓涓生在時空的循環中墜入精神上的無盡空虛。魯迅以循環論的古典世界觀反觀現代意義的進化論,以審美現代性完成《傷逝》的反現代性書寫。

西方線性的、直線前進的時空觀是主體積極參與建構的進步的世界觀,而魯迅筆下與之相反的循環時空觀則是在更深層次上指出了啟蒙現代性帶給個體的迷??仗摖顟B?!暗厍蚝弦?、萬國相通的空間大會通帶來的一系列感受是最早的現代體驗,同時世界觀念還帶來時空破碎、價值崩塌、我居何處的迷茫、空虛以及復雜的心理狀態,糾結的情感指向,構成了現代體驗的重要部分?!?阮娟,20151)循環的時空之后,是人生永在荒謬與茫然重復的困境中掙扎的隱喻,至此,涓生的精神軌跡與魯迅及時代精神實現了重合。對時空觀所做的復雜、矛盾的藝術處理,是魯迅借助于文學來完成對現代性的反思的一種手段,他以輪回、循環的反現代性時間與空間觀念反思現代性的進步與發展,完成對個體永在輪回中苦苦掙扎的悲劇性體認。魯迅對新的時空觀念的接受與反叛,他在現代空間中迷??仗摰纳骟w驗與向空間原點的回歸,其實是中國社會語境下的人們在接受外來價值體系的基礎上自我生長的結果,表達了現代化潮流下的五四個體進取與退守的雙重精神向度。

4. 結語

《傷逝》文本中所呈現出啟蒙現代性與審美現代性相沖突矛盾的深層心理動因在于魯迅對新舊兩種思想價值體系的矛盾態度和自我精神中的實踐理性精神與個性主義精神的沖突,此中蘊含著魯迅自我的深層思想辨識?!艾F代性”是一個由中國知識分子從西方拿來教化已處于“他者”邊緣性位置的中國的概念,因曾作為古典文化中心的中國在西方文明體系的不斷沖擊下,在文化等級制中已處于弱勢,形成“西學東漸”的文化發展格局。但在此發展潮流下的魯迅(2005a)57卻主張“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內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脈,取今復古,別立新宗”,他不僅以西方的啟蒙現代性來觀察、審視、影響中國,還反過來以中國知識分子的冷靜理性反思現代性。所以,在新舊兩種思想價值體系上,魯迅常常表現出困惑與沖突,如他致力于啟蒙卻又對啟蒙有所懷疑,他提倡民主科學卻又對西方的民主科學持審視態度。這種辯證思維模式,使其避免了二元對立的狹隘立場及批判的單向度,從而在現代性浪潮下真正建立起完整而自覺的主體性。

新舊思想的交融碰撞,加劇著魯迅實踐理性精神與個性主義精神的沖突、分離,用魯迅(2005c)493自己的話說,“是‘人道主義’與‘個人的無治主義’的兩種思想的消長起伏罷”。魯迅的實踐理性精神在《傷逝》中有著鮮明的體現,如涓生對子君展開啟蒙與個性解放運動,兩人以現代價值觀念反抗傳統價值體系。實踐理性致力于構建現代化的文明平等社會,但處于不穩定的、急劇變化中的社會又催生出個人精神上的頹廢與焦慮,展現著個體強烈的個性主義精神。所以在另一方面,魯迅又致力于展現憂郁陰暗的環境對人的精神與靈魂的折磨,賦予所塑造的形象一種悲劇性精神,如始終與社會相疏離的涓生在空虛中憂疑與徘徊,這與魯迅焦慮、自我懷疑、孤獨以及深切自省的個人主義的一面相契合。魯迅的個性主義精神,是出于對“自我”這一人類本體重要性的深刻關懷,它注重借文學實現自我表達的積極形態,反映出雅羅斯拉夫·普實克(Jaroslav Prusek)所謂的“作者本身的情感、情緒(心境)、看法,及夢想;藝術創造便因此更傾向于作者對其本身人格及生活不同層面,特別是較陰郁、較隱蔽的層面的揭露與懺悔”。個性主義精神與實踐理性精神已經內化為魯迅人格的2個層面:“一個是隱秘、懷舊,稱之為個人主義的自我;而另一個是他愿意讓他人理解的公開的自我形象?!?李歐梵,2010)革命先驅者形象與隱秘自我形象的2種人格分歧,加劇著魯迅創作觀念上的矛盾與張力,使他的作品帶有復雜多義性,這在《傷逝》中便可窺見一二。

五四啟蒙運動下的中西文化碰撞在中國產生了巨大影響,它將中國推上了不可逆轉的現代性發展之路,也深深影響了一代文人的精神品格。以《傷逝》為例,魯迅為我們展示出現代知識分子以審美現代性,即反現代性立場,對正在發展的啟蒙現代性的反思、對建構中國現代性方案的探尋,以及由此而產生的頹廢、虛無的個人主義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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