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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龍》“情理實勞”“崇替在選”辨

2023-02-13 19:01高宏洲
關鍵詞:辛勞情理無極

高宏洲

(人民文學出版社,北京 100705)

百年的《文心雕龍》研究,取得了輝煌成就,大的方面包括《文心雕龍》的性質、結構、篇章主旨等,小的方面包括每個疑難字詞、句子的訓釋、翻譯等。但是反觀既有的研究成果,仍有一些疑難問題和字詞訓釋存在較大爭議,這是限制當代《文心雕龍》研究的重要瓶頸。鑒于時下部分《文心雕龍》論著存在刻意求新、選題和觀點重復等弊病,筆者認為《文心雕龍》的研究必須加強論題的針對性。而通過梳理和辨析“龍學”史上的爭議問題不失為切入問題的一個重要角度。本文試圖對《文心雕龍》中的兩則注釋進行辨析:一是《辨騷》“贊”中的“情理實勞”的“勞”;一是《時序》“贊”中的“崇替在選”的“選”。對讀《文心雕龍》的各種譯注本會發現,龍學家對這兩則注釋存在較大的差異,但是由于他們的觀點主要體現在注譯本中,未能充分展開論證,這就限制了每種觀點的說服力。而這兩則注釋的準確與否對于把握《辨騷》《時序》的主旨具有重要的意義。因此有必要在梳理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辨析哪種觀點更貼合文意。

一、《辨騷》“贊”中的“情理實勞”

學界對《文心雕龍·辨騷》篇“贊”中的“情理實勞”,存在截然不同的理解。爭議的焦點在于對“勞”的訓釋。主流的觀點將“勞”訓為“遼”,將“情理實勞”翻譯為書寫的情理是非常廣闊的。1962年出版的陸侃如和牟世金的《文心雕龍選譯》可能是這一注釋的源頭,將“勞”注為“借為‘遼’,有廣闊遙遠的意思”,將“情理實勞”翻譯為“偉大作家的思想情感也同樣的無邊無岸”。[1]1051981年出版的《文心雕龍譯注》堅持了這一觀點。這一觀點獲得了許多譯注者的認可。趙仲邑將“情理實勞”翻譯為“偉大作家的思想感情也同樣的壯闊”。[2]49在《文心雕龍譯注十八篇》中,郭晉稀將“情理實勞”注為:“這樣抒情說理的文字,它的寫作實在需要費些苦心?!盵3]27顯然將“勞”理解為“勞苦”。但是在1982年出版的《文心雕龍注譯》中,卻將“勞”訓為“遼”,而且從鄭玄注釋《詩經》的語例找到了根據:“今案勞當訓遼,聲之誤也?!对姟u漸之石》:‘山川悠遠,維其勞矣?!{云:‘其道里長遠,邦域又勞勞廣闊?!x:‘鄭以勞為遼遼,言廣闊之意?!?‘廣闊遼遼之字,當以遼遠之遼,而作勞字者,以古之字少,多所假借。詩人口之詠歌,不專以竹帛相授,音既相近,故遂用之。此字義自得通,故不言當作遼也?!瘎┖驼谩对姟分嵐{?!盵4]54這一注釋無疑增加了將“勞”訓為“遼”的說服力,所以被更多的龍學家所采信。祖保泉的《文心雕龍解說》、戚良德的《文心雕龍校注通譯》、王志彬譯注的《文心雕龍》、張燈的《文心雕龍譯注疏辨》等著作都采納了這一觀點。(1)參見祖保泉《文心雕龍解說》,安徽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83頁;戚良德《文心雕龍校注通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50頁;《文心雕龍》,王志彬譯注,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54頁;張燈《文心雕龍譯注疏辨》,復旦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40頁。

另一種觀點將“勞”解為辛勞,但是對“情理實勞”的理解卻存在一定的差異。周振甫將“山川無極,情理實勞”注釋為:“指楚騷宏博,要吸取它的艷辭、山川、香草等刻畫是無盡的,而研究它的情理,如它的‘傷情’‘哀志’,實是費力?!盵5]42突出的是研習者研究《楚辭》的情理需要付出的辛勞。李曰剛將“山川無極,情理實勞”注解為:“言屈賦所敘寫之山川,固然悠遠無極;所抒發之情理,實亦煞費憂勞也?!畡凇x本字,魯刀切,憂勞也?!痘茨献印ぞ裼枴?‘竭力,而勞萬民?!?‘勞,憂也?!何牡邸杜c吳質書》:‘雖書疏往返,未足解其勞結?!甲?‘結謂憂心之結?!盵6]192-193認為這里用的是“勞”的本字,是憂勞、辛勞之意,突出的是屈原通過敘寫無限的山水抒發情理付出的辛勞,接受的是郭晉稀《文心雕龍譯注十八篇》的意見,與周振甫的注釋存在辛勞的主體不同的差異。但是作者同時認為另一說將“勞”訓為“遼”之假借字,作“遼闊”解,亦通??梢?作者對這兩種解釋持兩可態度。詹锳《文心雕龍義證》對“山川無極,情理實勞”的注釋是:“《物色》篇:‘山林皋壤,實文思之奧府?!磺街阅芏磋b風騷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無窮,無極的山川,均賴作者運用匠心來表達,使主客觀交融為一,故云‘山川無極,情理實勞’?!盵7]168-169這一注釋的貢獻是,從劉勰在《物色》篇的相關論述中,指出“情理實勞”強調的是作者在創作中融合主客觀需要付出的辛勞觸及了在創作過程中創作主體與客觀山水之間的關系這一關鍵問題。吳林伯將“山川無極,情理實勞”翻譯為:“加上他流放沅、湘之間,曾利用楚國無窮無盡的山水陶冶自己的情理,真是煞費辛勞?!盵8]75突出的是屈原用楚國山水陶冶情理所付出的辛勞。王運熙和周鋒將“山川無極,情理實勞”翻譯為:“描寫山川悠遠無窮,書寫情理確實勞瘁?!盵9]42接近李曰剛的理解,突出屈原在《楚辭》中描寫山川的悠遠無窮和抒發情理付出的辛勞。陳拱認為這里的情和理“非指情、理本身,乃用以代情性者,所謂部分代全體也。此言屈子作文,必資于其情性,而實有勞于其情性也”。[10]138明確指出這里的情理非指客體的物,而是指代情理的主體屈原。王更生認為“情理實勞”大意是說,“如此深意地抒情說理,實在是件勞神苦思的事”。[11]上篇75從上面的引述可以看出,盡管注譯者對“情理”的具體所指存在一定的差異,但是在將“勞”理解為辛勞上是一致的。

那么,以上兩種訓釋哪種更合理呢?筆者認為第二種訓釋更合理。理由如下:

首先,第一種訓釋看似找到了“情理實勞”的“勞”字的較早語例,但它面臨兩個問題:一是鄭玄將《詩經·小雅·漸漸之石》中的“維其勞矣”的“勞”解為“遼”是否正確?翻檢材料發現,這一點從魏晉時期的王肅和孫毓就有不同的解釋。如前所引,雖然孔穎達《毛詩正義》接受了鄭玄的觀點,并做了“以古字少,多相假借”等的引論,但是孔穎達在《毛詩正義》中同時提供了將“維其勞矣”的“勞”訓為辛勞、勞苦的解釋:“鄭以勞為遼,遼言廣闊之意。毛無改字之理,必不與鄭同?!畡谝印敒閯诳?故王肅云:‘言遠征戎狄,戍役不息,乃更漸漸之高石,長遠之山川,維其勞苦也?!瘜O毓:‘篇義言役人久病于外,故經曰山川悠遠,維其勞矣?!瓊饔挚偠⒅?則王、孫之言,非無理矣,故據為毛說?!盵12]941由此可見,王肅和孫毓都將“勞”訓為辛勞、勞苦,其根據可能是更早的《毛傳》。即使孔穎達自己也沒有完全否定這種解釋的合理性,只是覺得訓為“遼闊之遼”更合理。宋代的歐陽修《詩本義》云:“‘維其勞矣’者,詩人述東征者自訴之辭也,鄭氏以為荊舒之國勞勞廣闊,何其舍簡易而就迂回也?”[13]250呂祖謙說:“解經不必改字,鄭氏以勞為遼,非也。然孔氏之說讀詩者所當知?!盵14]660他們都認為將“維其勞矣”的“勞”解為“遼”迂回而不可從。朱熹《詩集傳》也將“維其勞矣”解為勞苦,意思是“將帥出征、經歷險遠、不堪勞苦,而作此詩也”。[15]173清代胡承珙《毛詩后箋》云:“勞、遼字雖可通,然‘遼闊’與‘悠遠’義復,不如王(王肅)、孫(孫毓)所述只作‘勞苦’為妥?!盵16]575從將“勞”訓為“遼”,存在與前面“悠遠”語義重復的問題進行質疑,頗具說服力。當然,孔穎達之后,歷代學者認可鄭玄將“勞”解作“遼”的也很多。(2)參見魯洪生《詩經集校集注集評》,現代出版社2015年版,第6736-6738頁。雖然現在無法遽斷“維其勞矣”的“勞”,訓為“遼”和“辛勞”哪個更合理,但是質疑之聲足以促使我們反思將“情理實勞”的“勞”訓為“遼”是否合適。二是《辨騷》篇“贊”中“情理實勞”的“勞”是否用的《漸漸之石》中“勞”(即遼)的意思?粗看《辨騷》的“山川無極,情理實勞”與《漸漸之石》的“山川悠遠,維其勞矣”,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它們之間的影響關系,因為上句都是說山川的無極、悠遠,下句都用到“勞”字。但是仔細辨析,又好像不是這么回事,它們之間可能并無影響關系,只是部分用詞相似而已。如果說《漸漸之石》中“維其勞矣”的“其”存在指代模糊的問題,那么《辨騷》“情理實勞”的主謂關系非常清楚,主語是情理。因此,如果簡單地用鄭玄訓“維其勞矣”的“勞”為“遼”的前例來訓“情理實勞”的“勞”,有可能割裂“情理實勞”與上句“山川無極”之間的主客互涉關系。

其次,相比較而言,將“情理實勞”的“勞”解為“辛勞”“憂勞”更符合上下文語境。如詹锳等注釋指出的那樣,將“勞”訓為辛勞,能夠突出屈原等楚辭作家在創作過程中,將主體情志與客觀自然山水融合的過程中付出的辛勞,這與《辨騷》后半部分對楚辭的評價“故其敘情怨,則郁伊而易感;述離居,則愴怏而難懷;論山水,則循聲而得貌;言節候,則披文而見時”,[17]47是相一致的。而解為“遼”,將“情理實勞”變成是對普泛的情感和思想的廣闊的客觀描述,抹殺了屈原等辭賦作家在創作過程中,面對紛繁復雜的自然世界,需要作家用自己的情志、思理予以斟酌選取的賦義行為。而根據《物色》篇“情以物遷,辭以情發”,《情采》篇“況乎文章,述志為本”的論述,劉勰對這一點是非常重視的?!段男牡颀垺返摹百潯笔菍ζ轮髦嫉目偨Y性或補充性說明,因此對其語意的理解要顧及前后語句間的連貫性。如果將“勞”解為“遼”會導致“贊”言的后四句“山川無極,情理實勞。金相玉式,艷溢錙毫”在語意上連貫不起來。相反,將“勞”解為“辛勞”能夠克服這一弊病,意思是屈原等辭賦作家在情志和思理上付出的辛勞,使得無窮的山水,變成“金相玉質,艷溢錙銖”的杰作。這與“贊”言開頭“不有屈原,豈見《離騷》?驚才風逸,壯志煙高”,對屈原才志的偉大的肯定相連貫。

最后,最主要的是將“情理實勞”的“勞”解為“辛勞”,可以獲得《文心雕龍》用詞語例的支持。檢索《文心雕龍》全文,除了“情理實勞”,還有十一處使用了“勞”字。(3)以范文瀾《文心雕龍注》為據。范注正文未錄《隱秀》篇補文,因補文不能確定是否為劉勰原文,所以補文中的“不勞于妝點”不予統計?!墩暋?“故河不出圖,夫子有嘆,如或可造,無勞喟然?!盵17]30《史傳》:“秉筆荷擔,莫此之勞?!盵17]287《封禪》:“陳思《魏德》,假論客主,問答迂緩,且已千言,勞深績寡,飆焰缺焉?!盵17]394《神思》:“是以秉心養術,無務苦慮;含章司契,不必勞情也?!盵17]494《章句》:“然兩韻輒易,則聲韻微躁;百句不遷,則唇吻告勞?!盵17]571《麗辭》:“至于詩人偶章,大夫聯辭,奇偶適變,不勞經營?!盵17]588《事類》:“學貧者,迍邅于事義;才餒者,劬勞于辭情?!盵17]615《養氣》:“志盛者思銳以勝勞,氣衰者慮密以傷神……逍遙以針勞,談笑以藥倦……贊曰:紛哉萬象,勞矣千想?!盵17]646-647《才略》:“宋代逸才,辭翰鱗萃,世近易明,無勞甄序?!盵17]701這十一處的“勞”字都是“辛勞”的意思,無一處可以解為“遼”。更重要的是,《神思》篇的“含章司契,不必勞情”,《事類》篇的“才餒者,劬勞于辭情”,用法與《辨騷》的“情理實勞”類似,都是指創作過程中書寫情志需要付出的辛勞。而《神思》的“不必勞情”,就是《養氣》提倡的“率志委和,則理融而情暢”,[17]646其中的情、理正對應《辨騷》“情理實勞”的情、理,都是指創作過程中作家表達的情志和思理。劉勰雖然反對“鉆礪過分,則神疲而氣衰”,[17]646但是對于創作的辛勞是有切身體會的,《養氣》篇說“曹公懼為文之傷命,陸云嘆用思之困神,非虛談也”,[17]647即是對創作之辛勞的深刻體認。

此外,即使《詩經·小雅·漸漸之石》所用“勞”是“遼”之意,那是“古之字少,多相假借”的原因。到了劉勰那個時代,“遼”字的使用已經十分普遍,比如劉勰之前的屈原《楚辭·九歌·哀郢》有“惟郢路之遼遠兮,江與夏之不可涉”,[18]135王充《論衡·超奇》有“珍物產于四遠,幽遼之地,未可言無奇人也”,[19]614陸機《大暮賦并序》有“夫何天地之遼闊”,[20]198葛洪《抱樸子內篇·塞難》有“況乎天地遼闊者哉”[21]137等?!段男牡颀垺冯m然沒有直接使用“遼”字,但是從《文心雕龍》能夠看出劉勰對這些著作是非常熟悉的,“情理實勞”又非固定用語,劉勰大可不必在此用迂曲的方式,用“勞”的“遼”義來表達遼闊之意。因此,將“情理實勞”的“勞”解為辛勞為勝。

二、《時序》“贊”中的“崇替在選”

學者對《時序》“贊”言中“崇替在選”的注釋也存在爭議,爭議的焦點在于其中的“選”字是什么意思。截至目前,至少有三種觀點。

第一種觀點將“選”注為“齊”。陸侃如、牟世金的《文心雕龍譯注》云:“選:《詩經·齊風·猗嗟》:‘舞則選兮,射則貫兮?!珎?‘選,齊;貫,中也?!资?‘選之為齊,……當謂其善舞齊于樂節也?!@里喻指文風的盛衰齊于時序?!盵22]337這一注釋獲得了較多學者的認可。祖保泉云:“崇替:興廢。選:齊,合拍之意?!对姟R風·猗嗟》:‘舞則選兮,射則貫兮?!珎?‘選,齊;貫,中也?!盵23]858-859王運熙、周鋒的《文心雕龍譯注》云:“崇替:興廢。選:齊整,意謂合拍?!睂ⅰ百|文沿時,崇替在選”翻譯為:“質樸或華麗隨時而變,盛衰興廢合于社會變化?!盵9]460張燈辨析了將“選”訓為“齊”“算”和“選擇”的合理性,認為訓為“齊”最合理。理由是:“彥和于全篇之中,順列詳舉,都無非說明文學與時世是相聯系的,相一致的,二者關系正應落腳在一個‘齊’字上。再者,所論已極詳明,何需再去‘數’,再去‘推算’呢?這里的‘崇替’,指興衰,實有兩層含義,一是時世的興廢,二是文學的興廢,‘在選’正謂二者處于同步一致的聯系之中(自然,不是機械的同步)。作為贊辭中語,‘選’字訓齊正與全篇論點契合。至于有的譯釋將‘選’字解作‘選擇’,則疏誤尤甚。文學與時代齊步,豈能由作家辭人任意選擇?”[24]885將訓為“齊”的理由表達得比較清楚,主要是強調文學的興廢與時代的興廢的一致性。其批評將“選”訓為“數”“推算”迂回難通也是合理的。不過,他將“崇替在選”理解為“由作家辭人任意選擇”,既不符合劉勰原意,也與主張訓為“選擇”的學者強調帝王在文學興衰中的作用大相徑庭。張燈認為將“選”訓為“齊”與全篇論點契合,其實并不見得,詳細分析見下。

第二種觀點是將“選”注為“算”。這一觀點最早可能出自郭晉稀《文心雕龍譯注十八篇》:“‘選’是‘算’的意思,‘在選’好比說‘在預計之中’?!睂ⅰ百|文沿時,崇替在選”翻譯為:“詩文的質樸和華麗隨著時代而不同,詩文的興起或衰微可以由此而推算?!盵3]207這一觀點被李曰剛、王更生、王志彬等學者所接受。李曰剛云:“言詩文之樸質或華麗順緣時代而推移,故文風之興盛或衰微,亦由此可推算也。選,《說文通訓定聲》:‘選,假借為算?!都崱?‘算,《說文》:數也,或作選?!稌けP庚上》:‘世選爾勞?!f傳:‘選,數也?!盵6]2146從《說文通訓定聲》和《尚書》補充了將“選”訓為“算”的早期語例。王更生照搬了郭晉稀的觀點,云:“選,是算的意思,在選,猶言‘在預計之中’?!盵11]下篇289王志彬云:“選:此處為推算、預計之意?!盵25]516

第三種觀點是將“選”注為“選擇”或“鑒別”。周振甫的《文心雕龍注釋》云:“崇替在選:或盛或衰,在于帝王的提倡?!盵5]489這可能是最早將“選”注為“選擇”的,而且將“選擇”的主體注為帝王。張立齋對“質文沿時,崇替在選”的理解是:“‘沿時’本自然,‘在選’由人事,此二句為全篇樞機,要旨系焉?!盵26]392王禮卿將“質文沿時,崇替在選”翻譯為:“故質文沿時世而轉移,興廢在簡選之所尚?!盵27]830吳林伯云:“崇替,興廢也。選,鑒別也?!盵8]562周勛初的《文心雕龍解析》雖然也將“選”理解為“選擇”,但是對“質文沿時,崇替在選”的理解完全不同:“這里是劉勰的自白,表示一個時期文學的興盛與衰退,其間代表人物均已在選?!盵28]698這是一種全新的理解,意思是各個時代的代表作家都已經被《時序》篇論述到了。這種理解雖然將“質文沿時,崇替在選”落實到劉勰討論的《時序》篇,但是它與《時序》篇意在通過梳理歷代文學的演變揭示文學發展的客觀規律存在較大的距離,似不可取。

以上三種注解,都有一定的支持者。比較而言,筆者認為,第三種解釋最符合文意,尤其是周振甫將選擇的主體注釋為“帝王”,點出了“崇替在選”的關鍵。申述理由如下:

首先,將“選”注為“齊”的主要依據是,在早期的文獻《詩經》中找到了將“選”訓為“齊”的語例,而“選”的這一義項放到該句中也能解釋得通。將“選”注為“算”的理由類似。這兩種注釋的問題在哪里呢?主要在于沒有充分考慮較早語例與所釋語句的語意是否貼切的問題,即較早語例是否為所釋語句的最佳義項。將“選”訓為“齊”勉強可通,但是它遮蔽了劉勰在文中強調的帝王的選擇在文學興衰中的巨大作用,造成“質文沿時”與“崇替在選”的同義反復。將“選”訓為“算”如張燈所言,迂回而不貼切。

在筆者看來,“質文沿時”和“崇替在選”都是《時序》篇要傳達的文學演變的規律。對于前者,學界沒有疑義,不贅。對于后者,略作論述。劉勰解釋“時運交移,質文代變”的原因時,非常重視政治尤其是帝王在文學興廢中的作用。如分析漢代文學的演變云:“高祖尚武,戲儒簡學,雖禮律草創,《詩》《書》未遑……施及孝惠,迄于文景,經術頗興,而辭人勿用,賈誼抑而鄒枚沉……逮孝武崇儒,潤色鴻業,禮樂爭輝,辭藻競騖……越昭及宣,實繼武績,馳騁石渠,暇豫文會……自元暨成,降意圖籍,美玉屑之譚,清金馬之路,子云銳思于千首,子政讎校于《六藝》……及明帝疊耀,崇愛儒術,肄禮璧堂,講文虎觀?!盵17]672-673這些文字充分揭示了漢代各個階段文學的發展與帝王之間的緊密關系。漢初,由于高祖的“戲儒簡學”,文帝和景帝的“辭人勿用”,使得漢初文學整體成就不高,文人賈誼、鄒陽、枚乘等沉抑底層。漢代文學的真正繁榮始于漢武帝,而其興起與漢武帝尊崇儒學、“潤色鴻業”、制禮作樂、重視文人的政治舉措密切相關??梢哉f,正是在漢武帝“潤色鴻業”的政治大背景下,聚集了一大批優秀的文人,將漢代文學推向第一個高潮。此后的漢宣帝、漢元帝等都對漢代文學的發展,發揮過舉足輕重的作用。

另一個帝王對文學興衰發生過重要影響的例子是建安文學。劉勰是這樣敘述的:“自獻帝播遷,文學蓬轉,建安之末,區宇方輯。魏武以相王之尊,雅愛詩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辭賦;陳思以公子之豪,下筆琳瑯;并體貌英逸,故俊才云蒸?!盵17]673由此可見,建安文學的繁榮與曹操父子以帝王之尊,“雅愛詩章”“妙善辭賦”和尊敬文士密不可分。劉勰這樣論述,正是為了強調帝王在歷代文學興衰中發揮的重要作用。贊中的“崇替在選”正是對這一規律的揭示。換言之,最后兩句“終古雖遠,曖焉如面”是包含“質變沿時”和“崇替在選”兩方面的。注為“齊”或“算”只注意到前者,而遮蔽了后者,是不妥當的。

其次,將“選”訓為“選擇”能夠獲得《文心雕龍》用“選”語例的支持。據統計,《文心雕龍》除了“崇替在選”外,還有十九處使用了“選”字。依次是《正緯》:“沛獻集緯以通經,曹褒撰(唐寫本作‘選’,可從)讖以定禮,乖道謬典,亦已甚矣?!盵17]31《誄碑》:“詳夫誄之為制,蓋選言錄行,傳體而頌文,榮始而哀終?!盵17]213《史傳》:“是立義選言,宜依經以樹則;勸戒與奪,必附圣以居宗?!盵17]286《詔策》:“觀文景以前,詔體浮雜,武帝崇儒,選言弘奧……夫王言崇秘,大觀在上,所以百辟其刑,萬邦作孚,故授官選賢,則義炳重離之輝?!盵17]359-360《封禪》:“茲文為用,蓋一代之典章也。構位之始,宜明大體,樹骨于訓典之區,選言于宏富之路?!盵17]394-395《議對》:“古之造士,選事考言……及孝武益明,旁求俊乂,對策者以第一登庸,射策者以甲科入仕,斯固選賢要術也……魏晉已來,稍務文麗,以文紀實,所失已多,及其來選,又稱疾不會,雖欲求文,弗可得也……是以漢飲博士,而雉集乎堂;晉策秀才,而麏興于前,無他怪也,選失之異耳……對策所選,實屬通才,志足文遠,不其鮮歟!”[17]439-440《聲律》:“屬筆易巧,選和至難;綴文難精,而作韻甚易?!盵17]553《指瑕》:“夫辯匹而數首蹄,選勇而驅閹尹,失理太甚,故舉以為戒?!盵17]639《總術》:“故知九變之貫匪窮,知言之選難備矣?!盵17]655《時序》:“自安和已下,迄至順桓,則有班傅三崔,王馬張蔡,磊落鴻儒,才不時乏,而文章之選,存而不論?!盵17]673《才略》:“漢室陸賈,首發奇采,賦《孟春》而選典誥,其辯之富矣……子云屬意,辭義最深,觀其涯度幽遠,搜選詭麗,而竭才以鉆思,故能理贍而辭堅矣?!盵17]698-699“成公子安,選賦而時美,夏侯孝若具體而皆微,曹攄清靡于長篇,季鷹辨切于短韻,各其善也?!盵17]701《序志》:“若乃論文敘筆,則囿別區分,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上篇以上,綱領明矣?!盵17]727這十九處的“選”,除了《總術》的“知言之選”《時序》“文章之選”為名詞“人選”,《才略》篇的“成公子安,選賦而時美”是“撰”的意思外,其他十六處都是“選擇”的意思,只是有的選用的是選賢或選舉義項,有的選用的是選文、選言義項,無一例用作“齊”或“算”。而“崇替在選”又并非典故或成語,劉勰沒必要在大量選用“選”的常用義項“選擇”的同時,在“崇替在選”中獨獨選用罕見的“齊”或“算”的義項。

最后,能夠從《文心雕龍》中找到將“崇替在選”的“選”注為“選擇”的有力語例。如《祝盟》篇的“崇替在人,咒何預焉”。[17]186“崇替在人”與“崇替在選”不僅句子結構相同,而且表達的意思也相似,只是前者強調的是與鬼神之“咒”相對的人的重要作用,后者強調的是最高統治者在文學興衰中扮演的重要作用。而《詔策》篇的“武帝崇儒,選言弘奧”,則直接強調帝王的政策對于文學風格的形塑作用。結合劉勰的整體思想,有理由相信,劉勰的這一思想,既是對歷代文學演變規律的客觀揭示,更寄托著他對未來文學發展的期待。從這樣的角度來理解,《時序》篇末對“皇齊”的稱贊,就不是簡單的阿諛諂媚,而是寄托著他希望統治者通過“重文”來獲得政治上的興盛的愿望。這一思想,在《才略》篇也有體現:“觀夫后漢才林,可參西京;晉世文苑,足儷鄴都;然而魏時話言,必以元封為稱首;宋來美談,亦以建安為口實,何也?豈非崇文之盛世,招才之嘉會哉?嗟夫!此古人所以貴乎時也!”[17]701-702講得非常清楚,“魏時話言必以元封為稱首”“宋來美談,亦以建安為口實”的主要原因是元封(漢武帝年號)和建安(漢獻帝年號,實權掌握在“雅愛詩章”和“妙善辭賦”的曹操手中)是“崇文之盛世,招才之嘉會”。而如前所述,這兩個時代又是帝王重視“潤色鴻業”和重用文士的時期。由此可見,“崇替在選”的“選”訓為“選擇”為勝。

本文通過詳細梳理學界對《辨騷》篇“贊”中“情理實勞”的“勞”《時序》篇“贊”中“崇替在選”的“選”的各種觀點,結合“勞”和“選”在相關語句中的意思,以及《文心雕龍》中使用這兩個詞的相關語例,認為“情理實勞”的“勞”訓為“辛勞”更準確,“崇替在選”的“選”訓為“選擇”更準確。相比較而言,本文的選題較小,但是對于“體大思精”的《文心雕龍》而言,任何實質性的推進都是有意義的。而且,在筆者看來,與其在一些看似重大的問題上老調重彈,或者虛假立論,還不如老老實實回到文本,力求讀懂《文心雕龍》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然后在此基礎上讀懂每一段話,每一篇的主旨,進而讀懂整個《文心雕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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