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著追求 報效祖國

李湖江

陳建功是我國著名的數學家、教育家，曾擔任九三學社中央委員。他在數學領域取得了蜚聲海內外的卓越成就，與蘇步青共同創立浙大數學學派，為我國培養了許多優秀的人才。他一生輾轉于多所高校，為祖國的教育事業獻出了畢生心血。2023年是陳建功誕辰130周年，回顧他的一生，有益于我們從中汲取力量、奮勇向前。

數學家陳建功

1893年9月8日，陳建功誕生于浙江省紹興府山陰縣火珠巷華仙弄。父親陳心齋是一個小職員，供職于紹興一家慈善機構同善局，母親魯杏花操持家務，養育了七個子女，陳建功為長子，其余六個都是妹妹。[1]童年家庭生活的艱辛沒有壓垮陳建功，反而成為激發他勤奮好學的動力，幼年就讀于鄰家私塾、山陰學堂、紹興府學堂期間，陳建功就有優異的表現。1910年他考入浙江兩級師范學堂，對數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這或許是他數學才能的萌芽時期。

陳建功后來成為一位國際知名的數學家，與他三次留學日本的經歷有關。當從杭州兩級師范學堂畢業之后，陳建功就面臨重大的人生選擇，是選擇就業以解家庭一時之困，還是選擇繼續求學，待學有所成再報效家國。心懷遠大抱負的陳建功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他耐心說服父母親，在長輩親人的支持幫助下，于1913年踏上了赴日留學之路。為了能夠享受到官費待遇，他于1914年考取了東京高等工業學校的染色科以解決生計難題。之后他又考進了可在夜班學習的東京物理學校，因為在這個學校他可以繼續學習自己感興趣的數學。他深知機會來之不易，爭分奪秒刻苦攻讀。1918年他獲得了東京高等工業學校的畢業證書。1919年他又獲得了東京物理學校的畢業證書，并于當年回國就職于浙江甲種工業學校，教授染織課程。[2]雖然不是講授數學，但陳建功時刻沒有放下數學。在一次染色實驗課上，陳建功竟不知不覺沉思起數學問題，結果染罐燒干，染色樣本都燒焦了。[3]浙江甲種工業學校由于學校升格，提供青年教師出國進修的支持，陳建功抓住這個機遇，于1920年第二次赴日留學，這一次他考進著名的日本東北帝國大學，并在他夢寐以求的數學系學習。陳建功的數學才能很快凸顯出來，1921年還是大一學生的他就在日本《東北數學雜志》上發表論文，獲得關注。1923年畢業之后，他回到浙江工業專門學校教數學，次年在武昌大學擔任數學系教授。1926年，陳建功第三次赴日留學，還是在日本東北帝國大學攻讀研究生，師從藤原松三郎教授從事函數論的研究，并順利取得理學博士學位。在讀研究生期間陳建功發表了多篇重要論文，畢業時他聽從導師藤原松三郎的提議，又用日語撰寫了專著《三角級數論》，并由頗具影響力的巖波書店出版發行。這些論文與著作奠定了他的學術地位，并贏得日本同行的好評與贊譽。1929年回國之后，陳建功先后任教于浙江大學、復旦大學、杭州大學，繼續從事數學研究與教學工作?！蛾惤üξ募肪幷呷绱嗽u價他的數學成就：“他對我國實函數論方面的研究工作作出了重要的貢獻，有很高的學術成就。是我國函數論、三角級數論、復變函數幾何理論、函數迫近論等方面的開創者?！盵4]

教育家陳建功

作為教育家的陳建功，最突出的成就在于教育學生、培養人才。陳建功認為教學與科研是相輔相成的，想在教學方面有所成就，要靠科研來提高；教師如果不做好教學工作，培養不出人才自然也搞不好科研工作。在浙江大學，陳建功與蘇步青教授創造了“數學討論班”的教學形式。研究者指出，“數學討論班”模式培養了學生獨立學習的能力、團結協作的精神以及交流表達能力，“……將中國的傳統教育思想與西方的現代教育思想相結合，既加強了教師獨立工作和科學研究的能力，又將中國傳統的‘教學相長的思想充分體現出來?！盵5]若從大的文化背景來看，王曉軍研究指出：“陳建功的數學教育思想的形成過程深受‘慎獨誠意、知行合一的越文化思想、‘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新文化思想、‘與時俱進，開拓創新的先進教育思想的熏陶，他從中不斷地學習和汲取數學教育的精髓，在40多年大學教育實踐中提煉和升華，逐步完善了當時高等數學教育的思想理念，形成了他的數學教育理論與實踐體系?！盵6]先進的教育理念使陳建功培養出了程民德、秦元勛、葉彥謙等一大批優秀弟子。他的教育方法被形象地比喻為“雞孵鴨”，陳建功說：“函數論是我的專長，我可以通過指導他們搞這一行，把他們盡快帶進研究領域，教會他們獨立從事科研工作的方法，將來搞國家需要的研究?！F在國家需要扁嘴巴，但是尖嘴巴也可以孵扁嘴巴嘛！”[7]在陳建功的學生中，有許多掌握研究方法之后轉方向而獲得成功的例子，如夏道行從單葉函數論研究轉向泛函分析研究，龔升從學習函數論轉向多復變函數論，他們在各自的新領域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就。[8]陳建功“雞孵鴨”的教育理念行之有效：“他身體力行，帶領一批年輕人（青年教師和研究生）不斷開拓新的研究方向，努力探索前沿課題，縮短了國內數學研究與數學教育水平與國際先進水平的差距，填補了我國在數學研究和數學教育中存在的一些空白，特別是為我國數學研究和數學教育事業的長遠發展培養了許多寶貴人才?！盵9]

據學生回憶，陳建功上課從不帶講義，卻總能一氣呵成，讓學生無比欽佩。卻不知每次上課之前，他都做了極其認真與充分的準備。在一篇寫給中學生的文章《數學與天才》中，陳建功認為所謂天才其實得益于背后的勤奮。文中舉了挪威數學家亞貝爾、法國數學家加羅維、德國數學家淮耶司脫拉司的例子，指出他們在數學上獲得成就，是由于能夠反復熟讀數學名著、深思不倦、熱心研究、拼命用功，而不是天生就會，“天才”的頭銜不是隨便給予的。[10]

陳建功的教育思想集中體現在他的長文《二十世紀的數學教育》之中，這篇文章發表在1952年2月的《中國數學雜志》，文中提出支配數學教育的目標、材料和方法，有實用性的原則、論理的原則以及心理的原則這三大原則。在“總結和展望”部分，作者指出：“處這個大時代，要過有意義的生活，做有意義的工作，必先具有理解自然和洞察社會的能力。所以必須養成對于這種能力有效果的‘思想和行動的習慣，這就是教育。數學教育呢？學了數學，要使能夠分析和理解這種思想和行動的習慣上所不可缺的‘數量與空間的關系。不但如是，理解和分析數量與空間的關系，也是數學的特征，所以是數學特有的任務?！盵11]

數學是否有實用價值，答案是顯而易見的。但是在非常時期，陳建功畢生所從事的數學研究和教育竟然被無知者批為“毫無用處”，陳建功不以為意，依然堅持自己的數學事業。1960年2月24日至3月4日，上海召開了中國數學會，在他撰寫的一份手稿《數學發展的綱》中，我們清楚地看到數學在社會主義建設過程中的廣泛應用。手稿記錄了尖端技術和重大工程中的數學問題、自動化中的數學問題、現代物理學中的數學問題、國民經濟中的數學問題以及大量計算的任務。手稿記錄：“數學內部有眾多的學科，但它本身又是有機的整體。從當前實際需要來說，有的學科聯系較多較直接，就要看作是重點發展的；有些學科聯系較少或較間接，就要當作一般發展的?？偟恼f來，是以上述五個方面為綱，帶動整個數學發展。數學是一門基礎學科，它是理工科教育中一個重要環節。隨著我國技術革新、技術革命的飛速發展，我們必須提高我國數學教育水平?！盵12]

愛國者陳建功

陳建功一生熱愛祖國，他之所以赴日留學就是為了改變家鄉與祖國在當時落后的面貌。所以當他以優異的成績獲得日本理學博士學位之后，他婉拒了導師藤原松三郞教授的挽留而毅然回國。而且他不僅自己回國，還勸誡同在日本留學的學弟蘇步青“西山不可久留”。蘇步青回國之后也在浙江大學任教，并接替了陳建功數學系主任的職務，陳建功自己則集中精力從事教學與研究。蘇步青在《陳建功文集》的序言中指出：“特別要提到的是，陳先生首創了用中文編寫大學數學教材，用中國話教學生的教學法，在當時是絕無僅有的。盡管陳先生自己懂得日、英、德、法、俄等國外語，但他始終堅持中國人用中國語文進行教學和科研，這種愛國主義的精神是永遠值得我們學習的?！盵13]

抗日戰爭時期，陳建功隨浙江大學西遷，一路奔波、輾轉辦學，無論生活多么艱難，都動搖不了他將浙大數學系辦下去的決心。乃至于父親病逝、老家又遭竊賊光顧，在一貧如洗的情況下，他向學校借款回去奔喪，又無奈以珍愛的《高斯全集》二十五本抵償借款?？箲鹌陂g他的第四子也因沒錢治病，出生不久就夭折了。

1945年臺灣光復之后，陳建功參與了接收臺北帝大、創辦臺灣大學的工作，他充分利用自己的管理經驗和語言優勢，在擔任代理校長兼教務長期間兢兢業業、盡職盡責。他在圓滿完成各項工作之后，并不留戀職權，仍回到浙江大學從事數學教學與科研。1947年陳建功到美國普林斯頓研究所訪問，這一時期陳建功的生活狀態，駱祖英是這樣描述的：“陳建功首次到美國，內心卻顯得十分平靜，他覺得美國經濟發達，沒有遭受戰亂之苦，學術研究和生活條件確屬上乘，但他把高檔的物質生活看得很淡，而把普林斯頓擁有的世界一流的圖書資料和科研設備看得很重。他心里很清楚，他來普林斯頓的唯一目的，不是來享受生活，而在于盡可能多地了解當今世界數學發展的現狀和動態，學習世界各國發展數學和研究數學的成功經驗，掌握函數論學科研究的最新進展，把握世界數學新潮流的脈搏，拓寬自己的知識視野……他深深地為祖國數學事業的未來擔憂，像一位出征歸來的將軍，運籌于帷幄之中。他已感覺到前進的步伐正在響起，應該盡快回到祖國去，去操辦這一切，實踐這一切?！盵14]

1949年新中國即將成立，彼時國民黨政府在赴臺的最后階段，還不忘要挾、拉攏各方面人才，陳建功不為所動，滿腔喜悅迎接黎明的曙光。1951年抗美援朝戰爭期間，陳建功支持正在浙江大學機電系就讀的長子陳翰祺參軍，保家衛國。1955年陳建功當選為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1956年，陳建功隨中國數學家代表團參加羅馬尼亞、蘇聯數學代表會議。陳建功在羅馬尼亞數學大會上的致詞手稿這樣寫道：“目前中國的科學工作者正進行科學研究的遠景規劃，他們積極地響應中國共產黨和政府的號召，在為爭取在十二年之內，使我國的最急需的科學部門接近世界最先進的水平而努力。為了要實現這個偉大的規劃，我們就需要學習蘇聯、羅馬尼亞各兄弟國家的先進科學，學習世界各國科學的最先進成就。我們相信，從這次會議上，我們一定能學習到很多對我國數學科學的發展有啟發性的、有用的東西。中國人民從遙遠的太平洋西岸關切地注視著黑海邊的羅馬尼亞兄弟的奮斗成果，并從他們的勝利中得到鼓舞。中羅兩國人民之間，通過有關文化、科學技術和經濟合作協定的執行，以及兩國人民之間的日益親密的接觸，建立了并日益發展著牢不可破之友誼。中國人民和羅馬尼亞人民一道為發展我們共同事業而更親密地合作，為保衛世界和平和發展人類的進步事業而攜手并進！”[15]致詞表達了陳建功對祖國的一片赤忱以及放眼世界的宏大格局和開闊胸襟。1958年秋，陳建功調任杭州大學擔任副校長，身兼行政與教學科研多項工作。

1971年，陳建功因病逝世，親屬、朋友與學生們以無限悲痛的心情參加了追悼會。之后，他們又以舉辦紀念會、學術研討會的形式緬懷陳建功教授。1980年蘇步青作詩悼念陳建功先生：“武林舊事鳥空啼，故侶凋零憶酒旗。我欲東風種桃李，于無言下自成蹊?！盵16]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這正是陳建功從事數學教育生涯的忠實寫照。1999年，他的學生龔升教授題詞：“陳建功教授是我國杰出的數學家，我國現代數學的奠基人之一。他熱愛祖國、為人正直。嚴肅認真地做學問，永遠是我們學習的楷模。作為他的學生，我崇敬他，永感師恩！”[17]2013年，浙江大學與復旦大學分別舉辦了紀念陳建功誕辰120周年座談會、紀念會。2023年，杭州師范大學（前身校為浙江兩級師范學堂）舉辦了“紀念陳建功先生誕辰130周年暨學術研討會”。陳建功一生在真理的道路上執著追求、奮力進取，他的學術成就、教育情懷和愛國精神永遠值得我們懷念。

注釋：

[1]紹興市建功中學陳建功紀念室編：《陳建功先生紀念冊》，2003年，第6頁。

[2]朱順佐：《國際知名數學家陳建功》，《紹興賢人志》（一），浙江紹興師專學報編輯部、紹興師專地方史研究室編輯出版，1984年，第223頁。

[3]王曉軍：《中國現代數學教育先驅陳建功》，浙江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25頁。

[4]編輯小組編：《陳建功文集·內容簡介》，科學出版社，1981年。

[5]徐聰：《論陳建功的數學教育思想》，《遼寧師專學報》，2017年第4期。

[6]同[3]，第75頁。

[7]田載今：《數學家陳建功事略》，《數學通報》，1996年第5期。

[8]駱祖英：《一代宗師：“鈍叟”陳建功》，科學出版社，2007年，第80-82頁。

[9]田載今：《“老母雞孵小鴨”——陳建功數學教育思想一瞥》，《數學教育學報》，2009年第5期。

[10]陳建功：《數學與天才》，《中學生》，1930年第2期。

[11]陳建功：《二十世紀的數學教育》，《中國數學雜志》，1952年2月。

[12]同[1]，第20-21頁。

[13]編輯小組編：《陳建功文集·序言》，科學出版社，1981年，第2頁。

[14]同[8]，第73-74頁。

[15]同[1]，第23頁。

[16]同[13]，第3頁。

[17]同[1]，第41頁。

（作者為福建師范大學閩臺區域研究中心副研究員）

責任編輯：馬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