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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詩歌中“醉鄉”意象的審美內涵源流探析

2023-03-07 04:13張玥瑩
四川省干部函授學院學報 2023年3期
關鍵詞:王績飲酒莊子

◇張玥瑩◇

“醉鄉” 這一意象最早見于王績的《醉鄉記》, 其鄉俗淳寂, 乃自由之境。 因其寬廣浩渺、去愁取樂、 保真全性、 逍遙自在等審美意蘊, 受到唐宋詩人的審美認同。 “醉鄉” 形成了較為固定的意義指向, 即對自我情感、 心性自由重要性的確認, 以及對以醉為鄉、 游于醉鄉的審美人生追求, 最終成為唐宋詩歌中一個常見的意象。 本文基于唐宋“醉鄉” 詩歌創作現象, 著重梳理唐宋詩歌中“醉鄉” 意象審美內涵的生成與發展, 分析其在唐宋詩歌創作的價值與意義。

一、 王績其人與“醉鄉” 的提出

王績被稱為“唐時隱逸詩人第一”①〔明〕何良俊撰:《四友齋叢說》,北京:中華書局,1959 年,第225 頁。。 據史書記載, 王績自歸隱, 便“以《周易》 《老子》《莊子》 置床頭, 他書罕讀”②〔宋〕歐陽修,〔宋〕宋祁撰:《新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 年,第5594 頁。, 顯然王績后期思想主要受老莊的影響。 王績歷來嗜酒, 人稱“斗酒學士”③〔宋〕歐陽修,〔宋〕宋祁撰:《新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 年,第5595 頁。。 歸隱后, 再無世俗束縛, 加之為斷絕思慮, 他選擇“以酒德游于鄉里”④夏連保校注:《王績文集》,太原:三晉出版社,2016 年,第225 頁。。 因此, 飲酒成為其隱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活動, 他也從飲酒中獲得“醉” 的審美體驗。 王績認為飲酒無關貴賤, 且多以醉為終極體驗, 醉后隨地而寢, 不拘小節。 醒來則再飲。 他還感嘆“我欲圖世樂, 斯樂難可?!雹傧倪B保校注:《王績文集》,太原:三晉出版社,2016 年,第101 頁。以及“百年長擾擾, 萬事悉悠悠”②夏連保校注:《王績文集》,太原:三晉出版社,2016 年,第86 頁。, 即人生百年, 卻因萬事憂煩,而不能得到長久的快樂, 因此“不如高枕枕, 時取醉銷愁”③夏連保校注:《王績文集》,太原:三晉出版社,2016 年,第87 頁。。 在此人生境況下, 王績在其撰寫的《醉鄉記》④據《新唐書》記載,《醉鄉記》的成書時間為王績歷數職歸隱之后(參考郎瑞萍:《王績考論》,北京:中國經濟出版社,2015年,第208 頁)。中首次提出“醉鄉” 這一概念。

第一, “醉鄉” 遠離人世。 “去中國不知其幾千里也”⑤夏連保校注:《王績文集》,太原:三晉出版社,2016 年,第221 頁。表明“醉鄉” 與現實世界存在極遠的距離, 而王績意欲借此來遠離人世的煩擾。 第二, “醉鄉” 寬廣無垠, 鄉俗大同, 沒有族群、等級之分。 第三, “醉鄉” 鄉民心境平和, “無愛憎喜怒”⑥夏連保校注:《王績文集》,太原:三晉出版社,2016 年,第221 頁。; 在飲食上, 仿若仙人, 不食五谷;在日常生活中, 與自然萬獸和諧相處, 棄絕舟車機械, 純任自然。 第四, “醉鄉” 不受禮樂支配, 與“禮繁樂雜” 的社會已有數十代之隔。 由此可見, “醉鄉” 不受禮樂束縛, 可以說是一個脫離儒家禮樂等級秩序的地方。 且根據王績的描述, 醉鄉“迄乎秦漢, 中國喪亂”⑦夏連保校注:《王績文集》,太原:三晉出版社,2016 年,第223 頁。就與世隔絕, 故而只有“受道者” 方可前往。 而得道者“往往竊至”⑧夏連保校注:《王績文集》,太原:三晉出版社,2016 年,第223 頁。, 亦見“醉鄉” 并不被世俗統治階級認可。 第四, “醉鄉” 民俗如同古代的華胥國, 其鄉俗民風堪稱“淳寂”。 通觀該文,“醉鄉” 顯然不是物理世界中的某個現實地點, 而是一個涵蓋了其審美理想的精神世界。

二、 王績“醉鄉” 對莊子“醉” “鄉” 的審美接受

王績“醉鄉” 審美內涵源自道家莊子思想, 這與其撰寫《醉鄉記》 時期的隱逸人生思想緊密相關。 王績前期受其家學影響, 思想以儒家為主; 后期因仕途不達, 歸隱山林, 其人生思想也因此轉向以道家思想為主, 對莊子思想尤為推崇。 其中《莊子》 一書傳達的“醉” “鄉”哲學思想對其影響頗大, 直接促成了王績“醉鄉” 一詞原初內涵的生成。

(一) 莊子的“醉”: 醉者神全

莊子在其《逍遙游》 哲學基礎上, 將“醉” 引入了哲學與美學的領域, 在《達生》 篇中提出“醉者神全” 的命題。 “達生” 即暢達生命, 其“主旨在說養神, 強調人的精神作用”⑨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 年,第541 頁。。莊子認為若想通達生命本真, 就務必舍棄功名利祿, 保持靈府清凈, 從而達到“形全精復”“與天為一” 的境界。 形神之間, 莊子更重視“神”, 因養形不足以存生, 所以莊子更注重人內在精神的充足與凝聚。 故而至人為何不被外物侵害, 全在于“純氣之守”。 至人“游乎萬物之終始, 一其性, 養其氣, 合其德, 以通物之所造”⑩〔清〕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61 年,第634 頁。, 這正是莊子極力追求的“逍遙游” 境界, 即通達自然本真, 不為外物所累, 精神完備, 外物無從侵入。 醉酒可以全神, 而全神之關節在于飲酒能夠讓人回歸自身, 達到一種復歸于己的狀態。 “彼得全于酒而猶若是, 而況得全于天乎”①〔清〕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61 年,第636 頁。, 此處的重點當是以醉者尚能全神以避外害, 來突出“全于天” 者對外界禍患地避免從而達生的道理。 但也可從中看出人通過“全于酒”, 達到“醉” 的狀態, 最終實現“神全”。

王績正是看中了“醉” 能全神這一功能, 基于自身的醉酒經驗, 他認為醉酒先是帶來生理感受, 即飲酒至醉使其血脈通暢, 精神平和。 而在這種生理狀態下, 既可獲得身體的快樂,又不悖于外物, 總體達到身心兩者的自適。 此外, 王績充分踐行莊子“飲酒以樂為主”②〔清〕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61 年,第1032 頁。的主張, 摒棄儒家飲酒以禮的觀點。 王績認為在飲酒的過程中應去除世俗“禮” 的禁錮, 只看中飲酒本身。 他還感嘆“我欲圖世樂, 斯樂難可?!雹巯倪B保校注:《王績文集》,太原:三晉出版社,2016 年,第101 頁。, 表明世俗生活中難以得到真實長久的快樂,因而不如選擇借醉消愁。

綜上, 莊子注重飲酒這一行為本身帶來的快樂, 而這種快樂由身體層面上升至精神的層面, 展現了由形到神的深入。 而王績基于自身的飲酒經驗和對莊子思想的體悟, 達成了自己對“醉酒” 的認識, 在醉酒中“順適無閡”。

(二) 莊子的“鄉”: 無何有之鄉

王績的“醉鄉”, 除了對莊子“醉” 的接受之外, 更重要的是對“鄉” 的挖掘。 “鄉” 在中國文化史上, 除了最初地理意義上的家鄉, 還延伸出了精神意義上的家鄉。 后者的“鄉” 是人們心靈的故鄉, 是以心靈為界塑造的精神意義上的家園。 王績時??释麣w入醉鄉, 正是因為他將“醉鄉” 視作自己心靈的家鄉, 在此無需考慮世俗功用, 做到真正的“無功”。 “醉鄉”之遠大、 鄉民與自然鳥獸雜處、 其俗不尚功利等特點皆同于莊子的“無何有之鄉”。

莊子首次在《逍遙游》 中提出了“無何有之鄉”④成玄英疏“無何有之鄉”為“無何有,猶無有也。 莫,無也。 謂寬曠無人之處,不問何物,悉皆無有,故曰無何有之鄉也”,陸德明也釋其為“寂絕無為之地”。 以上均見于〔清〕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61 年,第41 頁。。 “樗” 樹干臃腫、 樹枝彎曲, 世人皆視其無用。 但莊子卻認為可將之種在“無何有之鄉, 廣莫之野”⑤〔清〕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61 年,第40 頁。, 人可在此徘徊逍遙, 行無為之事, 以資寢臥休閑。 顯然在“無何有之鄉” 中, 可以全樹之本性。 在此, “樗” 不再受到“用” 的價值評判, 它逍遙無待, 自由生長。 其次是在《應帝王》 中傳達出了莊子的政治哲學。 當天根向無名人請教治政之法時, 無名人用“出六極之外, 而游無何有之鄉, 以處壙埌之野”⑥〔清〕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61 年,第293 頁。予以推辭, 表明自己不愿受禮俗的約束, 而是主張“與造物者為人”⑦〔清〕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61 年,第293 頁。, 即與“道” 為友, 順應自然, 聽從本心。 這樣的理想只有在“無何有之鄉” 中才可實現, 因它地處六極之外, 廣漠無垠, 不受權利的支配。 在此, 人可做到順應自然, 即順從自己的本心, 得到絕對的自由。 此之外, 《列御寇》 明確提出游于“無何有之鄉” 的主體條件: “彼至人者, 歸精神乎無始而甘冥乎無何有之鄉”①〔清〕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61 年,第1047 頁。。 至人、 神人、 圣人三者異名同實, 皆指向莊子的理想人格。 只有至人②關于莊子的“至人”“神人”“圣人”三者的關系,主要有三種說法:一是三者異名同實,如楊成孚《〈莊子〉至人·神人·圣人異名同實論》一文提出“至人、神人、圣人為異名同實,并無人格檔次高低之分,他們都是莊子學派懸想的有悖世俗的最高理想人物,具有共同的精神境界”《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6 年第5 期);二是“至人”是莊子思想中的最高理想人格(北京大學中國文學史教研室選注:《先秦文學史參考資料》,中華書局,1963 年,第385 頁);三是“圣人”才是最高境界(王永豪:《“無己”逍遙、“無功”逍遙和“無名”逍遙——論莊子“逍遙游”思想的三個層面》,《社會科學研究》2007 年第1期),筆者在此傾向第一種觀點,即異名同實論。才能在無何有之鄉中遨游, 也只有至人才甘愿在無功無用之地逍遙, 獲得身心的愉悅。 局限于小知的凡人則無法暢游于此。 由此可見, “無何有之鄉” 是莊子最高理想人格逍遙的場所, 也只有具備“無功” “無名” “無己” 等條件的至人才能進入無何有之鄉。 在《知北游》 中出現的“無何有之宮”, 其義實同“無何有之鄉”。 莊子與東郭子兩人“游乎無何有之宮, 同合而論, 無所終窮乎”③〔清〕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61 年,第752 頁。, 此處仍采用“游” 的方式置身無何有之鄉。 在這個場域中,無所窮盡, 兩人論道、 體道, 其身心皆順乎自然, 實現了對“道” 的體悟。 以此觀之, 莊子將“無何有之鄉” 視為理想境界, 將“游于無有”④〔清〕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61 年,第296 頁。視為天下至樂⑤莊子言:“天下有至樂無有哉? 有可以活身者無有哉?”,見〔清〕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608 頁。。

綜上所述, 王績的“醉鄉” 實際脫胎于莊子的“醉者神全” 與“無何有之鄉”, 尤其是“醉鄉” 之“鄉” 對莊子“無何有之鄉” 的全面接受, 將之視作心靈的歸處。 但王績又結合自己嗜好飲酒的人生經驗, 將“醉” 納入其中, 創建了“醉鄉” 這一概念, 它正是王績為尋求精神解脫而創建的理想世界。 王績“醉鄉” 的內涵在于醉者神全以游無何有之鄉, 它是對莊子逍遙游思想和鄉土思想的接受與融合創造。 同時, 王績渴望擺脫現實生活中的束縛, 夢想到達莊子所說的理想國度, 因而他選擇了“全于酒” 的方式, 選擇以“醉” 為途徑, 求樂消愁,全神全身。 在醉的過程中, 王績身心自適, 精神完備, 即醉酒全神, 不被功利事物所干擾, 實現“無名” “無功” “無名”。

三、 魏晉隱逸之風對王績“醉鄉” 審美內涵的影響

王績“師老、 莊, 友劉、 阮”⑥夏連保校注:《王績文集》,太原:三晉出版社,2016 年,第258 頁。, 所以其“醉鄉” 在以莊子“醉” “鄉” 為審美內核的同時, 又“承繼魏晉隱逸遺風”⑦李紅霞:《唐代士人的社會心態與隱逸的嬗變》,《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 年第3 期。。 《醉鄉記》 嘗言“阮嗣宗、 陶淵明等十數人, 并游于醉鄉”⑧夏連保校注:《王績文集》,太原:三晉出版社,2016 年,第223 頁。,可見“醉鄉” 與魏晉縱酒行為有著內在契合之處。 王績“醉鄉” 審美內涵的形成與其對魏晉隱逸之推崇緊密相關。

(一) 王績對阮籍、 嵇康、 劉伶等竹林名士醉酒觀念的認同

魏晉名士縱酒任誕, 首推“竹林七賢”。 阮籍、 嵇康、 劉伶三人均在“竹林七賢” 之列,他們常集會于竹林, 肆意酣飲, 目的在于借醉佯狂以避時世, 以求全身、 全真。 他們不愿同流合污, 渴望保留本真。 一方面, 王績對劉、 阮等人借醉全身避害的行為有所感觸, 他創設“醉鄉”, 賦予其遠離俗世、 不受政治束縛等特點, 都指向他渴望以此避時全身的思想; 另一方面,王績十分認可阮籍等人借酒以全“性” 的做法, 正如“阮籍遂性, 劉伶保真”①夏連保校注:《王績文集》,太原:三晉出版社,2016 年,第255 頁。。 故而也有后人認為王績“著《醉鄉記》 以次劉伶《酒德頌》”②〔宋〕歐陽修,〔宋〕宋祁撰:《新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 年,第5595 頁。。 若將兩者進行對比, 可發現“醉鄉” 鄉民“無愛憎喜怒” 等品質, 與《酒德頌》 中“大人先生” 的“無思無慮, 其樂陶陶”③臧勵和選注,司馬朝軍校訂:《漢魏六朝文》,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20 年,第162 頁。等特征相類, 足見王績對劉伶等竹林名士醉酒觀念的認可與追求。

(二) 王績對陶淵明“桃花源” 審美境域的承繼與發展

王績十分認同陶淵明的“桃花源”, 有“醉里覓桃源”④夏連保校注:《王績文集》,太原:三晉出版社,2016 年,第77 頁。一說。 而“醉鄉” 作為王績的理想審美之境, 實則是對“桃花源” 的審美接受與再創造。 誠如李劍鋒先生所言: “ 《醉鄉記》是王績對《桃花源記》 的一次富有創造性的成功接受, 是在創作上接受陶淵明所產生的第一個也是最優秀的成果之一?!雹堇顒︿h:《元前陶淵明接受史》,濟南:齊魯書社,2002 年,第118 頁。兩人相似的生平經歷是王績對其進行審美接受的主要原因, 兩人都曾渴望在政治上施展抱負, 但無疾而終, 因而退隱山林, 轉求身心自適。 陶淵明的詩意人生觀表現在“桃花源” 中, 就是桃花源鄉民的“怡然自樂”, 這也為王績所認同。 但王績的“醉鄉” 并非全盤承襲“桃花源”, “桃花源” 只是遠離世俗, 不受禮法束縛, 王績的“醉鄉” 卻更寬廣浩渺, 頗似仙境, 鄉民吸風飲露、 無需凡食、 無邑居聚落, 堪稱“淳寂”。 “醉鄉” 與“桃花源” 一脈相承, 都帶有道家色彩, 但“醉鄉” 又更進一步, 將“桃花源” 仙化, 塑造為一個純然的精神世界, 向莊子的無何有之鄉進發。

綜上, 王績的隱逸和醉酒行為在極大程度上承繼了魏晉隱逸遺風, 為其消愁和適意之用。而魏晉隱逸文化中借酒內以全神、 外以全身直接影響了王績“醉鄉” 的生成。 王績入醉鄉, 正是為了絕思慮、 保神全。 “于神無擾” “于物無忤” 表明王績在“醉” 后既能保全內在精神,又能不悖于外物, 內外兼顧。 “醉鄉” 應時而生, 脫胎于其豐富的飲酒經驗和以道家莊子思想為底蘊的隱逸人生。

四、 唐宋詩歌對“醉鄉” 意象的審美接受

“意象固化過程就是個體體驗和群體體驗相結合的過程?!雹蘩钋商m:《認知視域下古典詩詞中的意象固化現象解讀》,《文教資料》2012 年第9 期?!白磬l” 本是王績基于其獨特的人生體驗而生成的, 具有較強的個人化色彩。 但因“醉鄉” 寬廣浩渺、 保真全性、 逍遙自在等審美意蘊, 它逐漸被唐宋文人群體接受并傳播, 在唐宋詩歌中頻繁出現, 形成了較為固定的意義指向, 最終成為唐宋詩歌中一個常見的意象。

(一) 唐宋詩歌中“醉鄉” 意象的共同審美內涵

對比含有“醉鄉” 意象的唐宋詩歌, 可以發現唐宋詩歌中的“醉鄉” 意象具有共同的審美內涵。 一是“醉鄉” 的特點。 “醉鄉” 廣大, 存于物外, 可避世藏身。 詩人在描寫“醉鄉”時, 無不將之與塵世進行對比, 如“醉鄉廣大塵世促”①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編:《全宋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年,第32926 頁。等, 多以塵世的逼促來反襯“醉鄉”的廣闊, 從中可見唐宋詩人對醉鄉樂地的向往。 另外, “醉鄉” 全真, 詩人感慨“醉鄉” 之樂真且全, 能夠使之獲得真正的快樂, 亦嘗言“醉鄉無戶稅”②王仲鏞:《唐詩紀事校箋》,成都:巴蜀書社,1989 年,第1630 頁。, 表明“醉鄉” 沒有俗世對人的各種束縛, 故而才會有“忘形惟有醉鄉真”③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編:《全宋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年,第19708 頁。的感嘆。 二是詩人置身“醉鄉” 的方式表明“醉鄉” 可游, 令詩人精神逍遙自在。 如“功名與世事, 擺落醉鄉游”④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編:《全宋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年,第13178 頁。, 詩人墨客往往游于“醉鄉”, “游” 之一字, 代表的是莊子所崇尚的逍遙游境界, 傳達出自然無阻頗具審美意蘊, 這也賦予“醉鄉” 以自由的色彩。 三是詩人沉浸“醉鄉” 的目的, 在于能夠將憂愁、 煩悶拋之腦后, 從而在“醉鄉” 中得到“寬閑”⑤出自陳造《薄薄酒》:“罇罍應指呼,醉鄉寬閑兮吾得俱?!币娪诒本┐髮W古文獻研究所編:《全宋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年,第28034 頁。。 故而詩人有“排遣惟應闖醉鄉”⑥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編:《全宋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年,第37890 頁。等感興。 可見, 詩人為了避免俗事對內心精神世界的侵擾, 選擇移步“醉鄉”, 保證靈府的完備。 四是詩人游于“醉鄉” 的審美體驗, 即陶然自適, 如“暫得遺形處, 陶然在醉鄉”⑦〔清〕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延吉:延邊人民出版社,2004 年,第1945 頁。。 因“醉鄉” 之廣闊、全真, 所以在“醉鄉” 中, 人們能暫得清凈之地, 以此遺忘形體所受的約束, 仿佛脫離了現下而回到了久遠的太古。

(二) 唐宋文人對“醉鄉” 審美內涵的理解

唐宋文人生活中涵蓋了大量的飲酒經驗, 生成了對“醉” 的普遍認知, 唐宋形成的詩酒傳統更是其印證所在。 基于此, 唐宋文人對“醉鄉” 形成了廣大、 忘憂、 全真、 自由等共同認知, 因而賦予其“樂地”⑧出自蔣之翰《換蘇印和弟穎叔》:“幸有醉鄉為樂地,何妨吟嘯老東州?!币娪诒本┐髮W古文獻研究所編:《全宋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年,第8007 頁?!鞍采硖帯雹岢鲎渣S庭堅《同子瞻和趙伯充團練》:“醉鄉乃是安身處,付與升平作幸民?!币娪诒本┐髮W古文獻研究所編:《全宋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年,第11374 頁。等美稱, 可見“醉鄉” 一詞寄托了唐宋文人對精神自由的追求。 雖然唐宋文人皆認可“醉鄉”, 但宋較之唐, 又更甚。 一方面, 宋代含有“醉鄉” 意象的詩歌數量遠勝于唐, 高達五倍之余⑩筆者以全唐詩分析系統與全宋詩分析系統為參考,發現唐代含有“醉鄉”意象的詩歌僅有85 首,宋代含有“醉鄉”意象的詩歌高達498 首。, 呈現出宋人對“醉鄉” 的高度審美認同; 另一方面, 宋人對“醉鄉” 審美內涵的理解更深刻, 主要體現在對“醉鄉” 之“鄉” 文化路徑的深入挖掘中。 全唐詩中幾乎沒有詩人闡發“醉鄉” 與“無何有之鄉” 的內在聯系, 但到了宋代,詩人們充分發掘出“醉鄉” 的文化路徑, 即“醉鄉” 等同于“無何有之鄉”, 他們在基于“醉鄉” 廣大、 遠離世俗、 全真等特點的基礎上, 將王績的“醉鄉” 與莊子的“無何有之鄉” 等同看待, 這是對“醉鄉” 道家文化內蘊的深入發掘, 其逍遙游意味逐漸被確認。 同時還體現在基于唐宋隱逸之變和宋人飲酒風尚, 將醉酒視為進入精神逍遙之“鄉” 以求心性自由的重要路徑。 魏晉之隱多在山林, 任誕放達。 初唐王績承繼魏晉隱逸遺風, 以山林歸隱為旨趣。 但這一隱逸之趣并未被唐人普遍接受, 而是為隱逸注入世俗的因素。 后來, 基于小隱和大隱的對立, 白居易提出“中隱”, 這一道路仕隱兼通, 不再過分重視身隱。 白居易也因此作詩“無過學王績, 唯以醉為鄉”①張春林編:《白居易全集》,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1999 年,第177 頁。, 顯然“以醉為鄉” 是中隱的有效途徑。 但由于晚唐社會混亂, 士人不得不身隱山林以求全身避害, 因而“中隱” 也未能在唐行之長遠。 唐宋之變后, 宋人轉向內在, 關注個體的情感世界, 因而選擇了“中隱” 的道路。 他們不再注重外在的身隱, 而關注精神的隱逸, 心性的自由, 于世俗生活中追求“心隱”。 因而極具自由的“醉鄉” 也為其所接受。 加之受宋代政治環境和商業經濟發展的影響, 飲酒之風盛起, 出現了專門的理論著作。 朱肱的《北山酒經》 明確強調酒之于文人的重要性, 且將“酒” “道” 合而論之, 提出“酒之功力, 其近于道”②吳龍輝譯注:《醉鄉日月:飲酒藝術經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 年,第102 頁。的觀點, 認為“飲酒亦是精神的修煉……可以滿足人安身立命的精神需要”③貢華南:《北宋生活世界與飲酒精神的多重變奏》,《安徽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0 年第6 期。。因此, 宋人以“醉” 為“鄉”, 以“醉” 游于“鄉”, 是其在世俗生活中對心性自由的追求。宋人在保證“醉鄉” 審美化、 理想化的同時, 將之進一步人間化、 世俗化, 使其成為人們能夠通過醉酒等現實路徑而到達身心安頓之地。

五、 結 語

自王績首倡“醉鄉” 以來, 這一概念便屢次出現在唐宋詩歌中, 逐漸為文人共舉, 進而理想化、 審美化, 最終成為一個固定的意象。 在詩人頻繁使用“游醉鄉” “醉鄉候” 等詞語的現象背后, 傳達了文人墨客對“醉鄉” 的企羨之情, 同時也是唐宋之際文人們對自我情感、 心性自由重要性的確認, 是對游于醉鄉的審美人生追求, 以及對道家老莊為內核的“醉” “鄉” 審美內蘊的回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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