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一浮《蘭亭序》題跋所表現的書學觀*

2023-04-20 02:47葉子衿
藝術百家 2023年6期
關鍵詞:馬一浮碑學蘭亭序

葉子衿

(南京藝術學院 美術學院,江蘇 南京 210009)

馬一浮(1883—1967)是近代中國學術星空中的一位精神獨立、人格超群、學問精深的大師級人物。馬一浮以學問名世,但本文不論其學問,而深入探究他的《蘭亭序》題跋,希冀為豐富和深化近代書學,特別是“蘭亭學”提供一個新的研究視角。

一、中和不倚的鑒賞觀

馬一浮的書學觀從中國文化的高度切入,顯示出其不凡的理論高度和文化深度,同一般書家相比,學術視野更加宏闊。

(一)以儒佛道相參

作為近代新儒家學派的代表人物,馬一浮在精通書法的同時,于古代哲學、文學等無不造詣精深。馬一浮精通儒、佛、道,所以他對《蘭亭序》的鑒賞觀不局限于書法的角度,而是參以儒、佛、道三家的眼光。

馬一浮的首要身份并不是書法家,而是儒學家,他對《蘭亭序》進行鑒賞的諸多觀點來源于儒家學派。在中國古代,儒學作為一種最能代表中華民族深層心理的哲學思想和意識形態,長期占統治地位,其道德學說自然也就成為維系社會秩序的精神支柱和衡量各類是非的標準。[1]1書法作為中國文化的重要載體,也是統治者用來正人心的工具。因此, “書為心畫”“書品即人品”等帶有儒家性質的書學觀,往往受到歷代書家的推崇。在《晉武帝臨辟雍頌臨本自跋》中,馬一浮曾懷疑《辟雍頌》的真偽,他從文本內容出發,結合時代背景對其進行分析,認為它是偽作。晉武帝晚年平定吳國之后便開始怠于政務,其繼任者晉惠帝更是昏庸無能,而碑文卻枉顧事實,對晉武帝和晉惠帝歌功頌德;《辟雍頌》文辭、銘詩低劣,更有甚者,撰寫者“皆佞人”,絕非“志節之士”,而極盡阿諛奉承之能事,有悖于儒家所強調的“德”。

儒家學派將道德系統與知識系統相互貫通。馬一浮對王羲之《蘭亭序》的鑒賞,就是這種儒家道統觀的體現?!妒緜愃細w引序寫本自跋》:“王逸少《蘭亭序》,昔人以比潘安仁《金谷詩序》。今潘文不傳,獨季倫《思歸引》不失豪邁,然其人品去右軍遠矣?!盵2]142人格之美是文辭之美的先決條件。石崇與潘安均不乏才思,但二人都因“慕富貴”而下場凄慘。王羲之《蘭亭序》的佳處不僅在于王羲之的才思,更在于王羲之高尚的人品?!督鸸仍娦颉吩谖鲿x既已聞名于世,但在后世的知名度卻遠不及《蘭亭序》,這不僅在于文優劣的層面,更在于人品高下層面;《思歸引》雖有豪邁之氣,但石、潘二人諂附權貴,是為有才思而德行有失者,其文章注定行而不遠。

作為“一代宗儒”,馬一浮并未獨尊儒學一家,而是于佛道兩家兼收并蓄,經常參與佛家諸事。他在20歲時與李叔同相識,1912年李叔同至杭州任教后,兩人往來頻繁,相與游佛寺、交釋友、研究佛學、借閱佛典。馬一浮42歲時,他為弘一法師手書《梵網經》題詩。馬一浮還研習道家經典,從事翻譯活動。他23歲時,以“被褐”為筆名,將翻譯的《堂·吉訶德》改名為《稽先生傳》(未竟)并刊于當時的雜志上?!氨缓帧敝x取自《道德經》“是以圣人被褐懷玉”?!短m亭集詩寫本自跋》:“右軍于此深悟無常而不墮斷見,甚有般若氣分……以逸少之高韻,……劉彥和乃謂‘老莊告退,山水方滋’”,殊非解人語。自來義味玄言,無不寄之山水?!艘庹?可與言詩、可與論書法矣?!盵2]109-110在鑒賞王羲之《蘭亭詩》時,馬一浮認為其中體現了佛家的“般若氣分”和道家的“義味玄言”,將其“高韻”歸因于王羲之對佛道的體悟。

(二)“書之美者,必其事與文皆相足稱”

對于法帖和碑刻,馬一浮并沒有門戶之見,他的選擇標準是:“書之美者,必其事與文皆相足稱?!盵2]182-184在《晉武帝臨辟雍頌臨本自跋》末尾,馬一浮認為秦代碑刻書法的藝術性較差,然而他并未無視,而是學習其文本內容,正所謂《論語》之言“擇其善者而從之”。對于《蘭亭序》,馬一浮并沒有停留在技法和風格的層面,而認為其“善處在文辭,可從之”,“獨艷《臨河》文”(《蘭亭詩》)[3]1,認為“《蘭亭》一序,不獨書法妙絕千古,觀諸題詠,亦大暢玄風”(《蘭亭集詩寫本自跋》)[2]109-110?!短m亭序》之美,在于書法之美,在于文辭之美。

馬一浮“中和不倚”的鑒賞觀,體現了他儒、佛、道三家兼收并蓄,未偏向其中一家;也體現了他出于《蘭亭序》《蘭亭集詩》文辭之美與書法之美相得益彰而贊賞《蘭亭序》。

二、碑帖融合的評定觀

馬一浮的書學觀受到晚清民國時期碑帖融合時代觀念的影響。他結合自身的學術背景,對于清代碑學與“二王”帖學的研究積淀豐厚、見解獨到。

(一)“碑帖融合”評定觀的思想淵源

書家的理論與書學實踐必定帶有時代的印記,同時與個人的經歷密不可分。馬一浮出生于1883年,即清光緒九年。此時的書壇,碑學發展到了最高峰。在《論清、民兩代書法》中,馬一浮敘述了前代書壇的狀況。乾嘉年間,趙、董書風盛行,學趙、董流于輕雋的弊端逐漸顯現,導致書風趨于俗氣。碑學的興起可謂力矯時弊,書家們不遺余力地在實踐和理論兩方面闡發碑派理念??涤袨?1858—1927)將“尊碑”思想發揮到了極致,將南北朝碑刻推到首位。在南北朝碑刻中,康有為認為魏碑勝過其他碑刻,并大力貶斥唐碑。碑學的發展也難逃“盛極而衰”的命運,當碑學走向極端時則弊端盡顯。如果說碑學的興起是為了矯正帖學“靡弱”之病,那么碑學發展到末期的“粗鄙”之病則要靠帖學矯正。馬一浮“碑帖并重”的書學觀由此而產生,他意識到不能一味照搬“二王”,否則易流于輕雋俗氣,再入歧途。

沈曾植同樣是清末民初“碑帖并重”的書家,馬一浮用“自具面目”來評價他的書法,這與評價自己書法的“自具變化”相似。沈曾植早年廣泛臨習帖學經典,以晉人行草書和唐人楷書為基礎,擅長章草;中年轉向碑學,于漢魏南北朝碑刻用力頗深;晚年則融合北碑與章草、閣帖進行創作。

對于馬一浮早年的學書歷程,虞逸夫《馬湛翁先生書法贊》說他“初習歐陽信本父子書”,馬敘倫《石屋馀瀋》說“其書法效褚圣教”??梢婑R一浮此時于歐、褚二家用力頗深。馬一浮早年學習帖學經典,對于碑版石刻也多有涉獵。1905年,他回國后與謝無量在鎮江焦山海西庵讀書養性,于歲末進入石洞,親手拓制《瘞鶴銘》殘刻十數本用以臨摹。次年,他輾轉至西湖廣化寺,深入研究文瀾閣《四庫全書》,致力于訓詁考據之學。1911年,馬一浮與諸友共游南屏山,探訪摩崖石刻。其后數年間,馬一浮廣泛臨習碑學經典并寫下大量有關臨習體會的跋語:1919年為孫仲闿臨《楊淮碑》作跋文,1928年6月為鄭道昭《云峯山詩》石刻作跋文,1932年為劉仲夷跋所藏伊墨卿字卷等。馬一浮晚年大量臨習鐘、王法帖,而他的《蘭亭序》題跋大多寫于1942年之后。他在74歲時作《楷書玉枕蘭亭跋》,次年為《開母石闕》《華山廟碑》兩個臨本作跋文??梢?馬一浮對于《蘭亭序》的評定觀主要受到碑學的影響,同時他也關注金石碑版、參考帖學經典,如他1934年作《快雪時晴帖臨本自跋》,1944年9月作《書譜臨本自跋》,1956年作《陰符經臨本自跋》等。

馬一浮對于《蘭亭序》“碑帖并重”的評定由他的碑帖觀所引發?!段菏T銘摩崖臨本自跋》:“北人質樸,不似南人文勝?!盵2]160-161馬一浮將碑的“古質”與帖的“今妍”并重,認為二者都很有價值。馬一浮對《蘭亭序》的“碑帖并重”評定觀,體現了他“取精用弘,不名一家,不拘一體”[4]658-659的書學思想。

(二)“碑帖融合”評定觀的體現

對于碑學和帖學,馬一浮兼收并蓄,融會貫通,并采用碑帖融合的方式評定不同版本的《蘭亭序》。王羲之《蘭亭序》被譽為“天下第一行書”,同時也是帖學的楷模之作。馬一浮終生推崇王羲之《蘭亭序》,推崇與碑派審美相通的定武《蘭亭》與宣城本《蘭亭》,并非一味尊碑抑帖而倡導碑帖融合。

馬一浮寫《蘭亭序》題跋和詩文的時間順序值得關注。長詩《題宋拓定武蘭亭為陳仲弘作》是馬一浮提及《蘭亭序》的最后一篇詩文,寫于1956年冬天。馬一浮在《題宋拓定武蘭亭為陳仲弘作》中評定《蘭亭序》的觀點已較為成熟。馬一浮高度贊揚王羲之《蘭亭序》:“右軍書是不祧祖,禊帖高名冠古今?!盵5]484《王逸少謝萬書寫本自跋》:“每愛逸少此文得樂天知命之趣,惜未有真跡傳世,意其作,定不減蘭亭也?!盵2]142《王逸少謝萬書》是王羲之為謝萬寫的散文,并未寫成書法作品。馬一浮推測認為,如果王羲之把《王逸少謝萬書》寫成書法作品,那么可媲美《蘭亭序》。馬一浮認為《蘭亭序》能夠體現王羲之高超的書法水平,將其作為王羲之佳作的典范。

馬一浮對唐宋墨跡本和傳刻本《蘭亭序》的評定觀,可以概括為“以碑觀帖”。唐太宗喜愛王羲之《蘭亭序》,唐代書家因此相繼對王羲之《蘭亭序》進行“復制”,墨跡本如馮承素雙鉤的“神龍蘭亭”可謂后世學習之典范,傳刻本則以歐陽詢臨摹、學士院刻石的定武《蘭亭》最為出名,備受歷代書家推崇。朱彝尊:“評《禊帖》者,十九多推定武?!盵6]4黃庭堅:“定武本則肥不剩肉,瘦不露骨,猶可想其風流?!盵7]14同樣,馬一浮《題宋拓定武蘭亭為陳仲弘作》:“惜哉真跡悶昭陵,石刻流傳推定武?!盵5]484馬一浮認為除了王羲之《蘭亭序》外,“定武本”在王羲之《蘭亭序》的傳刻本中為最佳。馬一浮《蘭亭臨本自跋》引用汪中的觀點說:“右軍書以修禊為弟一,修禊序以定武本為弟一,世所存定武本又以其所得者為弟一?!盵2]179“家有靈蛇始識珠,涪翁直到汪容甫?!盵5]484馬一浮贊成黃庭堅和汪中的觀點,認為定武《蘭亭》僅下真跡一等。

如果說黃庭堅對“定武本”的高度贊揚出于個人喜好,那么馬一浮對“定武本”的推崇則是在“定武本”與碑學之間找到了相通之處。他在1942年4月4日所寫的《〈黃庭經〉臨本自跋》中指出,即使是同一本帖的傳刻本,能被稱為“第一”的版本必定有其獨特優勢:“平生所見《黃庭》,以星鳳樓本為第一。如定武《蘭亭》,淳厚和暢,韻味自勝,其祖本蓋出自南唐也?!盵2]170“定武本佳處在筆勢厚重,率更得之。學右軍書易流于輕雋,則近俗,此換骨丹也?!盵2]179之所以定武《蘭亭》值得推崇,是因為歐陽詢臨摹能力高超,更是因為定武《蘭亭》較之王羲之《蘭亭序》筆勢更加厚重,利于避免學習王書而流于“輕雋”。馬一浮以碑觀帖,以碑學的眼光看待定武《蘭亭》,指出其與碑派的契合之處在于“筆勢厚重”,“淳厚和暢,韻味自勝”。

馬一浮對比唐代《蘭亭序》鉤摹本與宋代及宋代以后的傳刻本,認為唐代《蘭亭序》鉤摹本明顯優于宋代及宋代以后的傳刻本?!额}宋拓定武蘭亭為陳仲弘作》:“歡然示我北宋拓,嚴光云影相澄鮮。為邦已陋貞觀治,下筆無過《蘭亭》妍?!盵2]179此處的“北宋拓”是指陳毅收藏的宋拓《定武蘭亭》,馬一浮認為宋拓定武《蘭亭》遠不如唐代定武《蘭亭》。馬一浮《褚摹蘭亭臨本跋》認為,宋代以后的傳刻本都出自唐人鉤填本,而這些傳刻本較唐人鉤填本則是“虎賁中郎,貌似而已”[2]178。

馬一浮之所以如此判斷,一方面,是因為范本質量有高下之分。墨跡本的質量取決于書家的書法水平,傳刻本的質量還同時受到傳刻者刻拓技術水平的影響。無論唐代還是宋代及宋代以后的墨跡本、傳刻本,它們都不是單純的“復印”范本,都有傳刻者的痕跡。定武《蘭亭》和褚摹本《蘭亭》的臨摹者歐陽詢和褚遂良,均在唐代專門搨寫法書的弘文館兼任學士,有著高超的書法造詣和審美眼光,這是宋代及宋代以后的傳刻者無法比擬的。宋代及宋代以后的傳刻本,就馬一浮較為贊賞的宣城本《蘭亭》和玉枕《蘭亭》而言,均以定武《蘭亭》為范本。但歐陽詢終究不是“書圣”王羲之,宋代拓本終究不如定武《蘭亭》,這是由它們分別參照的范本質量所決定的。另一方面,是因為王羲之《蘭亭序》在馬一浮心目中“冠絕古今”的地位。對于唐人勾填本,陳忠康認為:“《蘭亭序》確曾經過唐代拓書人復制,他們是一些身份較低的將仕郎,直弘文館專職拓書人,奉敕拓書,必以存真為目的,加以高超技藝,謹慎運筆,相對能接近底本的面目?!盵8]27宋代及宋代以后翻刻者的審美眼光和技術均有限,無法還原定武《蘭亭》的風貌。例如宣城本《蘭亭》,據其跋文,為宣城太守命工匠翻刻;玉枕《蘭亭》,據馬一浮所言,為賈似道命廖瑩中翻刻。翻刻導致失真,翻刻次數越多,離真跡差距越大。唐人勾填本與宋代的傳刻本相比,更接近王羲之《蘭亭序》??梢婑R一浮對王羲之《蘭亭序》推崇備至。

馬一浮認為,宋代及宋代以后的傳刻本《蘭亭序》總體水平不如唐代摹刻本《蘭亭序》,但他并沒有對其全盤否定,認為宣城本《蘭亭》和玉枕《蘭亭》也各有優點。二者以定武《蘭亭》為范本,所以在風格上與定武《蘭亭》相通,有碑派“重”“拙”的風格?!缎潜咎m亭臨本自跋》形容宣城本《蘭亭》“筆勢凝斂,差得雄強之意,不以拙重嫌,松雪畢生用力所不能到也”[2]176。宣城本《蘭亭》筆勢雄強,以拙、重取勝,而趙孟頫書法則缺少這種厚重感、古拙感。對此,馬一浮亦與幾位書家觀點相近:豐坊以“插花美女”來比喻趙孟頫的書法,認為趙書姿媚有余而古拙不足;張伯英評價常熟邵氏本《蘭亭》時,直接用“有肉無骨”來形容,并把其“下乘”原因歸結于學趙體。1959年2月馬一浮為張故吾跋祝允明書《續書譜》絹本卷子,其中寫到“書巧則近俗,拙乃近古”[9]82。趙孟頫行書雖取法高古,從王羲之《蘭亭序》化出,但有失古拙之氣,流于輕雋俗氣。

馬一浮將劉魯一玉枕《蘭亭》藏本影印,對兩種有關玉枕《蘭亭》傳刻者身份的說法作出判斷。他否定孫承澤的觀點而贊同翁方綱的觀點認為:玉枕《蘭亭》是在宋景定年間賈似道命廖瑩中以定武《蘭亭》為范本翻刻的,并非歐陽詢的縮臨本;玉枕《蘭亭》不乏神韻,“僅下《定武》一等”[2]178-179。

張伯英《法帖提要》:“王存理跋云:右軍書首推《蘭亭》,《蘭亭》首推‘定武’。賈秋壑‘玉枕’縮本不爽毫發,松雪所臨亦能得其神致……古無影照法,縮摹乃稱絕技。秋壑所鐫‘玉枕’尚有褚臨者,其拓本尤不易得也?!盵10]675-676馬一浮與張伯英對于玉枕《蘭亭》的傳刻者問題看法一致,均認為玉枕《蘭亭》為賈似道命人翻刻的。張伯英引用王存理的觀點認為,玉枕《蘭亭》與定武《蘭亭》一樣好,為王羲之《蘭亭》最佳傳刻本;玉枕《蘭亭》所采取的縮摹法可以很好地還原定武《蘭亭》的風貌。與之不同,馬一浮指出玉枕《蘭亭》次于定武《蘭亭》一等,玉枕《蘭亭》雖可謂“神完韻足”,但終究不如定武《蘭亭》。

宣城本《蘭亭》和玉枕《蘭亭》均以定武《蘭亭》為范本,但馬一浮對二者的態度卻不盡相同:大加贊賞宣城本《蘭亭》,并未將其與定武《蘭亭》相比較,然而他卻認為玉枕《蘭亭》下定武《蘭亭》一等。無論是唐代摹刻本定武《蘭亭》,還是宋代傳刻本宣城本《蘭亭》都屬于刻帖系統,是帖派的取法對象。而二者備受馬一浮推崇的原因,在于它們厚重古拙,符合碑派審美。馬一浮采取“以碑觀帖”的評定方式,以碑派的審美眼光看待刻帖。一方面,馬一浮對帖學之祖王羲之所書《蘭亭序》贊賞有加;另一方面,他對與碑派審美相通的定武《蘭亭》與宣城本《蘭亭》推崇備至??傊?馬一浮對不同版本《蘭亭序》的評定觀是“碑帖融合”,“以碑觀帖”的評定方式就是這一評定觀的體現?!氨诤稀庇匙C了馬一浮“不拘一體”的書學理念。因此,他摒棄門戶之見,廣泛吸取諸家之長,其書法自具變化、自成一家。

三、師古不泥的臨摹觀

馬一浮不僅是一位學貫中西的大學問家,對書學也有著獨到見解,同時也是一位翰墨高手。其書風超邁而不失穩重,是碑帖結合的典型代表。他在《蘭亭》題跋中,還探討了毛筆的使用和臨摹碑帖的心得。這是學術界很少涉及的,值得關注和探究。

(一)對書寫工具毛筆的強調

作為書法家的馬一浮臨池不輟,遍臨歷代碑帖名作。他的書法實踐與書學思想密不可分,在取精用弘的基礎上自具變化。馬一浮在其題跋中曾多次指出采用合適書寫工具臨摹《蘭亭序》的重要性?!短m亭臨本自跋》更是詳細描述了使用“狼豪”臨摹《蘭亭序》時的狀態:“受墨多則易鋪而成墨豬,及其稍減漲墨,則立成枯渴,猶飛白矣?!坏眉压P,令人怏怏?!盵2]178-179“狼豪”的筆毫部分是用麻制成的,麻質地疏松、缺乏彈性,有別于真正的狼毫。麻本身的性質致使麻制毛筆始終無法適度受墨,由這種毛筆所作之書就易于筆墨失控,墨色枯濕難以合度,寫下的作品便與原帖之風流蘊藉相去甚遠。使用這種毛筆,馬一浮縱然有深厚的書法功力,也難以施展于腕底。

1942年11月馬一浮作《支道林詩十三頁寫本自跋》,其中提到書寫《蘭亭集詩》的狀態:“凡三易筆而始就,豪蹇且弱,負此嘉詩,擲筆三嘆?!盵2]110他在1951年6月23日所作的《褚摹蘭亭臨本跋》中寫到,用“鼠須”臨摹的結果是無一字稱意。何延之《蘭亭記》記載,王羲之寫《蘭亭序》用的是鼠須筆。同為鼠須筆,為何馬一浮使用時就不盡如人意呢?這在《圣教序臨本自跋》中可窺一二。1943年馬一浮來到蜀中,并未攜帶良筆,當地的“鼠須”筆完全也不適合使用?!叭珧屍1穼?不應律令,往往敗人意?!盵2]155-156馬一浮不得佳筆,無法書寫出預期效果,失望之情溢于言表。馬一浮和王羲之所用“鼠須”不可同日而語,王羲之寫《蘭亭序》時用的是蠶繭紙和精良的鼠須筆,紙筆相稱,所書《蘭亭序》才得以“遒媚勁健,絕代更無”[11]5。毛筆是書家必不可少的書寫工具,使用劣質的毛筆勢必影響書寫情緒和書寫效果,“腕底雖有羲之化身,畏此拙筆,亦將退避”[2]155。所以,采用精良的毛筆對于書家而言至關重要。

(二)臨摹玉枕《蘭亭》

馬一浮74歲時,以行書臨《蘭亭序》橫披。(圖1)

根據款識可以判斷,馬一浮將劉魯一藏玉枕《蘭亭》影印本作為臨摹范本。文末題跋中記錄了此次臨摹的目的和效果:“久不能作小字,偶取是本臨之,自試目力。下筆無復骨力,乃知古人耄耋之年猶能鐙下作松,信不可及也?!盵12]140《小字蘭亭寫本自跋》:“變《蘭亭》為小字,亦是一適。老眼昏花,下筆或不知著處,不能怨豪弱楮輕也?!盵2]144馬一浮將有“骨力”作為“作小字”的標準?!杜c王伯尹書論骨力》:“骨力謂峻峭特立,舒卷自如,如右軍草書,體勢雄強而使轉靈活,不可以粗豪刻露當之。試觀義山近體,學陵非不溫婉密,然骨力終遜?!盵13]144寫小字用筆對書家功力有較高要求,前代亦有多位書家將《蘭亭》“縮臨”。如趙孟頫有“縮臨”蘭亭本傳世,此本高13厘米,長32厘米,字小如豆,屬于小行楷。徐邦達以“美妙無匹”稱贊,可見趙孟頫小字之精能。翁方綱《跋縮臨蘭亭二種》:“然《蘭亭》縮為蠅頭細書,本自難工,亦不專責之刻手也?!薄靶∽植浑y于得形,而難于傳神;不難于緊密,而難于縱橫?!盵14]蘇軾云:“大字難于結密而無間,小字難于寬綽而有余?!瘪R一浮晚年仍作小字,臨摹玉枕《蘭亭》,在極小的空間內表達縱橫傳神的筆勢,足以見其對書法藝術的不懈追求。

四、結語

近年來馬一浮研究成果斐然,但大多停留于他的學問、思想、生平等方面,即便關于他的書法研究也大多側重書法風格、技法層面,缺少理論深度,對其與《蘭亭序》關系的研究更是幾乎闕如。本文從書法史的角度梳理其《蘭亭序》題跋詩文,歸納出馬一浮中和不倚的鑒賞觀、碑帖融合的評定觀、師古不泥的臨摹觀等三個方面的書學觀,從一個側面窺探作為大學問家的馬一浮的《蘭亭序》書學研究的思想脈絡。他在書法創作、書學研究上成就不俗,對《蘭亭序》的探究更具有獨特的研究視角、新穎的學術觀點、扎實的書學功底和嚴謹的治學風格。

猜你喜歡
馬一浮碑學蘭亭序
從學碑到“碑學”
心與形:帖學與碑學
清代碑學興起并不僅因為文字獄
碑學·形學
書法作品
《王羲之 蘭亭序》
王羲之書蘭亭序
馬一浮不回熊十力的信
馬一浮不回信
馬一浮“新《六藝》論”論稿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