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字博物館藏宋公欒簠

陳淑娟

中國文字博物館藏有一件宋公欒簠，是開館之初由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調撥而來。該簠為折壁直緣獸形耳式，通高25厘米，口長33.5厘米，口寬26.5厘米。蓋、器形制相同，整體呈長方形，深腹平底，四個矩形足略外侈，兩側獸形耳昂首卷尾逼真生動。蓋沿有六個獸首形卡扣，用以扣合蓋和器身。通體飾細密有序的云雷紋。蓋、器同銘，各有銘文20字：“有殷天乙唐（湯）孫，宋公欒乍（作）其妹句敔夫人季子媵簠?！?/p>

出土及修復歷程

宋公欒簠出土于河南固始縣侯古堆（當地群眾方言所稱，即侯王的墓堌堆）一號墓的陪葬坑，同出有兩件，另一件現藏河南博物院。侯古堆土丘高出地面60多米，20世紀70年代固始縣城郊磚瓦廠在此取土。1978年3月6日，磚瓦廠的工人在土丘邊挖土時偶然間發現了青膏泥及其下面用木頭壘砌的槨室，出于好奇工人們將其鑿開了一個小洞，發現了青銅器并從里面取出一些車馬器和兩件镈鐘。后來經過考古工作者們的清理發掘，侯古堆一號墓及其陪葬坑的概貌呈現于世人面前。一號墓是一個口大底小、規模較大，并帶有一條斜坡墓道的豎穴土坑墓。陪葬坑在一號墓北側13米處，是一個口大底小的長方形豎坑。一號墓早在東漢時期就已被盜，陪葬坑幸存下來未被擾亂，出土的隨葬青銅禮樂器、陶瓷器、玉器、竹器、漆木器等各類器物多達數百件，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宋公欒簠，其銘文內容為考證侯古堆一號墓墓主身份提供了參考。

令人遺憾的是，由于陪葬坑槨頂全部塌落，這件宋公欒簠整體破碎情況較為嚴重，器物殘片多達百枚。為了展現其重要的歷史、藝術及古文字研究價值，文物保護工作者先后對其進行了兩次修復工作。第一次修復囿于環境條件及工具、材料等原因，大部分銅簠殘片尚未綴合焊接。第二次修復結合傳統青銅器修復工藝與現代文物保護科技及新材料，在修復前先對器物進行X射線成像分析、圖片資料提取、銹蝕檢測等，依據檢測結果制定穩妥的修復方案，然后經過拆解原修復痕跡、數控超聲波清洗、去除粉狀銹、矯正整形、拼對連接、補配殘缺部位、緩蝕劑緩蝕、B-27全面封護、傳統漆片調色做舊等9個步驟的修復，最終使其成為目前我們所能欣賞到的器身、器蓋扣合嚴密平整，紋飾精美的宋公欒簠。

銘文釋讀

宋公欒簠自名為“媵簠”，《爾雅·釋言》曰：“媵，送也”，《廣韻·證韻》曰：“媵，送女從嫁”，可知該簠是女子陪嫁之器。銘文涉及“宋公欒”及其妹“句敔夫人季子”，知該簠是兄長為妹妹所作媵器。

“宋公欒”之名亦見于北宋元祐年間（1086—1094）出土的宋公欒鼎（《殷周金文集成》2233）及現藏于國家博物館的宋公欒戈（《殷周金文集成》11133）?！八喂珯琛奔此卧?、宋國的第二十八任國君宋景公，其在《左傳》中稱作“大子欒”。公元前517年十一月，為了讓流亡在外的魯昭公回到魯國，宋元公決定去晉國，動身之前他夢到自己和宋平公穿著朝服輔助“大子欒”在宗廟中即位，《史記·宋微子世家》亦記載了這件事，但在《史記》中則稱其為“景公頭曼”，《漢書·古今人物表》稱其為“景公兜欒”?！岸怠睘楹铐嵍四?，“頭”為侯韻定母，二者韻部相同，音近通假，“欒”“曼”為同源字，故“兜欒”通“頭曼”，“兜欒”與“欒”概為稱呼繁簡之別。

宋公欒簠記載的是宋景公時期宋國、吳國聯姻的一個史實，此次的兩國通婚未見于典籍，故宋公欒簠銘文起到了補史之功用。

所嫁之人是誰？

骨骼鑒定結果顯示，侯古堆一號墓墓主是一名30歲左右的女性，有人根據宋公欒簠銘文內容推測其應該是宋公欒之妹季子，至于其是吳國何人之夫人，則眾說紛紜，有說是吳王闔閭的夫人，有說是吳國太子夫差的夫人，有說是吳太子終累的夫人。因墓中還出土有“鄱子成周”銘編鐘，所以有人認為其應是番地封君鄱子成周的夫人，最初嫁到吳國，后來改嫁給鄱子成周。有人則根據墓中銅器風格認為墓主是一個楚國貴族女性，宋公欒簠、鄱子成周鐘都是自外掠奪之器。根據墓中所出吳文化風格的原始青瓷、印紋硬陶等生活常用器及宋公欒簠銘文，我們認為墓主宋公欒之妹季子應是吳國太子夫差的夫人。

季子稱“句吳夫人”，則她所嫁之人應為吳國國君或國君繼承人。據《左傳》載宋景公在位時間是從公元前516到前469年，這期間對應的吳王有諸樊（僚）、闔閭（光）及夫差。公元前515年吳王僚被闔閭謀殺，故可將其排除。公元前506年，吳王闔閭以孫武為主將，弟弟夫？為先鋒，親自帶兵伐楚，柏舉之戰大敗楚軍后攻入郢都，楚昭王棄都避難，楚大夫申包胥求援于秦。第二年（即公元前505年）吳軍不敵秦楚聯軍，再加上越國乘虛而入侵襲吳國都城，闔閭之弟夫？又自立為王，闔閭疲于應付不得不撤離楚地返還吳國。闔閭伐楚歸吳之后，“立夫差為太子，使太子屯兵守楚留止”（《吳越春秋·闔閭內傳第四》），自己則一反常態，開始醉心于興建樓臺宮室，沉湎于游山玩水之中，爭霸之心自此終止。太子夫差開始“伐楚，破師，拔番”。綜上推知闔閭在位的第十年（公元前505年）往后基本上就是退居二線的狀態，夫差開始走上吳楚戰爭的前線?！蹲髠鳌ざü辍份d有吳國太子終累大敗楚國水軍的事件，并在這次戰爭中俘獲了“潘子臣、小惟子及大夫七人”?！胺笔谴呵飼r期的一個小諸侯國，后世稱之為“潘”或“鄱”，其地域就在今天的固始縣，“臣”為禪母真韻，“成”為禪母清韻，僅韻尾有差，故音近通假，由此推測“鄱子成周”可能就是“潘子臣”。而《史記·伍子胥傳》亦記載“取番”的是夫差，由此鄱子成周鐘這組番地封君的禮樂之器就有了成為夫差戰利品并隨葬于其夫人之墓的可能。

夫差成為太子后就開始“屯兵守楚留止”，并于公元前504年滅番，使“楚國大惕，懼亡”，自此吳國打開了交通中原、聯晉抗楚的通道。出于共謀伐楚的政治利益，宋景公將最小的妹妹嫁與夫差。公元前496年，夫差即位為吳王，用三年時間征服越國后，開鑿邗溝，連接了長江淮水，開始北上中原與中原諸國爭霸。公元前484年艾陵之戰吳國大敗齊國，全殲十萬齊軍，更是讓夫差的爭霸之心空前膨脹，于是他不聽賢臣的良言勸諫，不顧越國的枕戈于側，再次率兵大舉北上，到達黃池與晉定公、魯哀公等諸侯會盟，和晉國爭奪霸主之位，最終晉國迫于吳國軍隊的威勢承認了夫差的霸主之位。因番地是吳國交通中原的通道，故推測自公元前504年滅番至公元前482年黃池之會這22年，番地或許一直為吳人所占有?；蛟S出于政治原因，夫差北上爭霸之時帶上了季子，然而就在夫差與晉定公爭霸的背后，越王勾踐趁吳國國內空虛，攻入吳都，殺死吳國太子友。恰逢此時，國君夫人病亡，歸葬路途遙遠，天氣炎熱，極為不便，且恐傷士氣，故就地擇塋，為其隨葬了生前常用的生活用具、出行用具，以及滅番得來的禮樂銅器。這與侯古堆一號墓墓主棺底淤泥中發現14顆甜瓜子所能推測出的墓主下葬于盛暑季節正好相合。季子是宋元公的小女兒，宋元公卒時季子年四五歲，古時女子及笄即可出嫁，推算季子生平大概三十多年，與墓主骨骼鑒定結果也相符合。夫差滅番之后文獻典籍中就沒有對番地的相關記載了，要證實吳人對這一帶的控制有賴于今后對固始境內春秋戰國古城址的考古發掘和研究。

本文是教育部“古文字與中華文明傳承發展工程規劃項目”課題“漢字文化傳播（陳展）項目”（項目編號：G1916）階段性成果。

（作者為中國文字博物館文博館員）